30.第 30 章

30.第 30 章

?42、

西安這邊的上巳節,有去水邊採摘蘭草,驅除邪氣的習俗。

風和日麗,馬車行至潏河附近,謝瀾音挑開車簾,遠遠就見河邊三五成**地站了一個個彩裙姑娘,有七八歲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也有十四五身姿曼妙的麗人,如一朵朵花散佈在茵茵綠草地上,賞心悅目。

“蔣三哥,咱們去那邊。”姚青青跟謝瀾音一起趴在車窗前,熟練地給蔣懷舟指地方,“那邊人少,清凈,人多的地方蘭草都被人摘光了。”

在蔣懷舟眼裏,這位鄰家小姑娘跟妹妹也是差不多的,笑着讓車夫拐彎。

馬車停下來時,蔣懷舟也下來了,山大王一樣盤腿坐在岸邊一顆垂柳下,使喚三女:“快去找蘭草,找到了每人上交一株給我,否則一會兒不讓她坐馬車。”

姚青青撲哧笑了,指着遠處公子哥們聚集的地方攆他,“蔣三哥快去那邊與人吟詩作對曲水流觴吧,想要蘭草,去旁處討要也可,跟我們要什麼啊。”

今日的蘭草別有含義,姑娘們摘了,送長輩弟妹是驅邪的,送給少年郎,便是定情信物。

蔣懷舟笑着看了眼兩個表妹,搖頭道:“別人挑的不好,我就要你們仨的,一人送我一株,回頭我找人炫耀去。”

上次帶小表妹出門,險些丟了小表妹,這次他說什麼都不肯離表妹們太遠了。

姚青青不知道其中的緣故,謝瀾音明白三表哥是不放心她們,便挽起姚青青胳膊,朝河邊走,“讓他在那兒白日做夢吧,咱們先去尋蘭草,有那爛葉子的專門丟給他。”

姚青青清脆地笑,走了兩步與謝瀾音分開,大家分頭找。

謝瀾音回頭,才瞥見姐姐站在表哥身邊沒過來,她立即跑回去,將謝瀾橋也拉了下來。春光這麼好,就是不尋蘭草,在河邊走走也好啊。

一處沒有,三個姑娘說笑着往前面溜達,找一會兒再去河邊看魚。

蔣懷舟望着三個妹妹,離得遠了再拍拍屁股站起來跟上去,盡職盡責,像個跟班。

公子哥兒那邊有人認出了他,其中二人策馬跑了過來。

“懷舟怎麼沒去找我們?”說話的是個身穿白衫的富家公子,姓李,同蔣懷舟打完招呼,眼睛立即瞥向了河邊的三個姑娘,雙眼發亮。

謝瀾音在兩匹快馬過來時就與姚青青蹲到河邊去了,兩人一起洗蘭草根,不給他們瞧。

謝瀾橋更是站在妹妹身後,背影都不給人看,卻不知她一身藕荷色的長裙,背影同樣婀娜。

李公子與同伴作勢要下馬,被蔣懷舟一人敲了一摺扇,故作鄙夷地罵道:“哪來的都給我滾哪去!討蘭草竟討到我妹妹們這邊了,一個個也不照照鏡子,等你們長得與我這般玉樹臨風時再來吧!”

三表哥說話風趣,謝瀾音偷偷地笑,水面倒映她姣好的容顏,看得旁邊姚青青一怔,水上看不清,她扭頭看真人,見謝瀾音笑得明眸皓齒,忍不住輕聲誇道:“瀾音真好看。”

謝瀾音誤會了,輕輕嗔了她一眼,“也許他們是奔着你來的呢?”

距離這麼遠,這些人看得清誰是誰?

姚青青沒有解釋,悄悄回頭看。

那兩位公子與蔣懷舟交情不錯,知道蔣懷舟不想他們打擾三個姑娘,便笑着離去了。

蔣懷舟繼續在林蔭小道上守着。

謝瀾音準備要送親人們每人一株蘭草的,連剛滿月的表侄女以及遠在天邊的父親長姐都有,便將洗好的蘭草放回馬車上,她繼續找,找着找着再抱怨姐姐一番,嫌她偷懶怠工。謝瀾橋怕了妹妹的撒嬌訓斥,不敢再偷懶,認真找了起來。

蔣懷舟看了好笑,水上清風吹來,着實舒服,便靠着樹榦閉目養神。

歇了會兒,聽三個姑娘說話聲遠了,蔣懷舟起身,準備再挪個地方。

這一起身,就見河面上不知何時飄過來一艘烏篷船,船頭站着兩個穿灰衣的男子,模樣看不清楚。蔣懷舟哼了哼,這種假裝坐船遊河再趁機偷看岸邊姑娘們的把戲他八歲就不屑玩了,沒想到還有人這麼自作聰明。

心中不屑,蔣懷舟快步趕到三女身旁,剛要讓她們先去路邊避避,忽聽穿上有人喊他,聲音聽着還很耳熟。

蔣懷舟定睛一看,認出來了,是葛進盧俊。

那船里的人……

念頭才落,船篷里果然走出了蕭元,一身月白色圓領長袍,迎風而立,飄逸清雋,如九天神仙順着天河順路而下,來到了凡間。即便同是男人,蔣懷舟也看得失了神,回神后,瞥一眼旁邊都有點發愣的三個妹妹,蔣懷舟又有點彆扭了。

他比對方很差嗎?怎麼早上見到他的時候,妹妹們只會使喚他,眼裏不見一點驚艷?

但蔣懷舟不怪妹妹們,只怪船上的男人會騷。

他故意咳了咳。

謝瀾音最先回神,看着手裏剛拔.出來的蘭草,她暫且也不想洗了,立即轉身往馬車那邊走,臨走前盡量自然地解釋道:“日頭有點曬了,我去車裏取帷帽。”

“我隨你去。”姚青青紅着臉跟了上去,留在這邊,豈不是有想與那陌生男子多見見的意思?雖然她確實想留下來多看看那神仙似的人物,但姑娘家的矜持容不得她隨心所欲,特別是好姐妹都走了。

謝瀾橋暫且沒動,等蕭元主僕三人上岸,她打聲招呼才去了馬車那邊。

“袁兄今日是特意來討蘭草的?”熟悉了,蔣懷舟說話也不再客氣,意味深長地問道。

蕭元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懷舟此話何意?”

“你真不知道?”蔣懷舟不信他真的是來遊河的,指着遠近采蘭的姑娘們道:“上巳節姑娘們都來河邊采蘭,我以為袁兄專門坐船來選合心意的姑娘的。”

蕭元失笑,後知後覺地道:“怪不得岸邊這麼多姑娘,我還以為走遠些人會少了,便先進了船篷。既如此,我還是上岸吧,免得打擾這些姑娘們的雅興。”

說完朝盧俊使個眼色。

盧俊便將船停在了這邊。

蕭元眺望遠方,繼而同蔣懷舟道:“這邊都是姑娘,我先去那邊踏青賞春,懷舟可願同行?”

他光明磊落,蔣懷舟這下信了他並非來偶遇美人了,猶豫片刻,還是搖頭道:“改日吧,一朝被蛇咬,留她們單獨在這邊,我不放心,辜負袁兄美意了。”

蕭元笑着贊道:“懷舟處處為表姑娘們着想,親兄長也不過如此,那……”話沒說完,突然想起什麼般,蕭元看向遠處背對他站在馬車前的粉裙姑娘,面上浮現沉思,猶豫片刻,示意蔣懷舟與他往遠處走了幾步,才道:“我想單獨問五姑娘一件事,不知懷舟可否行個方便?”

蔣懷舟心生警惕,猜測道:“莫非袁兄還懷疑那耳墜……”

蕭元立即否定,神色同樣有些捉摸不透,“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自從去年從僮山回來,五姑娘便一直躲着我了,就像剛剛,見到我她便轉身離開,我苦思冥想,記不起自己何時得罪過她,就想問個清楚,若有無意冒犯的地方,我好及時賠罪。而以我對五姑娘的了解,懷舟替我去問,她未必會說實話,故懇請懷舟給我一次單獨與五姑娘解開心結的機會。”

他這麼一說,蔣懷舟仔細想想,小表妹好像確實在躲着蕭元。

不提去年答謝蕭元救命之恩的事,就說剛剛,小表妹並非刻板守禮的人,連二表妹都留下來與恩人打招呼了,為何小表妹一走了之?

只是,小表妹不願見他,會願意與他說話嗎?

看出他的為難,蕭元再次懇請道:“袁某不會耽誤五姑娘太久,請懷舟成全。”

他言辭懇切,又救過小表妹,蔣懷舟猶豫了會兒,點點頭,“你隨我來。”

蕭元鬆了口氣。

那邊謝瀾音見男人遲遲不走,戴好帷帽后蹲到河邊洗蘭草了,洗着洗着,餘光里瞥見兩人走了過來。她抿抿唇,佯裝不知,繼續蹲在岸邊。

“瀾橋,我們要與小表妹談筆生意,你們先去找蘭草吧。”蔣懷舟笑着同謝瀾橋道。

謝瀾橋盯着他看了會兒,知道二表哥多半有不願姚青青知道的事情要說,便配合地領着姚青青走了。

等她們走遠,蔣懷舟底氣不足地攔住想跟着走的小表妹,隔着面紗討好道:“瀾音,袁兄有事與你說,我去那邊等着,這個給我,我幫你洗。”言罷搶過小表妹手裏洗了一半的蘭草,迅速溜了。

他相信蕭元的人品,絕不會欺負小表妹,再說他只是離得遠聽不見,眼睛可盯着這邊呢。

表哥胳膊肘往外拐,謝瀾音氣急敗壞,想走,身前男人跟着挪了一步。

謝瀾音咬了咬唇,退後一步道:“袁公子要與我談什麼生意?”

“這裏說話不方便,今晚我去邀月閣找你,”蕭元盯着面紗后她隱隱若現的眼睛,“去年我救你一命,現在我有求與你,蔣謝兩家也只有你能幫我。五姑娘信得過我,請於今晚二更梆子響時出屋,我在你門外等你,五姑娘若是不信……”

謝瀾音抬頭,想聽聽他打算如何威脅她陪他做這種半夜私會的荒唐事。

“五姑娘若是不信,袁某亦不後悔當初救了你。”蕭元低低地道,鳳眼裏溫柔暖過春光。

謝瀾音怔住,望着男人那雙隱含柔情的眼睛,腦海里忽的一空。

風好像停了,耳邊也沒有了淙淙的流水聲,只剩面前的男人,時間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日,她被賊人粗魯地拽了起來,就在她絕望恐懼的時候,他悄然出現,救她脫險,規規矩矩地背着她走了一路。

“今晚二更,不見不散。”

她久久不語,蕭元知她為難,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謝瀾音獃獃地看着他,好一會兒理智才回來,意識到他竟然默認她答應了,不由往前追了兩步,“你……”

蕭元頓足,回頭時食指抵唇,動作親昵自然,彷彿兩人是童年好友。

謝瀾音驚詫地忘了反應。

她乖巧聽話,蕭元滿意地笑了,繼續前行。

43、

“瀾音,今天咱們遇到的那位公子是誰啊?”

下午歇完晌,姚青青過來找謝瀾音說悄悄話。那人俊逸脫俗氣度華貴,在河邊時她就好奇想問了,只是不好意思,怕蔣懷舟謝瀾橋笑話她,現在頂多謝瀾音知道,兩人關係這麼熟,她不是特別難為情。

謝瀾音自蕭元走後腦袋裏便一直想着晚上的事,心煩意亂,此時聽好姐妹提起蕭元,她詫異地盯着姚青青看,見姚青青目光閃爍,臉越來越紅,她壓下心頭那股怪異感,笑着打趣道:“怎麼,你喜歡他了?”

那人長得人模狗樣,姑娘們一見傾心也沒什麼奇怪的。

姚青青卻搖搖頭,托着下巴與她道:“喜歡倒說不上,只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出色的人物,難免好奇,瀾音你跟我說說吧,他跟你們怎麼認識的,要跟你談什麼生意?真奇怪,談生意該找瀾橋姐姐啊,找你做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謝瀾音笑笑,信口胡謅道:“他是我三表哥認識的一個朋友,姓袁,來這邊做客時在三表哥調香房看到了美人嬌,想要買,三表哥說要與我商量,他便問了我幾句。”

“那你答應了嗎?”姚青青頗感興趣地問。

謝瀾音撇撇嘴,小聲哼道:“不給,那是三表哥專門送給我的,三表哥都不賣,憑什麼讓他賣?”因為心裏還在怨男人提出那樣過分的要求,現在說起嫌棄對方的話,神情語氣便十分地可信。

姚青青佩服極了,“瀾音真行,換做是我,恐怕他說什麼我都肯答應。”

“誰都跟你一樣沒出息?”謝瀾音得意洋洋地鄙夷道,心裏卻有些發虛。

她沒有答應,可她也沒有拒絕不是嗎?在男人眼裏就成了默認。

不過她猶豫是因為對方救過她的命,對她有大恩,並非因為他容貌出眾,如果沒有救命恩情,便是他生的舉世無雙,冒然提出半夜私會的要求,她非但不會答應,還會馬上告訴表哥,徹底與他斷絕關係。

只是,晚上真的要見他嗎?

送走姚青青,謝瀾音趴到床上,久久拿不準主意。

不見,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畢竟她是欠他的恩情,而且他的人品,謝瀾音還是有點信的。可凡事就怕萬一,半夜無人,萬一他生出歹意,別說他身手了得,便只是個普通男人,也絕對能在她呼救前搶先制服她。

還有他說有事求她,又有什麼事是蔣謝兩家只有她能幫忙的?

思來想去,天黑了也沒個章程。

“姑娘還不睡嗎?”

今晚該鸚哥守夜,見姑娘拿着本書靠在床頭,她體貼地勸道:“姑娘早點睡吧,明早起來再看,仔細壞了眼睛。”心裏也有點奇怪,自家姑娘什麼時候這麼好讀書了?

謝瀾音看看身邊的大丫鬟,突然想到個主意,放下書,笑着與她道:“剛剛我看到一個傳說,說是上巳節這晚二更起來,去天上數與本身年齡相當的星星,再默默許願一刻鐘,將來心愿便能達成。我準備試試,到時候你在屋裏看沙漏,一刻鐘的時間一到,便出去喊我。”

關係到自己的周全,謝瀾音實在無法相信一個外男,有鸚哥照應,她就不怕了。

鸚哥卻狐疑地盯着主子,“真的管用嗎?那麼晚,姑娘仔細受了涼。”

謝瀾音解決了一樁心事,人突然輕鬆了下來,鑽進被窩道:“我多穿點衣服就好了,你警醒點,二更梆子一響便進來喊我,若是錯過了,我罰你三個月的月錢!”

“姑娘才捨不得罰我。”鸚哥輕輕地笑,看看床上面如桃花的姑娘,她熟練地放下紗帳,掩好了,吹了燈,提着手裏照亮的燈退去了外間。姑娘有命,鸚哥不敢耽誤姑娘的“大事”,和衣靠在床頭,強打精神。

內室謝瀾音也沒有馬上睡着,翻了幾次身,才閉上了眼睛。

睡著了,時間過得就快了,但心裏有事,睡得淺,街上梆子一響,謝瀾音就醒了,翻個身,聽到外面鸚哥起來的動靜,很快就走了進來,逐次點燈。

“姑娘醒了嗎?”鸚哥隔着紗帳問。

謝瀾音應了聲,鸚哥挑起紗帳時,她看看窗子那邊,心裏一動,忍笑道:“出門前還得念一段經,也是一刻鐘,你去沙漏那邊盯着,一會兒叫我。”說著裝模作樣拿起睡前塞到被子底下的書,靠着床頭看。

鸚哥動了動嘴,見姑娘桃花眼水亮亮的,顯然正在興頭上,便沒有潑冷水,認命地陪姑娘折騰。

謝瀾音嘴角翹了起來。

欠了他的,她願意還,但半夜見面,她不能太準時了,得猶豫猶豫,免得他以為她輕浮好說話,而且讓他等一刻鐘,也算是對他提出這等失禮要求的懲罰,他若不耐煩走了,她正好省了事。

隨便翻了幾頁書,感覺已經過了很久,謝瀾音疑惑地問鸚哥,“還沒到嗎?”

一刻鐘竟然這樣長?

“早呢,姑娘安心念經吧,我給你盯着呢。”鸚哥小聲地道。

謝瀾音有點後悔了,早知一刻鐘這麼長,她該編短點的時間的。

窗外蕭元也聽到了鸚哥的話,雖不知她編了什麼借口,卻領悟了她“念經”的意思,笑了笑,站在屋檐下耐心地等。

這種幼稚的懲罰,受着也有趣。

時間到了,謝瀾音梳頭穿衣又磨蹭了一會兒。

“姑娘披上斗篷,外面冷。”鸚哥從柜子裏取出一件雪青色的斗篷,服侍謝瀾音披上,然後提着燈籠,要去送她。

謝瀾音默認,走到門口卻略微抬高聲音道:“書上說了,不能點燈,我去牆角櫻桃樹那裏許願,一刻鐘后你出來接我。”

“姑娘看得清路嗎?”鸚哥不放心地問。

謝瀾音想了想,笑着接過燈籠,“那我提着燈過去,許願前再吹了。好了,你進去吧,時間沒到不許出來。”先前不想提燈,是怕被鸚哥瞧見那人。

姑娘古古怪怪的,鸚哥小聲嘟囔着進去了。

謝瀾音帶好門,一轉身,就見十步外站着他,一襲黑衣,昏黃的燈光里,他臉上帶笑。

謝瀾音沒有多看,領頭走到牆角的櫻桃樹下,吹了燈,轉身同跟過來的男人道:“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你到底要我幫你做什麼?”

月初天上無月,只有當中一條璀璨天河照亮,還有遠處窗子裏透出來的微弱燈光。但蕭元眼力極好,將斗篷下她冷漠的小臉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許什麼願?”他朝她走去,想挨得近些。

謝瀾音警惕地往後躲,見他識趣地停了,她才沒有抽.出手中匕首,聲音更冷,“與你無關,你若沒有事,我進去了。”

小姑娘刺蝟一樣,聲音冷,冷也好聽。蕭元沒再試圖靠近,走到牆根下,靠着牆道:“我有一樣東西,想托你幫我轉給一個人,那個人你沒見過,等她出門時,我會安排你無意撞上她。你要做的,就是趁機將東西塞到她手中。這事必須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一旦被她身邊的人發現,我會惹上大.麻煩。”

沈捷一時半刻對付不了,但他必須先救姨母出來,不讓她再以身侍賊。梅閣密不透風,姨母身邊的人肯定也都是沈捷的心腹,他沒法送消息進去,唯能趁姨母出門時想辦法。安排自己的人去撞姨母,太陌生的人沈捷會起疑,只有沈捷知曉的並絕對與他沒關係的,沈捷才會相信那真的是場意外。

想來想去,只有她合適。

屆時她看到姨母,也只知道那是沈捷的妾室,猜不到他與姨母的身份。

“我呢?”謝瀾音皺眉問他,“我會不會惹上麻煩?”

蕭元搖頭,看着她,聲音溫柔,“你只需咬定是我威脅你,內情一概不知,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他不會為難你一個小姑娘的。”

真暴露了,她與姨母都不會有事,他這邊,也只是廢了一個身份。

但蕭元相信她演戲的本事,只要她想,此事有七成把握。

“他是當官的?”謝瀾音還在琢磨他的話,試着推斷道,“給我祖父面子,而不是懾於我祖父,那他的官職應該與我祖父差不多,難道是……”

她驚駭地瞪大眼睛,他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與平西侯有瓜葛?

蕭元話里故意露出破綻,就是為了考驗她,見她果然猜到了,他不吝誇讚,“五姑娘冰雪聰明,袁某佩服,就是不知五姑娘敢不敢幫我一回?事成之後,袁某必有重謝。”

謝瀾音沒有馬上回答,謹慎地問他,“那個人是誰?”

“嚴姨娘。”蕭元平靜地道,“她是我一位故友的親人,被沈捷強奪進府,我們想不到辦法與她聯繫,才想請你幫忙。五姑娘請放心,我用性命保證,就算事情敗露,也絕不會給你帶來太大.麻煩。”

他說的夠清楚,謝瀾音垂眸沉思,信了他的話。

他沒有必要撒謊,因為她若發現對方不是沈捷與那位姨娘,她可以臨時反悔。而她是被人逼迫的官家姑娘,又不是什麼大事,沈捷確實沒有必要追着她不放。

不過謝瀾音很好奇一件事……

“你說了這麼多,就不怕我不幫你,再去侯府告密嗎?”她盯着昏暗裏的男人,緊張地問。他是太信她,還是有手段威脅她乖乖聽話?

“不怕。”

低沉簡短的兩個字落下,蕭元直起身子,迎着遠處的燈光再次走向她,凝望她的鳳眼比天河岸邊最亮的星還要明亮動人,“因為我喜歡的姑娘,絕非背信棄義之人。”

謝瀾音震驚地忘了躲避。

他說,他喜歡她?

怎麼可能……

“就這麼不信?”蕭元已經到了她跟前,看着她裝滿震驚的美麗眼睛,蕭元笑了,抬手,拇指食指間忽的垂下一枚紅瑪瑙耳墜,剛好落在她眼前。

紅瑪瑙輕輕地晃,謝瀾音獃獃地看,耳邊是他低啞好聽的聲音,

“早在玉井樓上聽到你說話的那一瞬,我就為你動了心,所以路過玉泉,認出那耳墜與風吹面紗你耳朵上戴的一樣,我才將其收入懷中。瀾音,真的,算算日子,再過幾天,我喜歡你就滿一年了。”

44、

他說他喜歡她,快要滿一年了。

夜裏無風,只有星光閃動,看着眼前她親手扔進玉井此時又被他捏着的紅瑪瑙耳墜,看着耳墜后他過於靠近的俊美臉龐,謝瀾音心跳不穩,恍然如夢。

他真的喜歡她這麼久了嗎?

記憶迴轉,是初遇時他冷漠的背影,是城外他孤傲的一瞥,是僮山上她暗示不舍,他平靜地叮囑她養傷,是離開西安時她不甘心回望城牆,只見百姓進出通行,沒有他的身影。

真喜歡她,又怎會這樣對她?

恐怕是怕她不願意幫忙,便使出“美人計”來誘.惑她?

謝瀾音冷笑,他也未免太看得起他那張臉了。

“你……”

“你懷疑我想利用你?”欲謀大事的人,若看不出一個才十四歲小姑娘的心思,蕭元也不會活到現在。他收好耳墜,目光沒有離開她的眼睛,“撿起耳墜時,我只是喜歡你的聲音,沒有想太多,後來咱們多次巧遇,我對你越發了解,漸漸生出求娶之心。只是我意在西安立足,而你將歸杭州,年紀又小,我自知親事無望,才沒有表露出來。”

他振振有詞,謝瀾音卻再也不信,諷刺道:“難道現在你就覺得有希望了?”

“我不確定,但總要試試。”

她退後了兩步,蕭元沒有追,從容地道:“嘗過大半年的相思之苦,從懷舟口中聽說你要回來,我便打定主意讓你知道,所以上元節那晚,我故意落了耳墜,試探你對我的心。而那時我的故人還未找到我,因此你完全不必懷疑。現在說這些確實容易讓你誤會,但我必須解釋為何會如此信你,若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不信,那算什麼喜歡?”

他沒有哄過姑娘,不會說甜言蜜語,只會實話實說,除了有些事情必須隱瞞。

他太平靜,訴情的事做的也像胸有成竹,只說喜歡她,沒有一點點擔心她拒絕的緊張。他不緊張,謝瀾音更感覺不到一點真心,而且他的故人何時來的,還不是他動動嘴皮子的事?

“不用試了,我不喜歡你,還請袁公子將耳墜還我。”謝瀾音直接伸出手,朝他討要,“你真心也好,存心利用也好,我欠了你的恩,這次願意還回去,只求袁公子不要再提其他的,事情完成後,你我再無關係。”

小姑娘聲音天生嬌滴滴,話說得卻冷漠豪氣,蕭元沒想到自己會遭受如此果斷的拒絕,皺眉問道:“為何不喜歡?”

他記得在僮山上,好幾次兩人目光相對,她都紅了臉,嬌羞可人,趴在他背上時柔聲細語,便是不喜歡也是願意親近他的,然而今年再見,她態度陡然轉變。

“因為我讓你唱曲?”蕭元低聲問,這是他唯一想到的得罪她的地方,“那你應該清楚了,我喜歡你的聲音,當時以為離別在即,自然想聽你唱支曲子留作念想,真的沒有任何輕視之心。”

他再三指出喜歡她的聲音,謝瀾音越發反感,不喜歡她的人,喜歡她的聲音算什麼?

“耳墜還我。”懶得與他多說,謝瀾音再次伸出手。

蕭元看着她,一動不動。

謝瀾音抿抿唇,轉身就走,才歪過身子,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搶在她開口之前,蕭元上前一步,幾乎要貼上她,“不喜歡總要有個理由,你告訴我,只要我能辦到,我會改。”

他喜歡她,如果只是姑娘家厭棄的小毛病,他願意改。

“放開我!”被人動手動腳,謝瀾音大怒,試着甩開他手。

她使勁兒掙扎,蕭元自知唐突,及時鬆開,卻擋在她身前,語氣低了下來,“對不起,我……”

“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寧肯被你罵忘恩負義,也不會再幫你。”謝瀾音冷冷看他一眼,再次往前走,未料夜黑難辨,不小心絆到凸出來的一條老樹根,謝瀾音毫無準備,踉蹌着朝前面撲了下去。

蕭元眼疾手快將她扯了回來,快站穩時心中一動,彷彿沒站穩般摟着那小腰側倒了下去,怕磕到她腦袋,他悄悄扶住了她後腦。

那倒在地上,謝瀾音也疼了。後背撞的疼,身上也疼,被他壓的,高大結實的男人,似一堵牆,密密實實地覆在她身上。

“你……”

“你走路一向這麼不小心?”蕭元看着她倒映着星光的美麗眼睛,低聲問。

夜太靜她太美,他情不自禁地溫柔。

略帶責備的語氣更顯親昵,謝瀾音惱羞成怒,一邊推他一邊攆他,“你快起來!”

她身量嬌小,蕭元既捨不得這柔軟的觸感,又怕壓壞了她,稍微貪戀了會兒,十分君子地蹲到一側,伸手扶她,關切問道:“沒摔疼吧?”

“不用你管!”謝瀾音拍掉他手,撐着地要起來。

蕭元沒攔,靴子卻踩着她斗篷。

謝瀾音起身地快,被這樣一扯,不受控制就跌了下去,正好落到了男人懷裏。腦袋裏嗡的一聲,謝瀾音只覺得渾身血氣都涌到了臉上,不知該怎麼解釋,亂撐着他要起來。

“瀾音……”

這樣抱着比壓着她還享受,蕭元捨不得鬆手,雙手緊抱她腰,下巴搭在了她單薄的肩頭,像她當初趴在他肩頭那般歪頭問她,“瀾音,我真的喜歡你,你告訴我,我哪裏惹你不高興了?”

溫柔的氣息吹在她臉上,謝瀾音心砰砰的跳,說不清是因為剛剛的兩次驚魂未定,還是這太過親密的姿勢。那懷抱寬闊溫暖,在這冷清的暮春深夜,她竟然有絲不舍離開,可是不行,她怎麼能讓一個男人抱着?

羞惱與委屈糾纏,想信又不敢,說不清的複雜情緒,太陌生太強烈,謝瀾音心裏發酸,忍不住哭了,“你放開我……”

小姑娘哭得可憐,蕭元以為自己的舉止嚇到了她,畢竟她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家姑娘,他這樣摟摟抱抱確實不妥,連忙扶她站了起來。她頭也不抬要走,蕭元不敢再攔,急着道:“等我確定了動手的日子,再來知會你。”

臨走時急着交代的才是他最關心的,謝瀾音心裏冷笑,擦擦眼淚走了,快到門口,正好鸚哥出來接。謝瀾音就委屈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平靜了,領頭走進屋,脫了外衣便鑽回被窩,免得被鸚哥看出不對。

鸚哥連續打了兩個哈欠,睏倦地將姑娘外衣搭在屏風上,吹燈后出去了。

院子裏,蕭元對着姑娘閨房站了良久,才心情複雜地離去。

她答應幫忙,他鬆了口氣,可她那麼反感他,卻是他沒有料到的。

是他太招人厭,還是他挑的時機不對?

夜裏躺到床上,蕭元難得的失眠了。

謝瀾音沒比他好到哪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明明想好要忘了他,要去京城挑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他一來糾纏,她便亂了陣腳。

睡得不好,早上起來,眼底下發青,眼睛也有點腫。

桑枝見了大吃一驚,“姑娘哪裏不舒服?”

鸚哥將此歸結在了姑娘半夜瞎折騰上,小聲數落道:“昨晚姑娘非要去數星星!”

謝瀾音正愁沒借口,便順着鸚哥的話說,怕被母親瞧見,她沒有去前院吃早飯,自己隨便用了點,飯後繼續躺床上補覺。蔣氏憂心小女兒,與謝瀾橋一起過來探望,聽完鸚哥的解釋,母女倆互視一眼,放心地走了。

謝瀾橋去找蔣行舟了,蔣氏回了自己的香園。

剛進屋,丫鬟玉盞遞上一張帖子,“夫人,平西侯府剛剛派人送來的。”

蔣氏接過帖子,坐到椅子上看,看完笑了,“沈姑娘請兩位姑娘初七那日過去賞梅。”

那位侯夫人還真是客氣,前幾天才說讓小姑娘們結交,今日真的送了帖子來。

平西侯府。

十五歲的沈妙抱着一條雪白毛色的獅子狗坐在母親旁邊,聽丫鬟們回完話,她好奇地打聽道:“謝家那兩位姑娘脾氣如何?母親可別什麼樣的姑娘都讓我見,聽說南方姑娘都特別嬌氣,走幾步都要喊累,真那樣,我可同她們玩不到一處去。”

她是西安城裏身份最尊貴的姑娘,去哪兒都被人捧着,性情難免有些高傲。

孟氏並不覺得有何不妥,親女兒,怎樣她都喜歡。瞅瞅女兒,她嘆口氣道:“二姑娘謝瀾橋好做生意,不務正業,五姑娘謝瀾音就跟你說的差不多,嬌滴滴愛撒嬌,娘也不是特別喜歡。不過她們祖父父親有本事,你爹爹讓我別怠慢了,妙妙便委屈一下吧,等她們來了,領着人到花園裏逛逛,盡了禮數便是。”

沈妙一聽,便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那兩個謝家姑娘,很是晦氣,想到這是父親的主意,她突然記起另一件事來,“月中爹爹生辰,娘準備怎麼給爹爹慶生?搭戲檯子嗎?”

談的是喜事,孟氏眉頭卻皺了起來。

慶什麼生辰?她安排的再好,他也不會領情,不會帶她出門遊玩,而是陪那個女人去。

越想越憋屈。

被寵妾添堵的主母多了,但連寵妾的面都沒見過的,可只有她一個!

孟氏暗暗咬牙,餘光里見女兒笑着逗狗玩,忽的計上心頭。

沈捷不許她去梅閣,那外人不懂規矩擅自闖了過去,總與她無關吧?

而謝家姐妹惹了丈夫不快,長子便是對謝瀾橋有什麼心思,父親不喜,他也得斷了。

45、

“大哥,我想去騎馬,你帶我騎馬去吧?”

十歲的沈應明猶豫着來到兄長門外,小腦袋探進去,對着書桌旁的男人忐忑問道。

沈應時放下書,示意他先進來,“怎麼沒去找你姐姐?”

出門在外,他願意照顧這對異母弟弟妹妹,但關係算不上親密。弟弟怕他,平時都黏在沈妙身邊,倒是沈妙,膽子大些,時常同他撒嬌,讓他陪她去逛街。

沈應明低頭,攥着手指道:“姐姐說今日她有客人過來,沒空陪我。”

其實是母親讓他來找兄長的,但母親叮囑他要說姐姐,沈應明不是很懂,但他聽母親的話。

沈應時沒有多想,起身道:“我去換身衣裳。”

兄長答應地痛快,沈應明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到兄長剛剛的位置,捧着書看,看了兩眼又放下,同屏風后的兄長說話,“大哥,謝家姑娘,是不是咱們在蔣家遇見的那個奇怪的姐姐?”

他去給母親請安時聽小丫鬟們說了。

沈應時動作一頓,腦海里浮現謝瀾橋俯身打李長茂屁.股的情形,回頭看他時長發隨風輕揚,一雙桃花眼明亮似水。

他看看剛剛從衣櫥里取出的掛在屏風上的外袍,動作一改,將剛解開的腰帶重新繫上,很是自然地道:“三弟去找母親吧,我剛剛想起還有幾封書信要回,明日再帶你出門。”

沈應明“啊”了聲,衝動之下說漏了嘴,“可娘讓我……”

說到一半,對上兄長看過來的目光,沈應明連忙閉上嘴巴。

但沈應時已經明白了。

孟氏輕視謝瀾橋,怕他喜歡對方,所以想打發他走,免得他再次遇見謝瀾橋。

既然如此,她何必多此一舉,請謝家姐妹來侯府?

孟氏不喜的人,沈妙也絕不會喜歡。

沈應時皺皺眉,走到沈應明身邊,摸了摸他腦袋:“隨我去書房。”

到了書房,佈置了練字課業給他。

沈應明不想練字,但更不敢違背兄長的話,抿抿嘴,乖乖拿起筆。

那邊孟氏聽幼子身邊的丫鬟回稟說長子在教導幼子課業,雖然不是出府,但長子被弟弟絆住肯定不會去花園裏,就放了心,喊來女兒沈妙,再次叮囑了幾句。

嚴姨娘是孟氏眼裏的刺,母親不痛快,沈妙當然也憎惡嚴姨娘,因此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

辰時過後不久,門房那邊派人來傳話,謝家姐妹到了。

沈妙看母親一眼,放下懷裏的愛狗,領着丫鬟去迎客。

侯府門外,謝瀾橋先下車,再過去扶妹妹。

姐妹倆,姐姐穿了身碧色長裙,妹妹着身蓮粉色褙子,並肩站到一起,宛如紅花綠葉,花美葉清新,看得侯府門外的侍衛們忍不住側目,好在都是軍營里選出來的,知道本分,沒敢多看。

倒是影壁後面轉過來的沈妙,看清謝瀾音后,腳步不由頓住。

她早聽說過,江南多美人,母親身邊的丫鬟誇讚謝家姐妹,她還不信,可是現在……門口的謝瀾音,肌膚白嫩,彷彿捏一下就能掐出水兒,美眸瀲灧,像是含了兩汪清泉,亭亭玉立站在那兒,引人矚目。

那日丫鬟誇讚完謝瀾音,又趕緊說謝瀾音再美也比不上她,當時她信以為真,現在見到真人,沈妙臉上突然火辣辣的,猶如被人打了一個耳光。如果謝瀾音只比她美一點點,她都不會這樣,然而……

沈妙暗暗攥緊了手。

她面上依然帶着親昵的笑,因此謝瀾音沒察覺哪裏不對,注意力反而都在顛顛朝自己跑過來的雪白小狗上。看着小傢伙繞着她們姐妹轉了兩圈,又要往她裙子底下鑽,謝瀾音笑着躲開兩步,扭頭同沈妙誇道:“這狗真漂亮,沈姐姐養了多久了?”

豆蔻年華的姑娘,笑靨如花,聲音嬌滴滴更是好聽,男人聽了會骨頭髮軟,沈妙卻只起了一身疙瘩,只覺得謝瀾音故意用這種腔調說話的。

世家姑娘慣會虛與委蛇,沈妙也不例外,笑答道:“快兩年了,叫球球,見誰都不認生,就是喜歡淘氣……走吧,我先帶你們去見見我娘,她可想你們了。”

為了嚴姨娘,她也得裝下去。

她瞧着和善,言辭大方,謝瀾音與姐姐互視一眼,一起跟了上去。

到了上房,孟氏客套地誇讚了姐妹容貌一番,很快就道:“園子裏梅花開得好,你們小姑娘去那邊玩吧,瞧着好看的摘幾枝,拿回去給你們母親看,她懷着身子,整天待在屋裏也悶。”

“夫人這樣惦記我娘,回去我跟她說,她肯定比見了梅花還高興。”謝瀾音甜甜地道謝。

“就你嘴巧。”孟氏笑呵呵地道。

沈妙便邀請姐妹倆去花園裏逛。

“瀾音居然會騎馬?”姑娘們聚在一起,多半聊些日常起居的事,聽謝瀾音說她會騎馬,沈妙意外地問。

謝瀾音看着旁邊跟着她們走的小白狗,笑道:“是啊,我的馬也是全身雪白,跟球球一樣。”

“那下次我去跑馬,約你們一起。”沈妙自負馬術精湛,容貌上輸了,便想在旁的事情上將謝瀾音比下去。

謝瀾音許久沒跑馬了,欣然應允,“不過我馬術不精,只喜歡慢跑,沈姐姐見了可別笑話我。”

“我只大你一歲,瀾音還是喊我小名吧。”沈妙不愛聽她喊自己姐姐,打趣般地道。

沈妙長她一歲,謝瀾音喊姐姐是出於客氣,如她最開始也喊姚青青姐姐,熟悉了才喚小名,現在既然沈妙提了,她就自然地改了口。

心裏卻惦記着蕭元交待她的事,暗暗觀察周圍情形。

平西侯府佔地頗廣,裏面有一片專門種植梅樹,陽光溫暖,梅花盛開如片片彤雲。

這片梅林正是沈捷為了愛梅的小顏氏栽種的,小顏氏的院子梅閣自然就在梅林一側。蕭元抵達陝西后,沈捷心中警醒,晚上加派人手守着梅閣,白日裏依然與平時一樣,院門大開,彷彿裏面的主人可以隨時出入。但小顏氏知道,那開着的門只是做樣子,不曾試圖出去過,孟氏等人亦清楚,就算她們想進,守門的女護院也會不許。

昨晚謝瀾音已經從母親那裏將沈家妻妾情況都打聽清楚了,然蔣氏知道的也不多,只告訴女兒嚴姨娘與旁的姨娘不同,人前沒有露過面,囑咐女兒過去了別瞎打聽。

話說到什麼程度,謝瀾音心裏有數,看着梅花掩映下那片白牆青瓦的宅院,好奇問沈妙,“那是什麼地方?”

見到了不打聽,才是反常。

沈妙實話實說道:“那是嚴姨娘的梅閣……走,咱們去那邊逛,湖邊賞梅,風景更好。”

伸手指向了梅林旁的湖水。

客隨主便,她說去哪兒,謝家姐妹自然去哪兒。

最後看了梅閣一眼,謝瀾音心事重重地跟着走了。一個女子,被人強擄進府當姨娘,連門都不許出,可不就成了禁.臠?這般可憐,謝瀾音私心裏也是希望她能獲救的。當然,嚴姨娘再可憐,她都只幫一次忙,不會因為濫發善心連累自家人。說到底,這裏是陝西,是沈捷的地盤。

心不在焉地賞了會兒花,三個姑娘去湖邊納涼。

侯府頗大,一路走過來,謝瀾音腳有點酸了,坐在竹椅上歇息,謝瀾橋陪着妹妹坐。

沈妙精神不錯,站在湖邊賞魚,忽的朝謝瀾音招手,悄聲道:“瀾音快來,這有條大錦鯉!”

謝瀾音在杭州時錦鯉看多了,不想動,卻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悄悄遞給姐姐一個無奈的眼神,起身往那邊走。謝瀾橋嘴角噙笑,目送妹妹去敷衍沈妙,忽有風從另一側吹來,謝瀾橋情不自禁扭頭,面對碧波蕩漾,她心曠神怡地閉上眼睛,感受這涼爽清風。

風停了,旁邊狗叫聲與妹妹的驚叫突然同時響起,謝瀾橋心頭一跳,歪頭去看,剛好看見妹妹朝水裏面栽了下去,沈妙伸手要拉妹妹,人沒拉到,身子一歪也撲進了水中。

“瀾音!”

“姑娘!”

謝瀾橋與沈妙的丫鬟同時趕了過去,剛要跳水,謝瀾音自己站了起來,雙手抹臉。旁邊沈妙也搖晃着露出了水面,抹完臉先去扶謝瀾音,“瀾音沒事吧?有沒有摔到哪兒?”

虛驚一場,謝瀾音大口大口地喘,狼狽地搖頭,“沒事……”

“都怪球球亂跑!”沈妙扶着她往岸邊走,氣得訓斥岸邊的愛狗,“這次萬幸瀾音沒事,她要是摔傷了,我立即賣了你!”

小白狗知錯了,五體投地伏在地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轉動,可愛極了。

它這樣可愛,謝瀾音這個被它亂跑害得落水的苦主都不忍生氣,勸沈妙,“你別嚇唬它……”

說話時忽見那邊有一灰袍男子走了過來,謝瀾音瞅瞅身上,朝伸手要拉她上岸的姐姐搖搖頭,上半身抵住堤岸,只露肩膀在上面。

謝瀾橋順着妹妹的目光看過去,對上一張有些熟悉的清冷麵龐。

“怎麼回事?”沈應時守禮地停在二十步之外,同謝瀾橋點點頭,盯着沈妙問。

兄妹間不必太計較,沈妙已經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岸,惱火地回答兄長:“剛剛我們賞魚呢,球球亂跑,驚得瀾音掉了下去,我沒扶住,也落了水。哎,大哥你先走吧,我趕緊帶瀾音去附近換身衣裳。”

她沒說要去哪裏換衣,但沈應時猜的到。

此地距離梅閣最近,客人落水,沈妙扶人過去,梅閣的人不好拒絕,事情傳到父親耳里,沈妙只要推脫救人心切,父親也不會真的生氣。

可是,去梅閣就能見到她嗎?

不可能,她若是肯輕易露面的主,父親也不敢讓梅閣大門開着。

孟氏母女自作聰明,竟然還想利用謝家姐妹。

視線掠過那條最聽沈妙話的小白狗,沈應時脫下外袍,遞向謝瀾橋,“梅閣雖近,嚴姨娘不喜打擾,妹妹的院子有些遠,請五姑娘先披上吧,以免路上不便。兩位姑娘賞臉來陪妹妹,可惜她人小,待客不周之處,還請兩位姑娘見諒。”

他玉樹臨風,面冷說話卻彬彬有禮,謝瀾橋心中感激,命鸚哥去接衣裳。

沈應時沒再耽擱,轉身走了。

沈妙暗暗咬唇,眼看謝瀾橋主僕將濕漉漉的謝瀾音拉上了岸,她不甘心,假作關心地道:“嚴姨娘平時確實不愛出門走動,但她心善,瀾音落了水,她肯定不會介意的,咱們還是先去她那邊吧,我倒不怕什麼,瀾音身子嬌貴,千萬別著了涼。”

謝瀾音不清楚梅閣的具體情況,想着過去或許能打聽到什麼,就點了點頭。

謝瀾橋看着妹妹身上男人的衣袍,一邊替妹妹擦臉一邊道:“算了,直接去妙妙那邊吧。”

她與沈應時只見過兩面,觀他舉止作風,十分守禮,那麼明知她們姐妹今

46、

謝瀾音喜歡朝姐姐們撒嬌,瑣碎事會頂嘴鬧着玩,但大事上向來聽兩個姐姐的。

二姐姐說不去梅閣,肯定有她的道理。

姐妹倆拿定主意不去,沈妙不好再勸,領着人回了她的院子。

孟氏得到信兒,假惺惺過來探望,送走姐妹倆后,她遣退下人,皺眉問女兒,“怎麼沒去那邊?”

一提這個沈妙就來氣,將兄長過來的事情告訴了母親,“娘,若不是大哥提嚴姨娘不喜被人打擾,她們倆肯定就隨我去了,大哥也真是的,他怎麼去了花園?還有啊,我跟謝瀾音都落了水,他竟然把外袍送給謝瀾音穿了,氣死我了!”

想到哥哥可能是因為謝瀾音貌美才胳膊肘往外拐的,再次證明謝瀾音容貌勝過她太多,沈妙看什麼都不順眼,小白狗不知主人心情抬起兩隻前爪撓主人裙子,想要主人摸腦袋,被沈妙一腳踹了出去。繡花鞋碰到狗肚子,沈妙突然不忍,但力道已至,小白狗嗷嗚一聲,貼着地擦出去五步之遠。

孟氏目光隨着狗動,臉色比女兒還難看。

她指使小兒子去絆住長子,目的就是為了不給長子見到謝瀾橋的機會,沒想到長子竟然自己尋了過去,送衣裳給謝瀾音,多半也是為了討謝瀾橋的好心,卻壞了她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妙計!

“妙妙先回去吧,你也落了水,喝碗姜水壓壓寒。”孟氏揉揉額頭,先關心女兒。

“那娘替我說說大哥。”沈妙抱起可憐兮兮趴在一旁的愛狗,摸着狗腦袋走了。

孟氏立即就讓丫鬟去喊長子過來。

一刻鐘后,沈應時神色淡然地跨入了堂屋。

孟氏盯着長子,忍着火氣問道:“不是說在教導明兒功課嗎?怎麼去了花園?應時,娘以為你與別家公子不同,不會因為有姑娘來家裏便裝模作樣去花園偶遇,沒想到你……你若喜歡美人,娘安排幾個出挑的通房給你,何必做出這種讓人看低的事。”

沈應時眼帘低垂,看着自己的膝蓋。

他兩歲就搬去了前院,身邊都是小廝伺候,大概是因為生母的緣故,父親也沒有讓他與孟氏有太多相處的機會,所以今日是他第一次親自領略孟氏……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他寧可她直接訓斥他壞了她的事,也不希望她隨便編個理由宣洩她的不滿。

不過他也理解,沈妙與她親,孟氏便同沈妙說實話,他不親,她亦同樣對他。

如此甚好,她若真什麼秘密都告訴他,他會覺得受之有愧。

“讀書累了,便去花園走走,先前並未聽說府里來了客人。”沈應時抬眼,直視對面他名義上的母親,“母親莫氣,應時絕非那等好.色之徒。”

三言兩語推翻了孟氏扣過來的大帽子。

孟氏卻不信長子的這番辯詞,認定他是奔着謝瀾橋去的,訕訕地轉轉手腕上的鐲子,眉頭再次皺了起來,“便是如此,為何你沒把衣裳替妙妙披上?剛剛妙妙跟我抱怨,說你見了美貌的姑娘眼裏就沒了妹妹。”

沈應時不介意孟氏指責自己,但只因他與謝瀾橋見過一次,孟氏便處處針對謝瀾橋,也許今日對謝家姐妹的利用也是因為這番誤會,沈應時既愧對謝瀾橋,又不滿孟氏的胡亂牽連,語氣冷了下去,“謝家姐妹是客,妙妙不懂事,回頭我去跟她解釋。”

話說到這裏,孟氏徹底沒了繼續訓斥兒子的理由,然後就不知該說什麼了。

“母親沒有旁的吩咐,我先走了。”沈應時站了起來,等了會兒,沒等到孟氏開口,他逕自轉身,大步離去。

孟氏盯着長子遠去的背影,胸悶無比。

這還沒有喜歡呢,便如此維護謝瀾橋,將來真娶回來了,還不有了媳婦忘了娘?

黃昏時分沈捷回來,孟氏服侍他換衣服時,主動提了此事,“都怪球球頑皮,幸好謝家姐妹沒事,明日我再親自攜禮過去探望一番,希望謝夫人不跟咱們妙妙計較吧。”

前幾年孟氏為了見小顏氏的面,不知想了多少借口要進梅閣,今日到底怎麼回事,沈捷心知肚明,但他對孟氏有愧,便只當不知,想着過幾日要帶小顏氏出門,晚上照舊歇在了孟氏這邊。

侯府的燈熄了,蕭元屋裏的燈還亮着。

葛進端了熱水進來,見主子衣裳穿的好好的,一看就是沒心思睡呢。回想主子那晚回來后就沒怎麼笑過,常常對着鳥籠出神,葛進將水盆放到榻前,一邊挽起袖子一邊閑聊似的道:“公子,五姑娘今日去了侯府,您不過去問問裏頭的情況?”

蕭元看他一眼,視線又挪到了鳥籠上,“半夜三更,她肯定會惱。”

上次都氣哭了……

想娶的人如此不待見他,蕭元有點無措,不知該怎麼繼續。

葛進沒有媳婦,但他進宮后閑着沒事,看了不少主子不屑看的“雜書”,看得多了也琢磨出了一套心得。主子不伸腿洗腳,他也不催,屁.股挪到一旁的矮凳上,低聲勸主子,“公子,您不能怕五姑娘惱就不去啊,其實姑娘們臉皮都薄,便是心裏喜歡,也要拿喬裝裝矜持。就說五姑娘,落水受了委屈,心裏頭說不定盼着您去呢,結果等了半晌您沒露面,那才會真的生您的氣。”

這話聽着有點道理,蕭元意外地看向心腹,“你怎麼知道她在拿喬,而不是真的生氣?”

葛進嘿嘿笑,上下打量主子一眼,熟練地贊道:“公子這模樣氣度,哪個姑娘捨得跟您置氣?公子我跟您說,越是嬌生慣養的姑娘,脾氣就越大,公子想討五姑娘的歡心……不是,公子想哄得五姑娘乖乖替咱們辦事,不能板著臉說話,得柔聲哄,能讓着的地方就讓着點才行,臉皮也不能薄了,俗話說好女怕郎纏,您藤蔓似的纏上去,五姑娘想跑都跑不了。”

主子明明喜歡五姑娘,卻不肯在他們面前點破,他也不能說太白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蕭元想像了下他緊緊纏住她的情形,便有點躺不住了。

“取衣服來,我去問問她梅閣的情況。”他坐了起來,看着衣櫥道。

葛進咧嘴一笑,將水盆挪到一旁,再去取夜行衣。

“公子,五姑娘落水,您帶點東西去探望?”葛進體貼地提醒道。

“帶什麼?”蕭元好奇地問。

“我去給您拿。”葛進腳步輕快地出去了。

半個時辰后,蕭元一身黑衣,悄悄閃進了小姑娘的閨房。

他也不想大半夜的擅闖姑娘家的內室,誰讓白日裏他見不到她?反正都是找機會單獨相處,只要他不動手動腳,在哪兒又有什麼區別,況且他認定了她,早晚是夫妻,沒什麼好避諱的。

舉着夜明珠照亮,小心翼翼地行到紗帳前,心上人近在咫尺,蕭元突然緊張,靜靜地站了會兒,才慢慢挑起紗帳掛好,掛的時候歪頭看,見她朝外側躺,睡得香,他忍不住笑了。

放夜明珠到她床頭,蕭元沒急着叫醒她,蹲在床邊,偷偷地看。

光線昏暗,她肌膚的白皙瑩潤不顯,但眉目如畫,寧靜美麗。

怎麼叫醒她?

想到家裏的黃鶯鳥,蕭元玩心上來,伸手去捏她秀挺的鼻頭。

睡夢裏的謝瀾音突然覺得難受,鼻子不通氣了,憋久了,她本能地張開嘴,深吸了口氣,做這個動作時,忽的就醒了,才睜開眼睛,捏她鼻子的手迅速挪到了她嘴上。

“是我。”她瞪大了眼睛,蕭元及時出聲道,“聽說你落水了,我來看看。”

目光語氣都十分地溫柔,怕嚇壞了她。

謝瀾音盯着突然靠近的男人,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呼吸漸漸平靜了下來。

蕭元試探着鬆開手。

“我沒事,你馬上走。”恢復了自由,謝瀾音仰頭看看,迅速攥住那顆照亮的夜明珠遞給他,冷聲逐客。管他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她都不歡迎,隨隨便便闖她的閨房,他把她當什麼了?

她手太小,夜明珠的光亮從指縫漏了出來,照清楚了她緊皺的眉頭。

做了不合規矩的事,蕭元又忍不住心虛,先接過夜明珠包好收進壞里。

房間徹底黑了下來,不用擔心身體暴露,謝瀾音鬆了口氣,可是沒聽到他離去,她又提起了心。到底還是怕他,謝瀾音想了想,緩和語氣道:“袁公子,我上午不小心落水,沈妙提議去梅閣,我想先去看看,可我姐姐說沈妙可能不懷好意,便沒有去。”

他最想知道的,應該就是這個了。

談及正事,蕭元鎮定了些,照舊蹲着與她說話,“即便去了,她身邊有沈捷的心腹,恐怕也不會讓她露面。瀾音你聽我的,我讓你動手的時候你努力做好便是,其它的不必你費心,我怕你出事。”

他喊她小名倒是越來越順口了,謝瀾音聽着彆扭,望着黑漆漆的床頂道:“請袁公子自重,別再那樣喚我。你的意思我明白,以後絕不會擅作主張,好了,你走吧。”

蕭元是得了“高人”提點過來的,但想的是一回事,真正用起來又是一回事,她冷冰冰,他一下子不懂該怎麼死纏爛打,盯着她模糊的身影瞧了會兒,決定還是先聽她的,“好,那我走了,月中沈捷可能會帶嚴姨娘出府,我會提前兩晚過來,知會你準備,東西,出手前我再交給你。”

“好。”謝瀾音痛快應道。

她小氣巴拉,不肯多說些話給他聽,蕭元突然又捨不得走了,悄悄將身體往她那邊挪了挪,“你,看過郎中了嗎?”

謝瀾音聽出他聲音近了,攥了攥被褥,忍住脾氣道:“看過了,什麼事都沒有,袁公子請回。”

她不停地攆他,蕭元面子上過不去,摸出袖口的東西道:“我身邊有人懂醫理,說吃了這個對身體有好處,我放床邊上了,你記得拿,告辭。”

說著放下東西,站了起來。

謝瀾音怎會收他的東西,扭頭道:“我不要,你拿走……”

屢次被拒絕,蕭元的脾氣也上來了,居高臨下盯着床上的黑影,“你不要,我便一夜不走。”

他突然霸道起來,謝瀾音怔住,拿不准他話中真假。

“要不要?”她不回答,蕭元直接坐到了床上,倒記得往後挪挪,免得壓到禮物。

他來真格的,謝瀾音迫於形勢,咬咬唇,悶悶地嗯了聲,只求他快走。

蕭元不想聽她嗯,又問了一遍,“到底要不要?說話。”

謝瀾音氣得不行,卻不得不開口,攥着被子說了個“要”。

蕭元滿意了,伸手要摸她腦袋,她聽到動靜逃竄般往裏躲,蕭元手停在半空,頓了頓,自言自語般嘀咕了一句,握拳離去。

謝瀾音緊張地聽,確定他真的走了,她才慢慢坐了起來。

呆坐半晌,謝瀾音搖搖頭,懶得再想他古怪的舉止,摸索着去碰他強送的禮物。

摸到了,拇指大小的東西,有點圓又有點癟,好幾個。

謝瀾音隱隱有了猜測,卻不敢相信他大半夜送這樣的禮,猶豫片刻,試探着放到嘴裏,一咬,果然是甜的。

想到他霸道地非要她收,謝瀾音莫名想笑。

早知只是幾顆棗,她何必與他浪費唇舌?

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開,謝瀾音笑了會兒,繼續嚼。

都咬了一口了,不吃更不好藏。

47、

天微微亮,謝瀾音趴在床上,撥弄床頭的六個干棗玩。

她知道,紅棗養氣補血,可是對落水受寒有用嗎?

他又為何偏偏送了七顆?

是隨便抓了一把,還是仔細數過的?

想像男人坐在桌子前數棗的樣子,謝瀾音輕輕咬了咬嘴唇。

或許他真的有點喜歡她?

畢竟如果只是為了哄她好好幫他做事,他應該會選貴重的禮物拉攏她,而不是這種幾文錢的東西。

趁鸚哥桑枝進來服侍前,謝瀾音用帕子將幾顆棗包了起來,藏好了,讓鸚哥去端些干棗來。

干棗廚房就有,鸚哥很快去而復返,還體貼地勸謝瀾音:“一大早吃太甜的容易膩,姑娘少吃幾顆吧。”

謝瀾音點點頭,讓她們都下去,她關好屋門,再翻出帕子,將六顆棗往盤子裏放,放好了,卻發現蕭元送他的那幾顆個頭特別大,而且更加圓潤,一看就不是同一個筐里抓出來的。

謝瀾音不知為何想笑。

然後一口氣將六個大棗都吃了,免得讓丫鬟們瞧出不對。

甜的吃多了,早飯時謝瀾音只喝了一碗香菇粥,沒有動碟子裏的豆沙包。

飯後她照舊去大表嫂那邊逗表侄女,待到絨絨困了要睡覺,謝瀾音告辭往回走,才到邀月閣院門前,蔣氏派小丫鬟來請她,說是孟氏母女來探望她了。

謝瀾音只好朝母親那邊拐去,路上暗暗思量。

昨日她只想着去梅閣探情況,其他的沒上心,聽姐姐提醒后,也覺得沈妙有點不對勁兒。換成自己父親有妾室,她巴不得永遠看不到那個姨娘,怎麼會主動把客人往那邊請?除非是特別嚴重的傷,需要及時清理。

沈妙到底要做什麼,她們娘仨不清楚,但這個侯府貴女,是不必真心相交了。

香園上房,沈妙站在孟氏身邊,瞥見謝瀾音轉了進來,她快步迎了上去,拉着謝瀾音手仔細打量一番,高興地道:“太好了,瀾音沒事,我總算鬆了口氣,你不知道昨晚我擔心了多久,就怕連累你病了。”

“哪有那麼金貴啊,妙妙太小瞧我了。”謝瀾音虛以委蛇的本領也不錯,笑着陪她客套。

兩個小姑娘分別回了母親身旁坐下。

孟氏看看門口,好奇問蔣氏:“瀾橋怎麼不在?”

蔣氏笑了笑,“去鋪子裏了,今日行舟的鋪子新來了一批古玩,她非要跟着過去見見世面。”

孟氏心中不屑,嘴上卻誇謝瀾橋有本事,連古玩都懂。

母親話音落了,沈妙熱絡地邀請謝瀾音,“瀾音,後天我想去郊外跑馬,上次說好了一起的,那我到時候來你家找你?”

謝瀾音不想陪她了,裝作剛要答應又忽的想起什麼般,遺憾地道:“昨晚三表哥說初十陪我去大慈恩寺上香的……”

“沒事兒,那十一如何?”沈妙期待地望着她,彷彿真的特別想與謝瀾音一起跑馬,願意等到謝瀾音有空。

沈家是陝西的地頭蛇,謝瀾音又要做一件露餡兒後會略微得罪沈捷的事,此時沈妙再三相請,謝瀾音不好表現出太明顯的疏離,就露出個慶幸的笑,“好啊,你都帶誰去?我想叫上我三表哥一起,我騎馬是他教的,有他在旁邊我才敢騎。”

蔣氏點點頭,看着兩個小姑娘道:“就你們倆去,我們也不放心。”

沈妙看了母親一眼,笑着道:“嗯,我也叫大哥陪我。”

叫上又如何,男女有別,兄長們總不會一直跟着她,她自有辦法讓謝瀾音出醜。

女兒答應的痛快,孟氏想了想,轉瞬便計上心頭。

屆時她讓長子把么子也帶上,那麼長子得照顧弟弟,就沒心思招惹謝瀾橋了。

商量好了,轉眼就到了約好的日子。

妹妹出門,謝瀾橋當然得跟着,因是騎馬,姐妹倆都穿了男裝。

“瀾音跟着你姐姐,別與沈妙比着跑。”蔣氏扶着快七個月的肚子,不放心地囑咐道。

謝瀾音乖乖點頭。

蔣懷舟在一旁保證道:“姑母放心,我會看着瀾音的。”

剛說完,外面小丫鬟趕了過來,說沈家兄妹到了。

蔣懷舟便朝姑母告辭,領着兩個表妹走了出去。

蔣家門前,沈應時一身灰袍,與三弟沈應明站在一塊兒,沈妙穿了身大紅色的馬裝,明艷張揚,見謝家姐妹都打扮成了少年模樣,她心中一喜,這樣的妝容,她肯定比謝瀾音更出挑了。

沈應明卻看謝瀾音看直了眼睛,悄悄同兄長道:“大哥,這個姐姐也好看!”

沈應時知道三弟說的是誰,他目光卻更多的落在了謝瀾橋身上,看着她男兒般帶着大方的笑走過來,他腦海里不禁浮現那日在自家湖邊,她一身綠裙,頭上簡單地插根碧玉簪子,如楊柳婷婷。

都說江南女子柔美,西北的姑娘爽朗,她卻嬌俏率真兼備。

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趁謝瀾橋看過來之前才移開了視線。

謝瀾橋沒察覺,謝瀾音卻瞧見了,因為當日沈應時出手幫忙,她心裏感激他才多留意了會兒,沒想到正好撞見這位沈世子偷窺她的二姐,雖然他的目光比薛九盯着長姐時含蓄內斂多了。

難道沈應時喜歡二姐了?

謝瀾音有點興奮,只是瞥到沈妙后,那股興奮勁兒就淡下去了。

薛九孤身一人,他們知根知底,沈應時家裏那麼複雜,未必適合姐姐。

打過招呼后,眾人紛紛上馬。

三個姑娘行在前面,沈應時與弟弟同乘一騎,邊看着前面的行人邊與一側的蔣懷舟說話。

都是萬里挑一的容貌,又衣着華貴,這般走在街上,惹來過往行人紛紛矚目。不過這裏是民風開放的西北,姑娘家出門很常見,倒沒有人驚訝姑娘家公然騎馬出遊,大多只是望着馬上的俊男美女出神。

謝瀾音習慣了,與姐姐談笑自若。

行到南城門前,遠遠卻見對面趕往城門的人流都在回望另一邊,謝瀾音心中奇怪,抬頭一看,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騎着熟悉的大黑馬,從人**里行了過來。清冷的氣度,出眾的容貌,比什麼身份都管用,前面的百姓自發讓出一條道來。

說不清為什麼,謝瀾音微微低頭,抓緊韁繩,希望他沒看到自己。

“袁兄!”身後蔣懷舟不知道小表妹的心思,見到好友,揚聲喚道。

蕭元已經朝城門拐去了,聽見蔣懷舟喊他,他唇角上揚,側首去看,驚喜地停下馬,等幾人走到跟前,他才迅速掃視一番,視線在躲在謝瀾橋身側的小姑娘衣擺上頓了頓,才轉向蔣懷舟道:“好巧,又遇上了。”

他身後,盧俊面無表情,彷彿不知道主子是故意偶遇美人來的,也正是他夠沉穩,蕭元才只帶他出門,留葛進在宅邸里喂鳥。

“是啊,”蔣懷舟應了聲,與他介紹沈應時,“這位是平西侯府世子。”

蕭元看向沈應時,客氣地拱手,不卑不亢,“幸會。”

蔣懷舟再反過來介紹他。

沈應時只是點了點頭。

蔣懷舟瞅瞅兩人,忽的笑了,才想打趣一句兩人像兄弟,都氣度清冷,記起沈應時的身份,及時將話咽了回去,示意眾人一起出城門,得知蕭元也去郊外散心,自然邀他一起。

蕭元故意繞到了謝瀾音身後。

謝瀾音如芒在背,眼睛盯着前面,不想歪頭給他看,謝瀾橋與妹妹說了幾句,察覺妹妹乖乖的,臉還有點紅,像是一下子拘謹了很多,不由就朝蕭元那邊看了過去。

蕭元朝她笑了笑。

謝瀾橋回以客氣一笑,再看看妹妹,若有所思。

她與蕭元之間當然沒有什麼,沈應時卻誤會了,目光微變,正猶豫要不要多與蕭元說幾句,了解了解對方,前面沈妙突然策馬往前面跑了幾步,再調轉馬頭,朝謝瀾音那邊去了,笑着問道:“這邊人少了,瀾音敢不敢與我比一比?”

謝瀾音剛要婉拒,卻發現沈妙一雙美眸盯着她身後呢,下巴微揚,與其說是高傲,倒不如說是自信。

她自信什麼?

自信貌美,她盯着的男人會被她吸引?

那她成功了嗎?

謝瀾音想知道,卻不願回頭,好像她也巴不得讓男人看似的,但她心裏莫名地不痛快,簡單回聲“好”,便用力夾了下馬腹。白馬得了命令,風一般沖了出去。

沈妙等的就是現在,不甘心地掃了眼只望着謝瀾音的俊美男人,一甩馬鞭,火似的追了上去。

“大哥咱們也跑!”沈應明着急地催道。

沈應時看着已經動身的謝瀾橋,點點頭,誰料他還沒發力,旁邊有人淡淡地道了聲“承讓”,便見一匹黑馬如利箭脫弦而出。

沈應時皺眉,馬上追趕,追着追着發現蕭元越過謝瀾橋朝前面去了,他愣了愣,突然失笑。

他在胡思亂想什麼?

最前面,謝瀾音聽着沈妙越來越近,抿抿嘴,跑得更快,不想讓她超過,只是狂跑了一會兒,另一道馬蹄聲突然逼近,她詫異回頭,蕭元正好緩住馬速與她並肩,皺眉斥她,“你騎馬不熟,跑慢點。”

謝瀾音聽得出他的關心,胸口的悶氣忽的散了,扭過頭,故意繃著臉道:“敢情不是你輸,你不用丟人。”

蕭元就喜歡她嘟嘴的樣子,忍不住道:“她贏了我也不會多看她一眼,你輸了我也……”

突然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有點太直白,想換個說法,卻見她紅着臉瞥了過來,不知是羞惱還是什麼,卻是他曾經見過的動人模樣。

蕭元心跳加快,鬼使神差地往她身邊靠了靠,“你輸了,我眼裏也只有你。”

本想說不會少看一眼的,話到嘴邊,自己改了。

他目光灼灼,謝瀾音的心就如同身下的白馬般,一顛一顛的,她無法否認自己的高興,可是想到身後那麼多人看着,眾目睽睽之下他靠過來旁人不定誤會什麼,臉倏地發燙,惱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再亂說,我不幫你了!”

再度朝前跑去。

蕭元停了停,眼前是她紅紅的牡丹般的小臉,耳旁是葛進的話,

“公子,晚上您看不清楚,白日裏您仔細瞧瞧,五姑娘若是被您弄得紅了臉,八成就是喜歡你了,不過您可千萬別說錯話將五姑娘氣臉紅了啊……”

那這次是生氣還是喜歡?

“袁公子,你剛剛同瀾音說了什麼?”

身後傳來沈妙微喘的聲音,蕭元恍若未聞,笑着去追他的“黃鶯鳥”。

48、

城外有座松山,蔣懷舟沈應時兩個貴公子都很熟悉,就帶妹妹們來這邊郊遊。

在一處溪水旁下了馬,謝瀾音偷偷看一眼那邊最出眾的高大男人,腳步輕快地湊到了姐姐一側。蕭元還算規矩,陪她走了一會兒就超過她了,沒有一直黏着她,但剛剛放慢速度,謝瀾音能感覺到他不時掃過來的目光。

“他同你說什麼了?”謝瀾橋低聲問妹妹。

瞥見沈妙望了過來,謝瀾音不高不低地回道:“還是那樁生意啊,三表哥不答應,他知道三表哥最聽我的話,求我替他說幾句好話。”

“什麼生意?”沈妙不太信地追問道。

謝瀾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這些銅臭的事,妙妙應該沒什麼興趣,就不說了,對了,這邊有什麼好玩的?”假裝好奇地打量四周。

妹妹狡猾,謝瀾橋笑了笑,心想回去再盤問妹妹。

“此處水深魚多,咱們晌午就在這裏烤魚吧。”蔣懷舟一邊往上擼袖子一邊笑着看兩個表妹,“你們去撿柴禾,就在旁邊撿,我們下去撈魚,收拾乾淨,烤魚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三弟陪姐姐去撿柴禾。”沈應時拍了拍弟弟肩膀。

沈應明瞅瞅溪水,撒嬌地看向兄長,“我也想抓魚!”

撿柴禾是姑娘們做的事,他都十歲了,是男子漢了。

“那你就抓魚吧。”沈妙寵溺地看着弟弟,她親昵地挽住謝瀾音手臂,笑眼盈盈,“我們三個撿柴禾就夠了,你們多抓幾條,咱們這麼多人呢,別不夠吃。”

沈應時皺了皺眉,一旁蕭元忽然開口道:“我幼時落湖大病一場,隨後便不敢涉水,讓盧一替我下水撈魚,我跟在三位姑娘身後撿柴好了,若有什麼蛇蟲,也能及時照應。”

蔣懷舟知道他身手了得,點頭道:“也好,那咱們分頭行事吧。”

他對蕭元很放心,轉身去撈魚了。

沈應時還想再“提點”沈妙幾句,卻被貪玩的沈應明用力往溪邊推去。

沈妙掩唇一笑,鬆開謝瀾音手腕,熟稔地往蕭元那邊走,“家弟淘氣,讓袁公子見笑了,方才路上袁公子遙遙領先,騎術了得,着實讓人佩服,不知可否教教我御馬的訣竅?”

蔣懷舟只介紹了蕭元的姓氏,並未提及他的身份,因此在沈妙看來,蕭元龍章鳳姿氣度脫俗,絕非普通人,而沈妙雖是侯府貴女,卻比京城那些貴女更大膽熱情,遇見這樣出眾的男人,便想先結交一番,也是想吸引蕭元的注意,證明她比謝瀾音更招男人喜歡。

“抱歉,路上五姑娘請我指點她騎術,我已經答應了,且沈姑娘與二姑娘騎術不俗,袁某實在不好班門弄斧。”蕭元很是客氣地婉拒,說完看向謝瀾音,“五姑娘,不如你我一起撿柴,我順便傳些經驗給你?”

謝瀾音呆若木雞,難以置信地望着斜對面說謊不眨眼的男人。

她什麼時候求他指點她馬術了?

餘光里見姐姐看了過來,再看看那邊眼裏漸漸多了笑意的男人,謝瀾音只好硬着頭皮點點頭,“那有勞袁公子了。”

或許他有與嚴姨娘相關的事要告訴她?那現在說了,他晚上就不會再闖入她閨房了。

這樣想着,謝瀾音盡量自然地同姐姐道:“我與袁公子去西邊撿,姐姐與妙妙去東邊,一會兒咱們比誰撿的多。”

謝瀾橋詢問地看着妹妹,心裏並不願意妹妹與一個男人走太近。

謝瀾音知道姐姐擔心她,看看已經先往前走的男人,她調皮地朝姐姐眨眨眼睛,“今日跑馬我輸了,等我從袁公子那裏取完經,再跟你們倆比一場。”言罷遞給沈妙一個不服的眼神,轉身去追蕭元了。

妹妹主意大,謝瀾橋暗暗搖頭,發現沈妙想跟上去,她笑着指向另一邊,“既然瀾音要取經,咱們就不去偷師了,免得下次輸了她又有借口,走吧。”

妹妹就在附近,她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想單獨與蕭元說話,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怎能讓沈妙壞了妹妹的事。

她這樣說,沈妙不得不跟着謝瀾橋走,抬腳前看看那邊相隔三步漸漸走遠的一對兒男女,她心中不甘,悄悄摸了摸袖子。跑馬時謝家姐妹寸步不離,謝瀾音也不吃她的激將法,但她早有準備,不信今日教訓不了她。

“你騙我過來,是有話囑咐我?”

謝瀾音低着腦袋走在蕭元身後,輕聲道。

“若我說只想單獨與你在一起,你會不會生氣?”蕭元彎腰撿起一根干樹枝,起身時,側頭看她,明亮鳳眼始終不離她的眼睛,似是要看穿她的心思。

謝瀾音一個才十四的小姑娘,遇見他后情竇初開,喜歡他時得不到回應,她又失望又氣惱,如今終於確定他心裏有她了,他卻接二連三說這種直白輕佻的話,縱使心裏情不自禁地歡喜,麵皮也擱不住,繃著泛紅的小臉就要走。

“瀾音……”

蕭元低聲喚她,怕被人看見,沒敢抓她的手,只拿剛剛撿起的細長小木棍偷偷戳了下她后腰,盯着她轉過來的緋紅側臉問道:“瀾音,那幾個棗甜嗎?”

謝瀾音回頭是想看看他用什麼戳的她,不期然聽到這樣一個問題,臉頓時更熱了,都不敢抬眼看他,迅速轉了回去,攥攥手指,小聲哼道:“我都扔了,不知道甜不甜。”

“你明明吃了。”蕭元轉到她前面,裝作將柴遞給她的樣子。

謝瀾音退後一步,扭頭逞強,“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吃了?”

她一身男裝打扮素凈,站在這幽靜的林子裏,卻更襯得她面若芙蓉。蕭元看得賞心悅目,笑着戳了戳她袖子,在她惱火伸手搶小木棍時加大力氣,盯着她紅紅的嘴唇道:“我沒看見,但我聽見你咬棗的聲音了。”

謝瀾音震驚抬頭,“你,你沒走?”

“甜嗎?”蕭元看着她水潤潤的桃花眼,不答反問。

謝瀾音臉刷的紅了個透,惱羞成怒,本能地頂嘴道:“你聽錯了!”

她咬定沒吃,他有什麼證據?

祭出以前說不過姐姐時的法子,謝瀾音理直氣壯地瞪了蕭元一眼,沒事人般去撿柴。

蕭元搖頭失笑,大步追了上去。

49、

時近晌午,陽光從樹葉間落下,在草地上投成光影斑駁。

溪邊傳來沈應明興奮的叫聲,好像沈應時抓到魚了,謝瀾音好奇地轉身,卻對上幾根樹枝。

“他們下水抓魚,衣衫不整。”蕭元跟在她左後側,一直留意着她,見她要往溪邊望,想也不想就擋住了。他未來的妻子,怎麼能看旁人?胳膊小腿也不行。

謝瀾音氣他管的多,卻沒法反駁。堅持要看,豈不成了不知廉恥?雖然她只是想看看熱鬧,離得這麼遠,能看清楚什麼?

瞪他一眼,謝瀾音繼續撿柴。

“給我拿着吧。”蕭元跟上她,要她手裏的幾根柴禾。

謝瀾音猶豫了會兒,想到他對沈妙那個陝西第一貴女不屑一顧,眼裏真的只有她,輕輕地咬了咬嘴唇,目不斜視地將柴禾遞了過去。

蕭元肩膀一松,盯着她細白的小手瞧了瞧,忍住了,規規矩矩接過柴禾,順勢靠近她兩步,笑道:“你撿,我幫你抱着。”

他甘願當跟班,謝瀾音不置可否,只瞥了眼他衣擺,小手嗔道:“你離我遠點。”

“此地無銀三百兩,光天化日之下,咱們離得遠是心中有鬼,離得近說明問心無愧,他們反倒不會懷疑。”蕭元不肯,看着她側臉笑,“瀾音,這樣跟你說話的機會不多,你別趕我了,否則我明日便去向伯母提親,早點娶你進門。”

“你再胡說……”

動了心,自然瞎琢磨過嫁人的事,但真的聽他說出來,謝瀾音還是有種突如其來的緊張感,彷彿嫁人離她太很遠,突然提出來,她心裏發慌。

“我是認真的。”蕭元看着她清泉般澄澈的眼睛,低聲道,“瀾音,你才十四,但我已經二十了,考慮地肯定比你多。去年沒提親是怕咱們有緣無分,現在沒提是因為伯父未歸,伯父回來,我會立即請媒人去你家提親,就是不知,瀾音願意嫁我一個商人嗎?我有家財,能讓你衣食無憂,只是身份,怕你與伯父伯母嫌棄。”

謝瀾音仰着頭,怔怔地望着他。

他穿了一身錦袍,頭頂束髮玉簪價格不菲,懷裏卻貼身抱着一堆柴禾,凝視她的鳳眼明亮專註,看似平靜,卻有堅定要娶她的深情。本就玉樹臨風的男人,這樣情意綿綿地望着她,謝瀾音心跳越發不受控制,慌亂別開眼。

嫌棄他的身份嗎?

若是嫌棄,當初就不會喜歡上他,就不會在家裏發生變故明明決定將來嫁個世家子弟爭口氣后,還是因為他的幾番情話暗暗歡喜。

她還是更想嫁個自己喜歡的人,商人怎麼了,舅舅也是商人,舅母過得不照樣幸福?

可謝瀾音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不想這麼快就承認自己喜歡他,才認識多久啊,一下子就談婚論嫁了。但她也不敢一口拒絕,他提及身份時有點可憐巴巴的,謝瀾音怕他誤會她看不起他。

“你別說了,我父親回來之前,我不想考慮婚事。”彎腰撿柴的時候,謝瀾音終於想到了回答。

“好,我等伯父回來,只是以後見面,你別再躲我了?”蕭元放柔聲音商量道。

他拐彎抹角逼着她承認,謝瀾音偏不如他的意,裝作沒聽見往前走。

蕭元失笑。

小姑娘就是狡猾。

不過挺好騙的。

看着前面她單薄的身影,想到她一個官家姑娘竟然不嫌棄他的“商人”身份,這份真情,蕭元突然很是愧疚。他說到做到,娶了她就一定會對她好,但他終究隱瞞了她,對不住她這份赤誠。

“你以前是不是也在山裏野炊過?”訴完情意,蕭元低聲與她閑聊,逗她說話。

他沒有再糾纏,謝瀾音放鬆下來,與他相處也自然了很多,笑道:“嗯,在杭州的時候,我父親每年都會帶我們一家出去遊玩,春天去游西湖,夏天去西溪避暑,秋日去滿隴賞桂花……杭州美,不愁沒有好玩的地方,然後他與大姐去打獵,娘帶着我們烤火。”

剛開始還挺興奮,說到後面就低落了下來。

她想父親與長姐了。

“別擔心,岳父沒事的。”蕭元看出她難過,柔聲勸慰道。

謝瀾音點點頭,點完了反應過來了,猛地抬頭,“你……”

她像要炸毛的貓,蕭元怕真惹怒了她,及時賠罪:“好了,不逗你了,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不算去年咱們去僮山那次計劃的,今日是我第一次在山裏自己生活做飯。”

謝瀾音好奇他的家事,將一肚子火咽了下去,往前走了兩步才小聲問他,“你父親沒陪你出去玩過?”她對他的了解都來自三表哥,只知道他祖籍在洛陽。

蕭元接過她新撿的柴禾,淡淡道:“沒有。我母親早逝,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父親送我去五台山學功夫強身健體,等我養好身體回家,父親卻病故了,父子間幾乎沒怎麼相處過。我在洛陽再無親人,便搬到了西安。”

謝瀾音終於明白他性子為何那麼冷,又為何羨慕她了。

早知道他父母雙亡,她剛剛就不說那麼多家裏事……

“不用這樣看我,我早習慣了。”蕭元掃了一眼溪邊,趁沒人往這邊看,飛快摸了摸小姑娘腦頂,笑得很是慶幸,“西安確實是我的福地,不來這邊,我怎麼會遇到你?“

“再碰我我走了!”

他恢復了不正經,謝瀾音也不再惋惜,轉身躲他。

蕭元不緊不慢地跟着她,看看懷裏的柴禾,知道快回去了,聲音更低,“瀾音,我已打聽清楚了,十八那日沈捷會帶嚴姨娘去驪山泡溫泉,你想辦法讓懷舟帶你去,我隨後過去,到了那邊我再去找你。忙完正事,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咱們一起賞景。”

謝瀾音腳步一慢,過了會兒趁送柴給他的時候疑惑道:“什麼好地方?”

眼裏有絲期待。

蕭元微怔,“你有想去的地方?”

謝瀾音拍拍手上的塵土,嘆口氣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楊貴妃是史上有名的美人,我當然想去她住過的地方看看,不過華清宮現在改名露華宮,依然是皇家別院,沈捷都進不去,咱們更不可能進去。”

說完嘟嘟嘴,四處看看,去別處撿柴。

走了幾步,卻發現男人沒有跟上來。

謝瀾音疑惑地回頭,就見男人站在原地沒動,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衣襟,雙眼可謂發直。

鬼使神差的,謝瀾音突然記起了《長恨歌》後面幾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

再看男人臉上可疑的紅,謝瀾音臉噌地紅了,快走幾步趕到他身前,一把搶過他懷裏的柴禾,臨走前狠狠踩了一腳他靴子,“下.流!以後你都別再理我!”

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蕭元好像才回神般,側頭看她大步離去的背影,胸口漸漸騰起一股火。

唐明皇確實會享受,不過蕭元覺得自己的運氣比唐明皇更好,因為他的瀾音肯定比楊貴妃美,而唐明皇辛辛苦苦建造的宮殿,歷經幾朝,現在成了他們蕭家的了,很快也將成為他的。

既然她想去,他便帶她去,也賜她華清池沐浴。

~

沈應時等人一共抓了十條肥魚,收拾乾淨后,交給姑娘們烤。

三處火堆,謝瀾音故意選了離男人們休息之處最遠的那堆,借煙火遮掩蕭元的視線。

什麼人啊,竟然敢那樣想他,驪山她肯定會去,但她絕不會單獨跟他出去,萬一他不老實怎麼辦?謝瀾音現在是一點都不信他。

“瀾音烤的怎麼樣了?”

胡思亂想呢,沈妙突然走了過來,謝瀾音歪頭看看,見她將三條魚交給沈應明看着了,不由羨慕道:“還得等會,妙妙真好,有弟弟幫忙。”

沈妙站在她一側,彎腰看她的魚,笑道:“瀾音不用急,伯母這胎懷得肯定是弟弟,過幾年瀾音就也有弟弟使喚了。”

提到母親腹中的小傢伙,謝瀾音不自覺地彎了嘴角,她確實更盼着弟弟,但是妹妹也不錯,到時候將小丫頭打扮地漂漂亮亮的。

剛要說話,忽然覺得身後衣擺動了動,好像有什麼從上面爬過似的,謝瀾音困惑扭頭,還沒看清楚,身旁沈妙突然尖叫有蛇,轉瞬就跑了出去。

蛇……

謝瀾音身體瞬間僵硬,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只覺得後背上也有東西在爬。

“三表哥!”

下一瞬,謝瀾音倏地跳了起來,跑出原地幾步,大哭着喊此時她心裏最能幫她的人,手足無措。

謝瀾橋的火堆就在一側,沈妙驚叫時她便起身趕了過來,先轉到妹妹身後,眼睛急匆匆找了一遍,再扶着妹妹胳膊用手摸了一遍,確定沒蛇,才摟住因為極度害怕哭得毫無美感的妹妹,“瀾音別怕,你身上沒有那東西,姐姐檢查過了!”

“有,在衣裳裏面……”謝瀾音額頭緊緊抵着姐姐肩膀,渾身發抖。

蔣懷舟心疼極了,知道小表妹更多的是心裏害怕,指着遠處道:“瀾橋領她去那邊再檢查一遍!”

“不必了,蛇在這裏。”

謝瀾橋頷首,剛要扶妹妹離開,那邊蕭元突然道,跟着彎腰,從火堆旁提起一條通體翠綠的兩尺來長的細蛇。

謝瀾音偷偷看去,瞥見那蛇,立即又扭過頭。

“袁兄小心!”蔣懷舟提心弔膽地道,倒是盧俊,相信自家主子的見識判斷,沒有動。

蕭元看看趴在謝瀾橋懷裏的准妻子,轉向沈應時,眼裏沒有任何感情,“世子可認得此蛇?”

沈應時看看那蛇,臉色有些難看,“此蛇名為翠青蛇,因通體碧綠容易與竹葉青混淆,但翠青蛇並沒有毒。”

非但沒毒,而且性情溫和,膽量極小,見到人便跑,絕不敢主動往人前湊,除非是家養的。

蕭元觀他臉色,知道沈應時心中有數了,礙於沈、蔣兩家的情面,沒再多說,隨手將蛇丟到了火堆里。

自始至終,眼睛都沒往沈妙那邊看。

沈妙見沒人懷疑自己,想到謝瀾音狼狽哭喊的樣子,暗暗得意。

50、

哭得臉都花了,謝瀾音先去溪邊洗臉。

謝瀾橋陪妹妹去,姐妹倆往上游多走了幾步,不出眾人的視線,也不會讓人聽到她們說話。

“姐姐,蛇是沈妙帶來的。”洗了臉,謝瀾音蹲在溪水邊,對着淙淙的流水道。

她知道翠青蛇,小時候去看廟會時見過耍蛇的,她害怕不敢看,父親給他解釋兩種蛇的區別。擺兩條翠青蛇竹葉青在她面前,謝瀾音多半分辨不出,但說出名字,她卻知道些。翠青蛇怕人,怎麼會往她跟前爬?定是沈妙藏在身上,趁過來時悄悄放出來的。

但謝瀾音想不明白,她哪裏得罪了沈妙。

謝瀾橋聽了妹妹的話,久久才道:“瀾音,當今皇后,是沈妙親姑母。”

生氣又能如何?沈妙有個鎮守西北的大將父親,有後宮榮寵不衰的姑母皇后,妹妹沒做什麼便惹了沈妙捉弄了,真去評理或是報復,沈妙去她姑母那裏告個狀,沈皇后再在皇上耳邊吹吹枕邊風,皇上會不會找父親的岔?

當今聖上,似乎並不怎麼英明。

謝瀾音輕輕嗯了聲,“我知道,這事,咱們別跟娘說了。”

母親懷有身孕,她怕母親擔心,沈妙母女不喜她們,她們不再去礙人家的眼就好了。

用帕子擦乾臉,謝瀾音朝姐姐笑了笑,“看出來哭過了嗎?”

謝瀾橋笑笑,捏了捏妹妹嫩豆腐似的小臉,“看不出來,只是洗完臉更好看了。”

得了誇,謝瀾音深深呼了口氣,牽着姐姐站了起來,神清氣爽地回了火堆旁。

蔣懷舟憂心地望着小表妹。

謝瀾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對着沈應時兄妹三人道:“方才我小題大做,讓幾位見笑了。”

“沒事沒事,我也怕蛇呢,”沈妙親昵地道,“瀾音過來,咱們一塊兒吃。”

沈應時正要從架子上取魚,聽到沈妙的話,手臂上青筋暴現。

“不了,我還是坐我三表哥身邊吧,讓他給我挑魚刺。”謝瀾音調皮地朝沈妙眨了下眼睛,隨即朝蔣懷舟走去。蕭元就站在蔣懷舟一側,關切地望着她,對上那樣溫柔的目光,想到他提着蛇時成竹在胸的樣子,謝瀾音心裏自豪,笑着朝他道,“袁大哥見識非凡,瀾音真心欽佩。”

能文能武,挑得好劍認得出蛇,除了身份,謝瀾音真心覺得他無可挑剔。

她笑得好看,喚得好聽,蕭元勉強原諒了她害怕時先喊蔣懷舟那一聲了。

“五妹妹以後也要小心些。”蕭元順勢改口道。

他改得快,謝瀾音心跳快了一瞬,見姐姐表哥齊齊看來,謝瀾音掩飾般往遠處走了幾步,熟練地使喚表哥,“這地方不錯,三表哥你快去拿魚,我餓了!”

蔣懷舟狐疑地盯着蕭元,心思轉了轉,使喚他,“咱們一塊去!”

一改之前的彬彬有禮,這次十分地不客氣。

蕭元卻欣然領命,並無被人使喚的反感。

蔣懷舟看着他嘴角的笑,懊惱地砸了下拳頭,他的小表妹啊,肯定被這人騙走了!

謝瀾橋也多看了蕭元一眼,回頭時見妹妹已經坐在了草地上,眼睛水靈靈得望着兩個男人的背影,她笑了笑,沒有多問。蕭元容貌氣度不俗,救過妹妹一次,這次先去找蛇也是出自對妹妹的關心,妹妹真的喜歡他,蕭元也配得起。

正要走向妹妹,忽覺有人看她,謝瀾橋扭頭,就見沈應時側轉過去的臉龐。

謝瀾橋沒有多想。

吃完魚去溪邊洗漱時,旁邊有人蹲了下來。

謝瀾橋瞟了一眼,繼續洗手。

“家妹無故欺人,回去后我會訓斥她,只請二姑娘不要誤會,侯府並非全都是仗勢欺人之輩。”沈應時撩水洗手,眼睛看着水面,低聲與她道。

“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謝瀾橋認真搓手指上的黑灰,“不過本性難移,如果世子幾句訓斥她便會改,就不會有今日之事,未免她受了訓斥更加遷怒我們,還請世子假作不知,別再提今日之事,家父遠在海外,家母身懷六甲,我們不想她擔心。”

她十分平靜,沈應時忍不住看了過去。

謝瀾橋若有所覺,也偏頭看他,想到什麼,她爽朗一笑,“世子放心,上次世子出面提醒,我們感激世子,不會將世子與令妹混為一談。”

姑娘剛剛洗過的臉凝脂般細滑,沈應時眼看着一滴水珠從她臉龐滑落到精緻的下巴,突然有點渴。怕被她看出來,沈應時迅速低頭,“抱歉,讓五姑娘受委屈了。”

“虛驚一場,世子不必介懷。”餘光里見沈妙走了過來,謝瀾橋甩甩手,起身離去。

“大哥跟她說了什麼?”沈妙蹲在兄長旁邊,狐疑地問。母親懷疑兄長喜歡謝瀾橋,特意囑咐她盯着點的,沈妙不喜歡謝瀾音比她美也不喜歡謝瀾音嬌滴滴裝模作樣的德行,自然不願兄長喜歡謝瀾音的姐姐。

“她關心妹妹,但那樣冒然找蛇容易被咬,我提醒了她幾句。”沈應時淡淡地道,神色與平時無異。

“大哥這麼關心她,是不是喜歡她啊?”沈妙心中不喜,臉上卻是天真好奇的笑。

“我洗完了。”沈應時逕自起身,沒有回答。

沈妙抿了抿唇,用了砸了下水。

吃完飯,用人返程。

眼看距離城門越來越近,謝瀾音趁與姐姐說話時偷偷看了眼身後,有點不解。她以為他會像來時那樣找機會跟她並肩而行,沒想到這麼規矩。攥了攥韁繩,謝瀾音悻悻地望向城門,他不老實,她生氣,他真的規矩了,她反而不習慣。

也不是盼着他亂說亂動,就是,想多跟他待一會兒。

進了城門,就要分開了。

蕭元先同沈應時蔣懷舟告別,再策馬去了謝瀾音身邊,看着微微低頭的小姑娘道:“今日我說的御馬之道,五妹妹都記住了嗎?”

他終於來了,謝瀾音反倒不敢看了,輕輕點頭。

蕭元嗯了聲,“好,下次有機會,我約幾位出來跑馬,也看看五妹妹得了我的提點,馬術是否精進。時候不早,我先走了,晚上還與人有約,那人氣量不大,我怕去的晚了,惹她生氣。”

這話里似乎有點別的意思,謝瀾音疑惑地抬頭。

蕭元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驅馬離去。

謝瀾音獃獃地望着他背影,心口亂跳。

他的意思,是晚上要來找她?

~

日落黃昏,天色漸暗。

平西侯府,沈捷換好衣裳去了廳堂,陪孟氏與三個嫡齣兒女用飯。

沈妙繪聲繪色地學謝瀾音受驚害怕的樣子,一臉興奮,“爹爹你沒看見,她怕得都快鑽到她姐姐懷裏了,我剛開始也挺怕的,結果只是條翠青蛇……”

小姑娘們出門發生的小意外,沈捷聽聽就算了,沒放在心上。

沈應時面無表情,飯後沈捷叫他去書房談事,說完正事,沈應時低聲將林中真相說了出來,“父親,謝五姑娘並未得罪過妙妙,反而因妙妙落水受驚,妙妙卻如此捉弄她。我暗中向二姑娘賠罪,二姑娘憂心母親,希望息事寧人,勸我只當不知。可飯桌上妙妙害人不知悔改反而幸災樂禍,這等品行,我都覺得無地自容。”

沈捷皺眉。女兒高傲不算大錯,但無事生非欺負人,就不招人喜歡了,對方還同是侯府女眷,身份並不比她差什麼。

思忖片刻,沈捷敲敲桌子道:“既然謝家兩位姑娘決定息事寧人,咱們也別給她們找麻煩了,現在訓斥妙妙,她準會遷怒她們。這樣吧,月底我會與你母親商量,請個教養嬤嬤,她十五了,確實得準備起來了。”

“父親這法子周全。”沈應時點頭贊同,“那父親早點休息,我先走了。”

“等等,”沈捷喊住兒子,笑着看他,“為何五姑娘受了委屈,你卻向她姐姐賠罪?”

沈應時微怔,旋即道:“五姑娘年紀小,我擔心她壓不住脾氣,與妙妙吵起來。”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但沈捷也沒有那麼好騙,長子性情隨他娘,生來就冷,不是看重的人,便是受了什麼委屈,他也不會主動關心,還處處為人家着想。

“應時啊,你十八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若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儘管告訴我,父親替你做主。”沈捷笑眯眯地看着長子道。

沈應時心裏苦笑。便是看上了,她應該也不願意嫁了。

敷衍了一句,沈應時退了出去。

沈捷自己坐了會兒,去了梅閣,入了紗帳,他摟着小顏氏低語,“咱們應時有喜歡的姑娘了。”

小顏氏對他的親近早已麻木了,只在意他話里的所有消息,“是哪家的姑娘?”

“謝家二姑娘,叫瀾橋。”沈捷將自己知道的都說給她聽,“脾氣有些古怪,喜歡管鋪子裏的生意,蔣家辦滿月酒時應時偶遇她,應該就是那時動了心。”

喜歡做生意的管家姑娘……

小顏氏無聲地笑了笑。

如果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護國公府二姑娘,她肯定看不上這樣的兒媳婦,但她不是了,她只是一個被仇人關在籠子裏可以隨時玩弄的,一個全靠一點希望活着卻未必能等到那一天的可憐女人,她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旁人?

只要兒子喜歡,便是娶個乞丐,她也不會管。

她也沒資格管。

“這孩子挺有意思的,就怕,那邊看不上。”小顏氏嘆了口氣。

以她對孟氏的了解,孟氏肯定希望給兒子娶個讓人挑不出任何錯的名門貴女。

“只要應時喜歡,你不反對,我便會替應時做主。”沈捷慢慢翻到小顏氏身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清冷美艷的臉龐,“我說過,她只是應時名義上的母親,應時的人生大事,她管不着。”

小顏氏熟練地還他一個感激的笑。

沈捷情動,低頭去親她。

小顏氏閉上了眼睛。

孟氏也可憐,遇到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丈夫。她同情孟氏,但她有她的血海深仇,沒有那份餘力再去對孟氏心懷愧疚,要怪,就怪她的丈夫背叛了顏家全族,怪她的丈夫明明有妻子,卻要強佔另一個女人。

蒼天無眼,好人命短,那她便做個惡人,自私自利。

54、

聊了會兒家常,沈捷要去考究薛九武藝,蔣懷舟沈應時自然要同去。

沈捷卻對兒子道:“你先去我書房,將那套永昌棋子拿來,給她們下棋用。”

小顏氏說了要與謝瀾音下棋的。

沈應時有些詫異父親為何安排他去,但沒有表現出來,同蔣懷舟薛九打聲招呼,先走了。

沈捷笑着看了眼小顏氏,率先走了。亭子裏有丫鬟,小顏氏不會貿然同兩個小姑娘說什麼,而且今日見謝家姐妹是為了兒子的婚事,沈捷覺得小顏氏心思都在這事上的。

男人們走了,謝瀾音姐妹倆先坐到小顏氏對面,笑着聊些花花草草。很快沈應時端了棋盒過來,擺在桌子上后客氣告辭:“那你們先下棋,我去尋父親。”

“等等。”小顏氏平靜地開口。

沈應時身體一僵,努力剋制着才沒有看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與他說話。

小顏氏目光很快就轉到了謝瀾橋身上,笑道:“光看我們下棋也沒意思,瀾橋隨世子一道過去吧,一會兒他們比試完了,你們再一道回來。”

謝瀾音詫異地看向姐姐,又側頭瞥了眼沈應時。

沈捷與嚴姨娘,是想撮合姐姐與沈應時嗎?

但為何是嚴姨娘幫忙?或者她也只是聽從沈捷的安排?

姐姐又是怎麼想的?

謝瀾橋卻在嚴姨娘開口時,解了心中的疑惑。先是邀請他們來沈家別院,今日見面后沈捷與嚴姨娘對她們又如此的客氣,原來為的是沈應時。

既然對方有心,她倒願意解釋清楚。

“也好,那瀾音聽話,老老實實陪姨娘下棋,別四處亂跑。”謝瀾橋站了起來,轉向沈應時。

沈應時手心出了汗,看一眼生母,伸手請謝瀾橋出亭。

謝瀾音目送兩人的背影,無比好奇沈應時路上會不會與姐姐說什麼。

對面小顏氏卻盯着謝瀾音出了神。

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外甥,為何會相信這丫頭?不過小姑娘貌美無雙,人也機靈,外甥確實沒信錯人。悄悄摸了摸袖子裏的東西,小顏氏心中感慨萬千,她送兒子玉佩只是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沒想到,真的起了作用。

等等吧,等到回去再看,等了快二十年,不急。

~

那邊前往練武場的路上,沈應時偷眼看身旁的姑娘,清冷的臉龐上難得現出了糾結。

父母安排的太刻意,她應該猜出來了吧?他也決定要問問她了,但真見到了人,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世子有話要說?”他頻頻往她這邊側目,謝瀾橋停在一顆槐樹樹蔭里,抬頭問他。

她穿了一襲素雅綠裙,面容姣好,這麼近的與她面對面站到一起,沈應時越發驚艷她的美,特別是那雙瀲灧的桃花眼,聰慧靈動,彷彿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如此鎮定,沈應時莫名想笑。

戰場都去過的人,竟然還不如一個姑娘?

冷靜了下來,沈應時笑了笑,看看左右,視線又回到了她臉上,低聲道:“二姑娘聰慧爽朗,應時心中傾慕,若二姑娘不嫌棄,應時想去與伯母提親。我家裏,家父已經贊成這門婚事,母親那邊,二姑娘請不必擔心,應時會護你周全。”

男人身似青柏,面如冠玉,鳳眼裏是壓抑的情意,謝瀾橋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她卻想到了孟氏與沈妙的虛與委蛇。沈應時真的很君子,確實是很好的夫婿人選,但謝瀾橋記得母親與陳氏相處的情形,即便平時井水不犯河水,明明暗暗總會有摩擦。

她知道自己不是長輩們眼裏的好兒媳,所以她不想早早把自己嫁了,讓自己活在一片四四方方名為後宅的牢獄裏。

她毫不躲閃地回視沈應時,誠懇道:“世子磊落坦誠,有君子之風,瀾橋十分佩服,只是我早就想好了,十八歲前不會嫁人,因此只能辜負世子美意了。”

沈應時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他想過她會拒絕,但沒想到是這種理由。

“為何是十八?”穩了穩思緒,沈應時盡量從容地問。

謝瀾橋笑了笑,示意他邊走邊聊,“我大姐習武,今年十七未嫁,我娘雖然催的不急,但我看得出來她一直在擔心,然後我就想好了,十八歲那年就把自己嫁出去。十八歲以前,我會跟着三個表哥四處遊歷,遍覽各地名山大川,等到了十八歲,我的名聲應該也傳出去了,那時候還肯接受我的夫家,應該也不會胡亂管束我如何行事。”

她說的是心裏話,沈應時被拒絕的尷尬散了許多,笑道:“倘若你十八歲時,也沒遇到能接受你的男人及其家眷,你又打算怎麼辦?”

“招個贅婿。”謝瀾橋隨口就道,說完朝他笑了笑,“我娘說了,她不在意男方身份如何,只要真心對我們姐妹就好,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挑錯人的。”

她笑眼明亮,爽朗大方,沈應時不甘心就此錯過,衝動地停下腳步,低頭問她:“若三年後我心意不改,你是否願意給我機會?”

謝瀾橋沒料到他如此堅持,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搖頭道:“世子還是另尋姻緣吧,你真的等我三年,我會覺得愧疚,何況你是侯府世子,有你的責任,婚事怕是不能隨心所欲,也許很快就又遇到了心動的姑娘,何必與我相約,為你我平添累贅。”

她考慮地周全,沈應時自嘆弗如,凝視她片刻,抬頭道:“也是,世事難料,就像我沒料到今年會遇到你,也料不到明年會遇到何人,既然二姑娘志向高遠,那我便祝二姑娘事事如意,婚事之事,全隨緣吧。”

“那我可否回去了?”他想通了,謝瀾橋展演一笑,望着來路道,“我對比試沒什麼興趣。”

沈應時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瀾橋朝他拱手,轉身離開。

沈應時動了動,到底沒有伸出去拽她,看着她毫不留戀地越走越遠,心裏就好像空了一塊兒。

半個時辰后。

馬車裏,謝瀾音聽完姐姐的話,惋惜不已,“可惜啊,沈世子那麼俊朗的男人,不過他也真是的,既然喜歡姐姐,為何不保證等姐姐三年?姐姐一說他便收了心,足見也不是特別喜歡姐姐。”

謝瀾橋拍拍妹妹的手,笑道:“你還小,不會懂的。”

沈應時沒再堅持,她反而高看他一眼,真的提出什麼三年之約,那就讓人看低他了。才見過幾面的人,怎麼可能有那麼深的感情?信誓旦旦的保證,無非哄人的甜言蜜語,她並不稀罕。

“你也只比我大一歲罷了。”姐姐老氣橫秋,謝瀾音忍不住反駁道。

謝瀾橋笑而不語,瞥見妹妹手腕上的佛珠手鏈,困惑道:“娘手上那串明明是從靈隱寺求的,你為何要說謊?一個姨娘的手鏈,你真那麼喜歡?”

今日是沈捷,若是旁人要她們陪一個姨娘說話,她根本不可能答應,雖然相處時嚴姨娘給她的感覺還可以。

這事涉及的秘密太大,謝瀾音就咬定自己是太喜歡這手鏈。

妹妹不說實話,謝瀾橋氣得撓她痒痒,她有什麼都告訴妹妹,妹妹卻古里古怪的,單說她與袁公子的事,到現在還不肯老老實實坦白。

鬧了一路,回到別院用完午飯,謝瀾音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躺到床上,興奮地翻來覆去。

今日事情辦得那麼順利,他肯定會誇她吧?

竹筒里到底放了什麼,侯府侍衛森嚴,便是與嚴姨娘聯繫上了,他們有什麼辦法保證聯繫一次就能救出嚴姨娘?

再有他說今晚一更過來,是要帶她去賞景嗎?

左左右右不知翻了幾次身,謝瀾音才抱着被子睡著了。

醒來與姐姐一起泡溫泉,在池子裏遊了幾圈,謝瀾音趴到岸上,仰頭望天,“明天就走了,真捨不得。”

他讓她快點下山的,不能在驪山逗留太久。

“早點回去吧,別讓娘擔心。”謝瀾橋笑着道。

謝瀾音點點頭,同姐姐穿衣上岸。

下午在周圍林子裏逛了逛,天再次暗了下來,謝瀾音記着心上人的話,飯後早早鑽進紗帳,稱自己要睡了,不許鸚哥進來打擾。鸚哥一出去,她又悄悄爬了起來,換了身桃紅色的妝花褙子,坐到鏡前輕輕打扮。

頭上插根鑲紅寶石的珠花,看看首飾盒,謝瀾音笑着挑了一對兒紅瑪瑙的耳環,往耳朵上戴時,忍不住笑。或許真的有緣吧,否則怎麼解釋華山那麼多人,耳墜偏偏被他撿了去?

裝扮好了,謝瀾音扭頭望窗,又期待又猶豫。

他要帶她去哪兒?黑燈瞎火的,再好的景色也看不到,月底了,天上也沒有月亮。

眼看窗外越來越黑,謝瀾音突然有些怕了。

孤男寡.女,隨他去外面,他會不會……

說到底,她對他真的不算很了解。

也許是夜色本就嚇人,謝瀾音漸漸打了退堂鼓,伸手摸摸頭頂的珠釵,想要取下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了熟悉的叩窗聲。

謝瀾音緊張地不行,繼續坐了一會兒,才慢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小心翼翼打開窗子,窗外他一身黑衣,俊朗面容有些模糊。

“你……”

“瀾音,想去華清池嗎?”

蕭元隔着窗子摸摸小姑娘腦頂,笑着問道。

謝瀾音登時傻了眼。

55、

天黑無月,星光也被茂密的枝葉遮掩,白日裏參天的古樹此時都成了斑駁黑影,謝瀾音怕得不敢看,緊緊抱住背着她的男人,臉都快貼上他的了。

她真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隨他去露華宮!

“你真的能進去?”她舉起右手的夜明珠,照着他臉問。

“你都問了十幾遍了。”蕭元輕輕捏了捏她大腿,盯着山路道:“放心,天高皇帝遠,那邊的侍衛很鬆懈,前兩晚我都進去過,在裏面睡的,天快亮才出來,你安心跟着我,保你萬無一失。”

聽他進去過,謝瀾音略微放了心,看着他俊美的臉,她靠到他肩膀,小聲問道:“你怎麼這麼大膽,皇家行宮也敢闖?”

蕭元忙裏偷閑看了她一眼,笑道:“首先,我有闖進去的本事,若我不會武功,絕不敢去。其次,你那麼想去,我怎麼能讓你敗興而歸?”

一番話說得既猖狂又夠甜,謝瀾音忍不住笑,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這位有本事的男人。

她不錯眼珠的瞧,蕭元感受到了,見前面一段路都很平坦,他歪頭與她說話,“瀾音準備怎麼謝我?”

夜明珠的光芒昏暗柔和,夜裏互望,謝瀾音沒那麼緊張,兩人又是這樣的姿勢。瞪了他一眼,她輕哼哼道:“你少來,今晚你敢不規矩,以後我都不出來見你了,我說到做到。”

嬌聲威脅也讓人骨頭髮酥,蕭元緊了緊手,啞聲道:“臉也不行?”

“想都別想。”為了讓他知道她態度堅決,謝瀾音朝外側轉了過去,只是才看到一側幽幽的樹影,馬上又轉了回來,見他還在看自己,謝瀾音將夜明珠舉到了他眼前,故意晃他。

她孩子一樣可愛,蕭元笑了笑,轉過去專心走路。

萬幸蔣家的別院距離露華宮不遠,走了半個多時辰,蕭元就來到了一處宮牆下。

他蹲了下去,謝瀾音慢慢爬到地上,緊張地攥住了他胳膊。

蕭元收好夜明珠,就着慘淡的星光指着前面一處狗洞道:“那裏磚頭被我松過了,咱們一起爬進去。”

“我害怕。”謝瀾音還是不敢,顫着音問他,“被人抓住怎麼辦?算了,咱們別去了。”楊貴妃住的地方再好,也沒有性命重要,更不消說被人抓住了,還會連累一家人。

“信我一次。”蕭元將人摟到懷裏,親親她腦頂,跟着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黑巾,要替她繫上,“看,我都有準備的,就算被發現,他們也不知道你是誰,而我早帶你逃出去了。”

他話裏帶笑,謝瀾音瞪他一眼,沒再反對,乖乖讓他牽着手,兩人前後從狗洞裏鑽了進去。

沒有主人居住,偌大的行宮一片死寂。

蕭元嫌謝瀾音走得慢,還做賊似的緊緊攥着他胳膊,走一步東張西望三次,便重新將人背了起來。他會功夫,內外兼修,背着個人腳步也輕,因為探過路,很快就到了一座宮殿前,照舊從犄角旮旯潛了進去。

“這裏是蓮花宮,楊貴妃沐浴的地方,唐明皇專門為她修建的。”蕭元放下謝瀾音,很小心地推開一扇屋門,示意她進去。

謝瀾音心砰砰跳,攥着衣襟走了進去,身後蕭元迅速關上門,取出夜明珠照亮。亮光照不遠,他牽着她慢慢往裏面走,水聲越來越清晰,蕭元低聲給她解釋道:“這裏的湯泉都是活水,楊貴妃的池子是蓮花狀的,可惜沒法點燈,不能讓你看個清楚。你等着,我去擺夜明珠。”

他一共帶了七顆,依次擺在湯池旁,珠光匯聚到一處,勉強照亮了池子,卻越不過屏風,在外面看,肯定不知道裏面有人。

謝瀾音怔怔地站在池邊,目光一寸寸移過眼前景象。

湯池有一丈多長,用券石搭成了海棠花的形狀,氤氳水汽里,可見池中央有條漢白玉石椅,供人休憩。池子一側,有方石制的架子床,隱隱可見床柱上雕刻了龍鳳圖案,床邊的衣架上,竟然擺了一一方半人多高的鏡子。

蕭元緩步走了過來,看着她痴迷的眼睛,低聲問道:“貴妃沐浴過的池子,瀾音要不要試試?”

謝瀾音過了會兒才回神,對上他幽幽的注視,她紅着臉搖頭,“不用,我就想看看。”說著圍着湯池繞起圈來,瞥到遠處有什麼飾物,便撿起一顆夜明珠走過來,繞了三圈,終於看夠了,戀戀不捨地最後看一眼,剛要勸他帶她離開,忽見男人在池邊蹲了下來,脫靴卷褲腿,將腳探了進去。

“你做什麼?”謝瀾音背對他問。

“這三日不停在山裏奔波,腳酸了,泡泡腳再走。”蕭元扭頭喚她,“瀾音也來吧,咱們一邊泡腳一邊說話,你要是怕被我看見,可以把珠子都收起來。”

“不用,你慢慢泡吧,我在這兒等你。”謝瀾音矜持地拒絕,去一旁的椅子上坐。

蕭元看着她笑,忽的嘆口氣,仰面躺在了地上,雙手交疊墊在腦袋下面,靜了會兒,幽幽地道:“說起楊貴妃,還真是紅顏薄命,被寵愛她的男人親自賜死,不知她懸樑自盡時,想到她與玄宗在此處的恩愛,會是什麼心情。”

大概是身處古地,謝瀾音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莫名傷感,再看看那狀若海棠的湯池,諷刺道:“應該會後悔吧,後悔愛錯了人,不但喪了命,還替他背了禍國的罵名。”

蕭元提及此事可不是為了與她討論古人是非,順着她話道:“都說冤死的人魂魄會留在世上,你說,倘若楊貴妃真的還沒有轉世,會不會故地重遊?”

謝瀾音登時打了個哆嗦,再看周圍,忽然覺得這裏太過昏暗。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怕鬼怪,此時才發現,她只是不怕白日裏談論那些,夜裏還是怕的。坐不住了,謝瀾音慌亂地往他身邊湊,蹲下去催他,“起來了,我想回去。”

“怕了?”蕭元握住她手,躺着問道。

謝瀾音咬唇,繼續催他,“你快點起來。”

蕭元笑笑,伸手要捏她鼻子,謝瀾音退後避開,蕭元沒再追,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然而大概沒收住力道,竟一個不穩栽進了池子裏。

嘩啦的水聲,嚇得謝瀾音心跳險些停了,瞅瞅外面,她腿軟地爬到池邊,“你沒事吧?會不會引來人?”

池水不淺,中間六七歲的孩子能沒頂,邊上還好,蕭元落湯雞般歪歪垮垮地坐了起來,露出個腦袋在外面,抹把臉后吸着氣安撫她:“不怕,這點響動傳不出去,只是,我腿抽筋了,站不起來……”

謝瀾音慌了,六神無主:“那怎麼辦?”

蕭元一手抱着膝蓋,另一手在水下揉腿,痛苦地喊她,“瀾音下來扶我一把,先上去再說。”

謝瀾音既怕有侍衛聞聲而來,又怕他真的出事,想也不想便撐着岸邊往下探,繡鞋碰到水,她本能地瑟縮了下,可是看他濕漉漉坐在水裏,很是痛苦的樣子,她也顧不得衣裳會不會濕了,慢慢挪了下去,站穩了,過去扶他。

到了跟前,謝瀾音彎腰,托着他腋下往上提。

蕭元左手搭到她背上,右手扶着她肩膀,起身時,謝瀾音只覺得一座大山壓了下來,才堅持了幾息的功夫,腳下忽然一滑,兩人一起倒了下去。溫熱的泉水猛地往嘴裏灌,謝瀾音同時緊閉了眼睛嘴巴,腰上男人手臂用力一勾,謝瀾音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下一刻便被人壓住了。

閉緊的嘴巴被撬開,謝瀾音震驚地睜開眼。

水中更暗,她看見他恍惚的俊臉,那鳳眼閉着,唇霸道地貼着她。

明白自己上了當,謝瀾音惱怒不已,用力推。

蕭元不管,托着她後腦嘗他嚮往已經的唇,只是輾轉挪移時會吸入池水,他不得不將她抱了起來。才露出水面,謝瀾音閉着眼睛罵他,蕭元給她罵了聲,隨即將人擺到腿上,捧着她濕漉漉的臉再次親了上去。

男人似火,燒光了她所有力氣,又是心裏喜歡的人,謝瀾音漸漸迷失在了那陌生悸動里。

泉水輕盪,蕭元品着她口中甘甜,手也開始不老實,從她後背試探着往前挪,往那壓着他胸膛的地方去。碰到了,他心跳如鼓,謝瀾音卻陡然驚醒,意識到兩人在做什麼,立即將他往外推。他不肯走,粗魯野蠻,謝瀾音疼了,見他越來越瘋狂還想扯她的衣裳,她又委屈又害怕,推他不過,絕望地哭了起來。

哭聲喚回了蕭元的理智,僵硬地從她脖頸前抬起頭,對上她滿臉淚水。

蕭元知道那是淚,因為先前她臉上的池水都被他吮光了。

胸口還在劇烈起伏,蕭元卻不敢再輕舉妄動,將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壓到懷裏賠罪,“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瀾音,你原諒我這一回?我發誓,成親前絕不再唐突你。”努力平穩着呼吸。

謝瀾音不信,繼續哭。

她怪他,更怪自己,因為信他,因為被他的話吸引,連夜隨他出門。真正的好姑娘,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所以今晚他真的欺負了她,也是她自找的,誰讓她把他想的太好?

後悔委屈失望害怕,種種情緒纏在一起,謝瀾音越哭越停不住,竟開始抽了起來。

她哭得可憐,蕭元再無心思佔便宜,哄了會兒不管用,他輕嘆,穩穩抱起她,走向石床。

56、

夜明珠都在池邊,床前更加昏暗,看着到了床上便蜷成一團的小姑娘,蕭元有些無措。

他喜歡她,去年便做過那樣的夢,今年終於得了她的心,夜裏聽她嬌嬌地說話,看着她羞澀地躲他,他只會更想,前兩次都忍住了,或許就是因為忍了很久,方才在池子裏終於捉到她,才會控制不住。

他承認自己過於急切了,但他畢竟收住手了,她為何怕成這樣?就那麼不信他?

“瀾音,衣服都濕了,你先脫下來,我鋪到地上去,這邊地熱,很快便能幹。”擔心她受寒,蕭元暫且將早就準備好的被子推開,連着一層褥子將人裹好抱到腿上,低頭哄她,“我去外面等着,你擦乾了鑽進被窩,我保證不再碰你。”

謝瀾音冷笑,她已經傻到半夜與他出來了,再光溜溜鑽進他特意準備好的床褥,他得逞后也會說她不自愛吧?

“你真喜歡我,現在就送我回去。”

說出喜歡二字,想到他方才那樣粗魯地揉她,感受着胸口的疼,謝瀾音自己都不信他真的在乎她,眼淚奪眶而出。他怎麼能那樣?她願意給他抱甚至給他親,可他竟然……沒有任何溫柔,就像一個只想發.泄的男人,隨便給個女人他都會霸道掠奪。

謝瀾音怕了,只覺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清俊公子。

她不停地哭,蕭元又試着哄了兩次,得不到任何回應。看看褥子裏扭頭不給他看的姑娘,蕭元突然用力搓了起來,就像那褥子是巾子,他擦貓似的裹着她擦。

“你做什麼?”謝瀾音十分地不舒服,捂着胸口驚問。

“你不換衣服,我幫你吸干水。”蕭元平靜地道,太過平靜,少了之前的溫柔。

謝瀾音不喜歡這種對待,手都在褥子裏裹着,她沒法阻攔,冷聲道:“不用你,你真好心,馬上送我回去。”

蕭元充耳未聞,將人放到床上,上上下下揉了個遍。謝瀾音最初抗議幾聲,見他不聽,她抿抿嘴,任他發瘋。

身上擦完了,蕭元抓起枕巾幫她揉頭髮,珠釵取下來貼身收好,繼續揉。頭髮被扯,謝瀾音疼得悶哼兩聲,蕭元動作略頓,再次動手時緩和了不少。擦到她頭髮不滴水了,蕭元扯開褥子,驟然暴露在他眼前,謝瀾音害怕地往裏躲,蕭元抿了抿唇,拉過被子再次將她卷了起來,一把扛到肩上。

“你……”

“我送你回去。”蕭元淡淡地道。

他明顯不高興了,謝瀾音越發委屈,他不高興什麼?是不是她乖乖躺着給他欺負,他才滿意?

忍着淚,謝瀾音同樣冷冰冰地拒絕,“不用,我自己走。”

蕭元頓了頓,邊走邊道:“出去再說。”

謝瀾音想到附近的侍衛,默認了。

離開宮殿,晚風迎面吹來,謝瀾音雖然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依然覺得冷,但更冷的是心。面朝地趴在他肩頭,想到來時路上兩人輕聲細語地說笑,現在卻變成了這樣,她眼淚就一串串地掉了下去。

他欺負她,他不哄她,她再也不喜歡他了,以後再也不見他。

無聲地哭了一路,到了那處狗洞前,蕭元放她下來,謝瀾音理理粘在身上的濕衣裳,沒管他怎麼處置那被子,率先爬了出去。宮牆四周空曠無數,藉著星光勉強能看清路,謝瀾音沒有等他,按着記憶逕自往前走。

她害怕,但身後有他的腳步聲,跟前面的山林相比,他再次成了她的依賴。

可他憑什麼生氣?為何,不來哄她?

果然是真的不喜歡她。

眼淚越來越多,謝瀾音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眼睛看不清楚,倒不怕周圍的黑影。進了林子,腳下黑暗,她小心翼翼地走,然再小心,終究是嬌生慣養的姑娘,踩空一處,身不由己地朝前撲了下去。

身子才歪,胳膊被人攥住,跌入那同樣濕漉漉的胸膛,謝瀾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她只是哭,沒再抗拒他,蕭元知她消了氣,心疼地抱住她賠罪:“別哭了,我知錯了。”

謝瀾音搖頭,想說他沒有,可是泣不成聲。

蕭元悔得不行,他早後悔了,可說什麼她都不聽,保證說地多了,他自己都覺得虛偽,不知怎麼說,只好聽她的話先送她回去。她在前面走,不發一言,因為恨他連漆黑的山路都不怕了,蕭元不清楚她在想什麼,他卻越走越慌,怕她真的再也不原諒他。

直到聽到她哭,他才知道她還在委屈。

“瀾音,我錯了……”他緊緊摟着她,不停地重複他先前不屑說的賠罪之詞。

謝瀾音不信,一點都不信,卻沒出息地捨不得推開他,貪戀他寬厚的胸膛。

多少賠罪都不管用,蕭元摸上她沾滿淚水的臉龐,心疼憐惜,情不自禁地親了上去,幫她吮走臉上的淚。她躲了一下,蕭元不追,順勢換個地方親,或許是他的動作太輕柔,她不再躲,閉上了眼睛。

淚水漸干,只剩輕輕的啜泣,蕭元來到她唇畔,猶豫片刻,還是印了上去。

她身體一僵,蕭元沒有攥她的手也沒有摟緊她,立即退開,在黑暗裏看她浮動淚光的眼睛,“瀾音,我親你,是因為喜歡你,如果你不喜歡,我不親了。”

謝瀾音眼淚又落了下來,“你弄疼我了……”

蕭元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之前在池子裏。

他愧疚極了,捧住她臉喃喃哄道:“是我太急了,瀾音你不知道,我太想你,第一次親,我控制不住……”

“那你還動手……”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洩口,謝瀾音哭着跟他說自己的委屈。

“是我不對,我不該動手。”蕭元趕緊賠不是,見她又哭了起來,怕她對男女親近有了抵觸,蕭元捧着她臉,片刻遲疑,再次含住她唇。

這次他一點都不急,只讓她感受他的溫柔,她那麼好,他渴望這種親近,她肯定也會喜歡。

佔有是男人的本能,但蕭元忍住了,不去想旁的,只教她如何親,讓她享受其中。

謝瀾音也有本能,沉浸在他極致的溫柔里,心跳亂了,呼吸重了,腿上沒了力氣,她站不住,跌靠在了他懷裏。他緊追不捨,結實手臂穩穩勒着她腰,那手臂很熱,起伏的胸膛也熱,透過兩層濕衣傳到了她身上。

小姑娘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吟,如美麗狐尾尖兒的一根輕毛,在他心頭撩過。

蕭元身體一緊,腦海里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及時扭開頭,臉貼着她臉平復。

謝瀾音也清醒了過來,聽着兩人急促的呼吸咚咚的心跳,她臉上越來越燙。

“是不是很喜歡?”喘夠了,蕭元摟着她問。

謝瀾音低着腦袋搖頭。

蕭元笑笑,啞聲與她道:“瀾音,喜歡一個人,就會忍不住想跟她親密。你還小,這種感覺不算強烈,但我二十了,是個大男人,所以沒能忍住,嚇到你了。但你放心,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後成親前不該碰的地方,我心裏再想,都會忍住,不讓你哭。”

她十四周歲生辰還沒過,還是個孩子,哪受得了這麼大的驚嚇。

謝瀾音抿了抿唇,不知該不該信他,小聲抱怨道:“那你剛剛還……”

“可以親.嘴,”蕭元先聲奪人,食指輕輕點了下她脖頸,“只有脖子以下不能碰……”

“哪都不行!”謝瀾音狠狠推他,親昵過後,記起了之前的賬,賭氣道:“以後白日能見就見,見不到也不許你晚上再過來,回去后我就買條狗看家,不信你試試。”

“狗會咬人,你別亂養。”蕭元笑着攥住她手,“行了,我答應你,沒事不再頻繁過去,但一個月總要讓我見上兩回吧?否則你白日不出門,時間長了,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看上哪個表哥?行舟懷舟都……”

“你胡說什麼!”謝瀾音真的生氣了,狠狠打了他一下,“我只把他們當哥哥,你別亂說。”

“每個月十五跟月末,”蕭元抱住她哄道,“等到伯父回來,我馬上提親。”

謝瀾音哼了哼,沒再反對。

商量好了,蕭元蹲下去,要背她。

謝瀾音有些猶豫,擔憂地望着前路,“這麼黑,你看得清嗎?”夜明珠一顆都沒撿回來。

“沒事,我慢點走,不會摔了你的。”蕭元信心十足。

謝瀾音猶豫了會兒,慢慢趴了上去。

衣裳都是濕的,胸口被他結實脊背壓迫的感覺更明顯,謝瀾音疼得吸了口氣,恨上心頭,擰了他一下。蕭元聽她這會兒還疼,知道自己真魯莽了,自責的同時,又有些遺憾,他才捏了兩把,還沒品到什麼滋味……

胡思亂想着,慢慢將她背回了別院。

“明早記得讓丫鬟給你煮碗薑湯。”分別在即,蕭元低聲囑咐道。

謝瀾音點點頭,急着換衣裳,催他快走。

蕭元還有話說,握着她手道:“接下來我要幫朋友的忙,暫且沒空去找你,你乖乖待在家裏,外面發生什麼事都不用多想,下月十五,我再過去。”

談及正事,謝瀾音有點擔心了,勸他道:“你也小心點。”

從沈捷手裏搶人,無異於虎口奪食。

臨走前得了一句軟話,蕭元舒服了不少,摸摸她腦袋,忍住再親一口的衝動,連夜走了。

謝瀾音關好窗子,將濕衣服放到水盆里,擦拭過後換身睡衣,鑽進了被窩。

頭髮還沒幹,她靠在床頭,回想今晚的一切,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嘴唇。

越想越惱,羞卻更多。

翌日謝瀾音早早醒了,坐起來感受了番,覺得頭有些昏,連忙借口昨晚出汗讓鸚哥吩咐廚房準備熱水薑湯。喝了薑湯再泡個澡,整個人舒服了不少,謝瀾音鬆了口氣,早飯後,隨親人們一起下了山。

某處山頂。

蕭元一身黑衣,目送蔣家的馬車漸漸走遠,有些遺憾。其實他想陪她一整晚的,早上再帶她來看日出,可惜她脾氣太大,他不得不提前送她回去。

“公子,姨**的事,您真的不打算告訴世子?”盧俊突然現身,低聲問道。

蕭元目光轉冷,什麼都沒說。

60、

端午過後,西安越來越熱,白日裏烈日暴晒,清晨涼風吹拂,倒十分地涼快。

謝瀾音打扮好了從屋裏出來,隨意往櫻桃樹那邊瞥了一眼,就見樹上掛滿了紅亮亮的櫻桃,比昨天多多了,一顆一顆跟小紅寶石似的,沒有她以前吃過的煙台櫻桃大,也特別地讓人眼饞。

“去取幾個碟子來。”興緻上來,謝瀾音吩咐鸚哥道,“六個吧。”

舅舅舅母一盤,三個表哥一盤,母親二姐姐也各有一盤。

摘完六盤,謝瀾音額頭出了汗,見樹上還有很多,她隨手摘了顆放到嘴裏,酸甜可口的味道沁人心脾。面對一顆顆紅櫻桃,想到她偷偷藏起來的那對兒他送的紅寶石耳墜,謝瀾音不自覺地笑,小聲使喚桑枝,“再去找個果籃,小點的就夠了。”

桑枝以為姑娘要一口氣將熟櫻桃都摘下來,看看櫻桃樹,估摸着去了,很快就找來一個小果籃。

這次謝瀾音挑的特別認真,專撿個大的顏色漂亮的挑,摘了小半籃子,心滿意足,早飯後蓋好蓋子,提着果籃去了三表哥那邊。

小表妹來了,蔣懷舟暫且放下手裏的活計,先去洗手,洗的時候歪頭看跨進調香房的小表妹,他眼睛尖,透過竹篾籃筐縫隙看出裏面裝的是櫻桃,頓時笑開了花,“果然我平時沒白疼你啊,知道表哥愛吃櫻桃,早上送了一碟,現在又送來一筐,長安,趕緊拿去洗洗,偷蔫蔫地洗,別讓大爺二爺他們知道。”

“三爺放心吧!”長安笑呵呵轉了進來。

謝瀾音笑着朝他使個眼色,讓他下去,長安瞅瞅自家主子,立即溜了出去。

蔣懷舟狐疑地盯着小表妹。

謝瀾音有點臉紅了,故意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哼道:“看什麼看,本來就不是給你的,已經讓你嘗過鮮了,哪能獨給你兩份。”

白高興一場,蔣懷舟差點氣歪了眼睛,明知故問道:“不給我,那你往我這兒拿做什麼?想給誰你送誰去啊。”

說著再次朝桌案那邊走了過去,一副他要忙正事的樣子。

謝瀾音趕緊將櫻桃放到桌子上,過去哄表哥。

兄妹倆鬧了一陣,蔣懷舟嘆口氣,摸摸小表妹腦袋道:“真的認定他了?”

謝瀾音紅着臉低下頭。

她與他的事,瞞得過母親,二姐與三表哥是都知情的,所以她才敢托表哥幫忙送東西。

不好意思說太多,謝瀾音將兩個櫻桃塞到表哥手裏,小聲道:“我娘還在等我,我先走了,三表哥吃完了早點幫我送過去啊,天氣乾燥,遲了櫻桃要蔫了。”說著逃跑般出了屋。

蔣懷舟搖搖頭,將兩顆櫻桃塞到嘴裏,一邊嚼一邊拎着籃子去辦事。

王府後條街。

蕭元收到心上人送的櫻桃,忍不住笑了,看櫻桃的眼神好像是在看她,溫柔似水。

蔣懷舟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辦完差事就跑了。

葛進出去送客,回來后瞧瞧桌子上的櫻桃,他也有點饞了,殷勤道:“公子,我拿去洗了?”

蕭元看他一眼,沒用,自己拎着籃子走了。

葛進不是一般的太監,對他忠心,卻也沒有奴僕對主人那般的敬畏,讓他去洗,他就敢偷吃。

她送的,蕭元一顆都不想分出去,黃鶯鳥想吃也不行。

吃了不知多少顆櫻桃,吃一顆就多想她一分,想她櫻桃一樣的唇,晚上忍不住心癢,不管今日不是之前約好的見面日子,也想過去找她。

換好衣服才要出門,盧俊過來回稟道:“公子,沈世子悄悄出門了,看方向,去的是驪山。”

一次可能只是緬懷“嚴姨娘”,又去了,還是偷偷地去,沈應時要祭拜的肯定不是一個姨娘。

蕭元就是有了懷疑,才讓人繼續盯着沈應時的。聽了盧俊的話,想到姨母得知沈應時可能早已知曉生母是誰時的震驚與後悔,他暫且收了風花雪月之心,沉默片刻道:“備馬。”

如果不讓姨母與沈應時說清楚,他怕姨母時時刻刻記掛兒子,再無寧日,萬幸沈應時是個君子,如果他堅持要去沈捷那邊告密的話,姨母只需以死威脅,沈應時應該會打消心思,至於其他,他並不在乎沈應時是否會投靠他這邊。

驪山距離西安並不遠,蕭元的馬好,即便趕夜路,也只比提前出發的沈應時晚到一步。

天上一輪彎月,蕭元悄無聲息登上落霞峰,遠遠就見墳前跪着一道身影。

他沒有馬上現身,沈應時在那裏跪了半個時辰,他便站了半個時辰,直到沈應時轉身,他才露了面。

山頂較為空曠,藉著星光,沈應時很快就認出了對面的人。他攥了攥拳,低聲道:“袁公子為何跟蹤我?”

他目光警惕,蕭元亦沒有什麼好臉色,冷聲道:“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不知世子敢不敢。”

沈應時沒有遲疑太久,越過他道:“帶路吧。”

能跟蹤他到這裏還未讓他察覺的人,肯定有什麼與他相關的秘密,或許就與生母到死也要瞞着他的原因有關。

兩人都是冷性子,蕭元不解釋沈應時就不問,他不問蕭元更不屑先跟他攀親,一路將他帶到安置姨母的別院,見上房亮着燈,知道姨母準備好了,蕭元命盧俊守在門外,他領着沈應時走了進去。

屋中,小顏氏緊張地站在屏風前,聽到腳步聲,她踟躕着轉身,視線落到一個多月未見的親生兒子身上,見他整整瘦了一圈,小顏氏不禁落淚,哽咽着喚了聲“應時”。

蕭元識趣地退回了外間。

只留沈應時難以置信地盯着十步外的女人。

他記得那雙含淚的眼睛,在她矇著面紗躺在床上時,他見到過,他也記得她的聲音,小時候她常常在他“睡着”的時候喚他名字,大了,她則以姨娘的身份跟在父親身邊,客氣地喊他世子。

原來她沒死。

所以她能狠下心不認他,讓他以為她死了,讓他一個多月徹夜難眠,一會兒怨她的丟棄隱瞞,一會兒悲痛她的逝去,一會兒後悔沒在她死前坦白他的知情,沒能讓她知道,他那一聲“娘”是出自真心。

她還活着,沈應時卻突然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感覺,他知道他高興,更多的卻是自嘲。

她到底將他當成了什麼?

“找我何事。”他看着她腳下,毫無感情地問。

小顏氏雖然沒有正面跟兒子打過交道,但她很熟悉他的脾氣,知道他生氣了,她哭着趕了過來,想要抱住他。沈應時猛地轉身,小顏氏踉蹌一步,眼看他要走,她再次追了上去,緊緊從他身後抱住了他,臉貼着他寬闊的背,淚如泉湧,“應時,娘不是故意要裝死騙你的,我不知道你已經猜到了,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瞞着你……”

她嘗過失去至親的痛苦,又怎會讓兒子承受一次。

沈應時仰起頭,忽然什麼都明白了,自嘲道:“但你派人跟蹤我,如果不是我偷偷去祭拜你,讓你料到我知道了,你還會繼續瞞着我是不是?明明活着,也要一輩子都不認我是不是?既然你有不能認我的理由,為何現在又要認?”

不想落淚,感受着背後生母的眼淚,他臉上也忽地涼了。

就像他剛知道這是他親母的那年,還是個孩子的他故意在她陪父親時摔破了膝蓋,忐忑地跑去找她。他期待她會像孟氏照顧沈妙那樣緊張地替他上藥,但她沒有,她只是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使喚丫鬟去請高先生。

他抿着嘴忍着,沒有因為流血哭,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因為她不疼他,哭了。

61、

夜涼如水,天空一輪殘月高掛。

蕭元負手站在門前,仰頭望月,屋子裏面是姨母低低的哭訴。

蕭元冷笑,他想不明白沈應時有什麼不知足的。

姨母那麼恨沈捷,卻始終將他當兒子關心,隱瞞是為了他好,說出實情也是為了他好。

有什麼委屈,比母親活着還重要?

非要等到連個願意替他心疼願意體諒他委屈的人都沒有,他才高興去墳前跪着?

如果有人突然來找他,告訴他他的母親還活着,因為無可奈何才假死了這麼多年,他只會高興,高興有母親可以孝敬。

望着清冷的月亮,蕭元更想她了。

姨母關心他,但姨母有親兒子,沈應時才是姨母最在意的人,所以他只能做她最在意的,只有努力做她心裏最重要的男人,做她信賴關心一輩子的丈夫。

內室。

沈應時第一次知道,原來護國公府的謀逆罪名是被陷害的,陷害之人,正是他向來敬重的父親。非但如此,他敬重的父親還霸佔了顏家二姑娘,逼迫她為他生了兒子。而他的父母,一個為了讓他有機會替顏家報仇,一生下他就不要他了,一個為了防止他背叛父親,將他的母親禁足在一座小小的梅閣里,不許他們相見。

“你送我這枚玉佩,就只是為了讓秦王能認出我?”低頭,取出他一直貼身收着的麒麟玉佩,沈應時慢慢轉身,木然地問道。

小顏氏很想否認,但她做不到繼續說謊話欺騙兒子,流着淚點頭,“是,想把東西送給你,還不讓他懷疑,我只能……”

沈應時笑了下,示意她不用再說,最後看一眼那他以為母親是為了保他平安才送的玉佩,他將玉佩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小顏氏心都要碎了,撲過去抓起玉佩往他手裏塞,“應時你別這樣,這雖然是我雕的,在我眼裏它就是你外祖母送我的那枚,娘是真心想給你……”

沈應時拳頭緊攥,鐵了心不接,對着窗子繼續問道:“你今晚叫我過來,打算讓我怎麼幫你?殺了他,繼承侯府,再暗中投靠秦王?”

“不是!”

小顏氏狠狠攥住了他手臂,哭得頭髮都散了,“我什麼都不用你做!是,生下你的時候我是這樣想的,但現在不用你做任何事!與你相認,是不想你誤會我死了傷心,應時,你怎麼怨我恨我都好,你別誤會我還想利用你行嗎?”

“好,我知道了,沒有旁的事,我走了。”沈應時掰開她手,深深吸了口氣,轉向她時,目光十分平靜,“你放心,你還活着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會做任何衝動舉止引父親懷疑……”

兒子願意替她隱瞞,小顏氏心中複雜,忍不住道:“應時……”

沈應時沒給她多說的機會,繼續道:“不必謝我,你生了我,這些是我欠你的。但我也是沈家的長子,你們想要報復,我不會利用今日所知壞你們的計劃,也不會告訴父親袁公子就是秦王,但將來報復來了,我會與父親站在一起保護沈家,保護孟氏幾人。如果你們遲遲不動手,遲到將來我繼承了爵位,我誰都不幫,不會幫太子對付秦王,也不會幫秦王對付太子,我只管鎮守西北,直到新君派人取代我為止。”

父母給了他身體,他誰都不欠,但他也不會偏袒任何人,因為他們也欠了他。

說完最後一句話,沈應時抬腳就走。

小顏氏哭得肝腸寸斷,撲過去攔住了他,仰頭看她的兒子,“那我呢,你以後都不打算再認我了,是不是?”

“是你讓我喊孟氏母親的。”沈應時冷聲回道,言罷繞過她,頭也不回地出了屋。

她先不要他的。

他知道她想報仇,但她並非只有那一條路走,即便只是個庶子,母親受苦,他也會想盡辦法幫她脫離苦海,只是她沒給他盡孝的機會,沒給他寸步不離守着她的機會。既然做了選擇,甚至都下過今生再也不相認的決心,她現在哭什麼?她真的需要他認她嗎?

看都沒看站在門邊的所謂表哥,沈應時決然離去。

蕭元也沒看他,轉身攔住追出來的姨母,抱着她安撫,“姨母別哭,以後元啟孝敬您。”

強扭的瓜不甜,他的姨母那麼堅強,會想明白這個道理的。

~

先是死別,再是生離,因為兒子的決絕,小顏氏哭了整整一夜。

蕭元守在旁邊,陪了一晚,黎明時分小顏氏終於睡沉了,他才悄悄退了出去。

天上還閃着星星,蕭元站在院子裏數,數着數着舒了口氣,低聲吩咐盧俊,“去集市挑兩筐甜杏送到蔣家,記得單獨為五姑娘準備一個果籃,托三公子轉交。”

她送了櫻桃,他不回禮,小姑娘肯定會不高興。

並不知他忙了一晚的謝瀾音確實不高興了,早起站在櫻桃樹前,不知摘了幾顆青櫻桃撒氣。

昨日櫻桃送過去,他沒有任何回信給她,以為他晚上會過來,結果等到二更都白等了。

心裏有氣,跟家人一起用飯時小臉都是繃著的。

“誰又惹我妹妹生氣了?”謝瀾橋盯着妹妹瞧了會兒,納罕地問道。

蔣氏笑着看向小女兒。

謝瀾音勉強笑笑,怕母親姐姐多問,吃完飯就回了邀月閣。

謝瀾橋留了下來,坐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話。

蔣氏預計再有一個月就生了,身子重,沒精力事事留意兩個女兒,小聲問次女,“瀾音到底為何耍氣啊?是不是又跟你們三表哥鬧彆扭了?”

謝瀾橋剛要說不知道,外面玉盞笑着走了進來,輕聲回稟道:“夫人,袁公子聽說夫人最近愛吃酸的,特意讓人送了兩筐新鮮的杏兒過來,一筐抬到舅老爺那邊去了,一筐抬了過來。夫人是想先瞧瞧,還是直接抬到廚房洗了去?”

“洗了吧,記得揀兩籃子送到兩位姑娘那邊。”蔣氏笑着道,目送玉盞走了,她扭頭,想跟女兒誇誇袁公子太客氣,卻見女兒笑得古里古怪的,不由問了出來。

謝瀾橋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拆妹妹的底了,反正早晚母親都會知道的。

那邊謝瀾音收到滿滿一籃子黃橙橙的杏兒,一肚子悶氣頓時消了大半,等蔣懷舟又拎了一籃子杏笑得弔兒郎當地走過來時,謝瀾音被逗地徹底不氣了。但她不知道這籃子是蕭元送的還是表哥拿來逗她的,謹慎地沒有露出任何喜意。

蔣懷舟看着鸚哥去洗杏了,這才打趣小表妹道:“瀾音厲害啊,送一籃子小櫻桃,回頭就換回一籃子大杏兒,還讓我們也分了兩筐,我看你比瀾橋還會做生意。”

“少貧嘴!”得知表哥手裏的杏兒是單獨給她的,謝瀾音忍不住笑,一把將籃子搶了過來。

蔣懷舟嘖嘖了兩聲,隨即跟了過去,低聲起鬨道:“快找找,興許裏面還藏了信啊什麼的。”

謝瀾音覺得那不可能,攆走表哥后,卻悄悄翻了翻,沒翻到東西,她有點失望,不過吃了兩顆甜杏后,很快又釋然。

“姑娘,這個杏仁也能吃!”鸚哥好動,吃了兩顆后蹲到院子裏砸杏仁,嘗過後興奮地道。

謝瀾音聽了,心中一動。

十四歲的小姑娘,初嘗情滋味兒,有什麼事都會想着對方,這日謝瀾音什麼都沒做,光砸杏核了。天熱杏兒不好放,她將兩籃子杏都分給了邀月閣里的丫鬟們,再命鸚哥桑枝將洗乾淨的杏核收過來,她親手砸。

砸了滿滿一碟子,臨睡前放到了桌子上。

看看窗戶,謝瀾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好在杏仁放得時間久些,等到十五也不怕。

興奮地睡不着,正因如此,那邊叩窗聲一響,謝瀾音就醒了。

盛夏睡衣單薄,謝瀾音先穿好外衣,簡單地梳個頭才抓了兩顆杏仁,笑着去給他開窗。

這兩日小顏氏鬱鬱寡歡,蕭元心情不免也受了點影響,可是一看到月色下她靈動的桃花眼,嬌美的笑臉,那些不快便不翼而飛。

“怎麼這麼高興?”隔着窗子,他柔聲問道。

謝瀾音輕輕搖頭,有些狡黠地望着他,“你先閉上眼睛,我喂你吃一樣東西,猜出來了有賞。”

她興緻勃勃,蕭元自然配合,馬上閉上了眼睛,還體貼地低頭等喂。

謝瀾音捏着杏仁遞了過去,快碰到他唇時,看着那已經親過她幾次的唇,她有點臉熱,聲音不禁更輕了,軟聲提醒道:“張嘴吧。”

蕭元笑了笑,聽話地張開。

他長得俊,做這樣的動作,說不出地撩人。謝瀾音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盯着他瞧了會兒,才將杏仁塞了進去,才塞進杏仁尖兒,手指碰到他微薄的唇,她莫名發慌,急急縮回手,蕭元敏捷地往前追了下才沒有弄掉杏仁。

“嘗出來了嗎?”謝瀾音靠着窗子,期待地望着窗外皺眉品嘗的人。

蕭元沒這樣吃過杏仁,但他吃過各种放了杏仁的糕點,自然吃出來了,只是看着她水漉漉的桃花眼,他故意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再次湊了過去,張嘴道:“再試一次。”

謝瀾音哪知道他的花花心思,傻了吧唧地繼續喂他。指腹碰到他唇,她又要躲,蕭元就等着這一刻呢,獵食般追上去,捉住她蔥白玉指,緊抿不放。

陌生的癢閃電般從他舌尖傳到她身上,謝瀾音驚得忘了反應,獃獃地與他四目凝望。

62、

他含着她手指,舌尖還不老實,謝瀾音耳根發燙,飛快將手指抽了回來,隨手抹在裙子上。

“不理你了……”惱他不規矩,謝瀾音噘着嘴要關窗。

蕭元搶着將手搭在窗棱上,熟練地轉移話題,笑着看她,“哪來的杏仁?”

謝瀾音早明白他的招數了,但她就是吃他這套,畢竟不是真的生氣,便放下手,哼着道:“你不是送了杏來嗎,鸚哥說杏仁是甜的,我就讓她也給你砸幾個。”

蕭元有點失望,摸摸她耳邊一縷碎發抱怨道:“為何讓丫鬟動手?我想吃你親手砸的。”

這是他的准妻子,將是他最親的人,除了她,這種類似撒嬌的話,他再也不會對旁人說。

謝瀾音拍開他手,轉過身,自己繞着長發轉圈,聲如蚊吶:“我說是丫鬟砸的,你就信啊?”

那聲音輕輕軟軟的,聽得他心也軟了,更入耳的是她話里小女兒的羞澀純情。如喝了最甘醇的酒,蕭元情不自禁抱住她,一手握住她繞頭髮的手,另一手轉過她下巴,低頭親了上去。

他動作太快,謝瀾音來不及躲避,轉瞬就被他熟練地貼了上來。他的唇是軟的,她嘗到了淡淡的杏仁甜,她羞極了,急着往前躲。他才剛開始,哪肯放她走,想也不想就按她,卻因為姿勢的問題,大手好巧不巧地按在了她……

如最柔軟的枕頭凹下去了一塊兒,蕭元動作一僵,及時住了力道。

謝瀾音也僵住了,但她有點疼,因此先回神,以為他是故意的,又動了壞心,她氣得狠狠咬了他嘴唇一下,猛地推開他手,又要關窗。

“瀾音!”

蕭元微喘着按住她手,莫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低頭,對上她起伏的胸口,他呼吸更是不穩,便將她往前拉,他下巴抵着她腦頂與她說話,怕她又哭,他語氣急切,“真不是故意的,我保證過,成親之前,不會碰別的地方。”

他心砰砰地跳,謝瀾音聽得清清楚楚,不知該不該信他,反正她是羞於再繼續與他說話了,靜了會兒,小聲道:“我給你砸了一碟子杏仁,你喜歡的話,拿回去慢慢吃吧。”

“好,我一天吃一顆。”身體平復了,蕭元慢慢鬆開了她。

謝瀾音過去端杏仁,想着他不好拿,倒進了兩個荷包里。

蕭元就拎着兩荷包沉甸甸的杏仁回去了。

送走心上人,謝瀾音甜甜地睡了個好覺,翌日早上去給母親請安,小臉白裏透紅,跟新開的牡丹花似的。

“娘,今早小傢伙有沒有踢你?”蹲到母親身邊,謝瀾音輕輕貼到了母親肚皮上。

蔣氏溫柔地摸了摸女兒腦頂,笑道:“剛剛才鬧了會兒,現在聽到姐姐的聲音,反而乖了。”

“這麼乖,肯定是弟弟了。”謝瀾音仰頭看母親,調皮地眨眼睛,“娘總說我們姐三個哪個都讓你操碎了心,這個從娘懷上到現在都沒有折騰過娘親,一定的弟弟。”

蔣氏摸摸女兒腦頂,沒有說話。

兒子女兒都沒關係,她就盼着丈夫跟長女快點回來,一家人團聚了,她什麼都不怕,否則……

不敢再想下去,蔣氏望望窗外,轉移了話題。

到了五月底,京城忽然派了人過來,是謝定最信任的劉管事,年幼時跟在謝定身邊跑前跑后,上了年紀,順理成章地做了謝家的大管家,為人不偏不倚,謝家三房哪邊他都不怠慢,規規矩矩地做事。

“老奴給夫人請安,給二姑娘五姑娘請安。”

時隔大半年,再次見到夫人與兩位姑娘,劉管事神色也露出了些感慨,恭恭敬敬地行禮道。

謝瀾音姐妹倆分別坐在母親左右,等着母親問話。

“劉叔起來吧。”蔣氏客氣地讓座,疑惑道:“京城到西安千里迢迢,您怎麼來了?”

劉管事沒有坐,低頭道:“侯爺惦記夫人與兩位姑娘,也惦記還未出世的小主子,特派我過來伺候,有了好消息再趕緊帶回去。另外侯爺跟皇上請過旨意了,皇上得知大爺因公流落海外,賜了很多恩賞,還說大爺一回來便封其世子,兵部郎中的位置也給他留着。老奴來的時候,侯爺也派了人去廣東,相信不久夫人與大爺就能團聚了。”

謝瀾音嗤了聲,世子與兵部郎中的位置本來就是父親的,劉管事這說卻說得謝定對他們一家多好一般。至於廣東那邊,母親去年就派了人守着,用得着那邊幫忙?

蔣氏看了小女兒一眼,跟着道:“侯爺一片苦心,勞煩劉叔辛苦了,這一路車馬勞頓,您先去客房休息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也不遲。”

劉管事應了聲,隨着小丫鬟走了。

目送他離去,蔣氏將小女兒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瀾音,有些事情咱們記在心裏,不用時時刻刻表現出來。等你爹爹回來了,咱們一家多半是要進京的,你這樣喜怒形於色,讓娘怎麼放心?”

謝瀾音明白這個道理,但她就是委屈,如果謝定一直都偏心冷落她們一家,她還不會如此在意,就因為謝定曾經寵過她們姐妹,她才不滿他去年偏心陳氏那一次。

事情過去了那麼久,蔣氏倒沒有先前那般氣憤了,嘆道:“他有他的苦衷,陳氏,到底為他生了三個兒女。瀾音,雖然官職爵位是你爹爹應得的,如果他不想給,也有辦法徹底的偏心,現在他還肯替你爹爹爭取,你就別再怨他了,咱們一家還能團聚最重要。”

女兒小小年紀,她不希望她戾氣太重。

謝瀾音看看母親的大肚子,乖乖地點點頭。

晌午歇晌時,謝瀾音想想京城,突然又發起愁來,夜裏見到蕭元,她小聲問他:“我爹爹回來了,我肯定要搬去京城,那咱們……”

她捨不得離他太遠。

蕭元早有打算,握着她手道:“伯父肯定會過來接你們,他一來我便提親,聘禮等迎親事宜我都會提前安排好,只要你願意配合我勸伯父伯母答應早嫁,我便能在你們返京前娶到你,不過那樣一來,你就不能跟去京城了,瀾音,你願意嗎?”

謝瀾音不怎麼願意。

她才十四,她不想這麼快就嫁人,不想這麼快跟父母分開,她還想去京城看看京城繁華,去京城跟姑母好好團聚。

小姑娘久久不說話,蕭元有點緊張了,如果她回京城,他娶她就容易出變數。旁的不說,迎親時他這個新郎官肯定要拋頭露面,萬一被人認出來,他擅自離開封地回京,便是一大罪名。

“瀾音……”蕭元捧住她手親了親,聲音里多了一絲自卑與無奈,“瀾音,你是侯府貴女,我只是一介布衣。能娶到你,對我來說是榮耀,我卻怕去京城迎娶你時,那裏的人嘲笑你……瀾音,我的聘禮不會比世家子弟差,唯有給不了你體面,我擔心你去了京城,見識過那裏的繁華,會後悔……”

他第一次這樣不自信,謝瀾音心疼了,急忙道:“不會的,我,我只想,嫁你……”

“那咱們在西安成親?”蕭元攥緊了她手,鳳眼懇求地望着她,“瀾音,我真的想早點娶你,你放心,等咱們成了親,我會常常帶你去京城探望家人,如果你不介意被京城親戚指點,我也願意在那邊買宅子,陪你在京城久居。”

他話里全是對她的緊張,怕她變心,謝瀾音看着他俊美的臉龐,咬咬唇,慢慢地點了點頭。

早晚都要嫁他,那何不早點安他的心?而且,謝瀾音也有點不想在京城侯府出嫁,面對陳氏等人註定會冷嘲熱諷的臉,她嫌敗壞心情。

她要高高興興地嫁人,有家人陪伴就好了。

她答應了,蕭元鬆了一口氣,只是抱着全心全意信賴他的傻姑娘,他又無比地內疚。

他不想騙她,可他更想娶她。

“瀾音,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親親她腦頂,蕭元鄭重地承諾道。

~

六月初六,將近黃昏時,蔣氏順順利利產下一子,足有六斤重,按照謝家幾位少爺的排行,小傢伙名字已經有了現成的,叫謝晉北。

大爺有后,劉管事高興不已,次日便急着回京報喜去了。

謝瀾音喜歡弟弟,寸步不離地守在小傢伙身邊,蔣氏看着床前的一兒兩女,越發盼望丈夫早點回來,只是按照薛九所說,白家的商船六月返航,路上還得走兩三個月,怕是趕到西安,要等到入冬了。

然而沒等到謝徽父女回來,蔣謝兩家包括整座西安城,先等到一樁噩耗。

匈奴人起兵了,率領二十萬鐵騎攻打西北一線,已經有五座城池相繼失守,若按照眼前的形勢下去,不出半月,便能打到西安城。

一時人心惶惶。

34、

上了香,二夫人領着孩子們去玩了,謝瑤陪陳氏去客房休息。

雖然拜了菩薩,陳氏心裏依然堵得慌,什麼都不想做,坐在榻上生悶氣。

本以為謝徽死了,他沒死,盼着他客死他鄉,轉眼間蔣氏又有了身孕。

怎麼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

心煩意亂,看到原本該在西安當知府夫人的女兒,陳氏更是氣悶,可畢竟是親生的,捨不得遷怒。

母親眉頭緊鎖,一看就心情不好,謝瑤體貼坐到榻前的矮凳上,輕輕給母親捶腿,小聲勸道:“娘,我知道你心煩什麼,這種看老天爺臉色的事,咱們發愁也沒辦法,可你想想,她一有身孕便長途跋涉回娘家,很快就是寒冬臘月了,誰能保證她會順順利利生下來?就算生了,不也可能是女兒嗎?退一萬步講,就是生了兒子,想繼承爵位就得搬回來,那麼多年,娘還怕沒有機會?”

不親的哥哥與親哥哥當侯爺,對她的差別可大了,她當然不希望爵位落在外人手裏。

陳氏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外面丫鬟突然在門前回稟,“夫人,圓慈大師新制了兩包桂花茶,派人送來了。”

陳氏抿了抿嘴。

圓慈大師與謝定關係不錯,這茶是要送給謝定的,想到這些日子兒孫們勸了好幾次謝定都不肯見她,得知蔣氏有孕謝定還美滋滋四處宣揚,陳氏現在聽到與他有關的事情便來氣。

謝瑤先讓小丫鬟請人進來,才低聲提醒道:“娘,您收了茶葉,回頭親自給父親送去,都幾十年的夫妻了,你好好哄哄,父親會心軟的。”

女兒對她充滿了信心,陳氏回想以往夫妻之間的恩愛,也還抱着一絲希望,便收起鬱氣,露出和善的笑,抬頭朝門口望了過去。

小丫鬟挑着帘子,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端着茶盒走了進來。

陳氏常常來靈隱寺,別處的小和尚她興許不認識,圓慈大師身邊的她都眼熟,仔細端詳兩人一眼,奇道:“你們是圓慈大師新收的弟子?我瞧着眼生。”

兩個和尚互相瞅瞅,低頭道是,各自報了法號。

陳氏點點頭,命小丫鬟去接茶盒。

就在丫鬟們接過東西的那一瞬,兩個少年和尚突然出手,一人對付一個丫鬟,轉眼就將人放到在了地上。謝瑤大驚,扶着母親就要跑,放聲尖叫,才叫一聲,娘家都被人捂住了嘴,使勁兒地掙扎。

白臉和尚應付的是謝瑤,見這女人養得嬉皮嫩臉的,在他懷裏躲來多去,他故意將人壓到榻上,低聲同兄弟商量,“我看她長得不錯,一會兒你去外面放哨,容我弄上一回?”說著手在謝瑤身上亂動。

謝瑤驚恐絕望,拚命想要將人掀下去,可男女天生力氣懸殊,被人壓得死死。

“你不要命了?”臉上有痣的和尚低聲斥道,一邊說一邊將陳氏身上值錢的首飾往下扯,扯得陳氏頭髮散了,耳垂紅了,扯一下身子就打個哆嗦,“利索點,一會人多了咱們就跑不了了!”

東家只讓他給陳氏教訓,可不能節外生枝。

白臉和尚盯着謝瑤,在謝瑤絕望的注視下嘖嘖了聲,將沾了迷.香的帕子捂到謝瑤嘴上,眼看着謝瑤昏死過去,他伸手將帕子丟給同夥,“給你,我這還有一塊兒帕子,弄暈了吧。”

臉上有痣的和尚伸手接,按着陳氏的手故意鬆了力道,陳氏不怕被人搶錢,可是見那邊的賊人竟然要扯女兒的衣裳,她想也不想就要逃出去,出其不意竟然將身上的人推開了!

“來人……”

她拚命往外沖,才跑出一步就被臉上有痣的和尚拽了回去,揚手就是一個大巴掌!

陳氏腦海里嗡嗡一片,登時倒在了地上,為難當頭,陳氏回神后仍然不忘呼救,可惜發出的聲音連屋裏的人都聽不清楚。

“跑,你還跑啊?”臉上有痣的和尚一腳揣在陳氏肚子上,目光陰狠地道,“老老實實交出身上值錢的東西,老子沒想要你的命,可你自己找死,那就別怪老子了!”說完揚起不知何時拿出來的匕首,狠狠朝陳氏肚子扎了下去。

“大哥別衝動!”白臉和尚猛地撲了過去,臉上有痣的和尚“手一歪”,匕首準確無比扎到了陳氏右手手腕上,疼得陳氏閉緊了眼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大哥,她們是官家太太,咱們別鬧出人命。”白臉和尚先用手裏女人的小衣堵住陳氏的嘴,才焦急地勸道。

臉上有痣的和尚似是被他勸服,兇巴巴瞪陳氏一眼,一把扯出陳氏脖子上的紅繩,見是一枚水色上好的玉佛,狠狠一拽,拽的陳氏腦袋抬起又重重磕下,再去搶陳氏手腕上的翡翠鐲子。

白臉和尚繼續去了謝瑤那邊,搶首飾時做了不少揩油的事,看得陳氏目眥欲裂。

搶完人,兩人對個眼色,躡手躡腳走了出去,出門後繼續裝作靈隱寺的和尚,走出謝家休息的這座客院時,迎面撞上二夫人謝瀾薇娘倆,身邊謝晉東一手牽着七歲的方菱,一手牽着六歲的弟弟謝晉西。

兩個和尚頓足,低頭行禮。

二夫人沒有多想,繼續說笑着往裏走。

到了客房,向來被陳氏寵愛的謝晉西掙開兄長的手,興奮地往裏跑,“祖母,我剛剛看到一隻松鼠……”

挑開帘子,卻見他的祖母倒在地上,披頭散髮,手上扎着一把血淋漓的匕.首,榻上姑母衣襟敞開,身上比他還白。

謝晉西僵在了原地,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

二夫人謝瀾薇娘家隨後進來,看清屋子裏的情形,謝瀾薇啊地尖叫,二夫人同樣白了臉,好在反應夠快,迅速阻止長子與外甥女進來,吩咐長子去喊人,再讓女兒領弟弟出去,她忙着去扶陳氏,“母親,母親……”

一個時辰后,謝家。

“回侯爺,老夫人她……”杭州最有名望的郎中惋惜地看了眼陳氏,搖頭嘆道:“老夫人臉上脖子上的傷不礙事,只是她右手手筋已斷,往後怕是,再也拿不得東西了。”

“母親……”二夫人跪在床邊,掩面痛哭,一旁謝循臉色十分難看,又心疼又恨。

謝定離床幾步站着,瞥一眼床上形容狼狽疼昏過去的妻子,心中複雜。

妻子說是動身北上前再去靈隱寺拜拜菩薩,祈求一路順風,但她到底去求什麼,他一清二楚。如果她老老實實在家閉門思過,去碰上這種事?

只是,靈隱寺那麼多香客,為何偏偏輪到了她?

腦海里浮現大兒媳臨走前平靜的臉龐,謝定心中一緊。

會是大兒媳安排的嗎?

“父親,母親去靈隱寺沒有千次也上百次了,為何以前都沒有出事,如今一被大嫂懷疑就出了事?”謝循請父親去了外面,撲通跪了下去,言辭憤慨,“父親,她今日敢買兇欺辱母親妹妹,明年大哥萬一出事,她是不是還想再殺了我們?求父親徹查此事,替我們做主!”

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蔣氏做的,但就算不是,他也要將污水潑過去,讓父親不喜。

“滿口胡言!”

謝定一腳踹在了次子身上,寒着臉斥道:“你抓到賊人了?你親口聽他們說是你大嫂指使的了?瀾音懷疑你娘的時候,你怎麼沒求我替她們做主?我告訴你,你大嫂是我派人提親娶進謝家的媳婦,她溫順純良孝敬公婆,絕不會做這種事。賊人到底是誰,我已經派人去查了,你安安心心在家照顧你母親,讓我聽到外面有半句詆毀她的傳言,聽到有人搬弄是非弄得謝家家宅不寧,休怪我六親不認!”

即便是大兒媳做的,那也是妻子活該!

他不忍對妻子趕盡殺絕,亦沒臉追究大兒媳,長子生死不明,妻子廢了手,一報還一報,他管不了,他也沒法管。

警告地看了次子一眼,謝定轉身要走。

謝循不甘心,伸手扯住父親的衣擺,悲憤交加:“父親,您生母親的氣,可是妹妹呢?她被人凌.辱,你讓她以後怎麼見人?難道您連妹妹都不管了嗎?”

謝循腳步一頓,許久才沉聲道:“阿瑤的事,除了你母親與她,除了你們夫妻,再無旁人知曉,你真心疼她,就閉緊嘴巴,別再提此事。”

他信大兒媳做得出報復狠心婆母的事,但他不信大兒媳會遷怒小姑子,否則她不會平平安安將女兒從西安送回杭州,更不會只讓人扯開女兒的衣裳。更何況,一切都只是猜測,或許大兒媳對此毫不知情。

心思重重,謝定親自領兵去抓人。

很快就聽說兩個和尚是揚州那邊逃逸過來的,一路冒充和尚在不少寺院都做過這種事。

事已至此,謝定越發相信此事與大兒媳無關,就連陳氏娘幾個都動搖了。

特別是陳氏,她很清楚,如果是蔣氏派來的人,她可能已經死了,女兒更是躲不過被人糟蹋的命。但這並不影響她去謝定跟前哭訴,只要丈夫相信是蔣氏所為,他們就算兩清了,那丈夫也不必再冷落她了吧?

然而謝定聽她再三暗示兇手乃大兒媳所派,本來因妻子受傷微微動搖的心,再次冷若寒冰。

就在陳氏一邊自怨自艾廢了的手一邊絞盡腦汁挽回丈夫的心時,蔣氏收到了陸遙的信。

她簡單看過,遞給了圍在身邊的女兒們。

謝瀾音同姐姐一起看的,看完既痛快又有些失望,小聲咒了一句。

謝瀾橋沉思片刻,忽的笑了,哄妹妹道:“沒事才好,否則咱們還得給她守孝。”

蔣氏讚許地看了眼次女。

剛得知丈夫出事乃陳氏所為時,她確實想要了陳氏的命,但深思熟慮過後,還是改了主意。

丈夫現在領了兵部郎中的職,但還沒有正式交接,白白耽誤一年,那樣的肥缺,明年丈夫回京,想要順利進兵部都得好好打點打點,一旦陳氏死了,丈夫就得為她守孝三年,太耽誤前程。而陳氏活着,等她看到丈夫平安歸來繼承爵位,看着她們一家越過越好,到了那時候,她廢掉一隻手的痛苦便不算什麼了。

35、

鵝毛大雪簌簌地落,馬車慢慢地走,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馬車裏,謝瀾音披着桃粉色綉如意紋的斗篷,緊緊靠着姐姐坐,小臉發白。車裏擺着紫銅小爐,上好的銀霜炭燒起來看不見煙,可她依然冷,緊緊蓋在腿上的探子,恨不得將自己圍成一團鑽到姐姐懷裏去。

蔣氏心疼地去摸女兒的手。

謝瀾音手裏捧着手爐,手心熱乎乎的,手背卻有點涼。

怕母親擔心,她打起精神笑,“娘我不冷,就是靠着姐姐舒服。”

蔣氏心疼也沒辦法,嘆口氣道:“瀾音再忍忍,一會兒就到了。”

冬天天寒地凍白日短,再加上她懷有身孕,車隊走得特別慢,慢慢悠悠地從九月走到臘月,終於進了西安城。杭州的冬天冷,但跟西安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西北風嗚嗚地吹,車簾掩得再嚴實也能鑽進來。她習慣了,次女瀾橋活潑好動也耐得寒,只可憐了小女兒,打小嬌嫩,前幾天剛病了一場,今兒個又趕上大雪,可千萬別再凍病了。

“喝杯茶吧。”蔣氏想倒茶給女兒喝,謝瀾橋搶着做了。

一碗熱茶下肚,謝瀾音暖和了很多,一手攥着斗篷領子,一手輕輕扯開一條窗帘縫隙。棉布帘子外還有竹簾,謝瀾音沒動那個,透着竹簾縫隙問車旁的蔣懷舟,“三表哥不覺得冷嗎?”

大雪天騎在馬上,她都心疼了。

蔣懷舟身上披着大髦,頭上戴着遮雪的斗笠,朗聲笑道:“我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早習慣了,瀾音不用擔心我,快放下帘子吧。”

謝瀾音掃一眼外面的白茫茫,放了帘子。

兩刻鐘后,娘仨再次進了蔣府。

小外甥女凍得可憐兮兮的,李氏心疼壞了,沒管身懷六甲的蔣氏,先讓外甥女們去炕上坐,知道娘仨在南方住慣了受不住這邊的冷,她特意讓人把炕燒得更熱些。謝瀾音手冷腳冷,脫了斗篷乖乖爬到炕上,丫鬟抱了被子出來,謝瀾音就躺在炕頭,只露着腦袋在外面,眨巴着眼睛看母親與舅母一家敘舊。

大半年不見,舅舅舅母表兄們除了身上的衣服厚了,沒什麼變化,只有大表嫂林萱,也有喜了,五月里就診出了喜脈,現在大腹便便,預計上元節過後就要生了。

李氏打趣小姑子,“明年你給我生個外甥,萱萱給我生個孫女,倆孩子呢,當侄女的反而要比表叔大幾個月,多稀罕啊。”

旁人家婆母都盼著兒媳生孫子,她一連拉扯了三個兒子,就盼兒媳爭氣給蔣家添個姑娘呢,整日將孫女掛在嘴邊。

婆母心寬,林萱沒有了必須生兒子的壓力,吃好喝好,養得豐潤了不少。

年底家人團聚,有說不完的話。

謝瀾音躺在被窩裏,暖和了,也困了,在熟悉的溫馨的家常里睡了過去。

睡著了,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母親輕聲喚她,謝瀾音想睜開眼睛,有微涼的手貼上了她額頭,很是舒服。她睜開眼睛,發現屋裏點了燈,看看陳設,好像還是舅母的房間,燈光太亮,謝瀾音卻分不清是清晨黃昏,母親讓她繼續睡,她便睡了。

好像沒睡多久,有人拉她的手,然後舅母將她扶了起來,姐姐端葯給她喝。

~

天黑了,雪還在紛紛地落,蕭元靠在榻上,手裏拿着本書,鳳眼卻望着窗外,一雙黑眸倒映着柔和燈光,如晨光籠罩的湖水,澄澈表面下,是誰也看不透的底。

院子裏傳來葛進輕快的腳步聲,蕭元視線收了回來,隨手翻了一頁書。

“公子,剛剛蔣家那邊傳信兒過來,五姑娘偶感風寒,進府不久便病倒了。”

葛進三兩步走到銅爐旁,一邊烤手一邊回話,一張嘴先呼出一團白氣。

主子過來不久,便在蔣家安插了眼線,葛進覺得吧,以主子現在跟蔣家的關係,如果謝五姑娘沒來西安,那眼線多半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她病了?

蕭元眼睫顫了顫,目光在葛進靴子上轉了一圈,沒有說話。

葛進知道主子只是不願表露他對謝五姑娘的在意,其實心裏想得很,就自顧自說了起來,“唉,五姑娘她們還真是可憐,一家人天各一方,謝家那邊沒有真正關心她們的親戚,才回去不久又千里迢迢地趕了回來,萬一謝大人出了事,謝家人恐怕也不會接她們進京了。”

通過蔣家,謝家的事他們便是不知具體,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不過對於主子來說,謝家的不幸,倒是他的機會。

主子短時間內回不了京城,謝家五姑娘估計也要長住西安,如果說年初相處時間太短是二人有緣無分,如今這一鬧,可不就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主子真喜歡人家,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葛進眼巴巴地望着暖炕上的主子,希望主子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出去吧。”蕭元神色如往常一樣平靜,繼續看書。

葛進偷偷瞄了兩眼,實在看不出主子的心思,搖搖頭,退了下去。

人走了,蕭元回想心腹剛剛那番話,抬眼看炕桌上的鳥籠。

天冷,黃鶯鳥懶懶地縮成一團,見主人看過來,它輕輕叫了聲,清脆好聽。

蕭元走了神。

她四月里走的,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年。

說實話,他已經記不清她的容貌了,偶爾夢裏會夢到她,但只是確定自己夢裏出現的姑娘是她,那面容卻如隔了一層霧氣,霧裏看花,又看得見什麼?聲音虛無縹緲,夢裏夢外都沒有確切的記憶,只知道,他曾經痴迷她的聲音。

年後她就十四了,模樣肯定變了,聲音是不是也變了?

畢竟是曾經印象深刻的姑娘,他確實想再見見她。

但他不可能也沒有理由主動去找她,有緣的話,自會再遇。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謝瀾音這一病,又好生調理了七八日,才徹底恢復了精神。

但她嫌外面冷,哪都不想去,窩在屋裏同丫鬟們下棋打發時間,哪天天暖無風,她才捨得出門。

除夕這晚,一大家人一起守歲,謝瀾音坐在母親身邊,看着舅舅家合家團圓,想到遠在天邊的父親姐姐,偷偷地哭了,熬到子時明明該困的,回到邀月閣卻輾轉反側,久久難眠。

年後也沒什麼精神。

小表妹思親了,蔣懷舟心疼,想方設法哄她高興,眼看就要到十五上元節了,蔣懷舟提着一盞他親手做的花燈來攛掇小表妹,“明晚開始,連續三晚花燈會,咱們家幾處鋪子都猜燈謎送彩頭,瀾音要不要去看看熱鬧?”

謝瀾音怕了西北的冷,白天都懶着動,晚上更不想出門,提着表哥送的花燈轉了轉,搖頭。

“那我不送你了。”蔣懷舟學她賭氣時的樣子,一把將花燈搶了回來。

謝瀾音忍俊不禁,隨即哼道:“三表哥做的花燈一點都不好看,我正愁怎麼拒絕呢。”

小丫頭最會氣人,蔣懷舟伸手捏她鼻子。

表兄妹倆鬧了起來,蔣懷舟很快討饒,乖乖給小表妹彈了下腦頂,再次勸道:“瀾音去吧,表哥精心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保管這是你最難忘的一次上元節,你就給表哥一點面子,別讓表哥白費心思?”

他想讓小表妹開心起來,變回那個天真無憂的嬌姑娘。

他說的太過誠懇,謝瀾音微微動容,“你先說說是什麼禮物。”

她又何嘗不懂表哥的一片苦心?

蔣懷舟見她動搖了,故作神秘,笑着轉了轉被她提着的花燈,“明晚瀾音隨我去,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歡,我答應再送你一樣禮物,只要表哥買得起的,隨你挑。”

謝瀾音笑了,桃花眼水潤潤的,裏面是被人呵護在意的滿足,“既然三表哥如此熱情相邀,那我就去瞧瞧吧。”說完憶起那次被賊人劫走的事,而逢年過節這等熱鬧場合更容易出意外,謝瀾音心有餘悸地提醒他,“這次咱們多帶幾個人?”

小姑娘怕怕的,蔣懷舟心疼了,摸摸她腦袋道:“這次咱們就在自家鋪子待着,不往街上走,來回來去坐馬車,不會出事的。”

他安排的好,謝瀾音放了心。

翌日蔣懷舟再去與姑母商量,蔣氏聽說兩個侄子都陪着,又只在自家鋪子,點點頭。黃昏孩子們出門時,她替小女兒攏攏梅紅色的狐毛斗篷,溫柔叮囑,“乖乖跟着表哥們走,夜裏冷,早點回來。”

謝瀾音乖巧應是,跟着與姐姐上了馬車,蔣行舟蔣懷舟騎馬隨行左右,前往蔣家的雙鳳閣。

雙鳳閣現歸蔣懷舟打理,乃一條街正對的兩家鋪子,南街的賣脂粉香料,北街賣金銀首飾,是西安城裏官夫人有錢太太們最喜歡去的地方。

越是有錢人家給的彩頭就越豐盛,加上蔣懷舟早把聲勢造起來了,花燈會還沒正式開始,雙鳳閣附近已經陸陸續續圍滿了人,都是來看熱鬧的,人太多,致使馬車都難通行。

“繞到後街,咱們從後門進去。”街口,蔣懷舟看看那邊摩肩接踵的人**,吩咐車夫道,語畢他先調轉馬頭,誰料一轉身,撞見兩位熟人。

“袁兄!”蔣懷舟驚喜地喚道,立即下馬,上前打招呼,“袁兄該不是來贏彩頭的吧?”

蕭元一身天青色圓領錦袍,目光掃過雙鳳閣前的百姓,淺笑道:“這麼多人,怕是難贏。”

清朗又低沉的聲音,飄進了不遠處的車窗。

謝瀾音捧着手爐貼了貼臉,神色淡淡,彷彿並不認識那說話之人。

36、

佳節偶遇,蔣懷舟邀請蕭元共賞花燈。

蕭元欣然應允,領着盧俊隨蔣家兄弟繞到了雙鳳閣後面。

馬車停了,蔣懷舟去車門前接表妹們。

兩盞大紅燈籠只照亮了小小的一塊兒地方,蕭元半隱在昏暗裏,鳳眼望着車簾。

謝瀾橋先出來,照舊一身男裝,身上披着青色斗篷,兜帽搭在下面,露出小姑娘秀麗英氣的眉眼。親姐妹,容貌多少有些相似,看清謝瀾橋那一瞬,蕭元腦海里那場暮春三月的記憶突然清晰了起來,慌張趴在馬背上的她,嘟嘴吹面的她,坐在荒山野嶺害怕哭泣的她,還有趴在他背上桃花眼明亮水潤的她,接連浮現眼前。

只有她的聲音,無形無影無味,他依然記不清。

眸色深了,蕭元緊緊盯着半挑的車簾。

謝瀾音怕冷,沒姐姐那麼抗凍,車停之前就先把兜帽遮起來了,彎腰往外走,腦袋低着,雪白纖長的狐毛遮掩了大半張臉,就是站在她對面的蔣懷舟都看不全,落到蕭元眼裏,便只看見小姑娘秀挺的鼻樑,還一閃而逝,轉眼就被蔣懷舟擋住了。

下了車,謝瀾音就像依賴親人的幼崽兒,立即挪到姐姐跟前挽住她胳膊,嬌嬌地靠了上去。

天冷,這樣緊挨着暖和。

蔣懷舟看了好笑,示意兩個表妹轉過來,給她們引見蕭元,“還認得袁兄嗎?”特別看了一眼小表妹,笑着道:“若不是有袁兄提點,當初咱們在僮山差點就迷路了。”當著下人們的面,沒有提什麼救命之恩。

“舉手之勞,懷舟何必次次都要提。”蕭元緩步走了過來,站在了他左手邊。

“闊別半年,袁公子風采更勝。”謝瀾橋大方地贊道。

蕭元謙遜一笑,目光落到了已經站正的小姑娘身上。

寬大的兜帽幾乎遮掩了她的眼睛,他個子又高,只看見她濃密的眼睫低垂,紅唇輕抿,下巴尖了瘦了。聯想她家中遭遇又剛剛病了一場,蕭元心軟了,聲音也溫柔了幾分,“五姑娘,別來無恙。”

朦朧燈光里,謝瀾音看着男人腰間的羊脂玉佩,很多事情也記了起來。

他馴服野馬,他救她脫險,他背她下山,讓她唱曲兒報恩。

不可能不記得,但也只是記得罷了。

抬起頭,對上男人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的俊美臉龐,謝瀾音很自然地笑了,“別來無恙。”

嬌軟甜濡的聲音,如融融的春光,驅散了周圍刺骨的冷。

蕭元心頭一跳,視線不受控制地從她瀲灧的眼睛挪到了她紅唇上。

就是這種聲音,讓他魂牽夢縈,或許,隨着她長大了一歲,聲音也更動人了。

似是黃鶯鳥飛走了又飛了回來,蕭元忍不住攥了攥手。

他目光平靜,但眼底有旁人難以察覺的野心勃勃,蔣懷舟等人看不見,獵物般被他盯着的謝瀾音發覺了。不滿他的無禮,也怕了裏面她陌生的東西,謝瀾音皺眉,重新挽住姐姐的手,看向內院,“外面冷,咱們快進去吧。”

謝瀾橋點點頭,與妹妹先進去了。

男人們跟在後面。

蕭元談笑自若地與蔣家兄弟寒暄,目光卻從未真正離開過前面的小姑娘。

遇到她之前,他沒有考慮過要娶什麼樣的妻子,遇到她之後,閑暇時想了想,發現他不需要妻子出自名門,不需要她貌若天仙,也不需要她精通琴棋書畫,他只需要一個讓他願意與其同處一室的妻子,一個讓他看着舒服一個讓他想要照顧的姑娘。

這位謝家五姑娘,光憑這口好嗓音就讓他滿意了,而她不但貌美,嬌嬌俏俏的脾氣也招人疼,好幾次他都想將她搶到手心裏,像逗黃鶯鳥那般逗她,至於家世,便是謝徽永遠也不回來,他也不在乎。

之前放她走,是因為她年紀小必須跟母親回杭州,他沒有精力去哄一個遠在杭州的姑娘,現在她再次送上門,他再不隨心所欲,便是對不起老天爺給他的機會,對不起這讓他心心念念的聲音。

進了雅間,謝瀾音抬手將兜帽放了下去,歪頭正簪子時,瞥見那邊男人在看她。四目相對,男人非但沒有識趣地避開,反而意味深長地朝她笑了笑,鳳眼明亮,似含了綿綿情意,配着那俊逸出塵的容貌,看得她心跳不爭氣地快了一下。

但她又覺得莫名其妙。

記憶里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對錶兄如君子相交,對她,除了讓她唱曲那一次,始終客客氣氣,即便幫她挑選佩劍時也更像是照顧友人妹妹,眼裏不帶一絲男女之情,可是剛剛,他的眼神……

因為貌美,謝瀾音出門時遇到過些自詡風流的公子,那些人看她,輕佻不規矩。而方才男人的眼神,就給了她那種感覺,只是他氣度擺在那兒,未讓人覺得反感。但謝瀾音想不通啊,分別時他對她無心,不可能才重逢他突然就發現了她的好吧?

心中疑惑,謝瀾音如沒瞧見他一般側轉過身,低聲問姐姐,“我頭髮亂了?”

也許又是她會錯了意,其實他只是隨意看了一眼?

“挺好的。”謝瀾橋仔細瞧瞧素來注意妝容的小妹妹,笑着道。

謝瀾音更不解了,剛想偷偷觀察對方,突然失笑。

那麼在意他做什麼?便是他真的喜歡她了,她也不稀罕了。她要等父親長姐回來,屆時父親去京城當官,她自然跟着過去,再在京城選個好男人嫁了,最好是個有些身份的官家子弟,讓陳氏等人繼續嫉妒泛酸。

而眼前這個,容貌氣度再不俗,不過是個……

想到母親表哥們都是經商的,謝瀾音沒有再看低對方,與人相處,她不會因對方是商人便鄙夷看不起,她只是不會嫁給這樣的人,不會給陳氏等人諷刺嘲笑她的機會。

想明白了,謝瀾音走到窗前,看下面趕來猜燈謎的百姓,逕自與表哥說話,“三表哥,什麼時候開始啊?咱們家的燈謎,有什麼新鮮花樣嗎?”

蔣懷舟笑了,喊來掌柜,讓他馬上開始,小表妹好奇,他怎麼能讓她等?

掌柜笑呵呵去了二樓當中的雅間,推開窗子,朗聲介紹今晚燈謎的玩法。

卻是蔣懷舟準備了九個燈謎,謎底都是珠寶,凡是猜出來的人,便能贏得一樣用該珠寶製作的首飾。

下面的百姓立即歡呼起來!

雙鳳閣擺出來的珠寶首飾,就算是銅做的,做成首飾也值幾兩銀子,比那些飯館招牌菜的彩頭強多了,運氣好贏得金銀玉石首飾,這輩子都衣食無憂!

眼看着九個夥計端了九個用紅綢布矇著的托盤走了出來,百姓們叫嚷地更熱鬧了。

謝瀾音看着下面一張張興奮的臉龐,情不自禁跟着高興,扭頭誇道:“三表哥真是大手筆,這九樣彩頭加起來得幾百兩銀子吧?”

蔣懷舟笑,掃一眼她頭上的首飾,道:“最好的,是一支鐲子。”

見他看着自己的祖母綠耳墜,謝瀾音震驚地吸了口氣,“你竟然拿祖母綠的手鐲當彩頭!”

蔣懷舟沒有說話,露出一副他有錢他願意的囂張模樣。

謝瀾音知道表哥們有錢,她也沒心疼,驚訝過後再看看底下的眾人,不禁感慨:“以後誰也不用辛苦勞作了,每年上元節趕到三表哥這裏猜燈謎,贏了彩頭轉手一賣,便能安心享受榮華富貴。”

蔣懷舟嗤了聲,“我這是為了討你歡心才準備的,明年就沒了,哪有這麼多的好事。”

謝瀾音心裏高興,嘴上故意抱怨道:“你分彩頭給他們,我有什麼高興的?都送給我還差不多。”

蔣懷舟剛要繼續頂嘴,旁邊突然有人插話,“早知有祖母綠,我就不上來了。”

瞥見男人靠過來的身影,謝瀾音抿了抿嘴,假裝好奇地繞到姐姐那邊,離他遠些。

蕭元眉頭微皺,他喜歡近距離聽她說話才靠過來的,她怎麼走了?

此時卻不好再追上去,心不在焉地同蔣懷舟閑聊。

很快有人猜出了第一個燈謎,“魚婆偷人,魚公要逐妻”,謎底是岫玉,猜中的中年男子得了一枚岫玉扳指。

見雙鳳閣真的如此大手筆,猜燈謎的人越來越多了,不過人多是非多,有幾乎同時喊出謎底的,紅着眼睛要證明自己是第一,掌柜早有準備,無論男女,同時猜中便作詩,哪怕是打油詩,念出來誰獲得的掌聲最多便給誰。

一般的百姓哪會吟詩作對,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也讓人笑掉大牙,謝瀾音第一次見到這種熱鬧,笑得肚子都疼了,靠在姐姐肩上休息,小臉紅紅,燈光下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可惜她有心躲着蕭元,蕭元只能看到她後腦勺……

最後一樣祖母綠手鐲送出去后,人**散去,雙鳳閣前漸漸安靜了下來。

蔣行舟牢記姑母的叮囑,怕晚歸姑母擔心,朝三弟使了個眼色。

蔣懷舟頷首,笑着問蕭元接下來要去哪逛。

蕭元起身離座,剛要說話,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發出一聲脆響。

眾人不由都低頭,就見蕭元腳下多了枚紅瑪瑙耳墜,紅的似火,流光溢彩。

謝瀾音看傻了眼,那耳墜怎麼好像是她的?

謝瀾橋陪妹妹買的,當然也認得,怕妹妹神情露出破綻,不動聲色將妹妹擋在了身後。

蔣行舟不清楚裏面的內情,蔣懷舟是知道的,瞥見兩個表妹的動作,他心裏就有了數,打趣般問道:“沒看出來啊,袁兄竟然隨身帶了這種東西,莫非今晚與佳人有約?”

謝瀾音紅了臉,惱羞成怒瞪了表哥一眼,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啊?

眾目睽睽之下,蕭元淡定從容,撿起耳墜捏在手裏把玩,目光有些懷念,“懷舟多想了,這是我去年游華山時在玉泉旁揀到的。古人有遺帕定情,我覺得我與這耳墜的主人也有緣分,便收了起來,將來有幸得見,或許能成就一段佳話,異想天開之處,還請諸位莫笑。”

說著取出帕子,無比珍視地擦了擦那枚紅瑪瑙耳墜,再貼胸收好。

蔣懷舟愕然,忍不住看向小表妹。

謝瀾音輕咬紅唇,盯着男人胸口瞧了會兒,轉身走了。

他撿了便撿了,但這輩子她都不會讓他知道那是她的耳墜!

37、

還沒走出雙鳳閣,謝瀾音便將兜帽戴上了,領頭走在前面,快步下了樓。

蕭元走在後面,望着她負氣的背影出神。

他那樣說,她生氣,是因為不喜歡他,所以才覺得被冒犯了吧?

想到小姑娘轉身時嘟起來的嘴,蕭元失笑。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

他容貌出眾,常常被宮裏伺候的宮女偷窺,蕭元很清楚姑娘喜歡誰了會有什麼樣的表現。她呢,他去馴馬耽誤蔣懷舟教她她都不高興,街上偶遇她也不主動親近他,顯然對他無心。不過沒關係,從現在開始想方設法哄她吧,哄的她高興了,自然就喜歡上他了。

到了門外,蔣懷舟與他道別,神情有些古怪。

以前只是單純的朋友,現在發現這位朋友想跟他小表妹“成就一段佳話”,蔣懷舟再也沒法將他當普通朋友看,到底是撮合還是保持距離,他回頭得先問問小表妹與姑母的意思,雖然他覺得除了身份,這人沒什麼好挑的,論容貌氣度,與小表妹站一塊兒簡直是天造地設。

蕭元點點頭,看了一眼車窗,道:“年前年後繁忙,聽聞伯母來了西安,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拜訪,請懷舟見到伯母替我拜個年,他日我再攜禮,親自去給伯母請安。”

蔣懷舟有些意外,不過想到去年姑母去袁家走動過,又覺得袁公子這般也是禮節,便痛快應了。

翻身上馬,兩幫人在街口分道揚鑣。

不知何時起了風,街上行人也少了,離開熱鬧地段,夜晚寂靜無聲,只有冷風迎面吹來,吹得人臉都發僵。

盧俊偷偷看了主子一眼,見主子看起來心情不錯,忍不住問道:“主子要納五姑娘做妾?”

主子非好熱鬧的人,晚上直奔雙鳳閣,又拿出五姑娘的耳墜說了那樣一番話,他腦袋再笨也看出來主子是想對五姑娘出手了。主子喜歡誰想要誰他一個侍衛不該干涉,但他怕主子隱瞞身份久了,一時衝動忘了他真正的身份。

看五姑娘在家裏受寵的樣子,她母親舅舅多半不會讓她給主子做妾室,主子是否考慮到了這層?

蕭元嘴角抿了起來。

他之前沒想到,現在想到了。

得知父皇將那個醜女塞給他時,他都沒有現在憤怒。

當時他未考慮過娶妻,也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會遇到心儀的姑娘,只想着先得了皇位,等他坐上皇位,父皇的旨意又算什麼?沒想短短一年,那道聖旨就成了自己娶她的絆腳石。

蕭元可還記得,明月樓里聽人說他的故事時,她對給“秦王”做妾的不屑。

蕭元也不想委屈她,更不想早早暴露身份。

但他更不想再等幾年,一來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二來他迫不及待想要快點將她娶回身邊,每天每晚都聽她說話。

要不,就以現在的身份娶她?

蕭元望望天上的明月,忽然覺得可行。

用這個身份,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會受任何委屈,他出去做事時只稱做生意去了,她也不會懷疑,乖乖在家等着他回來,給他生幾個孩子。大事成了,他直接封她為後,這麼尊貴的位置,她高興都來不及,肯定不會氣他騙人,就算氣了,孩子都有了,好好哄哄也就好了。至於臣子怎麼說史書怎麼寫,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還不都得聽他的?

巧的是,蔣家也是經商的,只要他先得了她的心,她父母應該也不會太反對。

“娶妻,以後與那邊來往,注意別露出破綻。”

頭也不回,蕭元低聲道。

盧俊望着主子的側臉,沉默片刻才領命。

主子的心思,他是真的看不透了。

夜色如水,主僕倆的影子被一側宅邸前的燈籠左右,長長短短變化,直至消失在街頭。

另一邊的馬車裏。

謝瀾橋輕聲數落妹妹,“現在後悔了吧?誰讓你當初亂扔東西?”

貼身的物件兒落到了一個大男人手裏,人家還惦記着與妹妹成就一段姻緣,不認識的話倒可以裝作沒聽見,可袁公子是妹妹的救命恩人,又與表哥交好。妹妹不去討要耳墜,袁公子當真因為一個耳墜痴等怎麼辦?討要了……

“瀾音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謝瀾橋打趣地問道,說實話,妹妹與袁公子確實很有緣分,那個耳墜便是最好的見證。

“他哪裏值得我喜歡了?”懊惱後悔的當頭,聽姐姐還有閑心笑話她,謝瀾音輕聲嗔了一句,說完憶起男人擦拭紅瑪瑙耳墜時專註認真的臉,想到自己的東西每天被他貼身收藏,謝瀾音忍不住打了個冷哆嗦,煩躁地鑽到姐姐懷裏,“姐姐快幫我想個辦法,把耳墜偷回來吧!”

她不但不想承認與他的狗屁緣分,還不想將東西留給他!

憑什麼給他收着?她喜歡他的時候他做什麼去了?現在她收心了他才想娶了,他想娶她便湊上去,那她算什麼?她謝瀾音還沒差到愁嫁的地步,挑都不挑就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再說了,她一個好好的大活人他都沒看上,真去相認,沒準人家還以為她冒名頂替……

彷彿看到男人倨傲不屑的臉一般,謝瀾音越想越煩,在姐姐懷裏蹭來蹭去。

妹妹又磨人,謝瀾橋趕緊按住她,好笑道:“你以為我是神偷啊,想偷什麼就偷什麼,既然妹妹真的無心,那,咱們就當不知道吧,以後盡量不再見他。一會兒我跟三表哥說一聲,他心裏有數的。”

“可我想把耳墜偷回來……”謝瀾音還是沒有放棄這個念頭,可憐巴巴地望着姐姐。

謝瀾橋點了點妹妹鼻子,狡猾地道:“那你去求三表哥吧,我是做不來那種事的,想做也沒有機會。他常常與袁公子見面,興許可以碰碰運氣。”

謝瀾音立即湊到車窗旁,朝騎馬跟在旁邊的表哥招手。

蔣懷舟正琢磨耳墜的事呢,見小表妹召喚,馬上湊了過去。

謝瀾音一手擋着嘴,低聲與他耳語。

蔣懷舟連連搖頭,“此非君子所為,你不喜歡他,咱們別透漏出去就是,只當耳墜丟了。”

任小表妹說的天花亂墜求得他內疚自責,蔣懷舟照樣不答應。

謝瀾音心裏有氣,猛地放下了窗帘。

其實她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但她真的煩啊,他撿了放旁的地方收着便是,偏偏放身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好不容易消了氣睡著了,謝瀾音罕見地做了個夢,夢見男人喝醉了,醉倒在床上,身邊無人伺候,她躡手躡腳去偷耳墜,摸到了,眼看就要得手,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然後她就嚇醒了……

38、

上元節過後沒幾天,蕭元真的攜禮登門拜訪了。

他提前一日下了帖子,謝瀾音聽說后,次日老老實實待在邀月閣,免得出門被他碰到。

又沒見到人,這次蕭元卻沒有馬上離開,陪蔣氏說了會兒話,蔣懷舟客氣地請他去他那邊坐坐,他便去了。

“那是懷舟制香的地方?”到了蔣懷舟的院子,見兩個小廝搬着一箱東西從一間寬敞的屋子裏走了出來,蕭元頗有興緻地問。

蔣懷舟點點頭,笑着邀請他,“我帶袁兄去瞧瞧?”

蕭元做了個請的首飾。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

屋中寬敞明亮,幾排櫥架上擺滿了各種晒乾花瓣磨成的粉,幽香撲鼻,亦有制好的香膏,用上好的瓷瓶盛放。蕭元隨意瀏覽,偶爾拿起來聞聞,瞥見玫瑰花粉,他目光微變,繼而挪到香膏那排,很快就找到了一盒美人嬌。

美人嬌旁另有兩個小字,“玫瑰”。

蕭元端起瓷盒,沒有打開,便憑那淡淡的香味兒確定了這是她用的。

她曾嬌嬌地靠在他肩頭,他當然記得那股香。

“這個聞着不錯。”蕭元朝蔣懷舟贊道。

美人嬌是蔣懷舟目前調配出來的最讓他滿意的香膏,得意之作,忍不住多介紹了幾句,末了打趣道:“袁兄喜歡的話,我可以送你兩瓶。”

蕭元笑着看他一眼,“這麼好的東西,擺在鋪子裏價格肯定不菲吧?”

蔣懷舟沒有多想,實話實說道:“小表妹喜歡這個,就專給她用了,不曾拿出去賣。”

蕭元聽了,低頭看手裏的青花瓷香膏盒,似是要確定什麼般,再次抬高,輕輕聞了聞。

蔣懷舟困惑地看着他。

“恕我冒昧,敢問懷舟可曾聽說五姑娘丟過一隻耳墜?”蕭元轉向他,注視他眼睛問道。

蔣懷舟自小在鋪子裏混,心思轉的飛快,馬上猜到了什麼,茫然地盯着蕭元看了兩眼才不解地反問道:“袁兄怎麼突然這樣問了?”說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莫非袁兄懷疑昨晚那隻耳墜是瀾音落的?”

蕭元沒啥表情,門外葛進耳朵尖,聽蔣懷舟一副他什麼都不知道的語氣,忍不住腹誹了幾句。不虧是表兄妹,三公子五姑娘都挺會裝的,一個明明逗了主子的黃鶯假裝沒逗,如今這個明明知曉耳墜的事還假裝不知,可見五姑娘是同表哥透過話了,不想與主子相認。

自家身份尊貴文武雙全又有仙人之姿的主子被人齊齊嫌棄了,葛進胸口堵得慌。

蕭元並未在意蔣懷舟的欺瞞,蔣懷舟沒有直接否認,已經算是磊落了。

“我生來五感比旁人敏銳,當初撿起耳墜之時,曾聞到淡淡的玫瑰香,與美人嬌的香味一樣。如果美人嬌已經擺在鋪子裏販賣了,我絕不會想到五姑娘身上,但既然不曾賣過,而當日懷舟與五姑娘確實在華山,便忍不住問問。”

蕭元看着蔣懷舟,眼裏隱隱流露出幾分期待。

蔣懷舟看出來了,這人之前對小表妹客氣守禮,但心裏還是有好感的,所以在期待得到肯定的回答。

蔣懷舟不敢得罪小表妹,也不願直接欺騙一個真心結交的朋友,看看那瓶美人嬌,蔣懷舟摸摸腦袋,似是遇到了罕見的趣事般笑了,“袁兄的話有些道理,不過我真的沒聽瀾音說過,一會兒我去問問她吧。如果她沒丟,可能是旁的姑娘恰好用了相似香氣的脂粉,喜歡玫瑰香的姑娘挺多的,我記得袁兄說耳墜是從泉水旁揀到的,被泉水沖刷,香氣變了也有可能。”

這樣明日他說不是小表妹的,對方也能明白小表妹對這門親事的態度。

“那就有勞了。”蕭元誠心地道,又看了一眼美人嬌,才移開了腳步。

送完客人,蔣懷舟想了想,去了邀月閣。

“泉水泡了一晚的耳墜,他居然還能聞出香味兒?”謝瀾音難以置信地問。

蔣懷舟摸了摸鼻子,“美人嬌香味本就難散,不信你現在洗兩遍臉,用力搓,擦乾了照樣能聞到。”

謝瀾音頓時泄了氣。

確實是這樣,剛得了美人嬌的時候,她還誇過這點。

“那就按你說的,告訴他我沒有丟耳墜,讓他誤會旁人去吧。”謝瀾音煩躁地轉了轉茶碗,皺着眉頭道。

蔣懷舟瞅瞅愁眉苦臉的小表妹,惋惜道:“可惜了,我看袁兄猜到丟耳墜的姑娘可能是你時,他似乎很高興,現在註定是白高興一場了。”一轉眼他的小表妹也長成大姑娘了,開始有人喜歡了,蔣懷舟覺得挺新鮮的,忍不住想逗逗小表妹。

謝瀾音一來分辨不出表哥是不是瞎編的來逗她,二來懷疑表哥根本沒領會那人的眼神,瞪他一眼,讓他直接否認去,便去內室了,免得繼續聽他胡扯。

蔣懷舟下午就去了。

蕭元微微失望,轉瞬又恢復了自然,揚言要繼續等下去。

蔣懷舟再去小表妹跟前跑腿。

謝瀾音鬆了口氣,夜裏躺到床上,回想去年的一幕幕,又有點悵然若失,好在只是片刻感慨,想想失散的父親長姐,想想已經搬到京城侯府的謝家眾人,小姑娘很快就平靜了,裹好被子睡去。

月底林萱生了個小女娃,母女平安。

蔣濟舟給女兒起名叫絨絨,因為當天下了一場小雪,絨絨的雪花無風靜落,觸動了他的心。

蔣家終於有了姑娘,蔣欽李氏都很高興,絨絨洗三過後,夫妻倆就開始商量大辦滿月禮了。

謝瀾音現在有空便跑到大表嫂這邊,看她哄孩子,乳母給絨絨包襁褓把噓噓,謝瀾音都好奇地學,只有小丫頭拉臭了,她才笑着溜掉,等裏面收拾乾淨了她再進去。臨近滿月,絨絨一天變一個樣,白白胖胖的,謝瀾音喜歡地不得了,除了表侄女,其他什麼都拋到腦後頭去了。

此時蔣家的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知府方家。

依然少女裝扮的杜鶯兒放下帖子,隔着面紗問方澤,“表哥要去嗎?”

面容擋着,一雙美麗的眼眸像是會說話般,越發勾人。

容貌毀了,為了繼續攥住男人的心,杜鶯兒對着鏡子下了一番苦功,又請了專門的嬤嬤教她房中術。憑着這雙勾人的眼睛,日益精湛的本事,再加上表兄妹之間昔日的情誼,方澤竟沒有嫌棄她的容貌,越發地寵她了,后宅的事就交給她打點。去年曾經有人介紹過一門不錯的親事,可惜不知怎麼漏了風聲出去,讓女方家裏知道方家有個身份特殊的表妹,不了了之,方澤還沒有厭棄杜鶯兒,就沒急着續娶。

“為何不去?”

方澤歪躺在榻上,眼睛望着房頂,腦海里是京城的事,“謝定封侯,父子倆都進了兵部,連侯爺都誇他們父子,有心結交。我已經得罪了謝定,切不可再斷了與蔣家的交情,就算要斷,也得等謝徽真的回不來了再說。”

早知謝定會封侯,她絕不會與謝瑤和離。

可惜沒有早知,方澤只慶幸去年他派人劫走謝瀾音的事安排的天衣無縫。

眼看着男人不知為何出神,杜鶯兒眼帘垂了下去。

她希望表哥與謝家徹底斷絕關係,否則謝家爬的越高,表哥就會越後悔,後悔到生出於謝瑤再續前緣的地步。謝瑤走的決絕,但她有了女兒,只要表哥誠心悔過,謝瑤極有可能答應,屆時她又算什麼?

~

平西侯府。

侯夫人孟氏也在與沈捷談論蔣家的帖子。

“往常蔣家有事,侯爺都是派人送份禮過去,這次為何讓我親自跑一趟?”孟氏不解地問,“蔣家在陝西再有分量,都只是商家,侯爺是不是太給他們臉面了?”

沈捷喝了口茶,提點她道:“現在謝徽妻子蔣氏在這邊,讓你去是給她面子。”

鎮國公府顏家敗落後,他們沈家迅速成了盛極一時的權貴,妹妹封后,外甥受封太子,他也成了威名遠播的平西侯。但沈捷心裏清楚,皇上還是防着他的,只讓他鎮守西北,兵部沒有沈家一個人,父母二弟留在京城,也有點人質的意思。

伴君如伴虎,不小心行事,顏家便是例子。

所以他要敬着皇上,也得與朝臣們打好關係,不結黨,但也不能誰都不理。

孟氏懂了,點點頭。

夫妻倆繼續閑聊,外面小丫鬟報三位公子來了。

孟氏瞥了一眼丈夫,才讓人請。

很快沈捷的三個兒子便走了進來。

領頭便是侯府世子沈應時,今年十七,容貌酷似沈捷,只有一雙鳳眼與父親不同。

走在他旁邊的是嫡出三公子沈應明,才十歲,容貌繼承了沈捷孟氏的優點,膚白唇紅,很是漂亮,與世子兄長不同,沈應明活潑愛笑,嘴角有個梨渦,越發顯得調皮。

庶出二公子沈應謹走在最後,不同於兄長的清冷幼弟的孩子氣,十七歲的他嘴唇單薄,眼寒戾氣,或許天生如此,便是刻意討好父母時,也遮掩不住。

孟氏最喜歡嫡次子,笑着將寶貝兒子叫了過來,“後日蔣家孩子慶滿月,明兒要不要去?”

沈應明好熱鬧,立即點頭。

孟氏摸摸兒子腦袋,又看向長子,笑容收斂了幾分,“應時也去吧,你父親脫不開身,你代他走動走動。”

這個兒子雖然是親生的,從小與她不親,才兩歲就被丈夫抱到前院養着了,說是作為世子得嚴格管教,輕易不許她插手。她拗不過丈夫,幸好很快又生了女兒,這日子才有了點奔頭,只是與長子的感情不可避免的淡了下來。等她想親近長子時,長子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對誰都一張冷臉,讓她想親近話都說不出口。

“好。”母親吩咐,沈應時言簡意賅。

孟氏在心裏嘆了口氣,目光落到那個庶子身上,沒提他,讓兩個大的下去了,她低頭哄小兒子,問他有沒有去看生病的姐姐,聲音溫柔。

沈捷看看她,想到剛剛離開的兩個兒子,眼裏掠過一抹歉疚,轉瞬即逝,尋了個借口告辭。

孟氏目送他走,朝那邊的大丫鬟墨蘭使了個眼色。

墨蘭心領神會,輕步出去了,少頃回來,堂屋裏已只剩孟氏。

“夫人,侯爺去了梅閣。”

除了夫人,侯爺一共有三房姨娘。最開始方姨娘住在梅閣,除了侯爺與園子裏伺候的丫鬟,誰都不許進去,侯爺也不讓方姨娘給夫人請安,後來方姨娘與夫人同時有孕,生下二公子難產死了。侯爺將二公子抱給竹園裏的宋姨娘養,很快又抬了位嚴姨娘進來,而這位嚴姨娘不但住進了梅閣,就連待遇都與最初的方姨娘一樣,極受寵愛又神秘莫測。

為了她,夫人與侯爺不知鬧過多少脾氣,鬧着鬧着認了,大家各過各的,幸好那個嚴姨娘不會生養,住進來十幾年都沒個動靜。

丈夫去了那邊,孟氏都習慣了,靜靜坐了會兒,去跨院看女兒。

梅閣里,聽丫鬟說侯爺來了,嚴姨娘放下手中書,抬頭看去。

夕陽的光暖融融的照進來,那絕色臉龐上一雙鳳眼,美如秋波。

39、

沈捷情不自禁停住腳步,望着書桌前被柔和夕光籠罩的小顏氏。

快二十年過去了,她還是與初遇時一樣,美得高傲清冷。

那時他只是護國公手下的一個普通將軍,她是高高在上的顏家二姑娘,是皇后的親妹妹,他曾無意撞見她一次,被她的美貌迷惑,他看的出了神,而她則用一種看奴僕的輕蔑目光瞥了他一眼,便在侍女們的簇擁下翩然離去。

當時他剛剛娶了孟氏,明知不該,還是為她動了心。

皇上暗中籠絡他,他不答應便是死,他聽從皇命陷害顏家,事成后他平步青雲,顏家則落入了塵埃。

她與家人一起流放遼東。

他放不下,一路暗中跟隨,負責押送的衙役覬覦她美貌,單獨帶她去了一片樹林,護國公和他兩個成年的兒子早已喪命戰場或被斬首,只剩還是孩子的顏家三公子和幾個女眷,瞪紅了眼睛也無濟於事。

沈捷就趁當時救下了她,打暈兩個衙役,用提前準備好的女屍偽裝成她滾下山坡喪命,死無全屍,衙役醒來后不敢聲張,只道她逃跑時喪命,從此世人都以為她死了,只有他知道,她被他帶回了陝西。

她不願意,他用皇宮裏她剛剛喪母的外甥用遼東的親弟威脅。

她不得不從,成了他院子裏的方姨娘,可即便時被他抱在懷裏,她眼裏也只有鄙夷。

沈捷想看她笑,然後她真的笑了,在她有了身孕在她聽說孟氏也有了身孕時,笑着與他討價還價,無論她生男生女,她的孩子都必須與孟氏的換了,讓他們的孩子做沈家嫡出的子嗣,若是男子,還必須繼承他的爵位。他肯答應,她便一心一意做他的姨娘,他不同意,她即刻一屍兩命。

沈捷捨不得她死,捨不得他們的孩子死,猶豫兩晚,答應了她。

孟氏產子當天,她服了催產的葯,他精心安排,事情做的天衣無縫,很快又不留痕迹地處置了所有知情的人,包括她身邊的丫鬟。

她不想養孟氏的孩子,他安排她假死,將孟氏的孩子交給宋姨娘養,再讓她以新的身份進府。她也確實履行了她的諾言,待他如丈夫,從不試着踏出梅閣,也從未提出要見孩子,安安分分的做梅閣的主人,對外面什麼都不打聽。

沈捷也不敢讓她與外面有聯繫。

他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處心積慮讓親生骨肉做了世子,不就是希望將來兒子替顏家報仇,然後成為皇長子蕭元的助力嗎?沈捷很清楚,換子之前與她約法三章,她身邊的下人全都是他精心挑選的,死了她與兒子相認的心。

他喜歡她,為她衝動,但他絕不會讓長子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絕不會讓長子妨礙親外甥太子登基,一旦被他發現這母子倆聯絡上了長子也偏心母親要背叛沈家,他會毫不手軟地廢了他的世子位。

“在看什麼?”收回思緒,沈捷笑着走了進去。

小顏氏沒有起來,朝他指了指桌上的書,低頭道:“三月里侯爺要生辰了,我在想為你做什麼樣的玉佩。”

她垂眸挑選,神情專註。

沈捷笑了,坐過去陪她挑。

他沒有時間常常帶她出去,她困在梅閣無趣,除了琴棋書畫刺繡等閨秀慣用打發時間的把戲,更是學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譬如養花種菜,木雕玉雕,有段時間還搗鼓編竹簍藤椅,反正總是有新奇的點子,其中學的最精的,便是做玉佩。

長子十五那年單獨去外面歷練,她做了一枚麒麟玉佩,托他送給長子,保他平安。

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哭。

他心軟,仔細檢查過玉佩,確定沒有任何與兒子身份相關的線索,裏面也不是空的,便將玉佩交給了長子,憐她一片愛子之心,他告訴長子這是他特意去大慈恩寺請主持開過光的,命他隨身佩戴。

他只是不許她主動見孩子,每個月還是會找機會給她見的,只是她隱在暗處,長子看不到她。那麼他希望她看到兒子戴着她送的玉佩,會開懷些。

~

二月底,清晨天亮的早了,空氣也沒有那麼冷了。

謝瀾音穿着一身櫻紅色的杭綢妝花褙子來看錶侄女。

小丫鬟見了,脆聲朝裏面通傳。

屋裏林萱立即推開摟着她亂碰的丈夫,紅着臉去屏風后收拾。

蔣濟舟意猶未盡地吞咽了下,低頭理理身上的衣袍,先出去了。

“大表哥,絨絨醒了嗎?”謝瀾音熟稔地問。

“醒了,就等着你幫忙洗臉了。”蔣濟舟神色如常地逗道。

謝瀾音着急看錶侄女,朝他笑了笑便進去了。

林萱佯裝自然地招呼小表妹。

謝瀾音一心撲在表侄女身上,沒有留意表嫂臉上可疑的緋紅,快步走到炕沿前,俯身親了穿着一身大紅衣裳的女娃一口,“絨絨今天滿月了,看小姑姑帶了什麼好東西給你?”

抬手拿出一個赤金項圈,下面綴着長命鎖,鎖下繫着九個小鈴鐺,晃起來叮噹作響。

絨絨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項圈,伸手要搶。

謝瀾音先親了小女娃一口,再在表嫂幫忙下替絨絨戴上。

日頭漸漸升高,客人們陸續登門。

蕭元也來了,透過窗帘縫隙看蔣家的院牆,想像她現在在做什麼。聽說她很喜歡大表哥家的小侄女,整天笑呵呵地去那邊串門,儼然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乖姑娘,讓他明明準備好了接近她的理由,卻沒有機會下手。

“公子,平西侯府的人也到了,就在咱們後面。”葛進小廝打扮跟在馬車旁,往後面瞧了瞧,對着車窗低聲道,“世子陪着侯夫人來的。”

他與主子遠遠見過沈應時。

蕭元目光一轉,沒有做聲。

兩輛馬車前後停在了蔣家門前。

貴客登門,除了謝瀾音在裏面陪表嫂,蔣家眾人連同蔣氏謝瀾橋都迎了出來。

蕭元很識趣,下車后朝長輩們點點頭,主動站到了蔣懷舟身後。

蔣懷舟遞給他一個沒辦法的眼神。

蕭元回以瞭然一笑,視線投向了馬車。

沈應時下馬,朝蔣家眾人頷首致意,轉身去了車前,先將弟弟沈應明抱了下來,再扶孟氏。

蔣欽李氏都見過這娘仨了,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熱絡地去行禮寒暄。

謝瀾橋一身男裝,目光在娘仨身上轉了兩圈,低聲同母親道:“難怪舅母說侯夫人更偏心幼子,這位世子身上幾乎沒有與她相似的地方。”

蔣氏輕輕搖頭,示意她別再說了。

蕭元離得近,聽到了些,卻沒放在心上,畢竟不是所有孩子都像父母。

只是,當孟氏娘仨在蔣家眾人的簇擁下走向這邊時,蕭元目光一凝,定在了沈應時腰間的玉佩上,隨着他越走越近,他看得也越來越清楚,同時變得清晰的,是兒時乳母溫柔的話語。

“殿下,這麒麟玉佩本是一對兒,乃老太太家裏傳女不傳男的寶貝,保佑姑娘們兒孫滿堂的,老太太臨走前,分給了娘娘與殿下的姨母……”

貼身收藏的玉佩,便是離得有些距離,他也認得清熟悉的紋絡。

蕭元難以置信地抬頭。

沈應時恰好與他擦肩而過,鳳眼目不斜視,拒人於千里。

40、

賓客滿門,今日的蔣家處處熱鬧。

蕭元心中有事,同蔣懷舟打聲招呼后,領着葛進去了蔣家的花園。

快三月了,天氣暖和了不少,池邊堤岸上迎春花開,嫩黃鮮亮。

蕭元行至池邊,望着粼粼的池水出神。

母後去世時他才兩歲,什麼都不懂,六七歲的時候,他通過乳母知道了顏家的下場,外祖父與兩個舅舅被扣上了謀逆罪名,斬首示眾,姨母在發配遼東途中喪命,兩個舅母與年幼的孩子們身體羸弱,不久也去了,只有小舅舅還活着,在苦寒之地娶妻成了家。

他看過顏家的抄家名單,姨母那枚玉佩也在其中,只是碎成了片,應該是姨母被迫交出時,選擇玉石俱焚。

麒麟是祥瑞,天底下麒麟玉佩數不勝數,但外祖母家傳承下來的這一對自有其特別之處,蕭元取出貼身收藏的玉佩,再次端詳,確實與沈應時那枚成雙成對,連玉色都一樣。

如果是旁人按着姨母那枚玉佩做出來的,那個人與外祖母姨母關係一定非常密切。

長輩們身邊伺候的丫鬟?亦或是閨中密友?

可為何玉佩會落到沈家,還到了沈應時身上?

“公子在煩惱什麼?”葛進在旁邊觀察了有一會兒了,第一次見到主子如此煩惱,面上都露出來了,看看主子手裏的玉佩,他低聲問道。

葛進心思敏銳,蕭元沒有瞞他,將玉佩給他看了眼,一邊收到懷裏一邊低聲道:“沈應時身上的,與我這枚是一對。”

葛進臉色大變,本能地掃視一圈周圍,確定無人,他才垂眸沉思。

沈家的情況他們很清楚了,唯一查不到的,就是那位神秘莫測的嚴姨娘。權貴之家妻妾成**並非罕事,嚴姨娘受寵,不用去主母面前晨昏定省也是寵妾常見的待遇,但她與世隔絕,近似幽禁的起居,便太過稀奇。

而她不是第一個,前面還有位方姨娘。

是她容貌與方姨娘酷似,沈捷才像寵愛方姨娘那般寵她嗎?

但兩個姨娘的古怪處,應該與沈應時的玉佩沒關係啊?

葛進撓了撓腦袋,歪頭的時候,對上主子俊美清冷的側臉。

葛進心頭忽的一跳,這氣度……

氣度相似正常,都生了一雙鳳眼也正常,但同時又都佩戴着成對的玉佩……

玉佩是姨**的,最正常的情況,玉佩該在主子表弟妹身上,可姨**年紀輕輕就……

如果沒有呢?

葛進興奮地搓了搓手。

姨**可能真的活着,當年死無全屍現在看來完全是障眼法,玉佩在沈應時身上,說明沈應時是姨**所出,如此一來,沈應時容貌不像孟氏與孟氏關係不近便都有了解釋。

因為方姨娘與嚴姨娘都是姨**,當年姨**產子時,想辦法與孟氏換了孩子!

葛進越想越興奮,但想做到這一步太難太難,又關係到姨**的聲譽,葛進不敢馬上確定,委婉地提醒主子,“聽說世子與沈家庶出的二爺乃同一天生辰。”

蕭元側目看他。

葛進沒有閃避,與他對視。

論聰敏,蕭元更勝葛進,只是身在局中倒無法保持清醒,現在得了提醒,他馬上就想到了平西侯府那位嚴姨娘。

如果她真是姨母……

蕭元暗暗攥緊了手。

“大哥,我要去池邊玩。”

身後突然傳來少年清脆的聲音,蕭元與葛進一起回頭。

沈應明早看到他們二人了,但他沒有在意,興奮地往池子邊跑。他第一次來蔣家,過來了才發現蔣家的園子不比侯府差多少,便哪都想瞧瞧,孟氏與各位太太說話抽不開身,就讓穩重的長子看着弟弟。

“別離池子太近。”沈應時跟在三弟身後,冷聲提醒道,說完朝蕭元二人點點頭,便隨着三弟去了池子另一邊。他不喜與人交際攀談,今日蔣家來的多是商人,他更不必顧忌什麼。

“公子?”葛進輕聲提醒道,池邊人少,正是結交的好機會。

蕭元搖搖頭,遠遠看了沈應時幾眼,看沈應時將走到池邊上的少年提回去后,轉身離去。

便是姨母所生,沈應時也是沈捷的兒子,當務之急,是先確認嚴姨娘的身份。

他希望自己猜對了,那樣他又多了個親人。

可蕭元也盼着自己誤會了,因為他不敢想像嚴姨娘真是姨母的話,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

~

蕭元走後兩刻鐘左右,沈應時叫住三弟,也準備回前院去了。

前院那邊,謝瀾橋聽說妹妹找她,她便往後院走,到了前後院相通的月亮門前,剛要跨過門板,旁邊樹木后突然有人影晃動,謝瀾橋皺眉看過去的時候,正好瞥見一物飛了出來,她本能地閃開,才退後兩步,那根爆竹“嘭”的炸了。

聲音嚇人,亦有沙粒崩到了她身上,好在沒有受傷。

謝瀾橋沒怎樣,被謝瀾音派來傳話的鸚哥嚇得抱住二姑娘往一邊躲,不小心絆了腳,兩人都栽倒了下去。

“哈哈哈,一個大男的還這麼膽小!”樹叢后跑出來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幸災樂禍地望着主僕倆笑,見鸚哥趴在謝瀾橋身上,他嘖嘖了一聲,又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

鸚哥氣壞了,起來就要去抓他,“你是誰家的孩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李長茂做慣了壞事,撒腿就跑。

鸚哥去追,沒跑幾步,謝瀾橋火冒三丈地超過了她,邊追邊吩咐:“你去找繩子來!”

鸚哥咬咬唇,怒氣沖衝去找繩子,敢嚇唬他們二姑娘,今日二姑娘怎麼罰都是應該的。

她走了,謝瀾橋盯着前面的少年郎跑,可惜她到底是個姑娘,出門再多也不曾這樣與人追趕過,眼看臭小子越跑越快,謝瀾橋故意虛張聲勢,喊那邊的小廝來幫忙,然後趁李長茂歪頭看的時候,猛地撲了上去。

“你還跑啊!”謝瀾橋氣喘吁吁抓住少年郎的胳膊,要拿他。

李長茂劇烈掙扎,牛犢子一樣,看都不看就往謝瀾橋身上打,打不過就去扯謝瀾橋的頭髮,一下子將謝瀾橋的發冠扯掉了,扯完了剛要笑,忽的發現這個哥哥頭髮放下來美得像個姑娘,再聽他的聲音……

“你是女的?”李長茂傻眼問道。

“我是你姑奶奶!”

謝瀾橋從來沒如此生氣過,扭着少年郎將他抵在樹榦上,狠狠拍了他屁.股一下,“說,你是誰家的!”

表侄女大喜的日子這孩子竟然亂扔炮竹,不小心傷到人怎麼辦?還有剛剛打他那好幾下,感受着身上被鎚子砸了般的疼,謝瀾橋心裏有氣,又狠狠拍了一下,“不管你爹是誰,今晚你都別想回家,我給你綁樹上,直到你認錯為止!”

“大姐姐,我認識他!”

沈應明偷看好一會兒了,見李長茂受罰,他興奮地跑了過來,“他是匯通錢莊李家的小少爺!”

“沈應明你別以為你爹是侯爺我就不敢打你!”李長茂扭着脖子瞪他。

沈應明才不怕他,指着他前面的樹嚷嚷:“就把你綁在這顆樹上!”

“應明。”沈應時皺眉呵斥三弟。

沈應明哼了聲,乖乖回到了大哥旁邊。

謝瀾橋認出這對兄弟了,知道這是舅舅家的貴客,再看看自己披頭散髮的狼狽模樣,大方自嘲道:“抓個孩子都費了這麼大的勁兒,讓世子見笑了。”

十五歲的姑娘,穿一身男裝,身材挺拔如芝蘭玉樹,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幾縷隨風輕揚,起起落落,襯得那臉龐白皙如玉,眉眼靈動,美麗又別有一種瀟洒不羈的風姿。

沈應時點點頭,本想叫三弟繼續往前走,目光移開時一頓,落在了她按着李長茂肩膀的手背上。

她流血了。

李長茂乃西安城有名的紈絝子弟,沈應時突然擔心這位姑娘再吃苦頭,猶豫片刻,走過去道:“姑娘先去處理傷口吧,我送他去見李老爺。”

“不要!”李長茂立即緊緊抱住樹榦,仰頭求謝瀾橋:“姐姐,你快點把我綁起來!”

爹爹最怕當官的,沈家是城裏最大的官,世子送他回去,爹爹肯定以為他得罪了世子,回家還不打死他啊?

李長茂怕極了,哀求地望着謝瀾橋。

男娃長得漂亮,扮起可憐臉還挺讓人心軟,謝瀾橋有點為難,然後突然記起來了,去年他們的馬被人餵了巴豆,可不就是這位李家小少爺所為?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謝瀾橋立即將人交給沈應時,感激道:“那就有勞世子了。”

她當然知道哪個懲罰對李長茂最重。

沈應時微微頷首,低頭看李長茂:“你自己走,還是我押着你走?”

李長茂轉了轉眼睛,嘟嘴道:“我自己走。”

沈應時就朝前面揚了揚下巴。

李長茂慢慢吞吞從兩人中間走過,走出三步了,突然撒腿跑,身形才動,腳踝忽的一疼,不由朝前撲了下去。

謝瀾橋震驚地看向男人的手,他哪來的核桃當暗器?

沈應時發覺她的目光,好像他饞嘴隨身帶着核桃般,有些尷尬地解釋道:“家弟出來時抓了幾個,讓我幫他拿着。”

謝瀾橋笑了,看看馬上將功勞搶到自己頭上的沈應明,拱手朝兄弟倆告辭:“那我先走了。”

沈應時第一次被個姑娘行拱手禮,怔了下才點頭,回神時姑娘已經轉身離去。

“這個姐姐真奇怪。”沈應明望着大姐姐的背影,小聲嘟囔道,“她怎麼穿男人的衣裳?”

沈應時看着頭也不回的姑娘,很快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走吧。”收回視線,沈應時面無表情地道。

41、

“姐姐要是留了疤,我找他算賬去!”

邀月閣里,謝瀾音心疼地幫姐姐上藥,看着姐姐手背上被李家小少爺抓出來的三個血紅指甲印兒,氣急敗壞地道。

謝瀾橋現在已經消了氣,笑着安撫妹妹,“這點小傷不礙事,養幾天就消了,他被沈世子送回去,一頓揍是少不了的。對了,瀾音找我回來做什麼?”

謝瀾音還是有氣,連好心情都沒了,一邊給姐姐塗玉蓮霜一邊繃著臉道:“青青約咱們三月三同去潏河邊上采蘭,我問問你想不想去。”

她口中的青青是蔣家左鄰姚家的大姑娘姚青青,同樣是個富家千金,姚、蔣兩家關係不錯,謝瀾音過來住時與性格開朗的姚青青就成了閨中密友。

“瀾音想去嗎?”這種姑娘們喜歡的事情,謝瀾橋都不怎麼感興趣。

謝瀾音看她一眼,小聲道:“姐姐去我就去。”

她沒有親哥哥,但兩個親姐姐都可以當哥哥用的,有姐姐陪着,她玩得也安心。經過去年被劫一事,謝瀾音現在是不敢單獨出門的,而上巳節采蘭,表哥們頂多將她送到潏河邊,就不好在一**姑娘里逗留了,得去公子哥那邊晃悠。

妹妹明擺着希望她去,謝瀾橋笑了笑,“好,咱們一塊兒。”

謝瀾音立即笑了,催姐姐去換身衣裳,她再幫她梳頭。

打扮好了,姐妹倆一起去見客。

孟氏是座上賓,由蔣氏李氏陪着,看到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並肩走過來,孟氏愣了愣,驚訝地指着謝瀾橋問蔣氏:“這,這是二姑娘?”

在門外時她就見過謝瀾橋,但那時謝瀾橋穿的男裝,玉樹臨風,如今換了女兒打扮,英氣不失嬌俏,倒讓她有點不敢認了。

“瀾橋見過夫人。”不等母親回話,謝瀾橋先笑着行禮。

蔣氏看看二女兒,有些無奈地解釋道:“這孩子貪玩,總喜歡男裝打扮。”

孟氏仔細打量謝瀾橋一番,笑得很是和藹:“小姑娘都這樣,我們家妙妙偶爾也會打扮成公子哥的模樣出去騎馬,可惜她這幾日身子不舒服,沒能帶過來,你身子不便走動,哪天我請瀾橋瀾音去我們府上做客,讓她們做個伴。”

蔣氏連忙道謝。

不過心裏並沒有太當真,世家夫人見面都喜歡說這種客套話,但孩子們能不能玩到一起,就得看緣分了。好比她小時候隨母親出門,兩家大人關係不錯,她與對方家的姑娘卻是彼此看不順眼。

聊着聊着,要開宴了。

宴席散后,客人們紛紛告辭。

孟氏上了馬車,聽小兒子興奮地學李長茂被他爹爹訓斥的事,才得知長子與謝瀾橋有了點淵源。她看向窗帘,透過縫隙看到馬上神情冷漠的長子,再輕聲問了小兒子幾句當時情況,不由皺了眉。

長子性子冷,對親弟弟親妹妹都不是太熱絡,外面的姑娘他幾乎沒正眼瞧過,這次竟然主動幫謝瀾橋了?

該不會是對謝瀾橋動心了吧?

孟氏本能地不喜。

她早就聽說過謝家三位姑娘的事,大姑娘謝瀾亭習武,二姑娘謝瀾橋喜歡做生意,兩個都離經叛道,只有最小的謝瀾音像個姑娘。當著蔣氏的面她誇謝瀾橋,其實心裏是看不上的。

回到府中,孟氏單獨留長子問話,“聽明兒說,你見到謝家二姑娘了?”

沈應時點點頭,沒有多說。

兒子悶葫蘆,她不問他就不說,孟氏又頭疼又無可奈何,笑了笑,閑聊般道:“這個二姑娘也是,跟一個半大孩子計較什麼,好歹是蔣家請客,她這樣一鬧,李家就是教訓了兒子,心裏對蔣家肯定也有所埋怨。還有你,堂堂侯府世子,攙和商人家的事情作何?以前娘可沒見你多管閑事過。”

她聰明,拐彎抹角地試探長子對人家姑娘的心思。

沈應時也不傻,自然聽得出來。

但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端坐在椅子上,垂眸聽母親說。

他這樣裝糊塗,孟氏的頭疼轉為煩躁,也有點不喜,索性直接問道:“應時是不是看上那位二姑娘了?”

沈應時終於抬眼看他,平靜地道:“母親多慮了,我只見過她一面,談何喜歡。”

見了一面談不上喜歡,那是不是多見兩面就可以喜歡了?

孟氏嘴角輕抿,故意曲解兒子的意思,同時也是提醒,“是啊,而且她喜歡拋頭露面,太過插手鋪子裏的事,這樣的姑娘,不適合做官家兒媳婦,更配不上你了。”

“閑談不議人非,母親慎言。”沈應時淡淡地道。

孟氏一噎,攥攥袖子,厭煩道:“好了,我是小人,你是君子,我跟你說不到一處行了吧?回去吧,我去看看你妹妹。”說完看也沒看兒子,起身走了。

沈應時目送她,逕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裏躺到床上,他習慣地取過玉佩,拿在手裏把玩。

玉佩上的麒麟威風凜凜,沈應時放到鼻端,已經沒了那淡淡的香。

閉上眼睛,腦海里再次浮現那場似夢非夢的回憶。

七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頭腦昏沉,常常昏睡。有次夜裏,他感覺自己被人抱在懷裏,那是個女人,但她身上的香與母親不同,但也是他熟悉的,因為從小到大,他常常聞到這種香,有時候是睡醒后在枕邊聞到的,有時候是生病時聞到的,但那時他太小太小,小到記不住。

再次聞到,七歲的他想要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除了母親到底還有誰敢抱他。

可沒等他睜開眼睛,她說話了,“應時不怕,娘來看你了,有娘在,明天你就好了……”

“你小點聲,別吵醒他。”是父親的聲音。

“不是說吃了葯就昏睡嗎?”女人聲音輕柔,話里是不小心做了錯事的語氣。

父親沒再說什麼,女人也沒有再說話,只是溫柔地將他放回床上,替他蓋好被子。他能感覺到她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怕自己會忍不住醒來的時候,她才輕輕地親了親他額頭,留下一滴淚,一句低低的幾不可聞的“對不起”,走了。

那晚他徹夜難眠,頭腦比沒病時還清醒。

他終於知道為何三弟那麼像母親,他不像了,也知道為何三弟可以在母親的院子裏住到五歲,他很早就被父親抱到前院,父親也不許他勤往母親那邊跑。因為他生母另有其人,而父親心知肚明。

父親喜歡叫他去書房說話,有一次,他看到側室門帘晃了晃,有女人衣裙閃過。

他覺得那是他的生母。

十五那年,父親送了這枚玉佩給他,無需聞那淡淡的香,他就知道一定是生母給的,因為父親不是那麼感性的人。

沈應時甚至猜的到,梅閣里住的就是他的生母。

二弟眉眼像孟氏,不知情的人不會多想,他知道,所以他不明白,為何她要換了他。

他不怨恨,因為他知道生母肯定有苦衷。

但他也不想見她,因為是她先不要他的。

孟氏啰嗦,有他的缺點,但她將他當兒子,所以他不會親近,卻也敬她,把她真正的子女當弟弟妹妹照顧。至於那邊,他就等着,看看父母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告訴他真相。

收好玉佩,沈應時吹燈入睡。

秦王.府後面的宅子裏。

蕭元衣衫齊整,坐在書房,手裏也拿着那枚麒麟玉佩。

將近三更,外面才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葛進去開門,盧俊一身黑衣走了進來。

“怎麼樣?”葛進替主子問道。

盧俊搖搖頭,神色凝重:“侯府侍衛森嚴,梅閣周圍更是守衛重重,似是知道有人會過去般。”

葛進皺眉,看向主子。

蕭元沉默,良久才道:“既然防着,以後不必再去。”

51、

謝瀾音興奮地睡不着,腦海里全是分別前他意味深長的眼神。

是她多想了,還是他口中所約之人真的是她?

氣量不大,愛生氣……

怎麼想都是在說她呢。

謝瀾音輕輕哼了聲,轉身看向窗戶,就等他到二更,他來了,她好好問問他,他沒來,故意說惹她誤會的話害她白等一晚,她就真的生氣給他看。

一會兒想着怎麼罰他,一會兒回想白日裏的情形,竟不覺得困。

看看沙漏,快二更了,謝瀾音忽然覺得有點渴,下床去倒水喝。怕他來,她衣裳穿的好好的,只有一頭青絲披散。

放下茶碗,謝瀾音又看向窗戶,默默地看了會兒,剛要轉身,忽聞輕輕的扣窗聲。

謝瀾音心跳加快,緊張地盯着那兒。

扣窗聲又響了兩下,很低很低。

謝瀾音知道是他來了,畢竟是賊人的話,不會故意弄出響動。

放輕腳步走到窗邊,謝瀾音輕聲問了句,果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讓她開窗。

謝瀾音猶豫了會兒,才慢慢打開雕花窗子,開就開,但他別想進來。

差幾天就十五了,屋外明月晃晃,屋內也有亮光,所以謝瀾音不用點燈便能找到茶壺。現在開了窗,似水的月光爭先恐後湧進來,照亮她姣好的臉龐,清涼的夜風跟着起鬨,吹拂她耳邊長發,靜中有動,美不勝收。

蕭元看痴了,忘了說話,只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謝瀾音手還扶着窗,見他這樣看自己,忍不住就想關上。

蕭元頓時回神,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圈,低聲道:“一直在等我?”

謝瀾音依然低着頭,小聲否認,“沒有,剛剛起來喝茶。”

“那為何要穿外衣?”蕭元笑着問。

“我願意穿,你怎麼又來了?”腳尖兒頂了頂牆壁,謝瀾音一副嫌棄的語氣。

小姑娘臉皮薄,蕭元不再逼她,往窗邊湊了湊,凝視她濃密的眼睫道:“白天你受了驚嚇,我很擔心,當時人多不好說話,只能晚上來。瀾音,我在外面等了快半個時辰了,想等到二更,看你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剛剛聽到你起來,我才試着敲了敲窗。”

他竟然早來了?

謝瀾音忍不住抬頭,對上他灼灼的目光,又慌得低了下去,心裏甜絲絲的。她躺着等都埋怨了他好幾句,他卻在外面站了那麼久。

心裏高興,聲音更軟了,“你耳朵真尖,那要是我沒起來,你是不是又打算偷偷進來?”

“沒有,你不喜歡我進去,我怎麼還敢那樣?”聽着她嬌嬌軟軟有點審問意思的聲音,蕭元心頭痒痒,強忍着才沒有伸手去碰她的小臉,“你沒起來,說明沒領會我的意思,那我就走了。”

這話雖然甜,但也太假了,謝瀾音輕輕瞪了他一眼,“說的好聽,騙誰呢?”

蕭元看着她笑,坦蕩蕩承認。

他做賊心不虛,謝瀾音開懷之餘,還有點懷疑,盯着他道:“你夜闖死宅這麼熟練,鬼話連篇,是不是以前也這樣哄過旁人?”

“若有旁人,叫我不得好死。”蕭元想也不想就道,見她臉色陡變,有點被這話嚇到了,蕭元連忙摸了摸她腦袋,“沒事,我問心無愧,這話自然不會應驗,瀾音,出來吧,今晚月色不錯,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說話。”

謝瀾音想去,但她不好意思,低着頭道:“就在這兒說吧。”說話時突然記起上次在外面,被他抱了幾下,越發不敢出去了。

“這裏說話不方便,我怕你的丫鬟聽見。”她眼睫亂動,是在掙扎,蕭元馬上再次勸哄道。

謝瀾音立即就動搖了,看看他,咬唇道:“那你等會兒。”

作勢要關窗,想去梳頭,再加件薄披風悄悄從正門出去。

蕭元攔住她,鼓勵地道:“那邊危險,從這兒出來吧,我扶着你。”

謝瀾音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心裏並拿不定主意,聽他這樣說,再看看踩着椅子便能上去的窗檯,點了點頭,卻還是要關窗,“那我去披件外衣。”

“外面不冷。”蕭元緊緊盯着她,彷彿不肯浪費一點時間。

謝瀾音被他看得心頭亂跳,糊裏糊塗就信了他,擺好椅子,扶着窗棱踩上窗檯。兩條腿都挪了出去,就見男人伸着雙手要抱她,謝瀾音不肯,小聲催他,“你躲開,我自己能下去。”

“那我扶你。”她像黃鶯鳥抓住橫木不肯下來,蕭元沒辦法,讓開地方道。

謝瀾音勉強點頭,蕭元就扶着她一條胳膊,卻在她猶豫片刻輕輕往下跳時,動作一改,無比利落地將人打橫抱到了懷裏。謝瀾音大驚,幸好及時捂住嘴才沒有發出聲音,蕭元就趁她驚魂未定時低頭,在她耳邊笑道:“夜裏冷,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謝瀾音自知上了當,攥着他衣襟輕斥:“放我下去!”

蕭元不放,逕自往牆角櫻桃樹那邊走。

謝瀾音不甘心地掙扎,可惜整個人都被他提在半空,動作小了不管用,動作太大她又怕驚動旁人,最後只能被人抱到了牆根下。以為他會放開她了,男人卻抱着她坐了下去,他席地而坐,她坐他腿上。

“你無賴!”謝瀾音朝外扭頭,氣呼呼罵道。

“去年背你,你怎麼不罵我無賴?”蕭元真的怕她冷,雙臂抱緊她,她再躲,脖子統共那麼長,他大手一托,她的小腦袋就得轉過來,不得不面對他。

他臉挨得太近,謝瀾音躲不開,就閉上眼睛,哼道:“救人與欺負人一樣嗎?”

“我這不是欺負,是喜歡。”蕭元盯着她飽滿的唇,聲音發啞,“早知今日,去年你要報恩時,我該讓你以身相許的。”

謝瀾音臉上一熱,不說話了。

蕭元笑笑,拇指輕輕碰了碰她耳垂,她怕癢往他懷裏躲,還用手遮住了耳朵。

她防着他,蕭元不敢一下子討要太多,看看天上未圓的月亮,低聲道:“那條蛇是沈妙的,你知道嗎?”

他說起正事,謝瀾音心中一沉,放下手,就見他眼裏多了愧疚,比姐姐的無奈還要凝重。

是因為自責沒有能力替她討回公道吧?

謝瀾音一點都不怪他,以沈家的身份,就是父親也得避諱,更何況他。

“沒事,以後不跟她玩就是了。”

小小年紀就會體貼人了,看着她故作不在意的桃花眼,蕭元疼惜地摩挲她耳邊青絲,低聲保證道:“風水輪流轉,瀾音不用急,我會替你出這口氣的。”

屆時別說沈妙,便是宮裏的沈皇后,都得跪在她腳下。

他心懷大事,謝瀾音卻怕他衝動去找沈妙的麻煩,急着勸道:“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沈家勢大,你千萬別因為這點小事得罪他們。”

“好,瀾音說什麼我就聽什麼。”第一次被她關心,蕭元渾身舒暢,記起一事,他食指繞着她長發,審問道:“為何害怕時喊懷舟,沒有喊我?”

謝瀾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不禁失笑,瞪着他道:“他是最照顧我的表哥,我不喊他喊誰?其實我跟姐姐最親,但姐姐是姑娘,我怕她也怕,只能喊表哥了,至於你,我臉皮可沒那麼厚。”

說著又縮到了他懷裏。

小姑娘害羞了,蕭元心癢,低頭哄她,“現在就咱們倆,你喊我一聲?”

他溫熱的語氣吹得她耳朵痒痒,謝瀾音再次捂住耳朵,悶聲道:“喊你什麼?”

她羞澀躲閃的樣子太勾人,蕭元喉頭髮緊,抓住她手放在胸口,盯着她側臉道:“哥哥,瀾音也叫我一聲哥哥。”

他唇都快碰到她耳朵了,謝瀾音心跳快得不行,那樣親昵的稱呼,她喊不出口,卻也知道他不會輕易放了她。心亂如麻,謝瀾音忽的靈機一動,小聲道:“你,你放開我,我就叫你。”

蕭元霸道慣了,馬上道:“你先喊一聲,喊完了我就放開你。”

謝瀾音才不信他,他不聽話,她千金**的脾氣也上來了,閉緊嘴一句話都不說了。

蕭元沒轍,只得放人。

終於不用被他抱着了,謝瀾音起身就想躲遠幾步,不料沒站穩就被人壓到了牆上。

“你……”

“叫我。”蕭元一手攬着她腰,一手扶住她腦袋,不許她再躲。

他俊臉就在眼前,鳳眼裏是不容拒絕的霸道,謝瀾音緊張地身子發軟,可他的要求簡直比讓她去山上唱曲還為難人,謝瀾音羞得出了身汗,才結結巴巴地喊道:“袁,袁大哥。”

“不是大哥,”蕭元閉上眼睛,沙啞地在她耳邊教她,“是元哥哥。”

“不都一樣嗎?”謝瀾音惱羞成怒,往另一邊扭頭。

“不一樣。”蕭元貼緊了她,知道她為難,他放軟聲音求她,“瀾音……”

他哀求比霸道更讓人難以拒絕,謝瀾音咬咬唇,緊張地攥住了他衣擺,“袁,袁哥哥……”

本就是媚骨的聲音,此時羞答答喚一個男人能得到的最親昵的稱呼,便比什麼都催人發狂。蕭元呼吸陡然重了,抬起她下巴,痴迷地望着她,“再叫一聲。”

他這般請求,彷彿她的一聲輕喚是他最渴求的靈丹妙藥,謝瀾音既自豪又不忍拒絕,垂下眼帘,又輕輕喚了聲。

聲音剛落,他猛地逼近。

謝瀾音本能地躲,他唇挨着她發燙的臉頰擦過,聽他呼吸那麼重,又追了上來,謝瀾音慌極了,雙手捂臉,同樣重的呼吸噴在手心再撞回臉上,而他就像是等待獵物現身的野獸,額頭抵着她額頭,啞聲求她,“瀾音,就一下。”

謝瀾音腦海里一片空白,喘.息着搖頭。

不行,半夜私.會摟摟抱抱已經很出格了,她怎麼能什麼都依着他?

她今日才默認喜歡他了,晚上便讓他親,他占完便宜,恐怕也會覺得她輕.浮吧?

越想越覺得不妥,謝瀾音緊緊捂着臉,就是不給他親。

她態度堅決,蕭元漸漸冷靜了下來,看着她傻乎乎的樣子,無奈地笑了。

“是我太心急了。”他碰了下她手背,慢慢站正,握住她手道:“不親了,瀾音別害怕。”

他聲音恢復了平靜,手還是燙的,謝瀾音怕他反悔,低頭道:“我想回去。”

蕭元攥着她的手不由緊了,見她嚇得縮了肩膀,他再不舍也得鬆開,讓開路道:“好。”

謝瀾音悄悄鬆了口氣,迅速繞過他往上房走。

蕭元緊緊跟着她,扶她爬上窗子時,眼看她要進去了,蕭元忍不住攥住她手臂。

謝瀾音回頭,長發被晚風吹起,暗香浮動。

蕭元仰頭看她,只覺得滿院夜色也比不上她清澈的眼睛,“別忘了驪山,我在那兒等你。”

謝瀾音笑了,輕輕頷首,見他傻傻地望着她,分明不舍,謝瀾音突然也不舍起來。

可是再不舍,規矩擺在那兒。

“回去吧。”掙脫他手,謝瀾音小心翼翼踩着椅子落到地上,關窗時,盡量不在意地道。

“再喊我一聲。”蕭元扶住床板,不讓她關。

他孩子似的,無賴又黏人,謝瀾音心中一動,示意他挪開手耳朵湊過來,她才湊到他耳邊輕輕喊了聲,說完眼疾手快關上了窗,咬唇忍笑。

蕭元看着面前無情的窗板,知道她還沒走,忍着火氣威脅道:“瀾音,你等着。”

等到了華清池,他要親手將她扔到溫泉里煮,看看誰才像元宵。

52、

謝瀾音要去驪山,這事倒簡單,剛被蛇嚇唬了一場,裝裝可憐撒撒嬌,蔣氏就同意了。

沈捷十八那日出城,未免撞上,謝瀾音選在次日出發,陸遲有事沒能跟着去,換成了早就快閑瘋的薛九護送,謝瀾橋蔣懷舟當然也要陪着。

出發前,蔣氏方氏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嚀囑咐。

謝瀾音抱抱母親,再低頭同六月里便能見面的弟弟妹妹告別,興沖衝上了馬車。

驪山上建有皇家行宮,因此去那邊的官路十分平整,除了驛館,每隔一段路也有茶寮客棧。蔣懷舟顧及兩個表妹的周全,只在驛館下榻。

越靠近驪山,路上越清幽。

謝瀾音靠在馬車裏,昏昏欲睡。

趕路真的很累,馬車再穩當,一坐就是幾個時辰,謝瀾音都恨不得自己能睡一個長長的覺,醒了馬車已經到了舅舅家的別院。

“瀾音瀾橋,你們快出來看看。”

正困得不行,窗外蔣懷舟笑着敲窗道。

謝瀾橋打開窗帘,謝瀾音興緻寥寥地看了過去,只看到了蔣懷舟薛九二人,旁邊是清幽山林。剛要皺眉,謝瀾橋示意妹妹往自己這邊靠靠,謝瀾音探過身子往前看,就見前面拐彎處有座驛館,山木掩映里露出一角院牆,牆上爬滿了各色薔薇花,紅粉黃紫,美如花海。

謝瀾音頓時來了精神,興奮地看向表哥,“三表哥,今晚咱們在這裏歇腳吧!”

蔣懷舟來過此地,笑着介紹道:“這家驛館最有名氣的便是那座薔薇花花園,咱們現在看到的只是外牆,到了裏面,處處都是薔薇,就怕你一晚住不夠。”

“一晚住不夠,回來時再住不就行了。”謝瀾音趴在車窗上,嚮往地望着那片花海。

待馬車駛進驛館,謝瀾音也不嫌累了,央求表哥先陪她去逛花園。

她最小,三人都願意縱着她,安排丫鬟們去收拾客房,四人去了後院。

未料到了院門口,被兩個侍衛攔住了,“侯爺有命,閑雜人等不準進園。”

謝瀾音心中一驚。

陝西就一個平西侯沈捷,他們明明早一日出發,現在竟然能遇上?那沈捷一個大男人,不可能有閑心賞花,也就是說,此時嚴姨娘在他身邊?

要見的人就在眼前的花園裏,謝瀾音突然有點緊張。

小表妹獃獃的,蔣懷舟誤會了,笑道:“沒事,等侯爺回去了,咱們再過來看。”

謝瀾音看看兩個侍衛,剛要點頭,忽見花園裏轉過來兩道身影,沈捷高大威武,旁邊跟着個一身穿寶石紅綉牡丹花褙子的女子,身量纖細婀娜,只是頭上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謝瀾音望着那女子,心中感慨,都說沈捷“寵愛”嚴姨娘,就看這身張揚的褙子,便可見一斑。

撞上了,蔣懷舟暫且沒動,同兩個表妹道:“侯爺對咱們家頗有照顧,咱們請個安吧。”

謝瀾音點點頭,走到了姐姐身旁。

沈捷沒見過謝家姐妹,但他認識蔣懷舟,再看看旁邊一對兒姐妹花,立即明白了,多看了個子較高的謝瀾橋一眼,他笑了笑,低聲同小顏氏道:“那兩個就是謝家姑娘,姐姐叫瀾橋,沒想到她們也來驪山玩了,要不要請去咱們別院逛逛?”

她戴着帷帽,他再在旁邊陪着,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是不是該替應時謝謝你?”小顏氏笑着回道,隔着面紗打量前面的姐妹倆,主要是姐姐。

她驚喜這次巧遇,笑聲便比平時多了些由衷的暖意。

沈捷聽出來了,心中有了數。

“懷舟見過侯爺。”人走近了,蔣懷舟領頭行禮。

“嗯,這位是?”沈捷看着薛九問。

薛九朗聲道:“薛某單名一個九,是謝家侍衛,今日得遇威名遠播的沈侯爺,實乃三生有幸。”

沈捷是將軍,更欣賞武將,見薛九肌肉結實,瞧着也別有一番氣度,讚賞誇了兩句,薛九退下后,他同蔣懷舟道:“我們明早啟程,你們何時動身?”

蔣懷舟也道明日。

沈捷便道:“那好,明早咱們一起走吧,應時也來了,路上你們邊走邊聊,省着悶。”

蔣懷舟欣然應允。

沈捷沒再多說,與小顏氏先走了。

回到沈家的客院,沈捷安排小顏氏進了內室,他在外間,派人去請世子來。

沈應時正在書房看書,得知父親找他,他繼續坐了會兒,才換身衣服去了。

“猜猜我剛剛在花園裏遇見了誰?”沈捷笑着問兒子。帶兒子出來,就是想多給她些機會看看兒子,聽聽兒子的聲音。

沈應時沒有任何線索,自然猜不出。

沈捷喝了口茶,才道:“遇見懷舟了,他帶着兩個表妹去驪山玩,今晚也在這裏歇腳。”他看她喜歡這裏的花園才多住一晚的,若非除非,今日就要錯過了。

沈應時終於明白父親為何那樣笑了,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心中也想笑。他對謝瀾橋是有些好感,但只是隱晦地幫了她兩次,沒想到父親與孟氏都看出來了。

那,父親有沒有告訴她?她得知他喜歡一個特立獨行的姑娘,又是什麼態度?

沈應時再次看向父親,見他笑容里只有打趣之意,不由鬆了口氣。

如果父親不贊同他喜歡謝瀾橋,不會是這種態度,至於裏面的人……

正猶豫要不要試探,沈捷繼續道:“你姨娘覺得謝家兩個姑娘不錯,想邀請她們去咱們別院做客一日,明日你見了懷舟跟他說一聲。”

雖然已經猜到了,親耳聽生母滿意他喜歡的姑娘,沈應時心裏還是起了波瀾。

這算是,母子心意相通嗎?

想到孟氏對謝瀾橋的反感,沈應時心中複雜,垂眸掩飾道:“好。”

兒子向來話少,沈捷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只是看著兒子即將跨出門口,沈捷別有深意地提醒道:“應時,你不小了,遇到喜歡的姑娘,儘管去求,別等着她看上旁人,你再追悔莫及。”

男未婚女未嫁,這麼好的機會,傻兒子竟然不珍惜。

沈應時腳步頓了頓,沒有再回頭。

翌日眾人在門口匯合。

父親不時瞥向他,沈應時不好多看心上人,只在她扶妹妹上車時,他才望了過去,然而她緊跟着上了車。

“姐姐,沈世子是不是喜歡你啊?”坐好了,謝瀾音小聲同姐姐嘀咕道,“你別不信,那日咱們去跑馬,我就抓到她偷看你,剛剛你上車時,我在裏面看得清清楚楚,他也看過來了。”

父親就是冷性子,喜歡偷看母親。

“怎麼可能。”謝瀾橋點點妹妹鼻子,笑着道:“大家聚在一起,肯定會看上幾眼,你少胡思亂想了,真想跟我說悄悄話,趕緊告訴我你與你的袁大哥是何時勾搭上的。”

“誰跟他勾搭了?”謝瀾音心虛地別開眼,湊到了另一邊窗前,撥開姐姐扯她的手,不肯再說,心裏卻有點想他了。十日不見,也不知他現在是不是就在後面,真是的,非要等進山後再把東西交給她,他要是早點給了,剛剛她都可以找機會撞嚴姨娘一下的。

浪費這麼好的機會,謝瀾音十分可惜。

未料同行一路塊分別時,車外傳來沈應時清冷的聲音,邀請他們去沈家別院做客。

謝瀾音大喜。

“你高興什麼?”謝瀾橋古怪地看着妹妹。

謝瀾音美眸一轉,馬上找到了理由,嘿嘿笑道:“沈世子假借姨娘邀請姐姐過去,姐姐還敢說他沒有旁的心思?”

謝瀾橋失笑,用力彈了妹妹一個爆栗,聽着外面漸漸遠去的另一道馬蹄聲,腦海里卻浮現與沈應時的幾番相遇。見了三次,兩次他都出手相幫,沈妙放蛇那次他也君子般替妹妹賠罪了,是他人品端正,還是真的……

只是想到笑裏藏刀的孟氏母女,謝瀾橋無謂地笑笑,真喜歡又如何,單憑他的母親妹妹,她也承受不起,況且她可沒想這麼早就把自己嫁了。

臨近晌午,眾人到了蔣家在驪山的別莊。

蔣懷舟指着遠處一片宮殿道:“看見沒,那裏便是露華宮。”

謝瀾音眺目遠望,發現那廊檐一角距離這裏隔了一座山頭,不由失望,“這麼遠……”

蔣懷舟給了她一摺扇,“知足吧,就是沈家的別院,離露華宮也不比咱們近多少。而起離得再近也沒用,那裏侍衛重重,等閑人不得靠近。”

謝瀾音揉揉腦袋,望着那巍峨的宮殿出神。

楊貴妃住過的地方,她真的想去瞻仰瞻仰。

對近在眼前的露華宮太過渴望,謝瀾音竟忘了蕭元要來找她的事,半夜再次被人捏住鼻子,她才猛地驚醒。

“你怎麼又進來了?”謝瀾音裹緊被子,瞪着床邊的男人道。

“我敲了三次窗,你沒聽到,我只能進來。”蕭元笑着摸摸她腦頂,目光挪到了她唇上,聲音低啞,“睡得那麼沉,你該我慶幸我是個君子。”

謝瀾音登時記起了上次分別時的情形,臉上發熱,她急着轉移話題,“昨日我們在驛館下榻,遇到沈捷與嚴姨娘了,今早沈應時邀我們去沈家別院做客,三表哥定好後日過去。”

蕭元有些意外,沈捷帶姨母出門,沿路都安排了人暗中提防,他怕打草驚蛇,命暗哨從小路進山,遠遠盯着沈家別院,未料她竟然提前遇到了一次。

“這樣也好,只是你過去后務必小心行事,盡量別讓沈捷發現。”他低聲叮囑道。

謝瀾音撇撇嘴,扭頭哼道:“放心,我保證不會壞你的大事。”

蕭元失笑,捏着她下巴將她小腦袋轉了過來,“我是怕你惹上麻煩。”

他動作輕佻,謝瀾音賭氣地拍開他手,卻被男人反握,將她小手拉到了懷裏。謝瀾音又羞又急,就在此時,手心裏突然被人塞了根東西。謝瀾音吃驚地看着他,在他默認的目光里,抬起手,對着手裏類似綁在鴿子腿上的小竹筒發怔。

“這是……”

“你打開看看。”為了徹底安她的心,蕭元願意讓她知道信里寫了什麼。

53、

夜深人靜,紗帳里有了夜明珠的光輝,應該看得清楚字跡。

謝瀾音看看手裏的小紙條,再看看另一顆類似藥丸的東西,想了想,還是將東西放回了小竹筒,重新蓋好塞子。

“怎麼不看?”蕭元有些疑惑。

謝瀾音搖搖頭,轉了轉那只有指節長短的小竹筒,輕聲道:“不用,知道的越少,真失手被沈捷審問時,越不容易露餡兒。”

而且他相信她,她也同樣信他之前所說的那些不是在騙她,信他不會讓她陷入麻煩。

為何相信?因為喜歡嗎?謝瀾音說不清楚,她就是信了,就像他信她不會去沈捷那裏告密。

抬起頭,她朝他笑了笑。

有些話不必說出來也能懂,面對她滿是信賴的眼睛,蕭元突然不敢多看。

救姨母的事,他真的沒有騙她太多,但是別的,他辜負了她的信任。

“趕路辛苦,早點睡吧。”蕭元揉了揉她柔軟的長發,柔聲哄道,“東西藏好了,別讓丫鬟瞧見,後日晚上我再來找你,咱們一更見。”

等了十來日才見面,沒說幾句他就要走了,謝瀾音很是不舍,說不出直接挽留的話,她疑惑地問他,“你晚上住在哪兒?在這邊也有莊子?”

“有我也不敢住。”得了關心,蕭元胸口因為騙她的沉重瞬間消散,又有了逗她的閑情,十分認真地道,“沈捷派人盯着,這幾日任何進出驪山的人他都知道,我怕節外生枝,悄悄過來的,晚上,就住在林子裏。”

謝瀾音盯着他,見他不像胡說的,心疼了,“若那邊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你放心,我不會失手的。”

蕭元笑着去握她小手,謝瀾音急着躲,他緊緊攥住,低頭看她眼睛,“不走,我答應要帶你去賞景,風餐露宿兩日,不苦。”

謝瀾音看着他的大手,低頭不語。

“在想什麼?”蕭元忍不住要去抬她下巴,不想她耷拉着腦袋,只給他看腦門。

謝瀾音避開他手。

但蕭元手指碰到了她發燙的面頰,那觸感細膩,似上品的暖玉,他心神一盪,猛地將人摟到了懷裏。謝瀾音驚呼一聲,眼看他俊臉逼近,扭頭就往他肩窩裏鑽,“你別這樣……”

又沒偷襲成,蕭元懊惱地握拳,做不出逼迫的事,看看她露在外面的耳朵,蕭元及時攥住她想捂臉的手,對着她耳朵道:“瀾音,上次你喊我什麼了?你說我該不該罰你?”

“不該!”謝瀾音悶悶地道,她只是給他起了個綽號,再罰也不能這樣欺負人。

怕他耍無賴,謝瀾音急着催他,“你走吧!”

“好狠的心。”蕭元低低地抱怨,親不到她唇,他輕輕貼上了她側臉。

微涼的觸感,謝瀾音身子一顫,右手不禁攥緊了他腰間衣袍。以為他親一下就夠了,他卻像嘗果子般在她臉上不停地逡巡,每一下都像羽毛拂過,弄得她心尖痒痒,謝瀾音緊張極了,發覺他要往裏面鑽,她急中生智,狠狠擰了他腰一下。

頭頂傳來他的吸氣聲,謝瀾音咬唇,繼續用力。

活該,誰讓他總想着佔便宜。

“別掐了……”蕭元認命地求饒。

“你走。”謝瀾音依然維持着躲他的姿勢,順勢用他衣襟擦了擦臉。

蕭元嘆了口氣,摟住她,對着她耳朵喟嘆,“瀾音真香,我捨不得走。”

一點都捨不得,恨不得現在就娶了她,擁着她隨心所欲。

謝瀾音聽得出他的留戀,她心裏甜甜的,乖乖靠在他懷裏,沒再繼續攆人,願意多給他抱會兒。

“瀾音……”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低地喚她。

謝瀾音睜開眼睛,微微轉過去,望向他,用一雙澄澈的桃花眼詢問。

蕭元凝視她眼睛,食指輕撫她秀麗的細眉,剛要往下挪,她警惕地又要歪頭躲他。蕭元無奈,將她放躺下去,掩好被子道:“睡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點。”謝瀾音輕輕地道。

“知道。”蕭元最後摸摸她臉龐,戀戀不捨地走了。

他帶走了夜明珠,屋子裏黑了下來,謝瀾音靜靜地躺着,心跳漸漸平復,彎着嘴角睡著了。

~

沈家別院。

小顏氏起床梳妝,見丫鬟準備了一套橘紅色綉如意紋的褙子,她第一次使喚道:“換條素凈些的。”

丫鬟不由看向靠在榻上的男人。

沈捷冷冷看了她一眼,那丫鬟心頭一跳,趕緊去衣櫥里換,可衣櫥里的也都是富貴鮮亮的,好不容才翻到條雪青色的褙子。偷偷擦了擦額頭的汗,鎮定下來后,快步去服侍姨娘穿上。

打扮好了,沈捷示意丫鬟下去,將小顏氏拉到了懷裏,低頭看她,“是怕她們姐妹倆多想?”

畢竟她現在只是個姨娘,孟氏才是兒子的母親。

小顏氏點了點頭,神色落寞,“我穿的太囂張了,她們多半誤會應時也不得你喜歡。”

沈捷心中愧疚,卻不知能說什麼補償。

在他心裏,她永遠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護國公府二姑娘,是那個喜歡穿鮮亮衣裳的高傲女子,所以他按照她以前的喜好給她準備四季衣裳,衣食住行幾乎都是正室的待遇,但他終究委屈了她,沒能給她正妻的名分,更是為了沈家上下的周全,讓她過着近似禁足的日子。

“對不起。”他親了親她額頭,低聲喃喃。

小顏氏額頭抵着他胸口,輕輕搖了搖,嘴角卻浮現一絲諷刺的笑,轉瞬即逝。

日頭漸漸升高,沈應時早早去了別院門前,鳳眼望着遠處的山路,瞥見有馬車緩緩而來,他情不自禁地緊張。

父親說得對,既然喜歡她了,她年紀也剛好,為何不試試?被拒絕也總比白白錯過了強。孟氏沈妙如何,與他無關,只要娶了她,他便保證不讓她在孟氏那裏受委屈。

馬車慢慢停下,沈應時上前,笑着同蔣懷舟薛九打招呼。

“世子容光煥發,莫非有什麼喜事?”蔣懷舟詫異地打趣道,要知道沈應時不苟言笑,眼下竟笑得這麼燦爛,實在稀奇。

沈應時笑得毫不自覺,聽他這樣問才意識到失態,不好解釋,隨口敷衍了過去,目光悄悄轉向馬車。謝瀾橋剛好下車,聽到表哥的話好奇地看過來,目光相對,她才要招呼,就見沈應時匆匆避開了。

謝瀾橋突然記起了妹妹的話。

難道沈應時真的?

身後妹妹走了出來,謝瀾橋暫且收起困惑,轉身去扶妹妹。

簡單地打過招呼,沈應時同四人道:“花房裏牡丹花開了幾株,父親命人擺到了花園,與姨娘在那邊賞花,咱們也過去看看吧。”

蔣懷舟點點頭,沈應時便親自帶路。

謝瀾音與姐姐走在兩人身後,光明正大地打量沈應時,見他側臉俊朗談吐不凡,再看看旁邊明艷動人的姐姐,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如果沒有孟氏沈妙,姐姐嫁給沈應時也不錯,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

妹妹眼睛亂轉,謝瀾橋輕輕擰了她一下,謝瀾音吃痛,小聲嘀咕了句。

前面沈應時聽着姐妹倆小聲拌嘴,暗暗失笑,走在最後的薛九看着兩個准小姨子,心裏有點發酸,瀾橋瀾音都在,唯獨少了他的瀾亭。

眾人各有所思,很快就到了花園。

沈捷與小顏氏並肩坐在涼亭里,沈應時領着四人過去請安。

“侯爺,您養的牡丹開得真早,”謝瀾音熟稔地同沈捷聊家常,望着亭外幾株魏紫道,“我舅母也養了幾株,我們過來時還都是花骨朵,估計回去也未必能開。”

小姑娘嘴甜,沈捷笑道:“喊什麼侯爺,叫我伯父吧,來,你們姐妹倆別站着,坐過來。姨娘沒有女兒,就喜歡身邊有你們這麼大的姑娘陪着說話。”

伸手指了指小顏氏下首的兩個位子。

謝瀾音毫不客氣地坐了緊挨着小顏氏的位子,歪着腦袋打量小顏氏片刻,天真無邪地問道:“姨娘為何戴着帷帽?”

謝瀾橋微微皺眉,悄悄扯了扯妹妹,今日怎麼這麼不會說話了?這也是她該打聽的?

謝瀾音彷彿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小姑娘嬌憨可愛,沈捷倒是沒在意,笑着看向小顏氏。

小顏氏看着穩重的謝瀾橋,柔聲道:“無礙,我體質特殊,日光曬久了身上去起疹子,是以很少出門。五姑娘既然喜歡這牡丹花,一會兒我讓人挑幾盆,你們帶回去賞吧。”

謝家姐妹立即起身道謝。

小顏氏笑笑,示意姐妹倆坐下,她笑着問她們在家裏都做些什麼。

女人們說話,沈捷就同三個少年郎聊了起來。

謝瀾音見沈捷沒有離開的意思,攥攥手裏的小竹筒,暗暗發愁。既然沈捷看嚴姨娘這麼緊,她冒然提出與小顏氏移步去亭外賞花,沈捷多半也不許,悄悄將東西塞過去,旁邊候着兩個小丫鬟,太容易被發現了。

正着急,小顏氏突然端起了茶碗,袖子落下去,露出手腕上的佛珠手鏈。

謝瀾音眼睛一亮,身子往小顏氏那邊歪了歪,“姨娘,您這串佛珠是從大慈恩寺求的嗎?跟我娘手腕上那串有點像呢,我爹爹人在外面,我娘擔心他,特意去寺里求了一串。”

小顏氏有些吃驚這姑娘直白的話,見小姑娘盯着自己的手鐲,彷彿十分喜歡,她看看謝瀾橋,放下茶碗后便將手鏈褪了下來,遞給謝瀾音道:“是啊,這是請靜遠主持開光的,但我所求佛祖已經應了,留着也無用,不如送給五姑娘,替你保佑你們父親早歸吧。”

沈捷見她這麼大方地將他送的手鏈送了出去,有點不滿,不過想到她是太喜歡謝家兩個姑娘,又不在意了,繼續同蔣懷舟說話,順勢看了兒子一眼。

謝瀾音強忍着心中激動,趁接鐲子時,飛快將小竹筒塞了過去。

小顏氏目光一變,但因為她戴着帷帽,誰也沒有發現。

“喜歡嗎?”平靜地收回手,小顏氏柔聲問道。

她夠冷靜,謝瀾音鬆了口氣,舉着手鐲瞧了瞧,笑得特別開心,“喜歡,姨娘厚愛,瀾音替父親祈求時,也會求佛祖保佑姨娘萬事如意的。”

小顏氏輕輕頷首,暗暗將小竹筒收到了袖袋中。

57、

沈家別院。

時近黃昏,涼亭里,沈捷父子倆還在對弈,小顏氏頭戴帷帽坐在沈捷一側,一雙美麗的鳳眼卻目不轉睛地望着對面的兒子。

剛懷上他的時候,她第一個念頭是不要他,不想替沈捷生兒育女,正房那邊卻傳來孟氏有孕的消息,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換了孩子的法子,念頭一起便再也停不住。可是,雖然下了決心,好幾次與沈捷虛與委蛇,她依然想過不生了,反反覆復的,熬到了生產。

生的時候很痛苦,在她以為自己挺不下去的時候,她想到了死去的家人,想到了還在遼東的弟弟,想到了皇宮裏孤苦無依的外甥,還想到了,她辛辛苦苦懷了快九個月的孩子。再恨,那都是她身上的肉,從第一次孕吐到他頑皮的踢腳,他陪了她無數個日夜。

孩子抱走時,她生出了不舍。

再後來,她看着他一天天長大,看着他眼睛越來越像她,像顏家的父親兄長們,她對他的恨便一日日淡了,最後只剩下了期盼,盼着他健健康康的,盼着他能替她這個狠心的生母了了心愿。

她珍惜每次看到兒子的機會,但她必須走了,她恨沈捷,一晚都不想再陪他。

“天暗了,侯爺明日再考究世子棋藝吧。”見小丫鬟過來傳飯,小顏氏笑着道。

沈捷正好落下最後一子,笑着打趣兒子:“應時這幾日都神不守舍的,不就是一個謝家二姑娘嗎?別怕,世上那麼多好姑娘,這個不行就再找下一個,何必為了一個女人勞心傷神。”

兒子沒告訴他結果,但他看得出來。

沈應時淡淡一笑,暫且都不想考慮婚事。

用過晚飯,沈捷與小顏氏並肩回了上房,沈捷站在屏風前脫衣服,一邊看着梳妝枱前的小顏氏,“後日就要回去了,明天你想去哪兒逛逛?”

在驪山住了半個月,再不回去,孟氏那裏又要鬧。

小顏氏揉揉額頭,沒什麼精神般點了點頭。

沈捷神色微變,快步走了過去,“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小顏氏摸了摸脖子,皺眉道:“晌午歇晌時不知被什麼咬了一下,剛開始有點疼,我以為是蚊蟲,塗了點消腫的膏藥就沒管,剛剛吃晚飯時又覺得癢了,你幫我看看,摸着好像沒有起包啊。”

將長發都撥到一側,歪頭給他看。

沈捷低頭,只看見一片白皙細膩的脖頸,仔細瞧瞧,除了被她按出來的微紅指印,並沒發現異樣。但她不舒服,他就不放心,抬頭喚丫鬟,命她去請帶過來的郎中高先生。

“不用了。”小顏氏喊住丫鬟,無奈地朝沈捷笑了笑,“什麼都沒有就請郎中,我還沒那麼金貴,興許只是這幾天在山裏吹風着了涼,睡一晚就好了,天都暗了,侯爺歇了吧,別折騰高先生了。”

她鳳眼明亮,沈捷也覺得沒什麼大礙,便牽着她進了紗帳。

躺下了,抱着她玲瓏有致的身子,沈捷呼吸漸重,大手在她背上亂動。

“我困了……”小顏氏往他懷裏靠了靠,尾音輕軟,有點撒嬌的味道。

沈捷忍不住笑,親親她臉,柔聲道:“好,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晚咱們再來。”

小顏氏閉着眼睛,睏倦地嗯了聲。

兩人相擁而眠,睡到半夜,沈捷忽的驚醒,聽她真的再喊他,聲音裏帶着難忍的痛苦,他頓時慌了,迅速起身點燈,先派丫鬟去請高先生,這才急匆匆趕回床邊,卻見床上的小顏氏面色發青,明顯是中毒的癥狀!

“凝華!”

沈捷心瞬間沉到了谷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床邊的,顫抖着伸出手握住她,“沒事,凝華你等等,高先生馬上就來了,你不會出事的!”

小顏氏痛苦地望着他,伸手要碰自己的脖子,“我癢……”

沈捷急忙攥住她手,他替她看,就見她同樣發青的脖子上赫然多了幾個刺目的疹子。這麼多年她很少生病,突然這樣,他心裏害怕,眼睛發酸,卻只能說些無用的話安慰她,她閉着眼睛,渾身發涼,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沈捷又慌又怕,扭頭朝外面怒吼。

高先生得信兒后,連靴子都顧不得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望聞問切,朝沈捷跪了下去,“侯爺,姨娘定是被毒蟲所咬,致使身中奇毒,不知姨娘有沒有看見那毒蟲生的何樣?”

小顏氏無力地朝他轉了過去,沈捷搶着替她回道:“沒看見,她是睡醒才覺得疼的,我當時就在她旁邊,你既然知道是蟲毒,難道不知是什麼毒蟲!”

他嗓門大,發了脾氣,高先生心中懼怕,瑟瑟發抖,低頭道:“恕老夫才疏學淺,真的分辨不出是何種毒,只能先熬藥減緩毒性發作,侯爺還是即刻派人多請幾位名醫過來替姨娘診治吧。”

“那你還不快去煎藥!”一聽說他配不出解藥,沈捷暴怒,一腳踹了過去。

高先生狼狽地退了下去,退到院子裏,見沈應時快步趕了過來。高先生簡單說了姨娘的病情,不敢耽擱,急着去煎藥了。

生母中了奇毒,沈應時如臨深淵,但他不能進去,只能先派丫鬟進去通傳。

“侯爺,世子聽聞姨娘病了,過來詢問,現就在外面。”小丫鬟低着頭回稟道。

沈捷看向奄奄一息的小顏氏。

小顏氏終於睜開了眼睛,摸摸脖子,再摸摸臉,潸然淚下,“侯爺答應我,如果我治不好,不管我是昏迷不醒還是……死了,都不要讓應時見我,不要讓他知道真相,我不配當他的母親,活着沒能照顧他,死了更不能害他自責……”

“別說了!”沈捷再也忍不住,跪到她床前,哽咽着望着她,“凝華,是我對不起你,只要你挺過來,我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會讓你們母子相認,你想救回三弟,你想扶持那人登基,我都聽你的,我只求你好好的!”

兒子還沒成親,她怎麼能丟下他們爺倆?

小顏氏什麼都沒說,吃力地摸出枕頭底下的帕子,遮在了臉上,良久才道:“讓他走吧。”

沈捷此時眼裏只有她,想的全是她的病情,想都沒想就讓丫鬟去傳話。

小丫鬟出了屋門,勸沈應時先回去。

沈應時雙拳緊握,佇立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轉過了身。

58、

西安城。

一夜之間,城裏幾位名醫同時被平西侯府的人帶走,待到天亮,這消息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謝瀾音早上去給母親請安,就聽玉盞在同母親回稟此事。

她震驚地愣在原地。

嚴姨娘病了?

連請數位名醫,又是急症……

是真的病了,還是他們救人的計劃?

她在那裏出神,蔣氏以為女兒擔心有過一面之緣的嚴姨娘,嘆道:“侯府的事,咱們幫不上什麼,既然她與你投緣,將佛珠手鏈贈了你,瀾音得空替她求求佛吧。”

那手鏈是上好的檀木所制,價格不菲,而且佛珠手鏈另有意義,一般只送喜歡的小輩的。

謝瀾音點點頭,飯後回到邀月閣,命鸚哥找出手鏈,望望窗子,真的替嚴姨娘祈求起來。

平西侯府。

孟氏嫁給沈捷這麼久,第一次如此神清氣爽,早知道嚴姨娘會因為驪山之行危在旦夕,她何必白白生了一肚子的氣,就該盼着她早點去的。

“娘,您要不要派個人過去?”沈妙笑着提醒道,“若是她死了,咱們好早點知道。”

孟氏心情好,伸手摸了摸趴在女兒腿上的小白狗,提點她道:“你懂什麼,她快死了,你爹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真派人去了,被他知道,事後准得找咱們發脾氣。咱們就在家等着,妙妙不用擔心,她八成是活不成了,普通的小病,哪用得上這麼大的陣仗?”

沈妙笑了笑,敬佩地望着母親笑,“還是娘聰明。”

嚴姨娘死了,母親少了塊兒心病,她也跟着高興。

與此同時,驪山上的沈家別院裏突然傳出一聲怒吼,隨即十來位西安名醫先後退了出來。

“諸位先生,嚴姨娘病情如何?”沈應時一身素色長袍站在院子裏,神色看似平靜,眼底卻有徹夜未眠留下來的青黑。

高先生與他熟悉,嘆息道:“世子節哀,嚴姨娘身上的毒我等都未見過,實在無解,她,大概是撐不到黃昏了。”

撐不到黃昏……

沈應時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了,腦海里是那年他病重,昏昏沉沉的,她抱着他,輕聲告訴他別怕,她在陪着他。

再回神,郎中們都走了,門口只剩兩個守門的丫鬟,沈應時目光掃過兒女,移到了窗戶上。

他不走,他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麼狠心,最後一面都不肯給他看。

屋子裏面,沈捷緊緊抱着懷裏矇著面紗的女人,泣不成聲。

都怪他,她說被蟲子咬了的時候,他就該請郎中來看的,那時候看了,可能就不會落到這種地步。她才三十齣頭,本還有大半輩子要與他走……

小顏氏身體虛弱,理智是清醒的,聽着耳邊男人的哭聲,想到他不嫌棄她佈滿疹子的臉衣不解帶的照顧她,她就好像個真正的臨死之人,看什麼都看透徹了。

這個男人,應該真的很喜歡她吧?是他將她從那兩個下.流的衙役手裏救了出來,免了她被人糟.蹋,她該感激他,免了那種最不堪的死法。可是,她的家是因為他家破人亡的,她是因為他被流放的,他說他是被皇上逼迫的,但身不由己,改變不了他害了顏家上下的事實。

為顏家報仇,能做的她都做了,現在外甥封王了,有本事了,接下來就全靠他了。

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兒子。

“侯爺,昨晚你問我想去哪裏逛逛,你還記得嗎?”她微微側頭,沙啞地問他。

沈捷擦了把淚,聲音同樣沙啞,“記得,你說,你想去哪,我馬上帶你去。”緊緊地抱住了她,只慶幸她的疹子都在脖子上臉上,否則他連最後抱抱她都成了奢望。

小顏氏搖搖頭,輕輕地摩挲他緊握她的手,聲音里充滿了懷念,“我現在哪都不想去,不過我喜歡落霞峰,我記得侯爺帶我去那裏看日出,看夕陽,朝霞明麗晚霞柔和……侯爺第一次帶我去看的時候,我便想明白了,決定好好跟着侯爺過日子,只可惜……侯爺,等我死了,你將我葬到落霞峰頂吧,不用做法事,不用超度,我清凈慣了,嫌吵,侯爺真想我去的安心,我只想求侯爺一件事。”

沈捷緊咬着唇,憋回了眼淚,才顫抖着道:“你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小顏氏摸了摸面紗,苦笑道:“最多留我一日,明晚日落前便送我下葬好嗎?天越來越熱了,我怕自己臭了,我已經讓侯爺見了我最丑的樣子,不想還讓你聞到……不想以後侯爺記起我,是臭的……”

“別說了,我聽你的……”沈捷額頭抵着她肩膀,泣不成聲。她那麼驕傲,為何卻落得如此死法,這輩子他造了太多的孽,可老天爺為何不來罰他,卻要報應在她身上,她是無辜的啊!

小顏氏輕輕摸他的側臉,笑得特別滿足,“侯爺答應地這麼痛快,我能不能得寸進尺,再提個要求?”

沈捷哭着點頭,別說一個,就是一百個,他也會應。

“墓碑上,侯爺,能不能給我個名分?”小顏氏頓了頓,才將整句話說完。

沈捷震驚地抬起頭。

小顏氏目光哀傷地望着他,握住了他手,“小時候我聽祖母說,女人墓碑上寫了是誰的妻子,下輩子就還會嫁給那個人,這輩子你我過得磕磕絆絆,如果你還沒有厭棄我,下輩子,我想快快活活地嫁給你……”

只有讓他以為她心裏真的有他,等她走了,他才會因為對她的愧疚,繼續善待她的兒子。

“凝華……”自責愧疚如刀,割得他心都快碎了,沈捷看着她含淚的鳳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對不起她,什麼都給不了她,她平時裝作不在乎,其實心裏還是在意的,而他畜生不如,防着她這防着她那,只記着不能讓她的身份泄露出去,不能連累沈家落個欺君之罪,便將她關在籠子裏。

“侯爺到底答應不答應啊?”小顏氏晃了晃他的手,卻晃落了自己的淚。

“好。”沈捷仰頭,將她抱到了懷裏,“我只在你的墓碑上寫妻字,以後生生世世,咱們都做夫妻。”

小顏氏笑了,雙手緊抱他腰,默默地抱了會兒,她才猶豫着道:“侯爺,我,我想見見應時……”

沈捷親親她腦頂,慢慢將人放了回去,捧起她手親了親,什麼都不問,扭頭就要喊人。

小顏氏及時捂住他嘴,哭着道:“你為何對我這麼好?就不怕他知道真相恨你?”

沈捷看着她,笑得比哭還難看,“你走了,我活着也沒有意思,應時恨我,我還會好受些。”

小顏氏搖頭,擦過淚道:“不,我不想他活在仇恨里,侯爺,我只是想聽他喊我一聲娘……一會兒他進來了,你這樣說,就說我沒有子嗣,讓他可憐可憐我,喊我一聲娘,算是了了我的心愿。侯爺,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敢讓他知道我生了他卻不要他,讓他知道生母死了孟氏不是他娘,讓他痛苦一輩子,我死了也不會原諒你……”

說著說著突然咳了起來。

沈捷慌了,一邊幫她揉胸口一邊連連保證。

咳了很久,小顏氏才平靜了下來,擦擦眼淚,望向了門口。

她為了兒子都不想報仇了,可見他平時的猜忌完全是多餘,沈捷越發自責,親自去外面喊兒子。將人帶到外間,穩穩心虛,肅容囑咐道:“你姨娘膝下無子,如今她要去了,一會兒你進去磕個頭,喊她一聲娘,讓她償了心愿吧。”

沈應時心沉了下去。

他很想當面問出來,為何她死都不肯認他,有什麼比兒子還重要,可他只是看着地面,點了點頭。

她都要死了,他還跟她計較什麼。

進了屋,看着床上頭戴面紗之露出一雙熟悉鳳眼的女人,看着她眼側隱隱露出的一顆疹子,沈應時心如刀絞,走過去,撩起衣擺跪下,無比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張開嘴,想要喊娘,眼淚落了出來。

可是他不該有淚,因為他“不知道”。

幸好額頭貼着手背,沈應時悄悄抹了淚,平復后,他抬起頭,直視床上的聖母,平平靜靜地開口,“娘。”

小顏氏淚如雨下,扭頭哭了起來。

當天黃昏,最後一抹霞雲由紅轉青后,平西侯府的嚴姨娘,溘然長逝。

沈捷守在床邊,跪了一夜。

沈應時將自己關在內室,也跪了一夜。

次日清晨,沈捷親自將小顏氏抱進棺槨,隨後帶她去了落霞峰山頂,親手為她挖墓。挖好了,打發走所有人,他跪在敞開的棺木前,對着她矇著面紗的模樣發獃。夕陽西下,他陪她看完最後一道夕陽,才合上了棺蓋。

夜裏他沒有走,抱着她的墓碑,陪她說了一晚的話,再與她共迎日出。

侯府還有太多的事,他親親墓碑,告訴她他處理完了再來看她。

而沈捷離開不久,盧俊便領着幾個暗衛將棺木里服了葛進秘制毒.葯的小顏氏救了出來,再按照原樣重新佈置好墳墓,確保沒有任何疏漏,飛快抬着人去了另一座別院。

別院裏面,蕭元一身青袍站在院子中央,遙望遠處山路。

這些年姨母吃了太多的苦,從今以後,他不會再讓她受一點累。

那些仇怨,由他來報。

59、

服了解藥,小顏氏身上的疹子隔了一晚便消了,只是臉色略微發白,身上暫且也沒有力氣。

“夫人,公子在外面,您要見嗎?”一個青衣小丫鬟走了進來,恭敬問道。

因為假死,小顏氏反應有些遲鈍,恍惚了一陣,終於記起了前因後果,知道丫鬟口中的公子就是自己的王爺外甥,點點頭,緊張地望向了門口。

沒過多久,就見一身穿灰袍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

小顏氏怔怔地望着外甥過分俊美的容貌,特別是那雙顏家人都有的鳳眼,不禁落淚,哽咽道:“殿下容貌隨你娘,怪不得他那麼不喜歡你。”

她答應跟沈捷過,其中一個要求就是沈捷必須告訴她外甥的近況,她不會試着籠絡那些丫鬟派她們去打聽,但沈捷都告訴她了,所以她知道外甥被強塞了沈家的醜女羞辱,知道外甥來了陝西。

“姨母叫我元啟吧,”蕭元聽不得姨母喊他殿下,走到床前跪下,小顏氏急着要扶他,蕭元沒有動,反握住姨母的手,凝視姨母憔悴的臉龐自責道:“都怪元啟沒用,這些年姨母受委屈了。”

外甥生的酷似長姐,小顏氏緬懷故人,止不住淚,哭夠了,她才拍拍外甥肩膀,欣慰地笑,“元啟別這麼說,你一個人孤零零在宮裏長大,能做到今天這種地步,神不知鬼不覺救我脫離苦海,姨母很高興。”

她笑起來很是溫柔,蕭元看着自己唯一的姨母,百感交集。

說是至親,但畢竟沒有一起相處過,他不可能馬上就推心置腹,將自己的過往一一講給姨母聽。但血脈上的聯繫讓他忍不住牽挂這位姨母,譬如得知姨母受了那麼多苦,他會憤怒會急着救她出來,現在看到人了,他也會由衷地高興,高興自己還有位至親長輩。

“姨母說我長得像我娘,那姨母與我娘像不像?”

蕭元不太會說話,但他想快點消除他與姨母中間的隔閡,早點親密起來。而且他沒有見過母親,宮裏也沒有母親的畫像留下,他真的想知道母親是什麼模樣。目不轉睛地望着床上的姨母,他試着想像母親的樣子。

外甥滿眼孺慕之情,小顏氏心酸不已,側頭拭淚,平復片刻才驕傲地道:“有點像,但你娘比姨母好看很多,姨母小時候還嫉妒過她,蠻橫無理地搶了你外祖母送她的簪子,你娘脾氣好,總是讓着我。”

乳母死後再次聽到母親相關的事,蕭元垂眸,腦海里卻浮現謝瀾音姐妹打鬧的情形,母親與姨母,曾經也那般親密過吧?

他沉默,小顏氏看着外甥,特別憐惜。她的應時可憐,但他有個關心他的父親,有孟氏的照顧,也有她這個生母暗中關注,外甥呢,什麼都沒有,完全是靠自己堅持下來的。

“元啟,跟姨母說說,你在宮裏有沒有受過什麼苦。”摸摸外甥的腦袋,小顏氏柔聲道。

蕭元不是孩子了,怎會抱怨那些,挑了幾件他欺負旁人的事說,話題就回到了眼下,坐到椅子上道:“姨母,我現在是以洛陽商人身份住在王府後面,跟幾位友人說過母親早喪,不便再接你過去住,王府里肯定有沈捷的眼線,也不方便,所以只能暫且將你安排在這處別院裏,我會常常過來看你,等時機成熟了,再接你去我府中頤養天年。”

小顏氏點點頭,只要能離開沈捷,她住在哪都沒關係。

想到兒子……

小顏氏咳了咳,嘆息一聲,目光落到了蕭元腰間普通的羊脂玉佩上,悠悠道:“你能找到我,肯定猜到應時的身份了,當年我決定生下他,一是想靠他與你聯絡,二是盼着他當了世子,將來繼承侯府,會因為我的關係,站在你這邊……”

“但他也是沈捷的兒子。”蕭元平靜地打斷姨母的話,“姨母,我知道你的苦心,只是貿然與他相認,咱們誰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選擇站在沈家那邊,一旦他將事情告知沈捷,我不怕沈捷暗中加害我,卻不想他懷疑姨母的死,再來打擾姨母。”

姨母是好心,但他有自己的計劃,從未想過利用沈應時達到什麼目的。

外甥語氣堅決,胸有成竹,小顏氏心中一緊,盯着他問道:“你,不打算與應時相認?”

這事蕭元已經深思熟慮過了,正色道:“姨母脫身前沒有告知他實情,應該是不希望他難過,那麼在姨母可以對他表明身份前,他還是不知道真相好。姨母放心,他是您的骨肉,我會處置沈家所有人,唯獨不會動他。”

小顏氏靠在床頭,久久未語。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生下兒子,是為了利用他,但此時告訴兒子,兒子就必須在父母里選擇一個。然而隱瞞,等到將來沈家敗了,兒子知道真相后,難道就會安心享受母親表哥的庇佑,而不是將他們視為殺父仇人?

這些問題,她以前沒有考慮過,因為她對翻身沒抱太大希望,可是,如今外甥翅膀硬了……

想到兒子的處境,小顏氏越發覺得對不起他。

“真到了那一日,也不必告訴他了。”睜開眼睛,小顏氏苦笑着道,“我了解應時,告訴他真相,他只會更痛苦。將來元啟報了仇,沈家罪有應得,一報還一報,他不會怨恨你,最多不理解你為何放了他,不理解,也比恨我強。”

蕭元頷首,“我都聽姨母的,不過距離那一日還早,屆時也可能會有變數,姨母不必太過憂慮,且母子連心,若我是他,母親未死,便比什麼都重要。”

小顏氏搖搖頭,沒再解釋表兄弟倆境遇的不同,想到幫忙傳遞消息的謝家小姑娘,她笑着問道:“你怎麼認識瀾音的,為何那樣信她?”

蕭元眼裏多了一抹溫柔,實話道:“我與她兩情相悅,已決定娶她為妻,姨母覺得如何?”

“你喜歡就好,而且瀾音挺不錯的,元啟會挑人。”小顏氏欣慰地笑,笑着笑着想到那封聖旨,對小姑娘越發滿意了,拍拍外甥的手道:“瀾音不介意名分,你日後可得好好待她,千萬別欺負她。”

雖然都是妾,外甥是被昏君父皇連累不能娶正妻,瀾音過門后依然是王府里唯一的女主人,日後還有機會翻身當皇后,而非“嚴姨娘”那般,真的就是個姨娘,與人共事一夫。

蕭元本想解釋一番,卻怕正妻妾室的字眼會勾起姨母不好的回憶,便沒有說。

敘舊完畢,小顏氏累了,蕭元服侍姨母休息,接下來幾日,都留在這邊陪姨母談話下棋,外面的情況有盧俊葛進盯着,得知沈捷處理完公務后便去落霞峰頂守着墳墓,他諷刺地笑,並未將此事告知姨母。

轉眼到了四月十五,蕭元告別姨母,去蔣家別院見心上人。

吃一塹長一智,謝瀾音站在窗子前,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出去陪他賞什麼月亮,也不放他進來,堅決不給他佔便宜的機會。

“不用你拿鸚哥當借口,她睡得沉,只要咱們小點說話,她聽不見的。”看一眼內室門口,謝瀾音小聲地哼道。

小姑娘太過警惕,蕭元無可奈何,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了過去。

謝瀾音微微吃驚,盯着他手心海棠花狀的首飾盒問:“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蕭元鼓勵地看着她,“這次你幫了大忙,這禮物算是謝禮了。”

謝瀾音瞅瞅他,好奇地去拿首飾盒,誰料手才送過去,他飛快攥住,不肯鬆開。

謝瀾音惱羞成怒,本能地去踩他腳,繡鞋踢到牆上,才發現兩人只是上半身相對,中間隔了半堵牆。

那聲音太響,蕭元聽到了,眼看她皺眉要發火,識趣地鬆開了手。

謝瀾音狠狠瞪他一眼,搶過首飾盒轉過身,靠着牆壁看禮物。小巧精緻的首飾盒帶着淡淡的玫瑰香,是她最喜歡的味道,謝瀾音消了點起,輕輕打開盒子,就見裏面絨布上擺了一對兒赤金嵌紅寶石的耳墜,足足有煙台櫻桃大小的鴿子血紅寶石,那光芒耀眼,連皎潔月光好像都自嘆弗如,默默照到了別處。

“喜歡嗎?”蕭元探臂進窗,雙手繞到她前面幫她托住首飾盒,下巴墊在她肩上問,歪頭看她,唇輕輕擦過她臉頰。

謝瀾音往旁邊躲了躲,眼睛痴迷地盯着那對耳墜,嘴上故意說反話,“不喜歡,這麼大的紅寶石,戴在耳朵上太累。”

“……那我退回去,重新打副小的給你。”蕭元盯着她瞧了會兒,作勢要拿走首飾盒。

謝瀾音隨他拿,卻眼疾手快地將兩顆耳墜搶了出來。

蕭元失笑,將首飾盒放到一旁的窗台上,握住她手道:“轉過來,我幫你戴上。”

謝瀾音心裏甜甜的,乖乖地轉了過去,對上他含笑的鳳眼,才羞澀地低頭。

這樣大的紅寶石她確實見過,但這是他送的,意義又不同。

蕭元第一次幫人戴耳墜,經她提點才笨拙地戴上了左耳的,隨即去了右邊。

“還沒好嗎?”謝瀾音看不到耳朵,只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俊臉,感受着他呼出的噴在他耳垂上的溫熱呼吸,她心砰砰地跳,莫名緊張。

“快了。”蕭元低低地道,說話時手指按了按她肩頭,疑惑道:“這是什麼?”

謝瀾音本能地朝那邊歪頭,不料他突然靠過來,唇準確地貼上了他的。

謝瀾音震驚地瞪大眼睛,只是已經晚了,被他緊緊按住後腦,熟練地索取。

親了不知幾次,親了不知多久,親得她心都快飄了起來,他才鬆開。她才喘了口氣,他又湊了過來,謝瀾音嘴唇都有點疼了,再也禁不住更多,急得忘了避諱,迅速退後,“啪”地一聲關了窗。

幸好蕭元躲得快,臉才沒被拍。

“瀾音……”他沙啞地喚她,那味道太好,他還想要。

“你走!”謝瀾音慌亂地關好窗,腳步虛浮地逃回了床上,不一樣,這次的感覺太不一樣……

蕭元聽她真的走了,無奈地站了片刻,等身體平復了,悄悄離去。

回到私宅,卻見盧俊站在院子裏等他。

蕭元皺眉,“何事?”

盧俊低頭道:“回主子,咱們留在驪山的暗衛剛剛來報,沈世子去姨**墳前祭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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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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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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