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金秋時節,杭州城處處桂花飄香。
早飯過後,謝瀾音隨二姐謝瀾橋去了城裏最有名的糕點鋪子五味齋,那也是蔣氏嫁過來後置辦的鋪子,建在西湖邊上,生意興隆。
“二姑娘五姑娘來了。”陸遙親自出來迎接,看姐妹倆的目光慈和地像長輩。
蔣氏在蘇杭揚三座古城都有鋪子,全都歸他管,陸遙是名符其實的大忙人,前天剛從蘇州回來,謝瀾音根本沒料到今日會見到他,此時見了,很是高興,甜甜地喊“陸叔”。
陸遙摸摸小姑娘腦袋,領着姐妹倆去了專給她們備着的雅間,陸遲陪行。
落了座,夥計端了五味齋幾樣招牌糕點上來,謝瀾音捏了最喜歡的桂花糕,一邊欣賞西湖秋景一邊吃,耳朵聽旁邊三人聊生意上的事。連續吃了兩塊,聽他們提到舅舅家了,謝瀾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問道:“陸叔說秦王殿下設宴,還給舅舅家下帖子了?”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幾十年,與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請屈尊降貴邀請舅舅表哥們還說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爺,見都沒見過舅舅,怎麼會給大多數官員看不起的商戶送帖子?
陸遙點點頭,笑着道:“不過並非只舅老爺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請前晚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臉上也有,開席時隔着屏風請眾人飲酒,沒有露面,舅老爺也沒能一睹真容。”
謝瀾音又捏了塊兒桂花糕,小聲哼道:“害我白跪了那麼久,活該他起疹子。”
小姑娘斤斤計較也可愛,陸遙笑笑,忽然有風吹了過來,勁兒頭還不小。陸遙心中微動,走到窗前,見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再看天上,遠處烏雲滾滾而來,登時皺眉,轉身道:“要下雨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望着湖面的風浪,謝瀾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沒了味道。
要下雨了,父親他們現在在海上,還是已經回來了?
她希望回來了,可是這時候……
謝瀾橋同樣擔心,姐妹倆忐忑不安地回了謝府,才下馬車,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被風卷的毫無規律,傘沿壓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趕到母親那邊時,姐妹倆衣擺都濕了。
“雨太大,你們先別走了,換我的衣裳湊合一會兒吧。”蔣氏強自鎮定,心疼地看着兩個女兒。
謝瀾音小臉發白,擔心地問道:“娘,爹爹大姐他們……”
“沒事的,他們常在海上漂,發現不對肯定早早回來了,不用你們擔心。”蔣氏笑着替女兒擦掉臉上一滴雨珠,催她進去換衣裳。
謝瀾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謝瀾橋欲言又止,蔣氏搖搖頭,不讓她說。
女兒們進了屋,蔣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幾欲壓頂的滾滾黑雲,情不自禁攥緊了衣襟。
她希望丈夫女兒已經上岸了。
她希望這只是一場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並不罕見的颶風……
海上。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遠去,才調轉船頭不久,海上突然風起雲湧。
謝徽面不改色,發現海風是逆風,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命令吩咐下去,謝徽走到長女身邊,沉聲道:“瀾亭去裏面等着,不要出來走動。”
風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獸,無邊無際湧來,要吞沒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劇烈搖晃,謝瀾亭放心不下父親,說什麼都要陪在父親身邊。長女孝順又不孝,謝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視各處情況,無心多說,吩咐薛九:“送大小姐進去,再讓我看到她在外面,軍法處置。”
“父親……”
謝瀾亭還想再爭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蠻牛,不容拒絕地拉着她往船篷那邊走。謝瀾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個劇烈搖晃,兩人一起朝船舷那邊栽了下去,薛九及時將她拉到懷裏,他重重撞到了船欄,她則撞到了他懷裏,結實地像堵牆。
“馬上進去!”
那邊謝徽扶着欄杆,大聲吼道。
“你留在外面,將軍只會分心。”薛九緊緊摟着心上人的纖腰,捨不得鬆開,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
謝瀾亭根本沒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兒,眼看父親去了船頭,拽住了隨風搖晃的帆繩,而剛剛站在那裏的官兵已經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裏。謝瀾亭眼裏滿是掙扎,見父親又朝這邊看來,她握緊拳,轉身就走。
薛九及時鬆開手,想要跟上去。
“我自己進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親。”謝瀾亭頭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語氣。
“好!”薛九大聲吼道,目送她進了船篷,他才艱難地朝謝徽那邊趕去。
晴空萬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傾盆而下,眼睛都難睜開。
之前三個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謝徽要親自上去,薛九搶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閉上眼睛。
底下謝徽四處搜尋,瞥見劉副將趕了過來,忙喊他過來幫忙。
劉副將猶豫片刻,才走了過來。
謝徽命他在下面穩住繩子,他上去幫薛九,帆弄不下來,整條船都得完。
看着他艱難地往上爬,劉副將視線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斷的桅杆上。
陳氏讓他找機會殺了謝徽。
他知道陳氏想要爵位,想讓二爺繼承侯府。
但他不想殺一個無辜的鐵骨錚錚的男人,不想殺將軍最引以為傲的骨肉。
可腦海里浮現當年將軍狠心要與她斷絕關係娶另一個女人時,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說她可憐,她確實可憐,青梅竹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如果沒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給將軍,將軍的一切也都是她親生骨肉的。
她說她這輩子都得被先夫人壓着了,死了也不能與將軍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兒子能得到他該得的。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求他……
海浪洶湧如惡鬼,他心裏也進了鬼,暴風雨助紂為虐,天海間一片漆黑,沒人看得到他做了什麼。劉副將悄悄拔.出長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遠處突然一道閃電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頭,就看到了劉副將猙獰的面孔。
他愣了一下,隨即朝旁邊桅杆上的人大喊,“將軍小心!”
但他遲了,電鳴遮掩了那聲重重的砍擊,桅杆啪地斷了,帶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墜了下去。
“父親!”被薛九一聲大喊引出來的謝瀾亭推開門,看見的就是父親落水的那一幕,她什麼都沒想,也沒有時間想,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她不要父親被海浪捲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連續三道重物落水聲,太響太響,震得劉副將跌坐在地上,可那聲音與翻湧的浪潮相比不算什麼,除了親眼所見的劉副將,再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知過了多久,劉副將顫抖着站了起來。
海面上什麼都看不見了,至少他能勉強看見的地方,什麼都沒有。
大爺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他殺了三個人嗎?
劉副將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處理桅杆斷口。
這是最後一次,他最後一次幫她,以後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會再助紂為虐。
~
三日後的黎明,海面漸漸亮了起來。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將軍的腰,一手緊緊攀着與他手臂差不多粗細的桅杆,扭頭同將軍另一旁的姑娘說話,“瀾亭,你說,咱們現在在哪兒?”
在海上漂浮了這麼久,沒有淡水喝,他嘴唇發白,都幹了。
謝瀾亭並不比他強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廢話,她憂心忡忡地觀察父親。
父親似是傷了腦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島嶼上岸,父親先支撐不住。
“瀾亭,你看我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如果咱們能上岸,你嫁我行嗎?”海上紅日升,海水五顏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燦爛的紅,目光漸漸回到被朝霞照紅了臉照地美艷動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轉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應,就是馬上死,他也值了。
謝瀾亭閉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點,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繼續隨波漂蕩,漂着漂着,薛九難以置信地望向遠方,“瀾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謝瀾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見幾艘大船,似乎是船隊。
絕處逢生,謝瀾亭看看父親,使出所有力氣,與薛九一起喊人。
兩刻鐘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這些船乃廣東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經商。
船上有郎中,先為謝徽診治,看脈后稱要等謝徽清醒才能判斷病情,而謝徽何時醒來,他沒有把握。
謝瀾亭不願強人所難,薛九知道她最擔心什麼,懇請白東家返航,日後必有重謝。
白東家遺憾地搖頭,“我們此去牽涉多家利益,無功而返,白家恐怕難以在廣東立足,恕白某愛莫能助。二位若是憂心家人,我們船上備有一艘小船,白某願提供糧水羅盤等物,並借你們兩名夥計,順利的話,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則只能等明年六月與我們一起回來了。”
薛九看向謝瀾亭。
謝瀾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親,左右為難。
不回去,母親跟兩個妹妹肯定以為他們凶多吉少,不知會多傷心悲痛,還有劉副將,他受誰指使,她心中有數,陳氏殺了他們父女,會不會朝母親妹妹們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風雲變幻,父親康健她還敢試試,父親不知何時才能醒,她不敢冒險。
她想留薛九在這邊守護父親,她自己回去,但謝瀾亭無法開口,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開口,薛九定會跟她搶,謝瀾亭不怕再遇海難,但她不願薛九冒險。他已經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隨我走。”
薛九一直在觀察她,她還是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讓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為難。
不顧身邊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將人牽到了船后,對面是遼闊海面,此地只有他與她。
他不說話,謝瀾亭垂眸,看他還攥着她的手。
才想鬆開,男人突然壓了過來,謝瀾亭本能地抬起另一隻手,薛九動作比她快,將她雙手都按在壁板上,看準她唇壓了下去。
謝瀾亭側頭。
薛九動作頓住,嘴唇距離她被曬得發黑的臉龐不足一寸。
她閉着眼睛,沒有再躲,彷彿默許他可以親她。
薛九卻沒有親,他看着她纖細卻平靜的眼睫,分不清這默許是因為感激,還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是不是?”他鬆開她,退後一步問。
謝瀾亭睜開眼睛,卻沒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間荷包,那是她的,他騙她買的,然後他又搶了去。
“你不必……”
“我必須去,為了讓你安心,也為了讓將軍安心。”薛九打斷她,說完抬起手捧住她腦袋,迫她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進她的,“瀾亭,我喜歡你,但我這樣做不是出自喜歡,而是一個屬下該做的。我不會用此事換你答應我什麼,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並不後悔的衝動問你,明年你回來,嫁我可好?”
謝瀾亭仰頭看他。
夜裏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還亮,還觸動她的心。
“那你等我。”沒有扭捏,沒有難為情,她平靜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開懷,“好,我等你回來。”
等她回來,他再親她。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緩緩地與幾艘龐大商船背道而馳。
而此時的杭州謝府,蔣氏領着兩個女兒站在廳堂,面對滿屋子或傷痛或同情或隱含幸災樂禍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堅定道:“一日沒看到他們父女倆的屍骨,我便不信他們死了,我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辦喪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捨得丟下她,不信最穩重的長女會讓她擔心。
她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