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章

3.第2章

?第17章

“公子,咱們真要等他們?”看看那邊已經敢單獨騎馬慢走的小姑娘,盧俊不解地問主子。

“此地坐馬車進城要走將近一個時辰,他們最多再騎兩刻鐘也就回去了。”蕭元悠然地拍了拍黑馬脖子,“下午無事,在這騎騎馬也不錯。”

盧俊沒葛進那麼多話,知道了主子的打算,就默默跟在黑馬旁邊。看着主子騎在馬上心情愉快的樣子,只是望着碧空草地也會翹起嘴角,盧俊心裏有些發酸。主子在宮裏幾乎不出門,過着近似幽閉的日子,如今終於得了自由,喜歡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那邊蔣懷舟看看日頭,同前面馬上的小表妹道:“瀾音下來吧,明日咱們再來。”

謝瀾音剛學會騎馬,還沒盡興,小心翼翼催馬轉彎,邊朝表哥走邊興奮道:“我想騎着它回去,明天再騎它過來,這樣路上也算是練馬了。”真的有了自己的愛馬,她才算理解了之前表哥與袁公子忘我暢談的心思,白馬溫順聽話,大眼睛像是能回應她的話般,謝瀾音喜歡極了。

“路上馬受驚怎麼辦?”蔣懷舟一口拒絕,上前要扶她下來,“路上人來人往,可沒有咱們自家的馬場清靜,你剛學,一步一步慢慢來,別急功近利。”

謝瀾音不由失望,不過想想也是,謹慎些總比出意外傷了身子好。

兩手穩穩扶着馬鞍,謝瀾音在表哥的指點下抬腿下馬,才站定,兩條腿就抖了起來,謝瀾音趕緊扶住自家表哥,感受着酸麻的腿,苦笑道:“騎馬果然沒那麼簡單,幸好聽我娘的話了。”

“姑母跟你說什麼了?”蔣懷舟笑着問。

謝瀾音哪會跟他說穿厚褲子以防摩屁.股的話,慢慢走了幾步,覺得腿沒那麼酸了,鬆開表哥自己走。

蔣懷舟遠遠朝蕭元揮揮手。

蕭元策馬過來,下馬問道:“兩位要回去了?”

蔣懷舟頷首,笑道:“是啊,看袁兄如此喜愛這馬,是不是還沒有跑夠?”

蕭元摸摸馬腦袋,環視一圈跑馬場,有些遺憾地望向遠方,“可惜馬場地方有限,不便施展,他日得閑,想去關山看看,三公子生在陝西,想來早去過了?”

關山草原是西安城附近最大的牧場,蔣懷舟喜歡出門遊歷,去過多次了,熱情地替他介紹道:“去過幾次,那裏距離西安有六百多里,以這馬的腳力,一天便能到了。袁兄若不嫌棄,四月底我願替袁兄引路。”

“懷舟好意,袁某求之不得。”蕭元拱手道謝。

謝瀾音聽得心裏痒痒,小聲問表哥,“關山有草原?”既然方便跑馬,肯定是草原吧?

蔣懷舟示意蕭元同行往外走,這才給小表妹解釋。謝瀾音一聽果然是草原,埋怨地嗔了他一眼。既然有那麼好玩的地方,為何不早早告訴她?現在袁公子已經說了要去了,她再要求同去,容易惹人誤會。

“五姑娘也想去?”她不繼續說,蕭元猜測着問。

“沒有,我就是隨口問問。”謝瀾音怕他多想,盡量平靜地道,語氣淡淡。

蕭元點點頭,同蔣懷舟道:“若是五姑娘想去,我就不打擾你們兄妹了。”

“太遠了,我姑母不會同意的。”蔣懷舟笑着道,根本沒想過要帶小表妹去那麼遠的地方,且快馬加鞭小表妹受不了顛簸,坐馬車太浪費時間。

到了馬場外面,看着夥計將她的愛馬拴在了馬車後頭,謝瀾音滿意地上了車。

蔣懷舟來時與小表妹同坐馬車,現在要陪蕭元,便也騎馬。

兩人邊走邊聊,謝瀾音勞累了半晌,腰酸腿軟,聽了會兒就困了,嫌靠着車板不舒服,她從小架子底下取出靠枕當枕頭,愜意地躺了下去。馬車走得穩當,輕輕的顛簸反而添了舒適,謝瀾音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睡著了。

車裏遲遲沒有動靜,蔣懷舟心裏奇怪,靠到窗前,挑簾看看,就見小表妹睡得正香。他失笑,放下帘子,扭頭朝蕭元笑了笑,“學那麼會兒就累得睡著了,真是嬌氣。”

蕭元沒有接話,卻想到了家裏黃鶯鳥睡覺的樣子,圓圓的腦袋窩在羽毛里,像個球,他敲敲鳥籠,黃鶯便立即抬起腦袋,豆粒大的黑眼睛水潤潤的。想到鳥眼睛,又記起她那雙瀲灧的桃花眼,不知她睡醒的時候,又是什麼模樣?

胡思亂想着,出了神,還是蔣懷舟與他說話,才陡然清醒過來。

進了城門,兩人約好時間去明月樓喝酒,便分道揚鑣了。

馬車到了蔣家門前,謝瀾音還沒有醒,蔣懷舟無奈地笑,命車夫直接將車趕到邀月閣,親眼看着桑枝鸚哥伺候睡眼惺忪的表妹進去了,他才去見姑母。

“瀾音沒給你惹麻煩吧?”蔣氏請侄子喝茶,不放心地問,“你啊你,就是太慣着她了,比親哥哥還親,慣得她什麼都使喚你,跟你大表妹二表妹都沒有對你那般不客氣。”

“那說明我這個表哥當的好,瀾音親近我,姑母就別再說那些客套話了,咱們誰跟誰。”蔣懷舟笑着道,怕姑母擔心,好好誇了一番小表妹騎馬的天賦。

娘倆聊得愉快,蔣氏心疼侄子,讓他回房休息去。

蔣懷舟與人有約,沒有多留。

蔣氏望着侄子的背影,知道這對錶兄妹只有兄妹情,想到上午嫂子找她說的那番話,蔣氏問身邊的大丫鬟玉盞,“去瞧瞧,若是二姑娘回來了,讓她過來一趟。”

玉盞輕聲應了,約莫一刻鐘后回來,道二姑娘尚未歸。

蔣氏看看天色,料到那兄妹倆多半會在外面用飯,頭疼地揉了揉額頭。

她這三個女兒,長女性冷,好像真把自己當男兒看了,提起婚事她就走,說是要自己挑,卻沒有半點開竅的意思。二女兒大大咧咧的,難得兄嫂不嫌棄,蔣氏心裏也盼着這門親事能成,至於小女兒,才十三,暫且不用她發愁。

既然二女兒未歸,蔣氏去了邀月閣。

謝瀾音在車上沒睡夠,這會兒倒在床上繼續睡,睡着睡着感覺有人碰自己的手,睏倦地睜開眼睛,對上母親溫柔秀麗的臉龐。

“娘……”謝瀾音輕輕喚了聲。

她的母親當然是個美人,然論令人驚艷,要輸給冷峻的父親一分的,可母親眉眼裏比尋常女子多了幹練英氣,不似其他夫人太太整天將規矩放在嘴邊,這讓她的美別有味道。容貌上,長姐隨了父親,清冷脫俗,二姐更像母親,聰明秀麗,她呢,容貌繼承了父母各自的長處,是最好看的,但是脾氣就哪個都不像了。

“身上酸不酸?”蔣氏正在檢查女兒掌心,見她醒了,柔聲問道。

謝瀾音點點頭,往母親身邊靠了靠,依賴地望着母親,“幸好聽娘的話了,要不肯定更酸。”

“沒破皮吧?”蔣氏看向女兒的腿。

謝瀾音以為母親要親自檢查,紅了臉,忙道:“沒有,就是有點紅了,已經塗了藥膏,沒事的,娘別把我想得太嬌嫩了,你看我手不好好的?”

“為了出去玩你是什麼苦都不怕了。”蔣氏點了點女兒的小鼻子,又捏着她手瞧,“回頭我讓人給你縫副護手,還是小心些吧,咱們家屬你皮最嫩,小時候吃飯灑了湯,手心燙起了泡,疼得你爹爹差點罰乳母軍棍,回家讓他發現你磨出了繭子,又得心疼。”

謝瀾音不太信,“真的?”

爹爹疼她,她想做什麼,只要跟爹爹說,再難的事情求個三遍爹爹也就答應了,但爹爹天生冷臉,對她們姐妹都很少笑,父女間親密的舉止也不多。

蔣氏摸摸女兒腦袋,笑容里充滿了回憶,“你爹爹人笨,臉皮還薄,只有你們不懂事的時候才敢做醜臉逗你們笑,還不讓我看見,其實心裏最疼你們。”

母親這樣一說,謝瀾音突然想家了,抱住母親道:“娘,咱們早點回去吧。”

謝家的日子再不安生,父親長姐都在那裏,她想他們了。

“四月半吧,等她出了小月子咱們就走,我已經寫信回去了。”蔣氏嘆口氣,歸心似箭。

謝瀾音知道母親煩惱什麼,懂事地勸道:“娘,咱們不管她,回了家繼續各過各的日子,隨她們怎麼鬧,咱們不往心裏去就是。”

“嗯,瀾音長大了,就該這麼想。”看着女兒嬌美的小臉,蔣氏欣慰一笑,跟着拍拍她肩膀,“起來洗個澡吧,過會兒該吃飯了。”

謝瀾音乖乖地起床。

明月樓的雅間裏,蕭元站在窗前,見蔣家馬車緩緩行來,停下后卻只有蔣懷舟一人下了車,雖然已經料到,還是有些失望。

她的聲音比黃鶯鳥叫還讓人着迷,可惜她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鳥。

心不在焉地與蔣懷舟飲酒暢談,散席時天色已晚。

蕭元領着葛進回了自己的宅子。

沐浴過後,蕭元靠在床上,看着鳥籠里蜷縮成一團已經睡着的黃鶯鳥,腦海里全是她在跑馬場的身影,或是興奮地笑,或是驚慌地叫,而他只能遠遠望着,看她與她兄長撒嬌。

不知想了多久,困意上來,蕭元揉揉額頭,閉眼入睡。

玩物喪志,他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不該浪費心力在一道聲音上。

理智上作了決定,夢裏竟夢見了她。

她拉着他的衣袖撒嬌,一聲聲撩人,馬場空曠,她是主動送上門的孤鳥,他不必忍。

翌日蕭元照舊去晨練,葛進進來收拾床鋪,意外發現床褥卷了起來。

葛進愣在了屏風前。

自家主子清心寡欲,住在宮裏時,一年頂多夢一次,可進了西安城后,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看來遇到喜歡的姑娘,主子也無法免俗啊。

葛進竊笑,抱起床褥去了外面。

第18章

“昨日姑娘雖然受累了,現在瞧着氣色好像更好了。”

鸚哥站在床前,看着姑娘剛擦拭過的白裏透紅的小臉,由衷贊道。

謝瀾音半信半疑,將帕子遞給桑枝,示意鸚哥舉鏡子給她照。鸚哥笑着將鑲嵌了一圈各色寶石的鏡子擺到她跟前,謝瀾音一邊擦手霜一邊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果然沒有疲態,反而神采飛揚,不禁就笑了。

穿上鞋子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大概是昨晚抹了藥膏加上鸚哥睡前醒后的按揉,腿也不酸了。謝瀾音越發精神,換上一身杏色圓領袍子,腳步輕快地去給母親請安。

走到香園,卻見母親姐姐的丫鬟都站在外面,玉盞看到她特意通傳了一聲,謝瀾音心知有鬼,快步趕到堂屋前,狐疑地打量裏面的娘倆,“娘又在跟姐姐說什麼悄悄話?”

蔣氏咳了咳,飛快朝次女遞了個眼色。

謝瀾橋一大早被母親放了個響雷,正啼笑皆非呢,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好同妹妹說的事,就講笑話般說了出來,“瀾音,娘問我喜不喜歡二表哥,你覺得我喜歡嗎?嫁人的那種喜歡。”

謝瀾音愣了愣,腦海里浮現二表哥蔣行舟溫潤如玉淡然如水的身影,忍不住笑了,坐到母親另一旁道:“娘怎麼想到這事了?二表哥就是竹林里最秀挺的那根青竹,我姐姐則是天上亂飛的雀鳥,根本不是一路人啊。”

若是姐姐與二表哥有什麼,她早看出來了。

兩個女兒都把這門親事當笑話,蔣氏可是認真的,瞪了小女兒一眼,“你懂什麼?現在覺得不合適,成親了就能過到一起了,好比我跟你們爹爹,我若是不理他,他半天都說不上幾句話,我們不是過的好好的,還生了你們姐仨?”

“可你們互相喜歡啊,我對二表哥根本沒有那種想法,”事關自己,謝瀾橋馬上反駁道,“在我眼裏二表哥就是我親哥哥,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娘你就別瞎配對了,真想跟舅舅家結親,不如撮合瀾音跟三表哥……”

“你胡說什麼!”謝瀾音不幹了,過來要打姐姐。

姐妹倆鬧起來跟喜鵲打架似的,蔣氏氣得扭頭喝茶。

謝瀾音看看母親,重新坐好,幸災樂禍地問姐姐,“娘跟咱們提了,舅母多半也與二表哥提了,那姐姐還好意思天天讓二表哥領你逛鋪子嗎?要不姐姐跟我一起去僮山玩吧?”

謝瀾橋不以為意,“二表哥才沒那麼小氣,長輩們亂點鴛鴦譜,我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信一會兒你看着,我親口問二表哥去。”

她說話直白的不像個姑娘,比自己年輕時候還,還傻,蔣氏揉揉額頭,決定隨孩子們胡鬧好了,都是自家人,怎麼說話都沒關係,正好免了她還得琢磨理由回絕兄嫂。表兄表妹成親是好,知根知底讓人放心,但是孩子們沒有看對眼,他們也不能強求。

娘仨說了會兒話,一起去正房那邊用飯。

蔣家眾人都到了,蔣欽李氏並肩坐在主位上,蔣濟舟夫妻倆坐一側,蔣懷舟哥倆坐另一邊。

看到她們娘仨,李氏眼睛一亮,期待地望着小姑子,兒子這邊沒問題,就看那邊了。

謝瀾橋人聰明,一雙妙目更是能看透人心,掃視一圈,她笑了笑,直接走到蔣行舟跟前,“二表哥,我娘跟舅母想撮合咱們,那我問問,你想娶我嗎?”

眾人皆驚。

蔣氏朝兄嫂遞個無奈的眼神,直接去了自己的位子,謝瀾音跟着母親,笑着看蔣行舟,好奇他怎麼回答。

蔣行舟站了起來,看看姑母,目光回到面前男兒般爽朗的表妹身上,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妹願意嫁我的話,我會好好待你,不讓二表妹受任何委屈,咱們白頭偕老……”

他沒有喜歡的人,既然父母姑母希望撮合他與二表妹,只要二表妹有心,他便會一心對她。

只是他沒說完就被謝瀾橋打斷了,“誰要跟你白頭偕老?二表哥你少裝,我知道你只把我當妹妹,好啊,你想把辜負長輩苦心的罪名都推在我身上,讓我娘怪我有眼不識金鑲玉是不是?”

蔣行舟坦然一笑,摸摸表妹腦袋道:“既然瀾橋不喜歡我,那我便替瀾橋找個好夫君。”

他對錶妹確實沒有男女之情,表妹不喜歡他,他也舒了口氣,因為他覺得表妹該嫁個真心對她的男人,夫妻互相鍾情,而非相敬如賓。

謝瀾橋嫌棄地躲開他手。

蔣欽夫妻互視一眼,心都涼了,敢情倆孩子根本沒那意思,是他們想多了。

女兒跳脫,什麼話都敢說,蔣氏挺不好意思的,苦笑着朝侄媳婦道:“這倆丫頭都被我慣壞了,沒有一點姑娘該有的樣子,阿萱別笑話我啊。”

林萱連忙搖頭,很是羨慕地看着謝瀾音姐妹,由衷道:“姑母說的哪裏話,我是家裏的長女,下面都是弟弟,從小就羨慕有兄長照顧的夥伴,瀾橋與二弟親如兄妹,我看了只會欣羨。”

謝瀾音輕輕咳了咳,意味深長地瞄了蔣濟舟一眼,小聲道:“現在表嫂不用羨慕了,大表哥對你肯定比對我們還好,就說他那鬍子,我嫌棄了好幾遍他都不肯刮掉,整天自鳴得意,結果表嫂說一聲他就老老實實剃掉了……”

林萱頓時紅了臉,羞答答看看丈夫,低下了頭。

蔣濟舟笑着告誡小表妹,“那是你表嫂御夫有方,瀾音有空多陪你表嫂坐坐,跟她學學,別總想着出去玩,聽說你昨日還學騎馬了?”

“要你管,臉皮都快比城牆厚了!”沒聽說哪個丈夫當著一大家子人的面誇妻子御夫有方的,謝瀾音聽着都替表哥難為情。

孩子們沒大沒小妙語連珠,李氏看着羞得低下頭的兒媳婦,心中寬慰,忘了次子婚事不成的失望。

事情說開了,長輩們不再費心,謝瀾橋繼續跟着蔣行舟逛鋪子,謝瀾音則繼續隨蔣懷舟學騎馬,她是個沒耐性的人,練女紅坐不上兩刻鐘就要出去走走,現在對騎馬有興趣,學着就快了,兩日過後,她第一次策馬從郊外進了城。

這日跑馬回來,進門時遇到陸遲同樣外出歸來。

謝瀾音在杭州出門都是陸遲陪着她,到了西安有三表哥陪着,陸遲就沒有跟着。連續好幾日不見,謝瀾音還有點想他了,吩咐小廝牽馬,她熟稔地與陸遲說話,“這幾日你都在忙什麼?”

陸遲一襲細布灰衣,因為蔣懷舟在旁邊,他比單獨與姑娘相處時多了幾分客氣,恭敬回道:“回了一趟老家,祭拜了一下祖父祖母,還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他是蔣氏陪嫁掌柜陸遙收養的孤兒,口中的老家自然指的是陸遙的老家。

看着與三表哥同樣俊朗出眾身世卻有雲壤之別的陸遲,想到小時候自己四處亂跑時長她五歲的陸遲始終不離左右地跟着,謝瀾音忽然有些觸動。在她心裏,陸遲是值得信賴的長隨,也是她的夥伴。

“今日是二十二,後日就是你生辰了,咱們去城裏逛逛吧,我給你選樣禮物。”謝瀾音笑着邀請道。杭州城每年三月二十四有場廟會,她年年都去,八歲那年無意得知陸遲同天生辰,因為日子巧,一下子就記住了。

小姑娘笑容甜美,目光親昵,應該是這世上除義父外唯一記得他生辰的人,陸遲的心就像泡在了溫水裏,由里到外的暖。不願讓人知,他垂眸掩飾眼中情緒,“姑娘竟然還記得,對陸遲而言這就是姑娘送我的最好的禮物,其他不用姑娘破費了。”

謝瀾音知道他客氣,仰頭看了眼表哥,笑道:“不是單給你買禮物去的,二十五咱們一起去僮山,我想添些東西。三表哥那天要去鋪子做事,所以叫你陪我。”

陸遲失笑,“好。”

蔣懷舟打量他一眼,問道:“城裏你熟嗎?用不用我派個人給你們領路?”

陸遲還沒說話,謝瀾音很是自豪地道:“三表哥別瞎擔心了,陸遲記性最好,每個地方他去一次就認識路了,再說他陪陸叔來過西安好幾次,對西安的了解未必比你差。”

陸遲忙謙虛道:“那倒不敢,不過對城裏商鋪還算熟,三公子不必擔心。”

蔣懷舟與他同行一路,對陸遲還算了解,知道是個穩重的,點點頭。

到了陸遲生辰這日,謝瀾音起得比往常都早,趕到香園跟母親請示,“娘,我跟陸遲約好今日去逛鋪子的,買些明天要用的東西,晌午在明月樓吃完飯再回來。”

“你想買什麼?”蔣氏含笑問。

謝瀾音昨晚就想好了,一樣樣列了出來,“我想買頂帽子,三表哥給我準備的不好看,還想買把劍……”

“不行,你根本不會用,買來掛在身上反而危險。”蔣氏立即反對道,見女兒嘟起嘴,她笑了,“算了,你想買就買,出發前把劍拿出來就行,反正你就是圖個好看,有劍鞘在,沒人知道裏面是空的,而且掛在身上還輕巧些。”

謝瀾音買劍確實是圖好看的,聽母親這樣解釋,臉上再次露出笑容,“主要就是這兩樣,另外陸遲不是陪我去嗎,我也想送他一柄劍,正好今日是他生辰。”

蔣氏點點頭,陸遲的生辰她也記得,現在的陸遲於女兒就好比陸遙於她,是近似兄妹的感情,所以也沒有多想,估摸了一番價錢,讓玉盞去取五百兩銀票,正色囑咐女兒,“不許亂花,回來我跟你對賬。”

刀劍這種東西費錢,寧可多給女兒準備些銀子,也不能讓女兒看中了卻買不起。

母親出手大方,謝瀾音趕緊跑到母親身後揉肩捶背,等玉盞取了錢袋子來,她抓着就要走。

“你不用早飯了?”蔣氏疑着喊道。

“我要去吃油潑面,三表哥介紹了一家館子給我,就不在家裏用了!”謝瀾音頭也不回地跑了。

蔣氏小聲嗔道:“這孩子,越來越野了。”

玉盞替自家姑娘說話,“夫人別擔心,五姑娘難得出門,對外面自然好奇,等回了杭州,肯定會重新乖起來的。”

蔣氏暗暗嘆息,她何嘗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對女兒們而言,杭州謝家更像是鳥籠,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隨時準備刺兩句,女兒們嘴上說著不在意,心裏肯定憋屈。西安這邊風氣本就開放些,又都是寵她們的長輩,自然就想抓緊時間多逛逛了。

蔣家門前。

陸遲已經在等着了,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轉了過去,整個人都籠罩在明媚晨光里。看到一身玉色男裝打扮的謝瀾音,他笑着喊了聲姑娘,眼裏的笑比春意還濃,讓人看了心情就舒暢。

“給你拿着,小心別丟了。”謝瀾音將手裏的錢袋遞給他,論逛街時守財的本事,她自認不如陸遲。

陸遲熟練地收好,抬手扶謝瀾音上車,他騎馬跟在一旁。

馬車停在了一處巷子裏,接下來就靠走的了。

謝瀾音這幾日練馬勞累,這會兒已經餓的肚子叫喚了,走在陸遲旁邊,聞着兩側攤子飯館傳來的飯香,她後悔地咽口水,“出門前該吃塊兒酥餅墊墊肚子的,你也餓了吧?”

其實西安名吃那麼多,不一定非要吃面,但家裏過生辰的習俗是早上吃碗長壽麵,謝瀾音這才選了面,算是替陸遲慶生。

“還好,”陸遲走在謝瀾音外側,一雙笑眼隱含防備地掠過路人,免得撞到她,聽到前面有賣肉夾饃的,他低聲問她,“要不要先吃一個解饞?”

剛好身邊有個四旬左右的布衣漢子經過,手裏拿着一個肉夾饃,咬了一大口,嘴邊都是油,還有肉末掉了下來,被他快手接住重新塞回了嘴裏。謝瀾音抬頭看陸遲,嫌棄的眼神替她做了回答。

到底是官家**,陸遲自知出了餿主意,尷尬地笑笑,幸好沒走多久就到了蔣懷舟介紹的陳家麵館。

鋪面不大,外面搭着棚子,擺了幾排黃木桌子,已經坐滿了客。謝瀾音見麵館瞧着乾淨整潔,心裏很滿意,只是與陸遲走到鋪子門口,發現裏面約莫十張桌子也沒有空的,新月似的黛眉就皺了起來。

不愧是表哥大力推崇的,看來百姓們都喜歡吃啊。

謝瀾音肚子扁扁,不想再等,剛要提議換家吃,裏面突然有人朝她招手。

謝瀾音瞪大了眼睛,怎麼又遇上他們了?

陸遲觀她臉色,疑道:“姑娘認識他?”

謝瀾音出門逛,不大願意見到熟人,畢竟姑娘家四處走動不太合規矩,想假裝不認識轉身離開,葛進像是猜到她心思般,提前迎了出來,笑得十分燦爛,“小公子來吃面的?真巧,我家公子也是得了三公子推薦過來的,相請不如偶遇,小公子不嫌棄的話,與我家公子同桌如何?”

麵館主人是個頭髮花白的大娘,見有新客人來了,熱情地詢問謝瀾音主僕要吃什麼。

店主都請了,謝瀾音不好再拒絕,看一眼最裏面那桌始終背對自己的男人,領着陸遲往裏走。

葛進跟在最後,看看陸遲身上的衣裳,猜到只是長隨,放了心。

“袁公子,又見面了。”走到桌前,謝瀾音收起心中對連番偶遇的怪異感,笑着寒暄道。

蕭元剛到沒多久,點的面還沒上來,遇到謝瀾音他也很意外,朝二人點點頭,示意他們落座。聽謝瀾音向那個長隨打扮的男子介紹過他后,蕭元輕輕頷首算是致意,沒有多看陸遲,同謝瀾音打聽蔣懷舟,“三公子怎麼沒陪你?”

“他去鋪子忙生意了。”謝瀾音看着走過來的大娘回答道,言罷先與陸遲點面,點好了再閑聊般反問,“袁公子怎麼想到來這種小地方用飯了?”

蕭元笑了笑,目光守禮地落在一側,“初來西安不久,哪裏都想走走,你呢,只是過來吃飯?”說話時察覺陸遲在看他,蕭元抬眼看了過去,目光相對,陸遲大大方方笑了一下才收回視線。蕭元看看主僕倆因為坐得近只隔了半臂左右的衣袖,眸色微變。

蔣家人個個精明,這個叫陸遲的長隨定有些本事,才有資格單獨陪她出門。

謝瀾音點點頭,見夥計端了兩碗面來,朝對方笑了笑,示意他先吃。

大瓷碗落在桌子上,裏面油還滋滋作響,蕭元暫且沒動筷子,繼續問她,“飯後要去何處?”

這樣追問有些失禮了,謝瀾音抿了抿唇,想到表哥對他的看重,她沒有露出不快,敷衍地回道:“隨便逛逛,遇到喜歡的東西就買兩樣,遇不到就當領略城中風土人情了。”

葛進悄悄瞥向主子,莫名有點緊張。這位謝五姑娘似乎不大待見主子,主子除了在皇上那裏受過冷臉必須忍着,可沒好脾氣地忍受旁人輕待的,這次會為了女人破例嗎?

蕭元搭在腿上的手難以察覺地動了動,食指輕叩。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該追問一個姑娘的去處,可他喜歡她的聲音,想到她很快就要回杭州去了,以後兩人恐怕再無見面的機會,蕭元就想趁人在跟前多聽聽她說話。他不仗勢欺人,不抓她這隻黃鶯,多聽兩聲總成吧?

“正好袁某也有此意,既然你有熟悉西安的人引路,不知可否允我跟在後面,借個方便?”蕭元抬眼,今日第一次直視對面的姑娘。

他話說得唐突,目光卻坦坦蕩蕩,彷彿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而非厚顏無恥。

謝瀾音回想幾次見面,對他的印象除了無人能及的出眾容貌,就只剩他的傲慢自負了,其人性情如何確實不太了解。藏在袖子裏的手悄悄點點大腿,想到他送的玉蓮霜,並非沒有任何長處,謝瀾音決定替表哥賣個人情給他,“好啊,袁公子是我表哥的好友,今日表哥不在,就由我們替他略盡地主之誼吧。”

“多謝。”蕭元客氣一笑,等謝瀾音主僕的面也端了上來,這才拿起筷子。

謝瀾音的面後到,還很燙,可她太餓了,攪了攪,便急着夾起一根,嘟嘴輕吹。蕭元坐她對面,聽到動靜朝她看去,正好看到小姑娘嘟起紅潤的嘴唇,腦海里毫無預兆浮現那晚夢中荒唐情景,蕭元迅速垂眸,挑面的動作並無停滯,面到了嘴裏卻沒了味道。

他十九了,十四五歲就做過夢,模模糊糊,僅能醒后通過褥上痕迹猜到做了什麼夢,只有夢到她的那兩場,不但記得她模樣,更記得每一個場景,特別是她喊他的聲音,他想不到詞形容,只知道如果他再昏庸一些,定會做出登門搶人的事,讓夢成真。

一碗麵食不知味,飯後蕭元派葛進去結賬,“承蒙小公子提攜,這頓飯理該我請。”

幾十文錢的小賬,謝瀾音沒有推拒。

走出麵館,葛進陸遲分別走在各自主子身後,一個喜形於色,一個眉宇微鎖。

蕭元想聽小姑娘說話,自己卻不怎麼會主動攀談,謝瀾音不願表現地自己多高興陪他逛街似的,便也沉默不語,扭頭看左側的熱鬧,不往男人那邊看。兩人各懷心思不覺得尷尬,葛進暗暗替主子着急,走了一段后笑着問道:“小公子有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

都一起走了,謝瀾音也沒必要瞞了,望着前面回道:“想買頂斗笠,再配把長劍。”

葛進驚訝道:“小公子還會功夫啊?”

謝瀾音微怔,本能地看向旁邊的人,見男人鳳眼同樣意外地看了過來,不知為何臉上發燙,隨口胡謅道:“跟家父學了一招半式,平時自己練着玩罷了。”總不能告訴他們她只是買來裝模作樣的吧?

“原來五……小公子還會劍術,真是厲害。”葛進瞅瞅前面纖細的小身板,信以為真,興奮地替主子找親近美人的機會,“公子擅劍,不如提點提點小公子,也算是還了今日小公子領路的好意了。”

蕭元看着小姑娘越來越紅的臉,唇角上揚,輕聲問她:“你意下如何?”

謝瀾音想也不想就搖頭,強顏歡笑,“算了吧,我那點本事實在不敢在袁公子面前獻醜。”

蕭元看一眼她腰間別著的摺扇,明白了,這姑娘喜歡臭美。

正要看向前面,餘光里忽然發現遠處有人跟蹤,且絕不是他的暗衛,蕭元眼中笑意瞬間彌散,暗暗攥了攥手。

難道他的身份暴露了?

不動聲色陪小姑娘逛了幾家刀劍鋪子,幫她選了一柄女子佩劍,蕭元隨便找了個借口告辭。

他沒有回府邸,而是去了他暗中買下的一間茶樓。

品完一盞茶,今日輪值的那名暗衛扮成夥計走了進來。

“查出是誰的人了?”蕭元端着茶盞問,語氣像在問賬房今日進項如何。

暗衛低聲道:“回公子,公子走後我繼續跟着他,發現那人的目標應該是謝家姑娘。”

一旁葛進鬆了口氣,他就說主子不可能這麼快就暴露了行蹤,旋即又疑上心頭,誰會跟蹤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莫非因為貌美,被人販子盯上了?

“去查對方底細,若對方出手,在謝姑娘察覺前處置了。”

蕭元放下茶盞,面如謫仙,聲冷如閻王。

第19章

明月樓。

剛點了菜,夥計拿着菜單走了,陸遲有事出去,謝瀾音猜測他是方便去了,自己在雅間裏坐着,目光漸漸落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長劍上。

這是那人幫她選的。

其實她沒想讓他幫忙,她不用劍,只是買來充充樣子,只要劍鞘好看就行。陸遲會點功夫,身為她未來的陪嫁掌柜,對什麼生意都有所涉獵,為她判定劍身優劣也夠了。可她挑來挑去看中一柄劍鞘鑲紅寶石的,陸遲也覺得還行,袁公子突然走到她身邊,直言否決。

他說那劍華而不實,她掛在身上,外行人看了確實會羨慕她的富貴,內行人只會恥笑她金玉其外,然後為她選了一柄通體墨黑只在首尾兩端有赤金龍鳳雕飾的長劍,當著她的面拔出長劍,仰頭看劍身,指點她如何選劍。

男人是俊美無雙的,那平靜專註品劍的側臉看得她出了神,那聲音清越又低沉,無端端令人沉迷,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她心上。雖然他插手地霸道,謝瀾音這次卻沒有反感,反而覺得他每句話都是對的。

然後他將長劍遞給了她。

謝瀾音想接的,瞥見陸遲面不改色的笑臉,知道陸遲不會因為她信旁人而生氣,但設身處地,換成她她應該會不舒服吧?

就在她猶豫到底選哪柄時,男人突然提出有事,將劍掛回原處,告辭離去。

謝瀾音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但她看看兩柄劍,分別掛在腰間試了試,發現袁公子的話確實有道理,戴劍鞘鑲紅寶石的那柄讓她看起來像街上招搖撞騙紈絝子弟,墨色的彷彿才是真正的用劍高手。

陸遲笑着勸她買袁公子選的,謝瀾音想了想,兩柄都買了。

有人叩門,謝瀾音扭頭去看,陸遲走了進來。

謝瀾音收起思緒,朝他笑了笑。

很快酒菜端了上來,兩人邊吃邊聊,飯後喝杯茶,一起走了出去。

下樓時,迎面走上來一對兒主僕,前面的男子一襲深色錦袍,與袁公子穿的同樣顏色,身形也相似,乍一看謝瀾音驚訝地停了下來,直到對方抬起頭,謝瀾音看清對方雖然俊逸卻陌生的臉龐,暗暗失笑。

西安城那麼大,怎麼可能走到哪裏都遇到他,再說遇見了,她有什麼好期待的?

拋開腦海里莫名的淡淡失落,謝瀾音客氣地朝對方點點頭,繼續下樓。

對方顯然看出她是姑娘了,守禮地退到樓梯邊角,側身讓路。

謝瀾音心生好感,又朝他看了過去,這一看心裏就驚了一下。

她想起來了,這人是平西侯府世子沈玉堂。

沈玉堂身為西安城裏身份最顯貴的公子,已經習慣被姑娘偷窺了,他性子冷,對男女之事沒有興趣,面前女扮男裝的小姑娘再美,他多看一眼也就移開了視線。鳳眼清冷,讓謝瀾音頓時生出一種熟悉之感。

下了樓,謝瀾音低聲問陸遲,“你有沒有覺得剛剛那人有些面熟?”

當日迎接秦王儀仗陸遲也在場,認得沈玉堂,想了想,點頭道:“眼睛確實與袁公子酷似。”

謝瀾音邊走邊回想平西侯沈捷的容貌,閑來猜測道:“侯爺不是鳳眼,看來侯夫人定是鳳眼了。”不過沈玉堂容貌更像父親,隨他母親的大概只有那雙眼睛。

陸遲笑笑,沒有接小姑娘的自言自語。

回到蔣家,蔣氏得知女兒一口氣給自己買了兩柄長劍,還有一把匕首,惱她亂花錢,硬是將剩下的銀票索了回去。

謝瀾音一點都不心疼,抱着買來的寶貝回了邀月閣。

“這兩柄劍先收起來,明天我帶這個去。”謝瀾音晃了晃手裏的匕首,精緻玲瓏。聽袁公子那樣說后,謝瀾音再帶花哨的劍有點帶不出去了,帶墨色那柄又顯得她今日買兩柄只是為了哄陸遲高興,所以她多挑了一把匕首。

桑枝看看手裏的長劍,好像看到兩張銀票即將被埋到土裏。

鸚哥忍笑,取了綵線來,替姑娘編匕首穗子。

翌日早上,蔣氏親自送女兒出門,看着馬上顧盼生輝的女兒叮囑道:“騎馬走得快,你們出發的早,肯定能趕上那邊對歌,路上就慢點走,別一口氣直跑。”

謝瀾音乖巧點頭。

蔣懷舟笑道:“姑母放心吧,瀾音膽子小,讓她跑太快她也不敢。”

“我是嫌風大,誰告訴你我不敢了?”謝瀾音馬上瞪了過去,替自己辯解。

蔣氏笑笑,摸摸白馬腦袋,又叮囑幾句,目送兄妹倆與陸遲一起走了。

三道背影,兩高一矮,影子被晨光拉的長長,轉瞬就拐過了巷子口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李氏收回視線,看看旁邊的小姑子,輕聲感慨道:“以前我就是這樣看你們兄妹與陸遙一起出門的,轉眼間咱們孩子都這麼大了,歲月不饒人,過得可真快。”

蔣氏打趣她,“大嫂是不是在埋怨當初大哥沒帶你?”

李氏笑着拍了她一下,都快當祖母的年紀了,竟然還說這種俏皮話。再說當初蔣欽是想帶她去的,怪她不會騎馬也不敢騎,不過回來聽蔣欽沒正經哼那些有些露骨的曲子給她聽,她倒慶幸自己沒去。

北城外。

三騎快馬先後出了城。

蔣懷舟與陸遲故意讓着謝瀾音,讓她走在前面,也是顧忌她的速度,不想讓她累到。謝瀾音初次去僮山,正在興頭上,一口氣跑出十幾里地才慢了下來,深色斗笠下小臉紅撲撲的,額頭鼻尖兒都冒了汗。

“歇會兒吧。”蔣懷舟勒住馬,體貼地勸道。

謝瀾音底下顛地不舒服,聞言乖乖下馬,放開馬韁去路邊樹蔭下溜達活動筋骨。蔣懷舟跟上去,將竹筒遞給她,“喝吧,這筒專給你預備的,我沒動過。”

表哥心細,謝瀾音展顏一笑,接過竹筒喝水。剛打開塞子,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謝瀾音以為又是同去僮山湊熱鬧的哪家公子哥,背轉了過去,對着遠處田地喝水。

“好像是袁公子。”陸遲眼力最好,走到蔣懷舟身前道。

謝瀾音聽了,一口水喝岔了,迅速拿開竹筒,低頭嗆了起來。

這都遇上幾次了,不會真的那麼巧吧?

不用蔣懷舟替她拍背,謝瀾音自己平復了會兒,扭頭望去。

蕭元馬快,已經到了跟前,目光在三人身上掃一圈,笑容里不掩詫異,“三位也是去僮山的?這就是懷舟的不對了,我問你西安有什麼值得去逛的地方,你獨獨漏了僮山,若非我昨日在街上聽人提及今日僮山熱鬧,有此巧遇,竟不知你還對我藏了一處。”

再不屑找借口,為了不讓人懷疑,也得說上一番。

蔣懷舟喜歡他不俗的見識,這番偶遇意外又高興,坦然解釋道:“不是我刻意隱瞞,只是沒料到袁兄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如果不是這丫頭央我來,我肯定不會專程跑去聽人唱歌。”

謝瀾音嗤笑一聲,“三表哥忘了就是忘了,何必拿我當借口?你若是沒去過,怎麼識的路?”說完走到自己的白馬旁邊,安撫地摸摸馬鬃,白馬溫順地蹭蹭主人的手,卻還是繞到主人另一側,不敢挨那匹黑馬太近。

小表妹不給面子,蔣懷舟無奈地朝蕭元笑。

蕭元望向遠處的青山,笑道:“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對歌選婿這等奇聞,想親自去領略也不足為怪。三位是馬上上路,還是再歇息片刻?”

蔣懷舟看向小表妹。

謝瀾音察覺男人視線也投了過來,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覺,扶着馬鞍上了馬,用行動代替了回答。小姑娘頭戴斗笠先行一步,蔣懷舟搖頭失笑,也去上馬。

蕭元望着前面嬌小的白衣身影,沒有追上去,與蔣懷舟並肩走在後面。

陸遲看了他幾眼,不知為什麼,雖然男人舉止守禮,他卻覺得對方好像對自家姑娘有了些意思。單論容貌,此人倒是配得上姑娘,只是聽三公子說言,這人身份神秘,怕背景不簡單,陸遲怕姑娘因他惹上麻煩。

正在思量,身側有人看他,陸遲看過去,對上盧俊冷漠的側臉。

陸遲失笑,識趣地不再窺視。

中間又歇了兩次,眾人抵達僮山山腳時,陽光正暖,林間鳥語花香,景色怡人。

山腳有幾戶農家,蔣懷舟來的次數多,與其中一戶已經熟悉了,將馬匹停在那裏,他與陸遲分別背上乾糧,準備好了,看看蕭元身後的箭筒,打趣道:“如果袁兄失手沒打到獵物,我分你些乾糧。”

“若我僥倖有所得,咱們同烤野味兒。”蕭元朗聲回道,陽光從枝椏間穿過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面如冠玉鳳眼明亮,宛如林中明珠,光彩奪目。

謝瀾音默默移開了視線。

如果真的有緣分,那他們與這位袁公子的緣分也太深了,算上今日,似乎已經偶遇了六次?

說是巧合,未免太巧,若是對方有意為之,是為了接近富甲一方的舅舅家,還是……

再次偷看過去,見男人神情專註地與表哥談笑,謝瀾音垂眸,右手悄悄攥了攥袖口。

他對她並沒有過失禮的舉動,應該是她想太多了,她再美,畢竟不是所有男人都好.色。

確定對方對自己無意,謝瀾音便主動走在陸遲身邊。

“姑娘小心。”剛上山,山路還算好走,陸遲卻怕姑娘頭回走不穩當,格外謹慎。

謝瀾音扭頭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連這種路都……”

才說完,腳下踩到一處被落葉掩蓋的小挖坑,驚叫一聲,身子不由朝前面歪了過去,幸好蔣懷舟就走在她前面,她伸手去抓他的時候蔣懷舟及時攙住她,免了這一趔趄。

眾目睽睽之下丟了臉,謝瀾音臉紅紅的,瞥見男人轉了過來,她莫名不敢去看,低頭裝委屈。

她這樣,蔣懷舟也不好奚落她,歪過身子,讓小表妹走在自己前頭,出事他好看得見。

謝瀾音聽話地點點頭。

她換了位置,蕭元看着方便,與蔣懷舟說話時目光偶爾投過去。小姑娘側臉紅潤,耳垂白皙如凝脂,都是難得的美景,他卻只盼着她張開那櫻紅的唇,說上幾句給他聽。

盼的太緊,又不能逗鳥般主動去撩,還要接蔣懷舟的話,一心分作幾處用。眼看前面山路較陡,蕭元只顧盯着她纖細的身子怕她摔了,沒料自己也有失足時,一腳踩空朝前面踉蹌而去。

跌倒時扶最近的人是本能,但蕭元忍住了,沒去抓她,全力穩住身形。

趨利避害也是本能,那邊謝瀾音見他這麼大的塊頭朝自己撲來,生怕自己被他扯下去,想也不想就往旁邊躲。

蕭元已經站定了,看着那遠離自己的鹿皮小靴,又氣又笑。

今日他不教訓她一頓,她不知道什麼叫感恩。

20、

“袁兄怎麼也學瀾音了?”蕭元差點摔個跟頭,蔣懷舟虛扶一把,笑着打趣道。

蕭元面不改色,望着狹窄清幽的山路道:“平時養尊處優,沒怎麼走過山路,讓諸位見笑了。”

飛快看了謝瀾音一眼。

謝瀾音躲完了就心虛了,正悄悄觀察他神色,想知道他有沒有察覺,一對上他洞若觀火的鳳眼,謝瀾音就像做了壞事被人抓住般,熟練地裝沒事人一樣往前走,腳步還特別輕快。

蕭元嘴角翹了翹,朝蔣懷舟點點頭,幾人繼續趕路。

走到深處無路可尋,就變成了蔣懷舟在前面領路,謝瀾音走在他與蕭元中間。

“再轉個彎就是了。”連續走了小半個時辰,蔣懷舟額頭見汗,一邊擦一邊指着前方的拐角道,“這地方視野好,只是山路難走,來這邊的人就少了,小時候我跟大哥也是誤打誤撞找到此處的。”

因為沒有路,謝瀾音累得氣喘吁吁,爬華山都沒這麼累過,根本沒力氣抬頭看,低着腦袋喘氣,眼睛只盯着表哥的靴子,他走她就走,甚至都懶得抱怨他瞎折騰。她是來聽歌的,能聽到就行,何必非要走這麼遠?

蕭元久居宮中,平時也很少走動,但他內外功夫兼修,這點小路還不算什麼,呼吸依然平穩。不急不緩走在後面,看着前面小姑娘頭頂的男子方巾,聽着她越來越重的喘聲,很是享受。

謝瀾音並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眼裏的景,終於快到山頂了,聽表哥讓她伸手他要拉她一把,謝瀾音長長地舒了口氣,喘着抬起頭,還沒看清人影,鞋底踩鬆了一塊兒山土,人也朝後倒了下去。

“小心!”

沒等蔣懷舟嚇得停了心跳,蕭元立即上前一步,穩穩將謝瀾音抱到了懷裏。

他胸膛寬闊,攬着她腰的手臂修長有力,謝瀾音驚魂未定抬起頭,就對上了男人白皙俊朗的臉龐,那雙鳳眼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像在笑她是個只顧自己的小人,而他則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翩翩君子。

惱羞成怒,謝瀾音剛要狠狠推開他,蕭元已先退後一步,低聲賠罪:“事出突然,唐突之處還請五姑娘見諒。”

謙謙有禮,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

可是真君子,會因為那點小事用眼神諷刺她嗎?

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謝瀾音賭氣不理他,也不理會表哥善意的訓斥,搶先爬上了山頂。

山前是一片山坳,清爽的風迎面吹來,讓人心曠神怡。面對僮山鬱鬱蔥蔥的美景,謝瀾音不知為何笑了,好像剛剛那點小愉快都沒關係了,環視一圈,興奮地回頭,“三表哥,他們在哪裏對歌?”

小姑娘站在山巔,頭頂是湛藍晴空,腳下是茵茵草地,她一身白色衣袍,明眸皓齒,看得四個男人都是一怔。

謝瀾音看出來了,見蕭元也盯着她出神,她莫名歡喜,咬咬唇,迅速轉了過去,眼裏都是笑。

其實他也是有點喜歡她的吧?

否則怎麼會厚着臉皮留在馬場看她騎馬,怎麼會要求與她一起逛街,又跟到了僮山來?

心砰砰的跳,餘光里見他停在了她左側,謝瀾音悄悄看了過去。

蕭元也在看她,為她方才轉身時含嗔帶笑的目光,那一瞬,她眼裏的光彩太迷人,他甚至忘了她的聲音。

目光相對,有些東西不必言明也心裏有數,謝瀾音微紅着臉低下了頭。

說不清為什麼,有時候明明很討厭他,可是確定他喜歡她,她忍不住高興。

或許她也有點喜歡他了?

謝瀾音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現在很歡喜,有別於親人帶給她的幸福。

蕭元卻分辨不出她是羞紅了臉還是累紅的,他只知道,她好像不生氣了。

“他們就在那裏對歌。”蔣懷舟沒留意兩人的異樣,看着兩側的山坡道。這裏是一個三面環山的山坳,說是山,都不算高,其中東西兩座相對,距離更近,謝瀾音他們所在的是北峰,距離較遠。

“看見了沒,那裏有人影。”蔣懷舟指着西坡一處地方,示意小表妹看。

謝瀾音興奮地點頭,“那邊是姑娘,我看見她們頭上的銀飾了!”而且姑娘們的裙子顏色鮮艷,在綠樹里很是顯眼,可惜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具體容貌,只能看到人影走動。

蔣懷舟給她介紹選親的大致情形,“其實他們是兩個村子的人,兩個村子裏哪個姑娘該嫁人了,哪個漢子得娶妻了,彼此心中都有數,亦有提前看對眼的。今日對歌時,雙方母親陪姑娘們站在西坡,父親們站在東坡,如此對準夫婿知根知底,防止有人搗亂。”

“那生的太丑的會不會娶不到姑娘?”謝瀾音好奇地問。

蔣懷舟敲了敲她腦頂,“有醜男人自然也有丑姑娘,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人家自有辦法,咱們看個熱鬧就是。走吧,應該快開始了,咱們去樹底下坐着聽。”

謝瀾音正好累了,就跟表哥一起去歇息。

蕭元走在蔣懷舟另一邊,盧俊主動走向另一顆樹,陸遲猶豫片刻,隨他去了。

謝瀾音摘了斗笠,托着下巴,眺望遠處青山。

望着望着,山坳里突然響起姑娘婉轉悠揚的曲調,山風鳥鳴伴奏,唱給對面的眾少年郎聽。

那曲詞樸實無華,直接喚出了“阿哥阿妹”,謝瀾音第一次聽這麼直白的曲子,身上起了一層小疙瘩,臉也跟着發燙,可在這青山綠水間,直白的曲子卻沒有一絲粗鄙之感,謝瀾音很快就被其吸引,忍不住走到山崖邊上朝聲音來處眺望,想見見那姑娘是何模樣。

看不見,一曲落了,東坡上緊跟着響起男兒嘹亮的歌喉,唱詞更粗獷。

謝瀾音笑彎了腰,紅着臉跑回來,重新坐到表哥身邊,“這人唱的真難聽,是我我才不選他。”

蔣懷舟隨着曲子輕敲摺扇,斜了她一眼,“你懂什麼,人家山裏的姑娘就喜歡嗓門大的漢子,嗓門大說明身板好力氣好。你還別嫌棄人家,就你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些漢子也看不上你。”

“你再說!”他竟然拿她與山裡人相提並論,而且還是貶斥,謝瀾音氣得搶他扇子。

蔣懷舟笑着起身,挪到了蕭元那邊,“袁兄挨着她吧,這丫頭講不過我就動手,你幫我擋着,她就不好意思打我了。”

“看你們兄妹玩鬧,真是讓人羨慕。”蕭元笑着道,往謝瀾音跟前挪了挪,嘴上同蔣懷舟說話,眼睛卻看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他目光像是會說話,謝瀾音不用看也知道,立即戴好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不給他看。

蕭元閉上眼睛,腦頂抵着樹榦,沉浸在隨風飄來的野趣十足的小調里。

聽着聽着,聽到她小聲哼唱,輕輕柔柔的,似有若無。

蕭元莫名緊張,不敢睜開眼睛也不敢動,怕她受驚不唱了。

但謝瀾音並不是每個姑娘唱她都跟着唱的,只有覺得好聽的,她才會情不自禁隨着調子哼一會兒,輪到男人們唱,她大多時候都是笑,笑得比唱的還好聽。

蕭元動了動手指,剋制住了去碰她的衝動。

他真的喜歡這姑娘,聲音也好,嬌氣狡黠的性子也好,他想帶她回去,他來養她。

可是不行,他沒有理由,她才十三,上面兩個姐姐都沒出嫁,輪到她還早,而且,她要走了,而他不知還要在西安住多久,才能回京。她是只逍遙快活不諳世事的黃鶯鳥,他是生在養在皇宮那所牢籠里的獸,她無憂無慮,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就連此次進山,他都另有目的。

日頭越升越高,蕭元站了起來,同蔣懷舟道:“我去碰碰運氣,你們在這兒等着?”

下午還有幾場對歌。

謝瀾音悄悄扯了扯表哥袖子,她也想去看打獵,留在這裏多沒意思。

蔣懷舟對小表妹向來有求必應,便站了起來,看着山下道:“一起去吧,山裏有條河,你去打獵,我們去河裏抓魚,然後就在河邊開火,那裏收拾東西方便,吃完咱們再上來。”

蕭元點點頭,請他帶路。

這次蔣懷舟三人走在前面,他與盧俊落後。

走到之前那個拐角,兩側突然有黑衣人衝出,還沒動手先撒了類似麵粉的東西過來。蔣懷舟陸遲都以為是石灰粉,立即閉上眼睛,陸遲上前迎敵,蔣懷舟護着驚慌害怕的謝瀾音往後急退,沒走幾步,蔣懷舟身子一軟,山嶽一般壓向了謝瀾音,謝瀾音大驚,努力去扶表哥,眼前忽的一黑,她也倒了下去。

轉瞬五人都昏迷在了地上。

兩個黑衣人互視一眼,個子高的將謝瀾音扛到肩頭,另一個在前面領路,二人熟練地往山裡跑去。他們是城外的青幫,只要銀子夠,什麼差事他們都敢做。

深山裏一處山洞中,西安知府方澤一身青衣頭戴笠帽站在山洞前,想到一會兒謝瀾音就將成為他的人,自得地笑了。他就在這山洞裏要了她,事了拂衣去,蔣家人再有本事也查不到他頭上,日後見面還得敬他一聲“方大人”。

既佔了便宜瀉了火,又不會惹麻煩上身,簡直是一箭雙鵰。

21、

謝瀾音很難受,胸骨疼,像是有什麼東西一直頂着她,要敲碎她一樣,人也如置身風頭浪尖,顛得她想吐。

痛苦地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垂落下來的長發,倒着垂下去,被風吹亂,看見黑衣人靴子急促交替,在人跡罕至的草叢裏急速行走,她感覺到顛簸,是因為被他抗在肩頭。

之前發生的事,一下子都記了起來。

謝瀾音本能地想要掙扎呼救,忽聽有人說話,“買主為何選那麼遠的山洞?都快翻過一個山頭了,真他.娘的累人!”

扛着她的黑衣人腳步頓了頓,似乎在擦汗,脾氣倒還好,喘着解釋道:“離得遠被人追上的機會就小,忍忍吧,一千兩銀子,夠咱們吃香喝辣一輩子的了!”

同夥嘿嘿笑,“是啊,拿了銀子咱們兄弟就換個地方干,蔣家人在西安城也算是一霸,被他們抓出咱們,沒咱們好果子吃。”

黑衣人點點頭,望望前面的山坡,往同夥那邊走了過去,“不行了,我背不動了,這個山坡你背她上去,剩下的路我繼續背,快了,翻完這個小山頭就到了。”小姑娘再輕,他都背了小半個時辰了,急匆匆的,走起山路太辛苦。

“行。”同夥很好說話,蹲到地上,讓他將人扶上來。

謝瀾音就趁兩人交接的時候猛地跑了出去,邊跑邊喊救命。蹲着的同夥愣住,剛剛背着謝瀾音的黑衣人則慌亂地追了上去。看着周圍幽幽的荒草野樹,聽着後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謝瀾音又怕又急,眼淚落了下來。

知道這樣跑下去自己肯定不敵這兩個人.販子,謝瀾音迅速拐了方向,躲到一顆樹后,趁另一人靠近前時哭着求黑衣人,“這位大哥,我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你也知道我舅舅家有錢,只要你送我回去,我們給你五千兩,更多都行!”

母親一直勸她好好在家待着,她不聽,哪熱鬧就想往哪去,現在她後悔了,只要這次能平安回家,以後母親說什麼她聽什麼,再也不出門了!

看着兩個漸漸包抄過來的黑衣人,謝瀾音淚如雨下,害怕地往後退。

美人一頭青絲披散,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兩個黑衣人看得眼睛都發直,不過他們做的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更看重的是錢跟命,面對美人心智也算堅定,由一人哄小姑娘,“你真能保證你舅舅會給我們銀子,而不是直接命人將我們押送官府?”

謝瀾音現在怕得不行,分辨不出他們話中真假,看到一絲希望就想抓住,連連點頭,“是,五千兩在我舅舅眼裏根本不算什麼,只要你們送我回去,便是我的恩人,更多的我們都願意出,絕不會追究!

矮個子黑衣人停住腳步,詢問地看着同夥。

高個子摸摸下巴,盯着謝瀾音道:“也好,那咱們原路折回去,走吧。”說著先朝前面走去。

謝瀾音沒有傻到馬上相信他們,故意保持了一段距離,瞥見後面的人想要靠過來,她立即往一側跑。矮個子笑了笑,快走兩步去追同夥,可就在謝瀾音鬆口氣的時候,突然朝她拐了過來。謝瀾音大驚之色,朝斜方向奪路而逃,前面高個子早就盯着她了,狼一般撲了過來。

惡人緊追不放,謝瀾音拚命往前跑,左手臂突然被人拽住,謝瀾音一個趔趄朝地上栽了下去,黑衣人沒料到她會摔了,慌亂中踩了她腳。謝瀾音這會兒哪顧得疼,跌倒時袖子撞到地上,感受到匕首撞擊地面發出的聲音,謝瀾音急得將匕首抽了出來,哆嗦着對準兩人,腳疼站不起來,她就坐在原地,死死瞪着兩人,“你們別過來!”

高個子豈會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看在眼裏,繼續朝她走。

謝瀾音胳膊抖得更厲害,只顧着防備他,斜刺里突然伸出一隻手,將她的匕首搶了過去。與此同時,高個子餓狼般衝上前,輕輕鬆鬆將謝瀾音提了起來,抓起事先準備好的破布就往她嘴裏塞,“乳.臭未乾的臭丫頭,還想跟我們斗!”

謝瀾音絕望掙扎,眼看高個子又要扛她,一支利箭忽的急射而來,準確無比地沒入高個子左胸。

劇痛來襲,高個子失力鬆了謝瀾音,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看見了,跌在地上的謝瀾音也看見了,帶着血的箭頭從他胸口透了出來……

高個子身形一晃,一頭朝謝瀾音栽了下來。

謝瀾音尖聲驚叫,以手撐地拖着腿爬向旁邊,堪堪躲過了高個子,正要回頭看是誰射的箭,身側又傳來利箭破風時,扭頭一看,矮個子同樣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

前一刻還要抓她去賣的人,頃刻間雙雙斃命。

謝瀾音怔怔地看着兩具屍體,猶如剛從噩夢裏醒來,驚魂未定。

直到遠處傳來腳步聲。

謝瀾音心中一緊,卻在看清來人熟悉的冷漠臉龐時,痛哭失聲。

她真的得救了,不用擔心回不了家了……

從小到大第一次遇到這等驚險,謝瀾音一哭就收不住了,低頭抽噎,帕子濕透了不能用,想要用袖口。蕭元站在她旁邊有一會兒了,見她哭得越來越狼狽,再也看不下去,將自己的帕子遞給了她。

謝瀾音接過,繼續哭,好在最害怕的勁頭已經過去了,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認識他們嗎?”蕭元指着兩具屍體問。

謝瀾音最後抹了抹眼睛,搖頭,“好像是人.販子,要拿我賣錢。”說話還帶着哭腔,有點啞了,更顯得委屈噠噠的。

蕭元受不了這聲音哭訴委屈,攥了攥手。

如果陝西已經落入了他手中,他定會殺了方澤替她報仇,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用得上方澤。

方澤與沈捷心腹是姻親,算是沈捷的親信,等他利用杜鶯兒將方澤收為己用,方澤就成了他埋在沈捷身邊的眼線,日後一旦反水,對沈捷的打擊更大。換個新的知府,他還得想辦法收服對方,知府取得沈捷信任也需要時間。

所以他只能救她,暫且不能幫她報仇。

而救了她,蔣家也欠了他天大一個人情。

“走吧,你三表哥他們隨時可能清醒,別讓他們擔心。”收回思緒,蕭元看着她肩膀道。

他是真的想救她,但到底還是摻雜了私心,不夠純粹。

謝瀾音試着動了動腿,左腳踝一動就疼。

蕭元皺眉,抬起她腿就要脫她的靴子。

“你做什麼?”謝瀾音急着阻攔。

蕭元回頭看她,目光坦蕩,“檢查你是不是扭傷了腳踝。”

謝瀾音是好人家的女兒,雖然愛玩,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愛惜的,哪怕有點喜歡他了,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想隨便給他看,側過臉小聲道:“那麼疼,肯定傷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看了。

蕭元識趣地放下她腿,頓了頓,看着她腳問,“那你自己能走嗎?”

謝瀾音搖了搖頭,看他一眼,咬咬唇道:“你幫我找根粗點的樹枝,我撐着走。”

“撐拐杖很費力氣,就算你能堅持走完山路,以你的速度,怕是天黑也走不回去。”蕭元平靜地分析道。

謝瀾音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她難道要直接說請他扶她或背她嗎?話本故事裏,這種事情都是救美的英雄主動……

“我背你走,快些。”蕭元突然轉了過來,伸手要扶她。

謝瀾音驚訝抬頭,額頭幾乎碰到他白皙的下巴,他挨得那樣近,鳳眼裏是她披頭散髮的樣子。

謝瀾音一下子紅了臉。

他俊逸如初,她卻狼狽之極。

小姑娘臉紅紅的,眼圈也紅紅的,嬌美又可憐,蕭元眸色微變,別開眼道:“你不反對吧?”

謝瀾音蚊吶般嗯了聲。

蕭元就讓她右腿單腿用力,他先扶她起來,他再蹲下去。謝瀾音看着身前寬闊的肩膀,突然什麼都不怕了,慢慢地趴了上去。

蕭元托起她腿彎,穩穩站了起來。

他山嶽般拔地而起,謝瀾音身子本能地往下墜,怕掉下去,她往上蹭了蹭,腦袋快搭在了他肩頭。突然這麼親密,謝瀾音悄悄看他,正好蕭元也看過來,四目交接,謝瀾音匆忙低頭,掩飾般問他,“你,你沒有昏迷嗎?怎麼追了上來?”

她聲音近在耳邊,蕭元情不自禁緊了緊手臂,盡量平靜地道:“我們走在後面,吸入迷.香的少,我醒了先來追你,我的手下守着他們,免得還有別的歹人。”

謝瀾音輕輕“哦”了聲。

這輕柔的聲音勾起了蕭元的夢境,他喉頭髮緊,迅速轉移心思,“你容貌太過出眾,以後盡量避免來這種荒山野地,最好只隨父母出行,否則再有下次,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

這話說到了謝瀾音心尖上,她又後悔又難為情,不知怎麼表達自己的後悔,就又“哦”了聲。

蕭元抿緊了唇,不說話了。

兩人靜了下來,只剩他長靴踏地的腳步聲,謝瀾音反思過後,腦袋往後挪了挪,偷偷看他。

“今日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我怕活不成了,”她真心感激地道,“如果以後有我能幫到你的地方,袁公子儘管開口,我會竭力報答袁公子的救命之恩。”

蕭元沉默。

他想要的報答,是她以身相許,為他說一輩子的話,可她還小,他現在也沒有那份閑心。

“我想聽你唱曲。”走了幾步,蕭元望着前面的荒草地道。

分別在即,他想聽她唱一首完整的曲子,日後回味。

謝瀾音懷疑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問他,“你說什麼?”

蕭元頓足,偏頭看她,“上午在山頂,無意聽到姑娘哼曲,袁某除了愛鳥,便是喜歡音律,姑娘真想報恩,就唱首曲子給我聽吧。”

唱曲報恩?

心頭就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謝瀾音自嘲地重複道:“袁公子救了我,只需我唱曲就行了?”

喜愛音律,讓她唱曲,他把她當成僮山裡民風開放的村女了,還是當成酒樓里的賣唱女了?她寧可他求金求銀,甚至求份人情。可笑她竟然還以為他喜歡她,看來在他眼裏,她只是個可以任意羞辱的姑娘,或許正因為她不像其他貴女那般溫婉守禮,他才敢提這種過分要求?

蕭元聽出她語氣不對勁兒,連忙解釋,“姑娘誤會了,我對你沒有任何輕視之心,你不願……”

“我唱,你想聽什麼?”謝瀾音仰頭,對着樹梢道,將眼裏的淚憋了回去。他想聽她就唱,從此以後兩清。

她聲音低了冷了,蕭元越發不放心,蹲下去,然後他扶着她轉身。

他想看她的臉,謝瀾音扭頭不給他看。

蕭元突然想到家裏的黃鶯鳥,不高興了也是亂動腦袋。

“生氣了?”他笑着問她,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

謝瀾音繃著小臉不理他。

蕭元無奈地笑,重新將她背了起來,輕輕地顛了顛,“罷了,不用你唱了,我先是救了你,又說錯話惹你生氣,咱們已經兩清了,你不再欠我什麼。”

“不用,我沒那麼不講道理,”謝瀾音不用他裝好人,“你說吧,到底想聽什麼。”

她在氣頭上,非要他說個曲,蕭元不知為何想到了被她嫌棄難聽的一個漢子唱的曲,整首曲子翻來覆去幾乎就四個字,忍笑說了出來,“阿妹嫁我。”

謝瀾音心跳陡然一滯,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只是在說曲,登時氣得紅了臉,用力推他肩膀,“你放我下去,我不用你背了!”

他哪是厚臉皮,簡直無恥!

蕭元咧嘴笑,說什麼都不鬆手,她又用拳頭砸又蹬腿抗議,他都不管,笑着聽她罵他。

管她唱曲還是罵人,只要她說話就夠了。

兩人一個心情愉快地聽,一個氣鼓鼓的罵,隨着男人穩健的步伐,很快就走遠了。

另一邊山頭,方澤等了很久不見人來,耐性耗盡,派帶來的長隨去探探。

約莫兩刻鐘后,長隨氣喘吁吁趕了出來,聲音慌亂,“老爺,那二人都死了,被箭射死的!”

方澤大驚,“怎麼可能?”

蔣懷舟陸遲都只會些勉強能自保的功夫,他請的可是青幫里排的上名號的兩個人,出道后從來沒有失手過,怎麼這麼容易就死了?還是用箭殺死的?

他並未聽說蔣家有人擅箭。

“回去查查,看今日是否另有人陪他們同行。”計劃落空,方澤攥緊了拳頭,領頭出了山洞,準備從另一小道回城,走出一段距離又頓住,思忖片刻道:“算了,不用再查,免得露出痕迹。”

謝瀾音出了事,蔣家人必會追查兇手身份,他可不能主動送把柄過去。蔣欽為人世故圓滑,在侯爺那裏都有幾分情面,他若因為這種不入流的事與蔣家鬧僵,侯爺未必會站在他這邊,畢竟侯爺雖然雄霸一方,品性還算正直,不喜底下官員為非作歹。

至於那個謝瀾音……

如此難得的絕色錯之交臂,他還是有點不甘心。

22、

男人臉皮太厚,謝瀾音罵了一陣得不到任何回應,他不放她下去反而將她抱得越來越緊,她偷偷瞧着,他唇角上翹似乎心情還挺不錯的樣子,頓時沒了興緻,閉上了嘴巴。

蕭元還沒聽夠,但他做不來主動討罵的事,便一心走路。

山路難行,他走得應該很累,謝瀾音這個被人背着的也覺得累,特別是脖子,得一直仰着。

“還有多遠?”看着周圍陌生的林木,謝瀾音小聲地問。

“來時我追了他們小半個時辰,現在走得慢,大概還得走三刻鐘。”蕭元呼吸還算平穩。

山裡綠蔭滿地,但他累得額頭出了一層細汗,謝瀾音看見了,本就不多的怨氣也就散了。

若是隨便來一個男人要求她唱曲,她定要讓表哥們打他一頓,但這人不一樣啊,他救了她,免了她被人凌.辱,而且他平時舉止頗有君子之風,現在回想,剛剛提出的唱曲也有點玩笑的意思,似乎真的沒有惡意。

他是真君子也好,她自己找理由為他開脫也好,反正謝瀾音現在無法厭惡這個不知疲倦認真背她走路的男人。除了小時候父親表哥們背過她,謝瀾音還沒被一個外男背過,而他動作那麼體貼,將她托的高高,不用她使勁兒攀着他。

陽光從枝葉空隙漏下來,偶爾照亮他俊朗的側臉,謝瀾音脖子真的酸了,她將左手搭在他肩膀,臉貼着自己的手背躺了下去,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後腦勺對着他。察覺他扭頭看過來,謝瀾音臉上發熱,細聲替自己解釋,“脖子酸了。”

嬌嬌的聲音,像黃鶯鳥餓了時叫着告訴他它餓了,也像夜裏黃鶯鳥將小腦袋縮進脖子之前的一聲輕輕啁啾,告訴他它累了,它要睡了。

蕭元喜歡黃鶯鳥,也喜歡她這個比黃鶯鳥還要更嬌更招人疼的小姑娘,心軟似水,低低嗯了聲。

他繼續走,她耳朵貼着手背,手背貼着他肩膀,聽到的腳步聲好像都變了些。

漫不經心地看着頭頂枝葉,謝瀾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猶豫片刻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真是荒謬,他都背着她了,她都有點喜歡他了,竟然還對他一無所知。

她是陳述的語氣,說不說隨他,蕭元聽出了小姑娘的暗示,眼帘低垂,“姓袁,單名一個霄。”

謝瀾音無聲地重複了一遍,只琢磨這個名字可能蘊含的寓意,沒有多想,繼續問,“哪個字?逍遙的逍?”

蕭元笑了笑,側頭看她後腦勺,“雲霄的霄。”

她喜歡玩,無拘無束,他志在九天,長路漫漫。

謝瀾音聽岔了,新奇地轉過頭來,“元宵的宵?”說完想到他姓袁,不受控制笑了起來,水漉漉的桃花眼戲謔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上元節出生的啊?否則家裏人怎麼給你起了個湯圓的名字?”

她笑的壞,看他的笑話,蕭元也是經她提醒才發現這個假名的紕漏,但話已出口,沒法再改,他就看着她笑,看得她紅着臉重新轉了回去,這才以德報怨,邊走邊道:“你名字不錯,‘誰家瀾音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杭城’,可是出自此句?”

這輩的謝家姑娘們都是“瀾”字輩,謝瀾音只有最後一個字是專門取的,聽他居然念了一句詩,謝瀾音很是驚訝,“這是誰的詩?我怎麼……”

話沒說完,對上他意味深長的鳳眼,謝瀾音突然想起來了,那是唐朝詩仙青蓮居士所作,只不過原句是‘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被他改動了兩處,將她的名字加了進去!

“你,你無賴!”

生氣時打自家表哥打習慣了,謝瀾音也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哪有用姑娘閨名打趣的?

“我這是恭維。”蕭元很冤枉,他明明在誇她。

謝瀾音瞪他一眼,迅速趴了下去,這次忘了墊手,直接挨着他肩膀。生氣是做給他看的,其實眼眸緊閉,臉紅紅的,腦海里情不自禁反覆念他為她改的詩。

她臉頰發燙,透過衣衫傳到了他肩上,蕭元輕輕顛了顛背上嬌小的姑娘,突然有點不想走了。

他從來沒有如此輕鬆過,什麼都不用考慮,只要逗她就夠了。

但再長的路都有盡頭。

“前面就是了。”蕭元輕聲提醒道。

謝瀾音慢慢轉了過來,因為知道表哥陸遲只是吸了迷.葯,身邊還有他的護衛守着,她並不是很擔心,腦海里想的全是他。看着他累得微微泛紅的俊臉,回想一路他小心翼翼沒讓她顛一下,還在路過一張大蜘蛛網時故意繞了一圈,她很不舍。

“出了這種事,我娘恐怕不會再讓我出門了。”她看着他,委婉地提醒道。

不能出門,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真的喜歡她,應該會同樣失望,甚至有所表示吧?

蕭元腳步不停,走一步呼吸都重一下,心無旁騖般囑咐道:“你腳上有傷,是該好好休養,就算好了,也別再輕易出門了,人心叵測,到底誰想害你,恐怕親眼見到你才敢相信。”

他沒有精力養她,但他希望她一生順順暢暢的,別再生波折。

他話里除了客氣的關心,沒有任何不舍,謝瀾音心慢慢涼了下去,不甘心地還想再試探試探,但女兒家的矜持讓她開不了口。

“公子!”聽到腳步聲,盧俊迎了下來,見到尊貴的主子竟然背着人,震驚地忘了動作。

蕭元抬頭問他,“三公子他們怎麼樣了?”

“他們吸入的迷.香較多,我掐過一次人中,不管用。”盧俊配合地扯謊道。他不習慣說假話,但主子有令,他照樣能說得天衣無縫,而且這話也不假,掐人中確實不管用,他只是沒有用別的手段罷了。

“再去試試。”避開盧俊要幫忙攙扶的手,蕭元喘着道。

盧俊知道該讓蔣懷舟兩人清醒了,馬上去幫忙。

蕭元跨上最後一段山路,謝瀾音抬起頭,見表哥昏睡在地,她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低聲道:“放我下去吧。”

蕭元點點頭,將她放到了蔣懷舟身邊。

蔣懷舟人中都被盧俊掐紅了,疼得醒了過來。一看錶哥睜開眼睛,謝瀾音心底不好同蕭元發泄的后怕委屈都涌了出來,撲到表哥懷裏哭。蔣懷舟本能地抱住表妹安撫,看着她凌亂的長發,眼裏迅速恢復清明。

蕭元及時解釋了一番,末了道:“兩位若想追查下去,我願意再為你們領路去找那兩具屍首。不過五姑娘腳上受了傷,我覺得還是先回城為好,安頓了五姑娘咱們再回來,也可多帶些人手。”

“袁兄救命之恩,小弟無以為報,”小表妹死裏逃生,蔣懷舟先讓她坐着,他起身,鄭重朝蕭元行了一個大禮,“今日起,袁兄便是我們謝、蔣兩家的恩人,日後只要袁兄有所差遣,我等定竭力報答。”

“懷舟客氣了。”蕭元立即扶他起來,有些不悅地道:“懷舟僅憑几次見面交情就贈我以寶馬良駒,今日五姑娘被人劫持,即便是陌生人我也會出手相救,更何況懷舟待我一片坦誠?再提報恩,便是存心要與我疏遠。”

報恩這種事,用得着時出手就是了,平安無事時說再多也都是空話,蔣懷舟不再贅言,再次朝蕭元行禮。自家姑娘失而復得,陸遲對蕭元的感激

不比蔣懷舟少,跟在一旁行禮。

“好了,別再多禮了,時候不早,咱們下山吧。”蕭元看一眼垂頭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勸道。

蔣懷舟點點頭,走過去將小表妹扶了起來,他背她下山。

謝瀾音乖乖趴到親表哥背上,歪頭時長發落下來,透過被風吹亂的烏髮,她最後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俊美男人,想到他說的即便她是陌生人他也會出手相救,最後一絲綺念都沒了,苦笑着閉上眼睛。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家不喜歡,那就不喜歡吧。

蔣懷舟心疼小表妹,走了一段發現她默默不語,以為她還在害怕,故意說笑話給她聽。謝瀾音知道表哥的好意,只是她現在不想說話,肚子突然咕嚕了一陣,她看看已經偏西的日頭,小聲撒嬌,“三表哥,我餓了。”

她聲音不高,但所有人都聽到了,陸遲立即從食袋裏取出一塊兒油酥餅遞給她,順勢走在她旁邊,隨時準備再遞一塊兒。

有了吃的,身邊還有人如此關心她,謝瀾音重新打起了精神,撥開頭髮,接過油酥餅后先笑着遞到蔣懷舟嘴前,“三表哥也餓了吧,你先吃一口?”

蔣懷舟心中沉重,一點都沒有食慾,笑着自嘲,“我在地上睡了一個時辰,不餓,瀾音吃吧。”

謝瀾音就自己吃了起來,哭濕的帕子當時就扔了,發現餅沫兒掉在了表哥肩頭,她嘿嘿地笑,“三表哥衣服髒了,回家我給你洗。”

“少油嘴滑舌,快點把腿養好我就燒香拜佛了。”想到嬌氣可愛的小表妹險些被人賣了,不是死就是被人百般羞.辱,蔣懷舟眼睛發酸,心裏自責極了,恨自己沒用,又打定主意以後不再帶小表妹來這種荒山野嶺。

謝瀾音繼續吃餅,清脆作響,吃完一塊兒,扭頭跟陸遲要水,儼然又成了養尊處優的千金**。

蕭元在後面看着,心情複雜。

下了山,謝瀾音在農戶家重新梳頭,還是男子打扮,因她無法騎馬,蔣懷舟將小表妹抱到自己馬上,兄妹倆共乘一騎,催馬慢跑。表哥懷裏寬闊舒適,謝瀾音閉着眼睛靠着他,聽一路馬蹄噠噠。

一側蕭元不時瞥向蔣懷舟緊緊抱着她腰的手臂,越看胸口越不舒服。

但人家是表兄妹,他沒有立場反對。

快進城了,蔣懷舟邀請蕭元主僕隨他去蔣家,蕭元笑着回絕,只讓他有空請他吃席,其他感激就不必了。蔣懷舟人在馬上,懷裏還抱着小表妹,沒法硬拉他,目送蕭元主僕縱馬離去,他摸摸小表妹的腦袋,快馬回了自家,陸遲半路拐去請郎中。

進了府,下人們紛紛震驚,蔣懷舟只稱小表妹走山路不慎摔了腳,免得傳出去惹人非議。

女兒第一次離她這麼遠,蔣氏自女兒走後就開始擔心了,一聽女兒帶傷歸來,立即趕到了邀月閣。謝瀾音要脫鞋看腳,蔣懷舟避嫌在堂屋等着,看到姑母來,想安撫幾句,蔣氏擺擺手,示意待會兒再說,急匆匆進了屋。

鸚哥低頭站在榻前,已經幫謝瀾音脫了靴子,正在慢慢往下褪白綾長襪,因為傷口出了血,襪子沾着肉,謝瀾音疼得眼中轉淚,連聲催她慢點。蔣氏見了那個心疼啊,怕鸚哥笨手笨腳,她將丫鬟攆走,親自俯身幫女兒。丈夫謝徽偶爾受傷,纏紗布上藥都是她做的。

“怎麼摔的?”終於脫了襪子,蔣氏托着女兒白嫩嫩的小腳丫子,盯着那一片紅腫的腳踝看,眉頭緊皺。其實外傷看起來還好,只有一點破了皮流了血。

謝瀾音經表哥提醒了,不能在丫鬟們跟前說實話,咬定不小心摔的。

摔都摔了,蔣氏除了心疼無可奈何,聽說郎中已到,她瞪了女兒兩眼,接過鸚哥遞來的短襪,動作輕柔地替女兒穿好,褲腿再放下來,只露出受傷的地方。

準備好了,吩咐丫鬟去請人。

李氏與頭髮花白的老郎中一起走了進來,蔣濟舟之妻林萱跟在後面,她們來倒不讓人意外,謝瀾音看着被劉嬤嬤領進來的方菱,很是詫異。

“五表姐,聽說你摔了腳,我來看看你。”方菱站在一旁,小聲地道,關切地看著錶姐的腳。大概是在蔣家住了幾天了,七歲的女娃沒有之前那麼拘束,放開了很多。

謝瀾音客套地笑笑,“沒事,表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阿菱不用擔心。”

方菱點點頭,走到了蔣氏一側。

老郎中仔細檢查謝瀾音的傷勢,詢問一番后,摸着鬍子道:“表姑娘傷勢無礙,卧床休養五日便可消腫,行動自如,這點破皮傷也不會留疤的。”

蔣氏鬆了口氣,與李氏同送他出去,由蔣懷舟領着郎中去開藥方。

屋裏方菱見表姐沒有大礙,她乖巧地叮囑表姐好好養傷,領着劉嬤嬤出去了。回到娘倆住的別院,劉嬤嬤先送方菱回她的廂房,再去上房與謝瑤回話,“姑娘,五姑娘只是摔了腳,小傷,養幾日就好了。”

謝瑤失望地撇了撇嘴。她和離被趕出府,在蔣氏母女面前丟了臉,聽說侄女從山上摔下來,她自然盼望侄女傷的重一些,讓她也有機會看場熱鬧,再裝模作樣關切地慰問一番……

得知只是小傷,謝瑤沒了興緻,繼續安心養身子。

那邊父兄們都回來了,趁眾人都過來看病,蔣懷舟將丫鬟們打發出去,把實話說了出來。

謝瀾音靠在床頭,見母親嚇得臉都白了,想到當時的驚險,眼裏再次浮上淚,靠到過來抱她的母親懷裏,安撫母親也是安撫自己,“娘別怕,沒事了。”

蔣氏如何不怕,如花似玉的女兒真被拐走,會落得什麼下場?

謝瀾橋也後悔地不行,拉着妹妹的手保證道:“以後瀾音想去哪兒姐姐都陪着你。”

謝瀾音破涕為笑,乖乖地道:“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待着。”

蔣氏現在什麼都不想說,緊緊抱着寶貝女兒,生怕女兒突然丟了。

李氏也過來哄外甥女,一旁蔣懷舟壓低聲音同父兄們道:“我本來想派人去將賊人屍首抬回來的,路上仔細想想,抬回來動靜太大,牽涉的人也多,傳出去對瀾音的名聲不好。”

蔣欽頷首,仔細琢磨了一番外甥女聽到的賊人談話,沉聲道:“確實,不必再去了,西安城周圍明知咱們家財勢還敢動手的,無非那幾個專干這種勾當的幫派,你派人暗中打聽,看看哪個幫派少了人,同時也摸清楚今日都有哪些人物在僮山出現過,咱們慢慢查,但千萬不能讓人聯想到瀾音身上。”

言罷肅容對蔣氏道:“妹妹放心,瀾音不會白受驚嚇,早晚我都要把背後的買主揪出來。”

追查真兇只能靠兄長,蔣氏出不了什麼主意,倒是想到了女兒的救命恩人,望着蔣懷舟道:“懷舟,你替我轉告袁公子,就說為掩人耳目,咱們不便馬上登門道謝,過陣子瀾音受傷的風聲淡了,我再攜禮拜訪。”

蔣懷舟知道袁公子不喜這些人情往來,但他救了小表妹,姑母肯定要去道謝,便點點頭,“一會兒我就過去一趟。”

蔣氏又起身勸蔣家眾人,“好了,瀾音只是受了點小傷,你們也不用惦記她了,忙去吧。”

蔣欽哄了外甥女幾句,領著兒子們要走。

李氏手快拉住長子,當著蔣氏的面囑咐他,“這事就別跟你媳婦說了,我知道她嘴嚴,但少個人知道我就少擔份心。”

蔣濟舟明白,正色同蔣氏保證道:“姑母放心,濟舟心裏有數。”

蔣氏慈愛地笑笑,侄子轉身後,她嗔怪地看向李氏,都是一家人,難道她還不信侄子們?

人都走了,謝瀾音在母親姐姐的陪伴下吃了碗牛肉雞蛋面填肚子,吃飽了就想睡覺。

蔣氏看着女兒睡着,才領着次女離去。

謝瀾音卻毫無睡意,面朝床內翻個身,睜開了眼睛。

不想想他,但她忍不住,初遇后的一幕幕,特別是今日山中兩人獨處的情形,不停在腦海重複。

她第一次對男子動心,可惜……

傍晚蔣懷舟從蕭元那邊回來,過來看小表妹,從懷裏摸出一個青釉瓷瓶,笑道:“袁兄知道你腿上有傷,又送了一瓶玉蓮霜給你,我趁機問了,這是他身邊人家裏的祖傳秘方,外面沒有賣的。”

謝瀾音看着他手裏的青瓷瓶,咬咬唇,還是接了過來,心裏百轉千回。

他送葯給她,是關心她,亦或也僅僅出自客氣?

24、

謝瀾音老老實實在屋裏養了五日便能下地走動了,但經過那一場驚嚇,她再也不想出門。

“娘,你在看什麼?”早飯後,謝瀾音陪表嫂說了會兒話,回到香園找母親,見她手裏拿着一封帖子,謝瀾音好奇地走了過去。

蔣氏笑着將帖子遞給女兒,“這是我讓你三表哥擬的,一會兒讓人送去袁公子那兒,明早我親自過去感激人家,瀾音要一起去嗎?”女兒的年紀,說小不大不大,既然與袁公子已經見過幾面了,還是救命的恩情,蔣氏覺得女兒還是跟着去比較合適。

謝瀾音神色不變地接過帖子,腦海里卻浮現男人云淡風輕的冷漠臉龐。

他都不喜歡她,她還過去做什麼?

她可不是喜歡誰就要厚臉皮黏上去的人,再說謝瀾音也沒覺得自己真就非他不可了。那人容貌俊朗,氣質脫俗,武能馴服野馬,文能信口改詩,又救了她一命,謝瀾音找不到不為他動心的理由。但他不喜歡她,謝瀾音也就收了心,她是正正經經的官家姑娘,容貌同樣萬里挑一,還愁遇不到其他好男子,何必非要惦記一個對她無心的?

“我不去,我哪都不想去。”將帖子還給母親,謝瀾音腳步輕快地走了,有那功夫去見一個外人,不如多陪陪舅母。

蔣氏只當女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又心疼又欣慰,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好。

喊來陸遲,讓他去送帖子。

蕭元收到帖子,看看籠子裏的黃鶯鳥,命葛進去準備明日招待客人用的東西。

主子喜歡的姑娘要來了,葛進着實費了一番心思,廳堂里的擺設瓷器務必做到樣樣都是難得的好貨色,卻又很彰顯底蘊,不能讓謝家母女誤會主子是個土財主。

蕭元坐在書房,透過窗子看葛進使喚小廝進進出出的,暗暗好笑,等葛進忙活完了,他過去看了一番,讓葛進搬走一些純粹用來炫耀的器物字畫,想到明日還可以再見她一面,看她嬌美的笑聽她輕聲細語,心情也不錯。

然而次日門房報客人來了,蕭元一襲錦袍迎出去,卻只見眉眼與她有幾分相像的蔣氏,旁邊跟着蔣欽蔣懷舟父子,身後是端着禮匣的丫鬟小廝,暗暗找了一圈也沒看到她嬌小的身影。

心裏不受控制地失望,面上絲毫不顯。

蕭元笑着上前行禮,舉止落落大方,言辭溫潤謙和。

蔣氏驚艷於他的容貌氣度,再想到這是女兒的救命恩人,越看越喜歡,好一番感激。

客套過了,蕭元請三人去廳堂喝茶,說著說著隨意般問道:“五姑娘腳傷可好了?”

蔣氏笑道:“好了好了,勞袁公子關心,本想帶她過來親口向您道謝的,可惜那孩子受了驚嚇,現在哪裏都不願意去了。”

蕭元微微頷首,憶起當日她坐在草地上失聲痛哭的可憐樣子,有些走神。

本以為能見面,結果沒見到,心裏免不了生出異樣,只有真的見了,才能平復。

接下來的幾日,蕭元領着葛進盧俊又去城裏逛了幾圈,走路時忍不住在街上在人**里尋找她的身影,然而一次都沒有見到。

轉眼就到了四月十五,明日謝家母女就要動身歸杭。

晨光漫進內室,蕭元躺在床上,看着床頂掛着的黃鶯鳥,終於還是作了決定。

蔣家。

離別在即,謝瀾音一日比一日捨不得舅舅家,上午跟在蔣懷舟身邊看他調香,下午與舅母表嫂娘幾個一起打牌聊天,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昨天跟蔣懷舟約好今天釣魚,謝瀾音將姐姐表嫂也叫上了,四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湖邊。

柳蔭清涼,湖風怡人,說是釣魚,四人嘴就沒閑過,歡聲笑語。

蔣懷舟的小廝長安突然趕了過來,“少爺,袁公子來了,說是知道姑奶奶一家明日要回杭州,他提前來送別。”

蔣懷舟立即站了起來,同女眷們道:“我先去接人,你們繼續聊吧。”

他大步走了,謝瀾橋扭頭問依然盯着湖邊的妹妹,“瀾音要不要過去看看?”那是救命恩人,今日一別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人家主動來送了,她們出於禮節,應該露面的。

“不去,男客來自有表哥招待,我一個姑娘做什麼去?”謝瀾音拉起魚鉤瞧了瞧,見沒有釣上魚,將魚漂往遠處甩了甩,桃花眼目不斜視,專註極了。

謝瀾橋疑惑地看了妹妹兩眼,總覺得僮山一行后,妹妹老實地像換了個人。

謝瀾音打定主意不去見,蕭元這一次自然又是失望而歸。

夜裏躺在床上,蕭元久久難眠。

他隱隱有種感覺,她好像在故意躲着他,可是細想起來,她又沒有躲他的理由。

明早她就要走了。

蕭元胸口發悶。

他第一次捨不得一個姑娘,或者說,除了皇位,他第一次對外物生出了渴望。

他不想她走。

可她不是黃鶯,他也還沒有隨心所欲的資格。

或許,她的聲音還會變化?她才十三,她還小,長着長着變了聲,就不是他喜歡的那種了?

這樣想想,似乎沒那麼不舍了。

翻個身,蕭元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罕見地沒有起來晨練,葛進湊在門外聽了聽,聽不到動靜,回想這半個月主子都有些心神不寧,常常對着鳥籠走神,再想到今日謝家五姑娘就要走了,葛進輕輕嘆了口氣,默默候在外頭,沒有敲門打擾。

旭日東升,城門之外。

謝瀾音挑開馬車窗帘,回望西安古城巍峨的城牆,無聲笑了。

沒什麼好留戀的,世上好男人那麼多,錯過這一個,還有更好的。

最後看一眼城門,謝瀾音放下窗帘,乖乖坐了回去。

25、

謝瀾音娘仨去西安時坐的馬車,顛簸了一個多月才到,返程時拐到江上乘船,一路順流直下,竟趕在端午前一日進了杭州地段。

謝瀾音從船篷里走了出來,聞着家鄉濕潤清新的空氣,視野所及青山綠水,頓覺渾身舒暢。

“還是回家好,在舅舅家住了那麼久,我都晒黑了。”

伸懶腰時瞥見自己的手,謝瀾音舉着瞧了瞧,小聲同跟出來的姐姐感慨道。

杭州水汽較重,日頭沒那麼明晃晃的。

“黑什麼,現在瞧着與以前根本沒差別。”謝瀾橋反身背靠在欄杆上,看着妹妹笑,“知足吧,旁人家的女兒除了遠嫁,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出去瞧瞧,咱們這一路可是逛過好幾處名山大川,將來老了回想,亦不虛此生。”

她一身男裝,桃花眼熠熠生輝,裏面是對四處遊歷的嚮往,謝瀾音突然有些可惜,左手手肘搭在欄杆上,拄着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個男子,定不輸表哥們。”是男的多好啊,既能償了姐姐的心愿,又能免了母親被人指點看低。

謝瀾橋垂眸看妹妹,笑得胸有成竹,“不是男子,姐姐也不會輸給他們,你看咱們大姐,爹爹身邊的侍衛有幾個能打得過她的?”

這倒也是。想到長姐練劍時游龍走鳳般的風姿,謝瀾音踮腳翹首朝遠處的碼頭望去,興奮極了,“爹爹大姐肯定來接咱們了,我看看這裏望得見不。”

謝瀾橋也跟着她看。

姐妹倆身後的船篷里,蔣氏心裏有點緊張,悄悄往鏡子裏瞥了好幾眼,怕自己妝容哪裏出錯。來回來去三個月沒見丈夫了,久別重逢,她當然希望以最好的姿態去見他。

三十齣頭的女人,因為思念感情恩愛的丈夫,怕身邊的丫鬟們誤會故作端莊沉穩,眼角眉梢卻藏不住嬌羞歡喜,再加上平時精心保養,看着彷彿年輕了十歲。而隔壁的船篷里,才二十二的謝瑤因為小產又急着回家,路上吃了些苦頭,面色泛黃,竟比嫂子還顯老。

聽着外面兩個侄女興奮歡快的談話,謝瑤靠在榻上,黛眉微蹙,卻是近鄉情怯。

方澤道貌岸然冷漠無情,她不後悔與他和離,可和離對一個女人的名聲影響太大,娘家人會不會看不起她?父母疼她,肯定不會,但她有三個嫂子還有一**侄子侄女。大哥是同父異母的,脾性謝瑤了解,不是在意後院瑣事的人,頂多大嫂背地裏笑話她。二哥是她真正的長兄,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謝瑤在二哥面前不必抬不起頭,但二嫂……

想到她出嫁前與二嫂鬧過幾次不快,這次那小肚雞腸的女人準會逮住機會報復回來,謝瑤心煩意亂地攥了攥帕子。

都怪二哥沒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花錢給他買官他還看不上,整日只知道遊手好閒,偶爾自憐兩句懷才不遇。若他像三哥一樣年紀輕輕就當了戶部郎中,領着妻子去京城住,她就可以少面對些冷嘲熱諷了。

“娘,我想出去看看。”七歲的方菱在船里悶了這些日子,終於要上岸了,不免興奮,走到榻前,怯怯地請示道。

謝瑤看向女兒。

女兒模樣隨她,生了一雙美麗的杏眼,只有眉毛與負心漢有些相似。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最親的人了,是毫不猶豫選擇要跟她走的乖女兒。看着女兒膽怯的眼神,謝瑤心中的戾氣突然都沒了。

為了女兒,她也要挺直腰桿,否則她輸了底氣,女兒在表姐們身前更將惴惴不安。

她這輩子就這樣了,但女兒好好養着,將來還有翻身的可能,再替她爭一口氣。

“阿菱等等,娘領你出去,”放下拿在手裏做樣子的話本,謝瑤挪到榻前,一邊穿鞋一邊笑着對女兒道:“三舅舅在京城,過年才能回來,二舅舅在家,今天他肯定來接咱們了,興許你大表哥也跟着來了。”

母親要陪她,方菱高興極了,聽母親只提了兩個舅舅,仰着小腦袋好奇地問,“大舅舅呢?”

三個舅母,她只見過和藹可親的大舅母,自然對大舅舅更好奇些。

謝瑤嘴角一抿,看看雕花的窗子,她蹲到地上,扶着女兒肩膀低聲囑咐道:“阿菱記住,只有二舅舅三舅舅是你親舅舅,大舅舅不是外祖母生的,娘跟外祖母都不喜歡他們,他們也不是真心喜歡阿菱。到了外祖母家,阿菱跟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不許去大舅舅的院子,懂嗎?”

方菱不是很懂,但她想到了五表姐的香膏,五表姐身上一直都是玫瑰香,給她用的卻是蘭花香,跟鸚哥桑枝身上的香一樣。

原來不是親表姐,怪不得五表姐不喜歡她,給她用丫鬟的香膏。

好像明白了母親的話,方菱懂事地點點頭。

船上地方不大,謝瑤母女說話謝瀾音也聽到了,聽方菱問完大舅舅裏面就沒了聲音,她諷刺地笑了笑,同姐姐耳語,“準是在說咱們家的壞話,你信不信?”

謝瀾橋看看謝瑤住着的主艙,不置可否。

“二表姐,五表姐。”方菱先走了出來,看到兩人,猶豫了下才喊道。

謝瀾橋笑着點點頭。

她從小就喜歡去母親的嫁妝鋪子裏玩,深諳與人相處之道,有些事情心裏清楚就可,不必喜惡都表現在臉上,旁人過來寒暄,她同樣虛以委蛇,若扭頭就走,落到外人眼裏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得明媚,方菱悄悄攥了攥手,總覺得這個表姐並不討厭她。

轉瞬對上五表姐同樣的笑臉,方菱小手慢慢鬆開了。

母親說得對,笑得好看,也有可能是裝出來的。

方菱本能地回了表姐們同樣的笑臉,然後就跟在母親身後去了前面。

一個小丫頭,謝瀾音謝瀾橋音都沒放在心上。

又行了一刻鐘,眼看官船即將靠岸,謝瀾音回了裏面,戴好帷帽準備下船。

官船專有一個碼頭,臨近端午親戚們走動較為頻繁,不過謝瀾音他們運氣不錯,船過來時碼頭很是空曠。頭戴帷帽站在姐姐旁邊,謝瀾音一眼就看到了堤岸上的父親長姐,高興地恨不得馬上飛過去。

岸上,望着即將靠岸的船,望着船頭彷彿長了些個頭的兩個女兒,謝徽罕見地露出了笑。

他身邊,謝家長女謝瀾亭目光也溫柔了些。

“大姐我可想你了!”將手交到長姐手裏,謝瀾音一上岸就抱住了比她高出將近半尺的長姐。父親身材頎長,母親也是高挑的個子,她們三姐妹在同齡姑娘中都是拔尖的,十六歲的謝瀾亭最為挺秀,謝家長孫謝晉東與她同歲,就站在旁邊,兩人個頭難分伯仲。

妹妹帶着帷帽,謝瀾亭不方便跟她說話,拍拍她肩膀算是回應,然後朝那邊剛上岸的謝瑤喊了聲姑母。

直到她開口,聲音清脆明顯是女兒音,謝瑤才終於相信這個一身天青色長袍的清冷少年郎真的是蔣氏長女。目光挪到侄子謝晉東身上,謝瑤再不甘心,也必須得承認,論氣度,親侄子竟然輸給了一個姑娘。

“瀾亭十六了吧,還沒說親?”謝瑤忍不住問道。她是真的想不通,蔣氏到底想把女兒們教成什麼樣,三姐妹站在一起,只喜歡玩樂的謝瀾音倒算得上最正常的一個。

她這樣問,謝瀾音謝瀾橋不約而同笑了。

謝瀾亭已不帶一絲感情地回道:“瀾亭尚未說親,謝姑母挂念。”

什麼都不解釋,只大大方方地承認,聽着客氣,但也頂得人胸口發悶。

謝瑤面子上過不去,還想刺兩句,她親哥哥謝家二爺謝循咳了咳,皺着眉頭道:“都先上車吧,這裏人多眼雜,回家再敘舊。”

妹妹從小便不讓人省心,這次一聲招呼不打就與方澤和離了,還帶着外甥女回來,往後嫁人都不好嫁,他跟母親都很頭疼。好好的四品知府夫人讓她給折騰沒了,她還有閑功夫操心侄女?人家親爹親娘都沒管,她管有什麼用?不嫌丟人!

心中不快,語氣就差了。

謝瑤猜到兄長在埋怨她衝動和離,抿了抿嘴,將女兒帶到跟前,“阿菱過來見過兩位舅舅。”

謝徽是大舅舅,天生冷臉,謝循是二舅舅,臉色難看,方菱以為舅舅們都不喜歡她,攥緊了母親的手。

小女娃怯怯的,謝晉東瞧着可憐,主動將表妹牽了過來,“阿菱走,表哥領你去坐馬車。”

他眉目俊朗,笑得燦爛好看,方菱安心了些,瞅瞅母親,見母親點頭,她乖乖跟着去了。

謝循謝瑤兄妹立即跟了上去。

碼頭只剩自家人,謝徽看向久別的妻子,面冷,目光里藏着火。

蔣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牽住小女兒道:“咱們也走吧。”與丈夫擦肩而過時又回頭叮囑長女,“瀾亭別騎馬了,咱們娘四個坐車。”

謝瀾亭知道母親想她,點點頭。

到了馬車前,謝瀾亭先扶兩個妹妹進去,她想扶母親,瞥見緊挨着母親而站的父親,便抬腿跨了上去。蔣氏因為長女的“識趣”臉上更熱,上車時察覺丈夫果然沒正經地捏了捏她手,隔着帷帽狠狠瞪了過去。

謝徽看見也當沒看見,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餘光里瞥見車中小女兒鬼靈精怪地望着他,立即轉身去了前面。

“爹爹心虛了!”車簾落下,謝瀾音偷偷地笑。

“一回家就胡說八道。”蔣氏摘下帷帽,瞪了一眼小女兒,回頭就去拉長女的手,目不轉睛地打量,“我怎麼看着好像瘦了,是不是又出去剿匪了?”

去年有幫山賊鬧事,丈夫領長女去了,蔣氏擔心地整晚睡不好覺。

在至親面前,謝瀾亭臉上的冷融了些,平靜地回母親的話,“今年府城各處風調雨順,並無山賊鬧事,母親可能太久沒見我,才覺得我黑了。”

她一板一眼的,蔣氏無奈地嘆口氣。

都怪丈夫,旁人求子都去拜觀音娘娘,丈夫倒好,嫌寺廟人多帶她去了關公廟,結果關公真顯靈了,送了她這樣一個模樣脾氣都隨她爹的長女。次女女扮男裝很容易看出來,長女,只要她不開口,披上一身戎裝,恐怕說她是姑娘旁人都不肯信。

母親問完話了,謝瀾音擠到娘倆中間,仰頭問道:“大姐你看我是不是黑了?”

謝瀾亭盯着小妹花瓣似的臉蛋看了看,實話說道:“好像沒什麼變化,瀾音又換香膏了?”

長姐沒看出自己黑,謝瀾音放了心,笑着道:“是啊,就是三表哥新給我配的美人嬌,我在西安去了那麼多地方都沒晒黑正是因為用了它。大姐,我讓三表哥配了不香的帶回來,你也用吧?大姐這麼俊,晒黑了就不招小丫鬟喜歡了。”

說完想起舊事,撲到母親懷裏笑了起來,憋都憋不住。

蔣氏看看被妹妹打趣卻面無表情的長女,又氣又好笑。

那年陳氏故意弄了個貌美的丫鬟來,偷偷調.教了一陣,派來勾.引丈夫好給她添堵,結果那丫鬟在花園裏瞥見長女,以為是大少爺謝晉東,鬼迷心竅忘了陳氏的囑咐,跑到長女面前搔.首弄姿……

被長女以瘋了為由拎到陳氏面前,逼得陳氏發賣了人。

26、

“孫女見過祖父祖母。”

謝家廳堂里,謝瀾音謝瀾橋姐妹倆一起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謝定夫妻行禮。

謝定自小練武,身體強健,如今剛好五十歲,頭髮烏黑不見一絲灰白,臉上雖然有了皺紋,依然可見年輕時候的俊朗,幽深眼眸光彩不減,不怒自威,不愧是曾經的江南第一猛將,就是現在,除了謝徽等屈指可數的後起之秀,也很少有人敵得過他。

看到兩個明艷動人的孫女,謝定笑得很是和藹,“嗯,瀾橋瀾音又長個子了,怎麼樣,在你們舅舅家玩的好嗎?”

妹妹嘴甜,謝瀾橋示意妹妹答話。

對於謝定這個親祖父,謝瀾音感情有些複雜。

其實祖父與陳氏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但祖父與祖母的婚事是兩人還在娘胎里就定下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守信義的人,不許祖父與陳氏來往。長輩有命,祖父只得迎娶祖母過門,婚後與祖母相敬如賓。那邊陳氏卻一直不肯再嫁,拒了幾次婚事,一心痴戀祖父,祖母在世時兩人似乎有些首尾,祖母去世當年,陳氏就進了門,年底早產生下一子,很多人都懷疑陳氏進門前就有了孩子。

父親喜怒不形於色,對祖父對陳氏都十分冷漠,小時候謝瀾音剛更得知那些陳年舊事時,以為父親怨恨祖父,也賭氣不再搭理祖父,父親卻教訓了她一頓,不許她不敬長輩。謝瀾音聽父親的話,繼續給祖父當孫女,後來見祖父對父母還算維護,還很支持兩個姐姐做她們喜歡做的事,甚至親自提點長姐功夫,對她也是寵愛有加,謝瀾音就將替祖母抱的不平壓到了心底。

畢竟好好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提祖孫間的情分,祖父是一家之主,跟他打好關係,陳氏想要使什麼么蛾子磋磨母親也得忌憚祖父三分。

“挺好的,就是離家這麼久,想祖父了,可惜我瞧着祖父比年初我們走的時候還要精神,看來是一點都沒想我跟二姐。”謝瀾音很是委屈地瞥了祖父一眼,熟練地哄道。

孫女嬌俏可人,謝定忍不住笑,點着謝瀾音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性子隨了誰。”

“我是您孫女,肯定隨了您啊。”謝瀾音狡黠地笑。

謝定搖頭失笑,一旁陳氏面無表情,眼睛望着門口,似乎都不屑看謝瀾音姐妹。

謝家三姑娘謝瀾薇最見不慣堂妹甜言蜜語奉承人的樣兒,輕輕哼了聲,故意抬高聲音與方菱說話,“阿菱第一次出遠門,路上還習慣嗎?”

方菱一下子見到這麼多親戚,有點認生,聽表姐問話,她拘謹地點點頭。

陳氏瞅瞅可憐巴巴的外孫女,嘆口氣,吩咐自己最喜歡的孫女:“瀾薇,阿菱初來乍到,你領她去花園裏逛逛吧。”

謝瀾薇十四了,只比謝瀾橋小几個月,心思通透,猜到長輩們有話說,笑着走到方菱跟前,一手牽她,另一手牽着她六歲的同胞弟弟謝晉西,姐仨一起往外走。

陳氏朝長孫謝晉東擺擺手,“你也跟着去,多陪陪阿菱。”

謝晉東恭敬應是,跟了上去。

陳氏又看向大房的三個孫女,目光冷了不少,“你們姐仨也下去吧。”

謝瀾音掃一眼斜對面的謝瑤,悄悄看向母親,陳氏若只想與謝瑤說貼己話,不會單攆他們幾個小輩走,留下母親,是不是要遷怒了?

蔣氏淡然自若,用眼神安撫女兒們不用擔心。

三姐妹一起退了下去。

轉眼廳堂里就只剩謝定陳氏老兩口,謝徽蔣氏夫妻,二爺謝循與其夫人,以及和離回來的謝瑤。

打發丫鬟們下去,陳氏冷臉質問女兒,“和離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跟我們商量一聲?你眼裏還有沒有我跟你父親?”

謝瑤登時紅了眼圈,走到她身前跪了下去,拿出帕子抹淚,哽咽着道:“娘,他們欺人太甚,女兒一日都忍不下去了……”

陳氏已經在信中得知了來龍去脈,恨極了方澤與那個賤.人,也疼極了唯一的女兒,因此她剛剛的火氣只是個引子,另有他用。此時女兒哭訴了委屈,陳氏立即將怒火轉向了蔣氏,“出事時你妹妹剛剛沒了孩子,衝動之下考慮不周還說得過去,你身為長嫂的怎麼不幫忙勸勸?是不是因為對我心懷不滿,看到妹妹出事便袖手旁觀幸災樂禍?”

謝定皺皺眉,垂着眼帘,沒有說話。

謝徽端坐在太師椅上,目光隨着妻子的裙擺移動。

蔣氏離座,走到二老中間,平靜地道:“我從未對母親有過不滿,不知母親為何有這種誤會。妹妹出事時,瀾音她們姐倆勸了一次,我與我嫂子也趕過去勸她三思,妹妹聽不進勸,也不許我們去找孩子們姑父轉圜,此事劉嬤嬤可以替我作證。後來妹妹領着阿菱去了我兄長家,我兄長又親自過去說項,一家人都希望他們夫妻和睦,只是妹妹態度堅決,我們實在插不上手。”

“沒耽誤濟舟娶親吧?”謝定終於開了口。

蔣氏垂眸道:“沒,勞父親挂念了。”

謝定點點頭,低聲訓斥女兒:“你啊你,從小做事就欠考慮,便是鐵了心和離,也不急一時片刻,何苦沒養好身子就要離開?還跑去了親家,咱們家的臉都讓你丟到西安去了!”

謝瑤低着腦袋,一聲不吭,只抽搭着哭。

二夫人看着小姑子喪氣的樣,想到小姑子出嫁前沒少給她添堵,她心裏痛快,繞繞帕子,起身勸道:“父親,母親,妹妹在外面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已經夠可憐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你們就別數落她了,還是先讓妹妹回去休息休息吧,養好身子要緊。”

小姑子是二老的掌心寶,她才不信他們是真的不喜謝瑤了。

“行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婦也趕緊回去歇歇。”謝定聽女兒哭得腦仁疼,說完了自己先走了。

蔣氏朝婆母行個虛禮,與丈夫並肩離去。

“辛苦你了。”回大房那邊的路上,謝徽握住妻子的手,低聲道,眼裏隱含愧疚。

他見過妻子做姑娘時的逍遙快活,所以也知道妻子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

蔣氏輕輕掙脫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沒什麼苦的,出去一趟,瀾音瀾橋都懂事了許多。”不願丈夫因那些不值得掛心的瑣事自責,蔣氏笑着給他講孩子們在西安的表現,“瀾橋行事越發穩重,瀾音啊,這丫頭會騎馬了……”

27、

端午佳節,錢塘江上賽龍舟。

杭州城每年端午都會舉辦龍舟賽事,熱鬧不下於上元花燈節,謝瀾音特別慶幸她們娘幾個回來的及時,昨晚早早歇下,一夜好眠後起來,神清氣爽。

換身男裝打扮好了,謝瀾音去正院給母親請安。

昨晚夫妻倆小別勝新婚,蔣氏也才起來不久,面色紅潤如新開的牡丹,眼角眉梢風流盡顯。謝徽去前院了,蔣氏心不在焉地聽管事媳婦回稟這段時日家中瑣事,腦海里全是床幃中丈夫的百般柔情。

冷冰冰的人,吹了燈就徹底換了樣了。

“娘今天用了什麼胭脂啊,臉色真好看。”謝瀾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了,見娘親對着茶水發獃,神情甜蜜溫柔,顯然沒有因為謝瑤的事受到影響,她也跟着高興,笑着走了過去。

蔣氏立即回神,沒有理會她的俏皮話,視線在女兒身上轉了一圈,先打發三個管事媳婦下去,才故意奇怪地問女兒:“你怎麼又這樣打扮了?不是說再也不出門玩了嗎?”

謝瀾音被賊人扛着的時候確實是那樣想的,但好了傷疤忘了疼,她最多不再去荒山野嶺,可沒打算一輩子都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乖乖女,此時母親笑話她,謝瀾音熟練地替自己找借口,“我只說不單獨跟三表哥出門了,可沒說永遠不出門,今日有爹爹大姐陪着我,我,我不信我還會不小心扭到腳。”

堂屋裏還有丫鬟,她及時改了口。

謝瀾亭正好走了進來,聞言皺皺眉,讓丫鬟們下去,她低聲問母親:“母親回來時,舅舅可有查到什麼線索?”昨天二妹跟她說了小妹的事。

蔣氏搖搖頭,敷衍了過去。

其實兄長有點懷疑是方澤做的鬼,因為西安城裏敢得罪蔣家的青幫真沒有幾個,除非買家比蔣家來頭更大。而那陣子蔣家只因為謝瑤觸了方澤的霉頭,方澤又曾經看女兒看呆過。

但兄長也只是猜測,即便確實是方澤做的,想要報復回去,也得從長計議,讓女兒們知道也沒有用,徒添煩惱罷了。

“好了,那個不用你們操心,今天出去時小心些,別掉到江里去。”蔣氏迅速轉移話題,意味深長地看着小女兒道。

謝瀾音假裝沒聽到,扭頭與長姐說話。

一會兒謝瀾橋也到了,娘四個說了會兒閑話,一起去給陳氏請安。

三姐妹一溜的男裝,簡直跟三個兒子似的。

謝瑤昨日哭過一次,今日跟沒事人一樣,長嫂進門她動都沒動,照舊坐在陳氏旁邊,打量三個侄女一眼,好意勸蔣氏,“大嫂,瀾亭她們三個都不小了,你怎麼還如此縱容她們?看看這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誰家夫人看了喜歡啊?”

蔣氏無奈地附和道:“可不是,只是她們個個都主意大,我想管也管不了,就隨她們去吧。”說完笑着囑咐方菱,“阿菱千萬別跟表姐們學,姑娘家還是穿裙子好看。”

方菱不知該不該點頭,看向母親。

謝瑤碰了個軟釘子,順勢就道:“是啊,阿菱還是多跟你三表姐玩吧,三表姐溫婉大方,這才是咱們謝家姑娘該有的樣子。”

被誇了,謝瀾薇悄悄挺直了腰背,笑盈盈看着方菱。

方菱想到昨日三表姐送了她很多好東西,也笑了,沒再往大舅舅家的三個表姐那邊看。

謝瀾音並未留意那邊,只與自家姐妹說話,等謝定等人來了,一大家子一起用早飯。

謝定是武夫,不是特別看重規矩,對女兒孫女的教養更是不怎麼插手,都交給妻子兒媳婦們各自管,都是血緣至親,只要沒有犯大錯,教成什麼樣他都稀罕,因此見到三個侄女穿男裝也沒說什麼,飯後他領頭,帶着孩子們去江邊看龍舟賽。

謝家租了一條氣派的畫舫,與杭州知府柳家的船並排領先。

謝循妻子二夫人便是柳家的女兒,當初見謝循一表人才,看着也頗有些學問,便開開心心嫁了過來,結果謝家三個爺,老大功夫超**,現任杭州守備,將來應該能接替謝定的位置,老三去京城戶部當官,前途大好,只有謝循不頂用。二夫人心中不喜,一看到娘家人,就領着女兒謝瀾薇去那邊做客了。

兩個兒子她不敢領,怕惹公爹不喜。

二兒媳走了,謝定看看旁邊的二兒子,無聲嘆了口氣。兒子不爭氣,確實委屈人家知府千金了。

“將軍,薛僉事求見。”謝定身邊的劉副將在下面揚聲通報道。

謝定笑了,看向長子謝徽,“他這會兒不該在龍舟上準備比賽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薛九是謝徽營下的僉事,官居六品,也是謝徽最器重的心腹。

謝徽道不知,目光在長女身上掠過。

謝瀾音也翹起嘴角看向長姐,薛九豪爽不拘小節,對誰都大大咧咧的,連爹爹的話他都敢頂嘴,但只要長姐發話,薛九便比孫子還乖。謝瀾音覺得薛九肯定喜歡長姐,至於長姐……

想到每次她提起薛九時長姐無動於衷的神情,謝瀾音就替薛九發愁。

如果薛九能當她的姐夫,她真的挺高興的。

正想着,蹬蹬蹬頗有節奏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轉眼一身黑衣槳手打扮的薛九就走了上來,二十四五的男人,身形高大體格健壯,膚色微黑,五官俊朗,特別是那一雙點漆似的黑眸,流光溢彩。畫舫里這麼多人,他朝謝定謝徽行禮過後先看向了謝家姐妹這邊,呵呵笑道:“二姑娘五姑娘回來了啊。”

嘴上同兩個小的說話,眼睛卻直勾勾地望着謝瀾亭。

謝瀾亭皺了皺眉。

薛九立即別看眼,看謝瀾音。

謝瀾音輕笑,直接問他,“薛大哥不在龍舟上待着,來這裏做什麼?”

薛九笑笑,朝謝定謝徽道:“秉將軍,這次賽龍舟,每隊規定必須有十一人蔘賽,可我手下一人昨晚吃壞了肚子,今天沒法上場了,那可都是我精心挑選的,臨時也沒有合適的人選補上,斗膽過來問問大**,不知她有沒有興緻與民同樂。”

謝定捋了捋鬍子,看向長子。

謝徽其實心裏很滿意薛九,而且他瞧着吧,長女對薛九應該也不反感薛九,只是她與普通的姑娘不一樣,不會表達,既不會主動給薛九溫柔小意,又不會在薛九湊上來時扭捏作態,兩人相處起來就更像是同袍。

“瀾亭怎麼說?”謝徽都聽女兒的。

“你另去找人吧,我不擅划船。”謝瀾亭面無表情地拒絕。

薛九馬上道:“我來划船,大**替我們擊鼓助威如何?”

他目光熾.熱,謝瀾亭猶豫片刻,點點頭。

薛九高興地直搓手,朝一船人吆喝,“有大**為我們助威,今天頭籌肯定是我們的了,諸位趕緊賭我們贏吧!”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地跟在謝瀾亭身後下了樓梯。

謝瀾音靠在欄杆上目送他們,看着薛九始終歪着腦袋同長姐說話,情不自禁笑了。

有這樣的人一直守着長姐,長姐怎麼會愁嫁呢?

稍頃鑼鼓大作,數十條龍舟齊頭並進,謝瀾音仰首觀望,只見領頭的龍舟上一片黑衣。

果然是薛九的龍舟贏了。

謝瀾亭回來時,將彩頭遞給了小妹妹。

魁首有賞金,槳手們每人都分點,謝瀾亭分到的最多,一個十兩的金元寶,另有唯一的一艘玉雕龍舟。

謝瀾音收了金元寶,將玉雕龍舟退回給長姐,“姐姐留着當紀念吧,第一次比賽就贏了魁首,多有意義啊。”

謝瀾亭不喜歡這些金玉之物,小妹妹不要,她就遞給二妹妹。

謝瀾橋本想拒絕着,瞥見那邊方菱眼巴巴地望着玉雕龍舟,便笑着接了過來,回到家后再擺到了長姐的屋子裏。不是她小氣,實在是這龍舟算是薛九送長姐的,長姐不懂男人的心,她們當妹妹的得替她考慮到,免得將來兩人在一起了,薛九要看,姐姐一句送人了,傷了薛九的心。

謝瀾音笑着誇她心眼多,姐妹倆都認定了姐夫是薛九無疑。

謝瀾亭一臉無奈,軍營里的同袍之情,兩個傻妹妹怎麼會懂。

夜幕降臨,三姐妹納涼過後,分別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夜時分,謝瀾音突然驚醒,聽外面果然一片嘈雜,不但府里這樣,似乎整座杭州城都動蕩了起來,急着喊鸚哥,“趕緊去看看怎麼回事!”

她也迅速跑到衣櫥前,再無心思琢磨哪條褙子配哪條裙子好看,胡亂往身上套。

鸚哥去了,好長時間都沒回來,亦或是謝瀾音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煩,領着桑枝去了母親那邊。才到正院,就見父親長姐一身戎裝,母親正焦急地說著什麼,似是叮囑。

“爹爹,到底怎麼了?”謝瀾音一陣心慌,她為父親長姐的本事自豪,卻一點都不想他們真的去打打殺殺,置身危險。

“倭寇夜襲,我們必須走了,瀾音聽話,好好待在你娘身邊,哪都別去。”謝徽摸摸小女兒腦袋,最後看一眼妻子,轉身離去。

謝瀾亭抱抱妹妹,隨即毫不留戀地掰開妹妹緊攥着她手臂的小手,大步去追父親。

燈光明亮,但也照不透所有黑暗,父女倆的身影轉眼就被夜色吞沒。

謝瀾音站在母親身邊,眼睛突然發酸。

30、

謝徽父女連同薛九都死了。

這是劉副將帶回來的消息,說謝徽意外落海,其他兩人跳水相救,都沒能上來。

同時沒了長子長孫女,擔心多日的謝定當場吐血。

蔣氏也經受不住打擊,直接昏了過去,醒后與謝瀾音姐妹抱頭痛哭,娘仨都哭成了淚人。

直到陳氏開始主持喪事。

蔣氏不許,不許下人掛白,不許陳氏派人發喪,更不許去置辦父女倆的棺木。

陳氏拗不過她,請謝定出面勸說。

謝定心裏的痛並不比蔣氏少,那是他親自教導武藝兵法的長子,是他親眼看着從個女娃娃長成女將軍的長孫女,可是颶風海浪的威力,他比誰都清楚。三艘官船,共落水十一人,這十一人,包括他謝家人,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明堂媳婦,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官府給其他落水官兵的撫恤金都發下去了,那些人家早就披麻戴孝掛了喪事,咱們……”謝定喉頭髮哽,雙眼無神地看着地面,“咱們也早早給他們爺倆準備吧,別讓他們在海上做孤魂野鬼。”

“祖父,按劉副將所說,當時倭人的官船應該就在不遠處,或許爹爹大姐他們被卷到倭人那邊,被倭人救起也不一定,您怎麼能一口咬定他們死了?”望着前面好像突然老了十來歲的祖父,謝瀾音哽咽着替母親回道。

其實她知道,這都是她們娘仨自欺欺人的念頭,就算父親長姐真被倭人所救,恐怕也凶多吉少。可她不能接受,她不信父親長姐真的死了,不信老天爺如此狠心,要讓他們家破人亡。

孫女淚流滿面,謝定突然勸不下去了,或許……

“瀾音,認了吧,以往遇到颶風出事的,有幾個人活着回來了?”陳氏痛惜地道,一邊說一邊低頭拭淚,“出了這樣的事,咱們家裏誰都不好受,但死者為大,早點辦好喪事,咱們也早點將他們的魂魄召回來,送他們入土為安。”

她信謝徽父女肯定死了,那就必須落實他們死的事實,如此謝徽這個長子沒有兒子,爵位自然會落到她的兒子身上,否則聽憑蔣氏母女胡鬧,只稱謝徽遇到海難生死不明,那世子之位就得給他留着。陳氏不想白等,不想等到一個萬一,先讓兒子封了世子,屆時謝徽真回來了,也沒法再討要。

“你親眼看到我爹爹死了?誰告訴你他們死了?”謝瀾音猛地瞪向陳氏,瞪向那個最巴不得父親真遇難的人,陳氏眼圈越紅,她就越恨她的惺惺作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笑!”

陳氏臉色大變,二夫人搶着討好婆母,走到謝瀾音跟前訓斥道:“瀾音胡說什麼?你心裏再不舒服,也不能遷怒你祖母啊?算了,看你哭成這樣,我也心疼,還是聽祖父祖母的話,早點替你們父親守孝吧。”

說著又去勸蔣氏。

笑話,前幾天她還在跟丈夫抱怨爵位要落在謝徽頭上的事,現在謝徽倒霉主動讓出了位置,她比婆母還盼着謝徽是真的死了,盼着早點蓋棺定論。

“你滾!”謝瀾音悲憤交加,狠狠推了她一把,這些人心裏怎麼想的,真當她不知道嗎?

二夫人“哎呦”一聲朝後面栽了過去,被謝家二爺謝循及時扶住。

謝瀾薇大怒,上前要與謝瀾音理論。

“都給我閉嘴!”看着眼前的鬧劇,謝定忽的發出一聲怒吼,如平地乍起驚雷,包括謝瀾音在內,都被震得打了個哆嗦,齊齊看向他。

謝定眼裏佈滿了血絲,是真的紅了,傷心的,為親骨肉,失望的,為這麼一個心不齊的家。

“等一個月,一個月後明堂瀾亭還沒回來,再辦喪事。”

疲憊的丟下這一句話,謝定起身離去,背影滄桑。

丈夫如此看重那個女人生的兒子,明明死了還縱容兒媳婦胡鬧,陳氏恨恨咬牙。

謝瀾音與姐姐扶着母親回了大房。

“娘,咱們先別哭,咱們耐心地等,或許爹爹大姐很快就回來了。”謝瀾橋強忍着淚,勸她在人前佯裝堅強回到家裏便如丟了魂似的母親。

謝瀾音更是抱住了母親,哭着勸她,“娘你別這樣,爹爹那麼喜歡你,那麼怕惹你不高興,他一定會回來的……”

小女兒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蔣氏本能地抱住嬌小的女兒,耳旁響起丈夫篤定的話。

他說他初八回來,要與她們娘幾個一起過重陽。

然而初八謝徽並沒有出現。

蔣氏背着女兒們偷偷地哭,拿出賬冊,記了丈夫一賬,留着將來與他算,不論是活着,還是死了下黃泉。

九月一天一天地過,月亮圓了又缺。

杭城百姓聽說了謝家的事,茶餘飯後,也都會討論月底前謝家人到底能不能等到謝徽。

五味齋。

陸遙瘦了一圈,夫人出了事,他這個月哪都沒去。

“大掌柜,有人求見,稱是故人。”門外夥計低聲稟報道。

陸遙皺皺眉,到了院子外面,就見一個身穿粗布衣眼窩深陷滿臉鬍子茬的男人。看見他,男人沒有說話,只昂首挺胸地望着他,眼睛泛紅卻明亮逼人。陸遙定住,仔細端詳片刻,心中驚濤起,面上風波靜,笑着道:“原來是郭賢弟,怎麼穿成了這樣?來來來,快隨我去換身衣裳,好好收拾收拾。”

薛九大步跟他走。

到了屋前,陸遙請他先進,他看看左右,掩上了門,再將薛九請到內室,進去便轉身問他,“大爺他們……”

“都活着。”薛九拎着茶壺走進來的,說了最關鍵的,他仰頭喝水。

陸遙看得出他的辛苦,心定了,先去吩咐下人準備飯菜,再回來打聽。

他是夫人的親信,親到將軍還曾泛酸過,薛九是十分信任他的,將實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我路上仔細想過,如果我直接去回稟老將軍,劉副將逃不過一死,但陳氏那個毒.婦……”

“她為老將軍生了兩子一女,老將軍又曾因父母之命虧欠過她,只要陳氏翻出舊賬,老將軍看在舊情看在子孫的前程上,最多不再往她屋裏去,絕不會讓她聲名掃地。”陸遙冷聲分析道,面沉如水。

薛九頷首,咬牙切齒道:“正是這樣,那我們豈不是白白受了那番苦?我不甘心,所以我想先暗中殺了那毒.婦,偽裝成她意外丟了命,隔幾日我再回來報喜,如此咱們既報了仇,老將軍也懷疑不到咱們身上。但此事關係重大,我不敢擅作主張,還請陸掌柜去謝府走一趟,請夫人決斷。”

陸遙的身份,進出謝府最合適。

“薛大人義氣干雲,請受陸某一拜。”陸遙起身,鄭重朝薛九行禮。

雖然薛九並沒有提他在這場謀害里的救主功勞,但陸遙能想像的出,不畏生死跳海相救是忠心,遭逢海難又單獨乘小船漂洋過海冒險告知真相是俠義,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真心敬佩。

薛九笑着扶他起來,“什麼大人,往後叫我……”

說到一半,還是把“姑爺”兩個字憋了回去。不能急不能急,等明年瀾亭回來,這些人自然知道他已經拿下她的心了。

很快夥計端了酒菜上來,陸遙笑着陪薛九用飯,晌午還回到屋裏歇晌,醒來去看賬,再以回稟夫人為由頭坐車去了謝府。

大半個月過去了,蔣氏現在已經平靜了很多。

丈夫平安,她不必哭,丈夫真出了事,她哭再多也沒用,她得堅強,留着精力照顧另外兩個女兒,現在她就是大房的頂樑柱,她倒了,兩個女兒更加無所依靠。

聽聞陸遙來了,蔣氏想了想,去廳堂見客。

見了面,看着椅子上瘦了不知幾圈的夫人,陸遙眼底憐惜一閃而逝,當著丫鬟的面,將一本賬冊遞了過去,“夫人,揚州李家出了變故,要賣了名下的綢緞莊,我算了一筆賬,覺得可以買,請夫人過目。那邊賣的急,所以我……”

蔣氏知道他不是為了一個綢緞莊便在眼下丈夫生死不明時冒然找她商量買賣的人,配合著道:“無礙,正好我也想找些事情做,分分心。”

親手接過賬本,低頭看。

字是陸遙寫的,清雋飄逸,用了她熟悉的暗語,看到薛九歸來丈夫長女平安時,蔣氏眼睛一酸,裝作頭疼伸手撫額,悄悄擦了淚,繼續往下看。

買下莊子,表示她同意薛九暗殺陳氏的計劃,不買,薛九明日便會登門,請謝定做主。

心裏的恨平復了狂喜激動,蔣氏看着賬目,認真盤算了起來。

劉副將與陳氏有交情,他們都知道,但誰也不知道劉副將竟願意為了陳氏以下犯上,謀殺他最忠心的將軍的長子。是他有把柄落在陳氏手裏,還是兩人有旁的不為人知的關係?

想到丈夫三兄弟都隨了謝定的容貌,蔣氏並不懷疑陳氏的清白。

另外陳氏謀害丈夫,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謝循夫妻甚至謝瑤也有份?

這些疑惑,只要謝定審問劉副將,便能知曉,陳氏活着與否都沒關係。

那麼提前殺了陳氏,不讓謝定懷疑到自家頭上?

不行,太便宜陳氏了,死前都沒有受到謝定的冷落。

蔣氏抬頭,看外面的宅院。

這是丈夫的家,但除了她們母女四個,丈夫在這個家裏,只有半個父親。

蔣氏很想知道,謝定這半個父親,會不會為差點喪命的長子做主。

關係到謝家名聲,蔣氏不求謝定將陳氏的罪過宣揚出去,只要謝定願意讓陳氏“病逝”,她便替丈夫值了,願意繼續留在這個家,敬他如父。如果謝定捨不得陳氏,想輕描淡寫糊弄過去,她們娘幾個還有何必要留在這冷漠的宅子裏?

謝家侯府的爵位丈夫女兒都出了力,蔣氏不會拱手讓人,她先領着女兒們回娘家,明年丈夫歸來,他想要,她們娘幾個再回來,陪在他身邊。丈夫不稀罕,她也不稀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丈夫是白身她也引以為傲。

至於陳氏,她照舊會報復,謝定做不到為了長子殺妻,她不信他有臉為了毒.婦追究。

“要價貴了,年底咱們就要進京,留着錢去京城置辦產業吧。”

合上賬冊,蔣氏平靜地將冊子遞給陸遙。

陸遙看她一眼,心裏有了數。

翌日黃昏,薛九登門求見,謝家眾人皆驚。

31、

當薛九跪在地上,說出謝徽昏迷謝瀾亭安然無恙的消息時,謝家眾人的臉上,可謂精彩紛呈。

謝瀾音撲到姐姐懷裏,眼淚比驚聞噩耗時還多。

她是高興哭的。姐姐好好的,父親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隊帶着出海的郎中,醫術必然精湛,父親平時身體康健,肯定能清醒過來,明年就能回來了,一家團聚。

謝瀾橋額頭抵着妹妹腦頂,悄悄落淚。

蔣氏心中自有算計,狂喜過後又緊張了起來,急着問薛九,“郎中可有說大爺何時能醒?”

謝瀾音姐妹聽了,立即望了過去,相似的桃花眼,淚光點點。

謝定也緊張地看着屬下。

陳氏心思難辨,二夫人暗暗攥緊了帕子,一旁謝瑤瞧着放鬆些,但也更期望聽到不好的。

薛九這人,看似粗獷,其實心細如髮,加上來時得了陸遙提醒,此時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擔憂地看了蔣氏兩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說大爺傷了腦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郎中原話,大爺性命應該無憂,語氣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說得驚險些,一會兒老將軍得知真相後會更恨陳氏,若非不想影響爵位,薛九都想說得更嚴重點,反正事後夫人肯定會解釋給兩位姑娘聽。

三成,比死了強,但也讓人提心弔膽。

謝定愁眉緊鎖,習慣地想要摸摸鬍子,瞥見大兒媳跟兩個孫女再次陰雲密佈的臉,忙舒展眉頭,故作輕鬆地勸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明堂連海難都撐過來了,還會熬不過一點腦疾?你們都打起精神,該高興才是。”

謝瀾音看看姐姐,謝瀾橋朝她點點頭,含淚笑道:“是該高興。”

陳氏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顆心高高地懸着。

她問過劉副將當時的情形,薛九開口提醒謝徽,說明薛九看見劉副將提刀了,因為薛九跟着落海,她認定三人必死無疑,沒將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來了,他會不會……

“將……侯爺,屬下還有一事要秉。”

似是知道陳氏最怕什麼般,薛九抬起頭,目光從陳氏臉上掃過,落到了謝定臉上,“此事關係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爺,二姑娘五姑娘,請侯爺暫時遣散其他人。”

該來的還是來了!

陳氏遍體發寒,雙腿控制不住地發抖,她緊緊併攏,搶在謝定開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連夜趕來報信的吧?我們知道大爺大姑娘平安無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養足精神再來回稟,小事不着急的。”

先爭取時間要緊。

薛九冷笑,“謝老夫人關心,只是屬下必須馬上稟明侯爺,否則我寢食難安,還請侯爺成全。”

說著朝謝定跪了下去。

謝定側目,看見妻子臉色蒼白,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視線轉過去,次子謝循一臉茫然,大兒媳婦連同兩個孫女同樣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堅定的薛九身上,謝定思忖片刻,沉聲吩咐道:“老二媳婦,你們都下去吧。”

老爺子發話,二夫人不敢耽擱,同丈夫對個眼色,領着兩兒一女走了。

謝瑤狐疑地打量一番幾人,沒有任何線索,實在摸不到頭緒,就牽着方菱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謝定看向薛九。

薛九神色突然悲憤起來,膝行着挪到謝定身前,磕頭喊冤,“侯爺,大爺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時被劉副將突然砍斷了桅杆啊!”

“你說什麼?”謝定倏地站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你……來人,去傳劉琦!”

門外立即傳來侍衛快速離去的腳步聲。

“你把當時情形再說一遍!”謝定重新落座,低聲命令道,“敢有半句虛言,我一刀砍了你!”

薛九毫不畏懼,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從風浪起到他們獲救,“侯爺,若不是想死個明白,屬下根本支撐不到今日,早被海浪捲走了!屬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窩囊,不回來問個清楚,屬下死不瞑目!”

話里充滿了憤恨。

謝瀾音也恨,哭着撲向陳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麼這麼狠的心!”

劉副將從小就跟在祖父身邊,對祖父忠心耿耿,這個家除了陳氏,沒人再能使喚他,想到父親長姐險些死在這女人的狠毒上,謝瀾音滿腔仇恨,恨不得馬上殺了陳氏。

“瀾音!”蔣氏一把扯住小女兒,將哭泣不止的小女兒交給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陳氏,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才朝謝定跪了下去,“父親,事情未查明之前,兒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瀾亭險些喪命,現在相公生死不明,瀾亭無依無靠孤身在外,兒媳求父親替我們做主!”

“父親別聽瀾音小孩子瞎嚷嚷,這事怎麼可能與母親有關?”

謝循隱隱猜到了什麼,見母親失了魂魄一樣,顯然打算認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母親,“父親,就算薛九說的是真的,大伯父真是被劉琦陷害,劉琦也可能本就對大伯父心懷怨憤,或是與倭人勾結在了一起,怎麼能因為母親與他有些兒時相識的交情,便冤枉母親?”

殺人一事母親絕不能認,只要劉副將咬定他沒做過,光憑薛九片面之詞,父親就不能處置母親。

“二叔,瀾音只是一時悲憤才對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話,為何短短時間就將那樣兩盆污水潑在了劉副將頭上?”謝瀾橋按住衝動的小妹妹,有些諷刺地道。

“長輩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關係到母親與他在父親心裏的地位,謝循此時十分清醒,立即用禮法訓斥侄女。

謝瀾橋抿抿唇,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親身旁,“求祖父替我們做主!”

謝定根本沒聽見這些爭吵,他歪着腦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知道,劉琦與長子沒有任何仇怨,劉琦死也不會投靠倭人,沒有過命的交情,劉琦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殺他的兒子。

但妻子救過劉琦的命,在他們才十幾歲的時候,出門遊玩,劉琦被蛇咬傷,會醫術的妻子救了他。或許趕回城裏也能活下來,但在劉琦眼裏,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陳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時起,她發覺劉琦喜歡上她了,喜歡到她托他做事,他言聽計從,所以當她發現表哥漸漸對那個女人動了心,真的不想再與她糾纏時,她請劉琦約表哥出來喝酒,在酒里放了點東西,她再進去敘舊訴請……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趕她。

劉琦都為了她殺人了,或許,他也願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心裏有了希望,陳氏沒那麼怕了,迎着丈夫審問般的目光道:“難道你也懷疑是我指使的?”

她四十多了,嫁過來后陪他演了幾十年的戲,裝作不在乎做他的繼室,不在乎他喜歡那女人生的兒子,現在演起無辜來照樣得心應手。

謝定看不透,他懷疑妻子,又不願相信他年少時候喜歡的姑娘,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會那麼狠。

沒法回答,謝定回頭,讓兩個孫女先回去。

她們還是孩子,不該攙和到這種事情里。

謝瀾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處置陳氏。

蔣氏朝女兒搖搖頭,讓她們聽話。

謝瀾橋扶起妹妹,謝瀾音看着跪在那裏的母親,想到這些年母親在陳氏母女那邊受到的冷言冷語,她哭着看向謝定,“祖父,小時候我問你是不是更喜歡二叔三叔,你說你沒有偏心,這次我爹爹差點死了,你真不偏心,就還他一個公道吧!”

背後真兇是誰,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謝定很想像以前那樣給予孫女肯定的答覆,可他突然覺得渾身無力,連點頭都不行。

他怕自己做不到,會更寒孫女的心。

沒有等到祖父點頭,謝瀾音忽的苦笑,什麼都沒說,與姐姐往外走。

才走到門口,之前領命去的侍衛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遠遠朝姐妹倆點點頭,然後直接跑進門,跪下道:“侯爺,劉副將他,他自盡了……死前讓屬下轉告侯爺,說他對不起您,今生無顏再見,下輩子再向侯爺賠罪。”

謝定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望着跪在那裏的人,想到跟了他幾十年的侍衛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轉,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表哥!”陳氏回神,第一個撲了過來,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滿臉悲戚,“表哥,他做了糊塗事,以死謝罪,哪裏還值得你為他傷神?”

謝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后,終於壓住了胸口的血氣激蕩,只是看着面前關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覺得噁心,噁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腳,噁心到後悔自己當年怎麼會喜歡她,如果沒喜歡,他便不會對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們,不對連累兄弟因他的內宅爭鬥喪命。

“扶我回去。”謝定閉上眼睛,強壓着怒火吩咐道,“我頭疼難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婦老二你們都先下去吧,我有你們母親照顧。”

蔣氏看一眼他緊緊攥着陳氏的手,起身走了,與門口兩個女兒一道離去,薛九緊隨其後。

謝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親的眼色,低聲告辭。

陳氏扶着謝定慢慢往卧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額頭暴起的青筋,陳氏猜到接下來她並不輕鬆,但劉琦死了,沒了人證物證,謝定就是懷疑她,也不會將她怎麼樣。

“表哥看着點門檻。”推開屋門,陳氏柔聲提醒道,她也低着腦袋,看他抬腳。

“關門。”進了屋,謝定冷聲道。

陳氏腳步一頓,隨即應了聲,鬆開他手臂,過去關門。掩好了,她轉身,還沒瞥到謝定的影子,臉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時,人已經跌在了地上,臉上火燒一樣疼,耳朵里嗡嗡作響。

“你個毒.婦!”頭頂傳來男人咬牙切齒的怒罵。

陳氏沒有聽見,她看着滴在青磚地面的血,目光獃滯。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

32、

陳氏左臉高腫,嘴角鼻子都在流血,謝定毫不在乎,一把將人提起抵在門板上,如猛獸低吼,“你就那麼想要爵位,為了爵位連我的兒子都狠心殺?”

那是人命啊,就算不是他的兒子,她怎麼敢?

恨到極點,謝定鐵拳攥得越來越緊。

衣襟被他高高提着,陳氏雙腳快要離地,脖子勒得發疼,呼吸困難。

可是看着面前眼裏再無半點溫情的男人,陳氏沒有求情,只是有點想笑。

她可以繼續陪他演,咬定自己沒有做過,但她知道,他不會信,就算他不懲罰她,兩人之間也再沒有可能回到從前。

其實早在他決定履行父母之命拋棄她時,他們就回不去了。

壓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怨氣突然涌了上來,陳氏不知哪來的力氣,狠狠推開了高出她一頭多的魁梧男人,謝定也沒料到她有如此力氣,退後時愣了一下,回神時就見陳氏撲了過來,手高高抬起,要打他。

謝定眼疾手快攥住她手,陳氏一擊不成,左手猛地拔下頭上發簪扎向朝謝定肩膀。

她動作太快,謝定躲閃不及,肩膀吃痛,他越發惱怒,狠狠一甩,陳氏再次撲在了地上。

“你瘋了!”

“我是瘋了!”

幾乎就在謝定剛罵出口的時候,陳氏立即尖聲回敬了過去,披頭散髮坐在地上,望着謝定罵:“我是瘋了,早在喜歡上你這個混蛋的時候就瘋了!謝定你混蛋,你明知自小與人有婚約,為何還要喜歡我?既然喜歡我了,為何又在我對你情根深種時答應娶另一個女人?既然娶了她,為何還要奪了我的清白?”

她聲嘶力竭,淚流滿面,眼淚衝散嘴角血水,確實與瘋了無異。

謝定身體一僵。

他確實知道自己有婚約,但他與表妹青梅竹馬,因為家裏離得近,表兄妹倆幾乎每天都能見面,在他還不懂喜歡時,他只把她當妹妹,等他懂事了,母親再次提醒他別跟表妹走太近提醒他有婚約在身時,他才發現他更想娶表妹。

年輕氣盛,他以為他堅持下去,父母就會妥協,所以繼續跟表妹在一起。

直到父親用逐出家門逼他,他才發現父母的決心比他更勝,君子一諾,父親死也要守。

兩個女人,必須對一個負責,一邊是父母與未婚妻,一邊是表妹。

他對不起表妹,選擇了另一邊。

亡妻溫柔體弱,卻堅持孝順公婆,他漸漸收了對錶妹的心,表妹怎麼罵他他都認,因為他的確有負於她,只是沒想到,一次醉酒,糊裏糊塗地就犯了錯。後來亡妻不知怎麼發現了,抑鬱不歡,生下長女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邊表妹還為他守着,他既然欺負了她,自然要娶她。

“我是對不起你,可我沒有補償你嗎?”謝定聲音低了下來,失望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這三十年來,你想要什麼我沒給你?就連你看明堂他們一家不順眼,時時挑刺,我也盡量睜一眼閉一隻眼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拿回一切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陳氏再次哭吼了出來,指着他胸口罵,“你把心給了那個女人,每年你都會想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書房裏藏了什麼東西!她搶了我的名分搶走了我的表哥,我為何還要眼睜睜看着她兒子搶走我兒子的爵位!你不給我,我就自己搶!謝定你記住,就算你殺了我,你心裏也清楚,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歸根結底到底是誰的錯!”

“執迷不悟!”

謝定高高揚起手,想再打一巴掌扇醒她,他就是再對不起她,她也不該殺他的兒子!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死了你就痛快了!”陳氏仰着頭,諷刺地看他,雙眼亮的可怕,“打死我,再把我生的兒孫都殺了,你們一家子過!我爭不過她,我認了,我躲遠遠的,我領着孩子們一起死,再也不礙你們的眼行了吧!

謝定胸口劇烈起伏,氣得舉起的手都跟着顫,“你,你以為我不敢嗎?”

陳氏笑了,神情突然平和下來,最後凝視謝定幾眼,她閉上眼睛,眼淚無聲落下,“表哥怎會不敢?三十年前,我給表哥縫荷包不小心扎到手,表哥都會心疼,如今我……”摸摸自己發腫的臉,再看看自己早已不復年輕嬌嫩的手,陳氏眼淚越來越多,“怪我傻,信了你曾經隨口說的話,與其活着被你厭煩,不如死了。”

她哭個不停,謝定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手,這麼多年的回憶一幕幕閃現。

他狠不下心。

“爵位是明堂的,就算明年他沒能回來,我也會過繼一個孩子給明堂,你趁早死心吧。”謝定轉身,背對她道,“看在三個孩子的份上,這次我不再追究,但你我多年夫妻情盡,再有下次,我絕不手軟。”

言罷咳嗽着走了。

陳氏目送他,看着謝定走出屋門,想到那句“夫妻情盡”,想到剛剛男人每一個冷漠無情的眼神,心裏突然空了,只是很快,眼裏又堅定起來。

為了一個謝徽,她把夫妻情分搭了進去,若是還讓爵位落在謝徽頭上,她豈不是白忙了一場?

除非他別回來,否則她照樣要他死!

~

翌日早上,謝定將大兒媳蔣氏同兩個孫女叫了過來。

“劉琦畏罪自殺,我派人搜遍他房中,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他也沒有任何家眷。昨晚我仔細想過,明堂遇害的事傳出去容易惹起非議,瀾亭一個姑娘牽涉其中,鬧大了對她的名聲也不好,既然劉琦已死,恩怨已了,你們就安心等明堂瀾亭他們回來吧,其他的再計較也無益。”

謝定心中有愧,沒有看娘仨,將手中草擬的摺子往前遞了遞,“這是我寫給聖上的,稱明堂他們因公事落海,如今身在海外。皇上知道了,定會下旨撫恤咱們,我請封明堂為世子,皇上應該也會准奏。”

“祖父這是賄.賂我們嗎?”

謝瀾音看着對面她曾經怨過又敬過的男人,眼裏蓄起了淚,“祖父,那是您的親兒子,現在他生死不明,您明知是誰要殺他,居然打算用一張奏摺敷衍他的妻兒?我爹爹大姐隨您出生入死,這爵位難道不該是他們的,您竟然要用本該屬於我們大房的東西賄.賂我們?您摸摸自己的心,到底偏到哪裏去了!”

孫女聲音嬌軟,撒嬌時讓他什麼都想答應,現在哭訴指責他,謝定的心亦如刀割。

長子出事,他也沒日沒夜的擔心,可是……

殺了妻子,另外三個兒女會怎麼想?到時候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

他不敢看兒媳孫女,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本能地替自己找借口,“明堂福大命大……”

“我爹爹福一點都不大!”謝瀾音淚如泉湧,抓起那奏摺朝他砸了過去,“攤上你這樣的爹,他沒死是老天爺開眼,死了是活該,誰讓他生在謝家,誰讓他將你敬你當父親!謝定你……”

“瀾音!”蔣氏將悲憤失控的小女兒拉回懷裏,按住她腦袋安撫,“瀾音別說了……”

“我就要說……”謝瀾音埋在母親懷裏,痛哭失聲。

方澤不要方菱這個女兒了,她還同情過方菱,詫異世上竟然有方澤那樣為了一個女人拋妻棄子的薄情人,可昨晚她輾轉反側等了一夜,竟然等到了一個與方澤無異的祖父,父親大姐險些喪命海上,他竟然還要包庇陳氏?

她替父親不值。

謝定垂着眼眸,聽着孫女悲憤委屈的哭聲,看着落在腿上的奏摺,只恨奏摺為何沒落在他臉上。

先是對不起表妹,再對不起亡妻,如今,他又辜負了長子一家。

“既然父親說劉琦是兇手,那我信父親,父親替瀾亭考慮,不願將真相傳出去,我也聽父親的安排。”蔣氏抱着小女兒,平靜地看着對面的公爹,早就料到七七八八的結果,此時得到確定,她並不覺得意外。

“娘……”謝瀾音淚眼模糊地抬頭,與姐姐謝瀾橋一起望向母親,不懂母親為何這樣說。

謝定也第一次抬起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兒媳。

蔣氏拍拍小女兒,讓謝瀾音自己站好,她面無表情地朝謝定跪了下去,叩首道:“相公為人磊落忠心為國,竟遭人仇視惹來殺身之禍,兒媳擔心謝府還有同樣仇恨相公伺機報復的人。相公不在,兒媳戰戰兢兢寢食難安,怕自己不知何時成了刀下鬼,怕一個不慎瀾橋瀾音也遭了陷害。故請父親准許我帶她們姐妹回娘家躲避一段時日,來年明堂瀾亭回來了,我們再回府盡孝。”

謝定終於明白兒媳為何如此平靜了,他就知道,這個兒媳絕不是被人欺負了還能忍的人。

回娘家嗎?

也好,至少那裏有真正關心她們娘仨的親人,留在這邊,誰值得她們留?

他是沒臉求她們留的。

“去吧,有什麼事情,隨時寫信過來,明堂回來了,再讓他去接你們。”謝定無力地道,腦海里浮現幾個人選,又道:“就讓薛九護送你們回西安吧,明堂回來,我再調他進京任職。”

薛九對長子忠心耿耿,有他保護她們娘仨,他放心。

“謝父親成全。”

蔣氏淡淡地道,起身,轉向兩個女兒,“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咱們明日動身。”

這個家,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待。

33、

十月秋風涼。

馬車慢慢地走,謝瀾音趴在車窗沿上,下巴搭着手背,怔怔地看着官路旁的田地。

這是今年她第二次去舅舅家,可這次去,再沒有年初的輕鬆心情,即便母親告訴她父親傷勢並不嚴重,郎中有七成把握,她鬆了口氣,卻高興不起來。

父親長姐受了委屈,她不甘心,憑什麼他們一家天各一方,陳氏卻能繼續與家人安樂度日?

小姑娘細眉凝愁,蔣氏知道女兒的心結,然殺人放火的事,她不想讓女兒知道,只好暫時讓女兒不痛快一陣子了,但她相信,等陸遙得手后將消息傳過來,女兒的心病自會不藥而癒。

“明日就能到廬州了,正好是瀾音生辰,娘讓人去買鴨油燒餅給你?”摸摸女兒柔順的長發,蔣氏笑着哄道,還記得上次路上女兒誇過的各地小吃。

謝瀾音扭頭,對上母親清瘦的臉龐,不願再讓母親憂心,強迫自己露出個笑,“還想吃望雲閣的烤鴨。”

蔣氏捏了捏女兒的小鼻子。

“五姑娘想不想吃烤大雁?”窗外傳來薛九爽朗的聲音。

長姐出事之前,謝瀾音心裏就將薛九看成半個准姐夫了,現在對他欣賞又感激,聽到他輕鬆依舊,謝瀾音心情跟着放鬆不少,重新探到車窗前,笑着問他,“哪裏有大雁?”

薛九騎在馬上,伸手指了指天上。

天空高遠,一行大雁南飛,謝瀾音望着那大小不一的黑雁,笑了笑,“人家飛得好好的,薛大哥就不要放箭了。”

薛九弓箭都擺好了,沒想到在原本最喜歡看他們打獵的五姑娘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話。

他側頭看看,見小姑娘臉龐瘦了,嘴角雖然彎着,眉眼裏卻有憂愁,明白怎麼回事,便收起弓箭,再次保證道:“五姑娘不必擔心,將軍身體康健定能康復,大姑娘武藝超**,來年他們肯定會平安歸來。”

他目光炯炯,精神飽滿似秋日裏依然青翠挺拔的樹,謝瀾音實在是好奇,朝他招招手,等薛九靠近了,她很小聲地問道:“大姐遠在天邊,薛大哥一點都不想嗎?”天天樂呵呵的,難道這傢伙並不是真的喜歡長姐?

念頭一起,並未嘗到真正情.愛滋味的小姑娘眼裏多了懷疑。

薛九已經把她當小姨子了,見她竟敢懷疑他對瀾亭的心,立即彈了小丫頭腦門一下,“胡思亂想什麼?我比你還想,越想就越要照顧好自己,明年好神清氣爽玉樹臨風地見她,否則整天愁眉苦臉把自己弄醜了,她不喜歡了怎麼辦?”

“呸,誰說我大姐喜歡你了?”他臉皮厚,謝瀾音笑着罵他。

坐回車裏時,真的笑了。

薛九說的對,她得好好養着,不讓父親長姐擔心。

一家人每到一處,先會派夥計提前去租賃宅院,因此翌日進了廬州城,車隊直接駛進了一家乾淨整齊的四合院,熱水什麼都備好了,謝瀾音痛痛快快泡了一個澡,換身新衣裳去見母親。

蔣氏有點累,就多泡了會兒,過來時就見兩個女兒坐在桌前一起吃鴨油燒餅呢,輕鬆說笑的樣子,終於又恢復了以往的開朗。

“娘快點過來,再晚點就沒你的份了。”謝瀾音笑着請母親。

蔣氏搖搖頭,走過去剛要在小女兒旁邊落座,聞到鴨油味兒,胸口忽然一陣翻滾,連忙轉身走開幾步,皺眉平復。

“娘怎麼了?”謝瀾音疑惑地回頭望。

謝瀾橋也不懂母親為何突然走了。

蔣氏的大丫鬟玉盞心中一動,想了想,越發興奮,輕聲提醒道:“夫人,我派人去請郎中?”

最近一個月謝家大事小事不斷,她之前提醒夫人月事沒來,夫人自嘲是心緒不穩,沒放在心上,如今都有了孕吐的癥狀,興許確實有了呢?

蔣氏摸摸肚子,想到了丈夫臨行前的那一晚。

會有那麼准嗎?

次女小女連續生的,生完小女兒郎中說她虧了身子,恐怕得好好調理幾年才能再懷上,如今都十幾年過去了,在她都快放棄的時候,丈夫又給了她一個?

朝玉盞點點頭,蔣氏故作平靜地同女兒們解釋道:“昨晚不小心着了涼,胃有點不舒服,請郎中開副方子就好,你們倆別擔心。”

姐妹倆將信將疑。

兩刻鐘后,郎中到了,手搭上蔣氏手腕沒有多久,便笑了,起身賀喜道:“恭喜夫人,您這是喜脈,已經有一個來月了。”

得了准信,蔣氏低下頭,掩飾眼裏的淚光。

那個狠心的,算他運氣好,將功補過了,否則明年看她怎麼罰他。

旁邊謝瀾音謝瀾橋都傻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特別是謝瀾音,回神后立即朝母親撲了過去,蹲在蔣氏身前看她的肚子,“娘,我要當姐姐了!”

“當就當,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蔣氏情不自禁地笑,嗔怪小女兒,她自己也沒內斂到哪去。

謝瀾音就是高興,目不轉睛地瞧着母親的肚子,恨不得弟弟妹妹馬上就出來。

玉盞去請郎中開調理方子,詢問些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宜。謝瀾橋命另一個大丫鬟玉墜吩咐下去,晌午給同行的夥計們加菜,人人賞二兩銀子,回頭同母親道:“娘,我給舅舅姑母寫封信道喜吧?”

父親長姐出了事,大家都惦記,現在終於有了好消息,趕在年前送過去,親人們都高興些。

蔣氏點點頭。

謝瀾橋猶豫片刻,低聲問道:“那邊,還寫信嗎?”

蔣氏沒有馬上回答,摸摸小女兒腦袋,笑着問她,“瀾音覺得呢?”

她的瀾音還小,嬌生慣養長大沒受過一點苦,遇事容易衝動,她要藉此事提點提點女兒。

謝瀾音剛想說不寫的,謝家她只把謝定當家人,但現在謝定辜負了他們一家,還寫信過去做什麼?

可母親這般問她,肯定有什麼深意。

謝瀾音壓下心中對謝定的怨對陳氏的恨,認真思索起來。

她不願意寫,是不想讓謝定高興。

可是得知母親有孕,謝定一人高興了,陳氏那娘幾個肯定不高興吧?因為母親生了兒子,侯府爵位更是他們大房的了。

爵位……

謝瀾音心思轉的越來越快。

對,必須寫信,還得早點寫信,父親九月初走的,如今母親有孕月余,時間剛好對的上,若是半年或孩子生下來再傳到謝家,陳氏詆毀母親的品行怎麼辦?

“寫。”謝瀾音抬起頭,期待地看向母親。

蔣氏由衷地笑了,拍拍小女兒肩膀,“嗯,那你們姐妹倆商量着寫去吧,一會兒拿來給我看看。”她的女兒大了,會越來越懂事,現在受到的委屈,便是她將來行事的前車之鑒,懂的多了,嫁人後才能獨當一面。

三封信,給西安、京城的都很厚,除了報喜,亦寫滿了思念之情,而給杭州的,只有寥寥幾筆。

因為杭州離得最近,那邊的信先到了。

謝定現在一人睡在前院,兒媳孫女們走後再也沒有見過陳氏,這日正在書房看京城有人來的信,暗暗琢磨京中形勢,聽說兒媳有信來,不由緊張。

兒媳是帶着怨走的,平安無事不會與他聯繫,莫非車隊出了事?

信一到手,謝定急切地拆開,打開一看,發現信上只有寥寥幾字。

二孫女瀾橋寫的,說她母親有喜了,一個多月了。

謝定朗聲大笑,趁門外下人望進來前抹掉了眼中老淚,快步去了祠堂。

他就知道,長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要求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兒媳這胎是個男娃,為他的明堂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謝徽膝下要添丁,謝定高興不已,消息傳到陳氏那裏,陳氏當即砸碎了一個茶碗。

蔣氏竟然有孕了!

如果她生了兒子,即便謝徽死了,也輪不到她的親孫子們過繼!

陳氏氣急攻心,第一個念頭就是派人去弄掉蔣氏的孩子,可馬上又被她否決了。蔣氏那人精明的很,有錢有人,平時就將大房守的無懈可擊,現在這種情形,她定會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幾乎堵死了這條路。

污衊她偷人?

也不行,她真敢做了,謝定第一個饒不了她,想到那日謝定吃人般的目光,陳氏暫且不敢再觸他的逆鱗。

怎樣都不行,陳氏唯有求菩薩保佑,保佑蔣氏沒有生兒子的命,再生個女兒。

杭州靈隱寺香火鼎盛,陳氏決定去拜佛燒香。

她前腳才領著兒媳婦女兒出門,後腳消息就傳到了陸遙耳中。

28、

因為倭寇來襲,前一日百姓們還在興高采烈地慶祝端午,第二日便急着攜家帶口往別處投奔了,膽子大的則抱着一絲僥倖地便留在杭州城,大門緊閉,足不出戶。

謝定臨走前下過命令,禁止謝府生亂。

其實誰都可以走,他們這些官員的家眷反而不能溜。謝定率兵擊退倭寇,倭寇打不到杭州城,她們自然安全無虞,可一旦倭寇打進來,就說明謝定謝徽父子守城失利,以當今皇上的脾氣,守將失職,家眷跑到哪裏都得跟着獲罪。

五年前倭人攻打高麗,分出一隊侵襲山東,山東守將一家便因失職,逃將斬首,族人流放。

當年屬國高麗向大梁求救,大梁派兵支援,擊退了倭人,倭人乖乖臣服,沒想短短五年過去,倭人又來滋事,竟然還換了地方,來攻打浙江。因為誰都沒料到倭人竟敢海上夜襲,邊鎮將領沒有準備,被其連續奪走數個村縣。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進京,很快就帶來了宣德帝彷彿看得見怒火的聖旨,命浙江守將全力驅敵,字字句句都是必勝的話,沒提守不住如何處置,但誰都猜得到敗兵之將的下場。

整整一個月,謝定謝徽父子都沒有從沿海回來,與府里全靠書信聯絡。

與外面的人心惶惶相比,謝宅裏面安靜地與平時無異。

至少謝瀾音的院子裏沒有太大差別,小丫鬟們照舊早早起來打掃庭院修建花枝,也可能是因為陳氏規矩定的嚴,不許她們擅自離開自己的院子,不出門,就無從得知海戰的消息,無知則無畏。

躺在床上,聽屋檐下小丫鬟們輕聲誇哪朵花更好看,謝瀾音憂心忡忡。

戰事一日不結束,她就無法放心,父親,長姐,祖父,還有薛九那不知到底能不能成的她自己挺看好的姐夫人選,哪個她都不願意他們出事。

“姑娘,姑娘,大姑娘回來了!”

外面傳來鸚哥前所未有的驚喜聲音,謝瀾音聽了,一把掀開被子,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謝家廳堂里,幾乎所有主子們都來了,陳氏謝瑤方菱,謝循二夫人一家五口,蔣氏謝瀾橋更是早早到了,謝瀾音興沖沖趕過來,就見她高挑英氣的長姐一身鎧甲站在眾人中間,被所有人緊張地望着。

“大姐!”謝瀾音不管,這是她的大姐,她得先看看,看看大姐有沒有受傷。

擔驚受怕了一個月,謝瀾音跑到長姐跟前時,一看到長姐轉身露出的消瘦臉龐,眼淚就出來了。看起來精神不錯,不像受傷的樣子,可是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定是辛苦極了。

小妹妹要往她身上撲,謝瀾亭卻沒給她碰,扶住謝瀾音肩膀,苦笑着提醒道:“我這身衣裳快半個月沒換了,瀾音還是別碰了。”

“我不嫌你臭。”謝瀾音非要碰,再次撲了過去,埋在長姐懷裏,緊緊抱着她。

謝瀾亭失笑,拍了拍小妹妹肩膀。

蔣氏也想長女,只是沒小女兒那麼攆人,見長女好好的,她這心就放下了大半。謝瀾橋站在母親身邊,看着長姐笑。

陳氏就沒她們的好耐性看姐妹團聚的戲了,咳了咳,開口問道:“瀾亭怎麼回來了?你祖父讓你送信兒來的?那邊情形如何了?”丈夫都五十了,身手再好也不復當年,她如何不擔心?

謝瀾亭鬆開妹妹,看着母親回話道:“父親與祖父合力擒獲倭人主將,同船一人經審問發現是倭人大王子,現在倭人暫且退兵,想必要派人回去請示,祖父命我押送二人回來,等候皇上定奪。”

陳氏眼睛發亮,謝瑤激動地道:“竟然擒獲了對方的王子,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啊!”

陳氏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她還沒說話,二夫人先高興地插話道:“擒獲敵人王子,比擊退倭人還揚我大梁國威,皇上會不會升父親的官?”

一句陞官,如明日驅散了籠罩謝宅一月的陰霾,眾人的眼睛都亮了。

蔣氏見陳氏等人已經知道她們最想聽的消息了,便以長女疲憊為由領着三個女兒告辭,回大房說話。大梁手裏有了對方的人質,戰事幾乎已經明了,蔣氏主要問問父女倆的起居,謝瀾音更體貼,挖了一指美人嬌,長姐洗完臉后非要給她抹上。

戰場危險,謝瀾亭身上的弦緊繃了一個月,現在放鬆下來,任小妹妹胡鬧,一會兒再洗遍臉就是。

如何處置倭人俘虜,便是朝廷的事了。

六月中,宣德帝命人押送倭人大王子、主將進京,很快倭人那邊也派人進京求和,稱願意俯首稱臣,再以另一位王子為質換回大王子,藉此表誠心,另有大量金銀珠寶奉上,還進貢了幾位國色天香的美人。

宣德帝與眾臣商議后准奏。

國事解決了,宣德帝論功行賞,封謝定為武定侯,謝徽為兵部郎中,父子倆暫留杭州撫民交接軍務,年前進京,另命謝徽領人送倭人一程。

聖旨傳到杭州,謝瀾音做夢都是笑着的。

父親陞官了。

別看父親之前的守備與兵部郎中同樣是五品,論手中的權利將來的前途可是遠遠不如兵部侍郎的,各省府那麼多守備,兵部郎中一共才四個。而且搬到京城,她就可以常常去看親姑母了,更能見識京城繁華。

小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來身姿輕盈,陳氏卻胸口發悶。

丈夫封侯了,世襲罔替的爵位,那下任侯爺是誰?

若不是那個女人,她本該是謝定的原配夫人的,她的兒子也是家中長子,不像現在,被謝徽佔了嫡長的位置去!

“倭人無緣無故打咱們,雖然現在迫於形勢臣服了,心裏未必真的服,皇上派個小官送送就好,何必讓明堂去?明堂現在是兵部郎中了,送一**賊人,是不是太給倭人體面了?”

入了夜,陳氏服侍謝定歇下,一邊掩帳子一邊閑聊道。

“皇上是要用明堂震懾他們,警告他們別再生反意。”謝定有些得意地道。

三個兒子,只有長子謝徽繼承了他的武藝,即便長子不會像其他子女那樣討好他,他也喜歡。

男人笑得眼睛都彎了,陳氏攥了攥手,靠在旁邊打趣道:“看你高興的,自己封了侯爺,兒子們也給你長臉,好幾年沒看你笑成這樣了。”

謝定心情好,來了興緻,加上體力好,老夫老妻也敦倫了一場。

事畢陳氏靠在他依然結實的懷裏,微微喘着氣跟他商量,“表哥,你看,明堂自己有本事,三十多歲就當了四品京官,你也在兵部任職,有你提攜,他前程差不了。老三從小爭氣,我也不用擔心他,就咱們老二沒出息,訓了這麼多年我都懶着管他了,可是不管又不行。如今咱們家有了爵位,要不表哥就請封他當世子吧?這樣他們哥仨都有了安排,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等着抱重孫了。”

謝定原本愜意地聽着,聽着聽着睜開了眼睛,沒有看懷裏的妻子,望着床頂不知在想什麼,良久才道:“無論爵位還是家產,都是嫡長為先,這是前朝就傳下來的規矩,你看看京城那些國公府侯府,哪家不是長子當世子?”

再說這爵位是他與長子一起掙的,老二什麼都沒做就得了,老大一家會怎麼想?

陳氏早想好了對詞,盡量輕鬆地道:“話是如此,可皇上不也立了二皇子……”

謝定臉色一沉,推開身上的女人,繃著臉坐了起來,沉聲斥道:“太子的事也是咱們可以妄加議論的?那是大皇子生來體弱,不堪太子輔政之責,皇上才立了二皇子,明堂身強體健立有戰功,我怎麼能越過他請封老二?”

陳氏被他弄疼了,揉着胳膊嗔他,“朝廷的事我是不懂,你好好跟我說不就行了,用那麼大勁兒做什麼?我這不是操心那個沒出息的兒子嗎?哪家當娘的不這樣?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整天樂呵呵的舞刀弄槍,什麼都不上心?”

謝定看看她手揉的地方,想到剛剛的親熱,這會兒自己表現地好像翻臉無情一般,臉上有點掛不住,伸手去拉妻子的手,“給我看看。”

陳氏拍開他的手,拉好被子躺了下去,哀聲嘆道:“罷了罷了,明堂隨你出生入死,是該給他,要怪就怪老二沒本事。若是親的,我倒可以跟明堂提提,不是親的,我也沒臉求他讓着弟弟,就這樣吧。”

說完朝裏面轉個身,閉上了眼睛。

謝定看着妻子已經不復年輕時候白皙瑩潤的側臉,再無睡意。

他有兩個妻子,到頭來兩個他都欠了她們的。

可是他欠的,他自己想辦法補償,不能委屈了孩子們。

~

謝家大房。

呼吸平復后,謝徽輕輕鬆鬆將妻子從桌子上抱回了紗帳里。

剛剛經歷了一番疾風驟雨,蔣氏懶洋洋無力,情意綿綿地看着丈夫替她收拾,又端來茶水給她喝。夫妻這麼多年,她什麼時候想要什麼,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能趕回家過重陽吧?”明日丈夫要去送倭人出海,還要留在沿海縣鎮處理些官務,這一年夫妻倆聚少離多,蔣氏真的盼着他早點回來,一家人好好團聚。

“初八就回。”謝徽話一向不多,但每次都說妻子最愛聽的。

蔣氏笑了,丈夫躺下來后,她轉到他懷裏,感慨道:“瀾亭真是的,你走哪她都要跟着你,你去送人她也要去,一刻都不肯多陪陪我們娘幾個。”

謝徽笑,不知怎麼想到了長女小時候,才兩歲,就喜歡看他跟祖父練武。

夜深人靜,夫妻倆又聊了會兒孩子們,相擁而眠。

翌日,謝徽領着長女送倭人出海,薛九隨行,謝定也派了身邊老人劉副將協助長子。

出發時,一家人都出去送行。

劉副將騎在馬上,隨謝徽父女前行時,忍不住看向將軍身側的女人,那個他喜歡了幾十年的人。

三十年前,陳氏哭着求他幫忙,他幫了,然後將軍一直都以為自己酒後亂.性才碰了陳氏。

摸摸袖口,劉副將突然有點不敢看陳氏給他的信了。

他怕她又求他,求他做對不起將軍的事。

29、

金秋時節,杭州城處處桂花飄香。

早飯過後,謝瀾音隨二姐謝瀾橋去了城裏最有名的糕點鋪子五味齋,那也是蔣氏嫁過來後置辦的鋪子,建在西湖邊上,生意興隆。

“二姑娘五姑娘來了。”陸遙親自出來迎接,看姐妹倆的目光慈和地像長輩。

蔣氏在蘇杭揚三座古城都有鋪子,全都歸他管,陸遙是名符其實的大忙人,前天剛從蘇州回來,謝瀾音根本沒料到今日會見到他,此時見了,很是高興,甜甜地喊“陸叔”。

陸遙摸摸小姑娘腦袋,領着姐妹倆去了專給她們備着的雅間,陸遲陪行。

落了座,夥計端了五味齋幾樣招牌糕點上來,謝瀾音捏了最喜歡的桂花糕,一邊欣賞西湖秋景一邊吃,耳朵聽旁邊三人聊生意上的事。連續吃了兩塊,聽他們提到舅舅家了,謝瀾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問道:“陸叔說秦王殿下設宴,還給舅舅家下帖子了?”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幾十年,與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請屈尊降貴邀請舅舅表哥們還說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爺,見都沒見過舅舅,怎麼會給大多數官員看不起的商戶送帖子?

陸遙點點頭,笑着道:“不過並非只舅老爺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請前晚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臉上也有,開席時隔着屏風請眾人飲酒,沒有露面,舅老爺也沒能一睹真容。”

謝瀾音又捏了塊兒桂花糕,小聲哼道:“害我白跪了那麼久,活該他起疹子。”

小姑娘斤斤計較也可愛,陸遙笑笑,忽然有風吹了過來,勁兒頭還不小。陸遙心中微動,走到窗前,見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再看天上,遠處烏雲滾滾而來,登時皺眉,轉身道:“要下雨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望着湖面的風浪,謝瀾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沒了味道。

要下雨了,父親他們現在在海上,還是已經回來了?

她希望回來了,可是這時候……

謝瀾橋同樣擔心,姐妹倆忐忑不安地回了謝府,才下馬車,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被風卷的毫無規律,傘沿壓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趕到母親那邊時,姐妹倆衣擺都濕了。

“雨太大,你們先別走了,換我的衣裳湊合一會兒吧。”蔣氏強自鎮定,心疼地看着兩個女兒。

謝瀾音小臉發白,擔心地問道:“娘,爹爹大姐他們……”

“沒事的,他們常在海上漂,發現不對肯定早早回來了,不用你們擔心。”蔣氏笑着替女兒擦掉臉上一滴雨珠,催她進去換衣裳。

謝瀾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謝瀾橋欲言又止,蔣氏搖搖頭,不讓她說。

女兒們進了屋,蔣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幾欲壓頂的滾滾黑雲,情不自禁攥緊了衣襟。

她希望丈夫女兒已經上岸了。

她希望這只是一場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並不罕見的颶風……

海上。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遠去,才調轉船頭不久,海上突然風起雲湧。

謝徽面不改色,發現海風是逆風,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命令吩咐下去,謝徽走到長女身邊,沉聲道:“瀾亭去裏面等着,不要出來走動。”

風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獸,無邊無際湧來,要吞沒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劇烈搖晃,謝瀾亭放心不下父親,說什麼都要陪在父親身邊。長女孝順又不孝,謝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視各處情況,無心多說,吩咐薛九:“送大**進去,再讓我看到她在外面,軍法處置。”

“父親……”

謝瀾亭還想再爭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蠻牛,不容拒絕地拉着她往船篷那邊走。謝瀾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個劇烈搖晃,兩人一起朝船舷那邊栽了下去,薛九及時將她拉到懷裏,他重重撞到了船欄,她則撞到了他懷裏,結實地像堵牆。

“馬上進去!”

那邊謝徽扶着欄杆,大聲吼道。

“你留在外面,將軍只會分心。”薛九緊緊摟着心上人的纖腰,捨不得鬆開,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

謝瀾亭根本沒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兒,眼看父親去了船頭,拽住了隨風搖晃的帆繩,而剛剛站在那裏的官兵已經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裏。謝瀾亭眼裏滿是掙扎,見父親又朝這邊看來,她握緊拳,轉身就走。

薛九及時鬆開手,想要跟上去。

“我自己進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親。”謝瀾亭頭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語氣。

“好!”薛九大聲吼道,目送她進了船篷,他才艱難地朝謝徽那邊趕去。

晴空萬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傾盆而下,眼睛都難睜開。

之前三個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謝徽要親自上去,薛九搶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閉上眼睛。

底下謝徽四處搜尋,瞥見劉副將趕了過來,忙喊他過來幫忙。

劉副將猶豫片刻,才走了過來。

謝徽命他在下面穩住繩子,他上去幫薛九,帆弄不下來,整條船都得完。

看着他艱難地往上爬,劉副將視線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斷的桅杆上。

陳氏讓他找機會殺了謝徽。

他知道陳氏想要爵位,想讓二爺繼承侯府。

但他不想殺一個無辜的鐵骨錚錚的男人,不想殺將軍最引以為傲的骨肉。

可腦海里浮現當年將軍狠心要與她斷絕關係娶另一個女人時,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說她可憐,她確實可憐,青梅竹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如果沒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給將軍,將軍的一切也都是她親生骨肉的。

她說她這輩子都得被先夫人壓着了,死了也不能與將軍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兒子能得到他該得的。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求他……

海浪洶湧如惡鬼,他心裏也進了鬼,暴風雨助紂為虐,天海間一片漆黑,沒人看得到他做了什麼。劉副將悄悄拔.出長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遠處突然一道閃電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頭,就看到了劉副將猙獰的面孔。

他愣了一下,隨即朝旁邊桅杆上的人大喊,“將軍小心!”

但他遲了,電鳴遮掩了那聲重重的砍擊,桅杆啪地斷了,帶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墜了下去。

“父親!”被薛九一聲大喊引出來的謝瀾亭推開門,看見的就是父親落水的那一幕,她什麼都沒想,也沒有時間想,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她不要父親被海浪捲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連續三道重物落水聲,太響太響,震得劉副將跌坐在地上,可那聲音與翻湧的浪潮相比不算什麼,除了親眼所見的劉副將,再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知過了多久,劉副將顫抖着站了起來。

海面上什麼都看不見了,至少他能勉強看見的地方,什麼都沒有。

大爺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他殺了三個人嗎?

劉副將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處理桅杆斷口。

這是最後一次,他最後一次幫她,以後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會再助紂為虐。

~

三日後的黎明,海面漸漸亮了起來。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將軍的腰,一手緊緊攀着與他手臂差不多粗細的桅杆,扭頭同將軍另一旁的姑娘說話,“瀾亭,你說,咱們現在在哪兒?”

在海上漂浮了這麼久,沒有淡水喝,他嘴唇發白,都幹了。

謝瀾亭並不比他強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廢話,她憂心忡忡地觀察父親。

父親似是傷了腦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島嶼上岸,父親先支撐不住。

“瀾亭,你看我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如果咱們能上岸,你嫁我行嗎?”海上紅日升,海水五顏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燦爛的紅,目光漸漸回到被朝霞照紅了臉照地美艷動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轉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應,就是馬上死,他也值了。

謝瀾亭閉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點,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繼續隨波漂蕩,漂着漂着,薛九難以置信地望向遠方,“瀾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謝瀾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見幾艘大船,似乎是船隊。

絕處逢生,謝瀾亭看看父親,使出所有力氣,與薛九一起喊人。

兩刻鐘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這些船乃廣東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經商。

船上有郎中,先為謝徽診治,看脈后稱要等謝徽清醒才能判斷病情,而謝徽何時醒來,他沒有把握。

謝瀾亭不願強人所難,薛九知道她最擔心什麼,懇請白東家返航,日後必有重謝。

白東家遺憾地搖頭,“我們此去牽涉多家利益,無功而返,白家恐怕難以在廣東立足,恕白某愛莫能助。二位若是憂心家人,我們船上備有一艘小船,白某願提供糧水羅盤等物,並借你們兩名夥計,順利的話,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則只能等明年六月與我們一起回來了。”

薛九看向謝瀾亭。

謝瀾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親,左右為難。

不回去,母親跟兩個妹妹肯定以為他們凶多吉少,不知會多傷心悲痛,還有劉副將,他受誰指使,她心中有數,陳氏殺了他們父女,會不會朝母親妹妹們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風雲變幻,父親康健她還敢試試,父親不知何時才能醒,她不敢冒險。

她想留薛九在這邊守護父親,她自己回去,但謝瀾亭無法開口,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開口,薛九定會跟她搶,謝瀾亭不怕再遇海難,但她不願薛九冒險。他已經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隨我走。”

薛九一直在觀察她,她還是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讓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為難。

不顧身邊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將人牽到了船后,對面是遼闊海面,此地只有他與她。

他不說話,謝瀾亭垂眸,看他還攥着她的手。

才想鬆開,男人突然壓了過來,謝瀾亭本能地抬起另一隻手,薛九動作比她快,將她雙手都按在壁板上,看準她唇壓了下去。

謝瀾亭側頭。

薛九動作頓住,嘴唇距離她被曬得發黑的臉龐不足一寸。

她閉着眼睛,沒有再躲,彷彿默許他可以親她。

薛九卻沒有親,他看着她纖細卻平靜的眼睫,分不清這默許是因為感激,還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是不是?”他鬆開她,退後一步問。

謝瀾亭睜開眼睛,卻沒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間荷包,那是她的,他騙她買的,然後他又搶了去。

“你不必……”

“我必須去,為了讓你安心,也為了讓將軍安心。”薛九打斷她,說完抬起手捧住她腦袋,迫她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進她的,“瀾亭,我喜歡你,但我這樣做不是出自喜歡,而是一個屬下該做的。我不會用此事換你答應我什麼,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並不後悔的衝動問你,明年你回來,嫁我可好?”

謝瀾亭仰頭看他。

夜裏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還亮,還觸動她的心。

“那你等我。”沒有扭捏,沒有難為情,她平靜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開懷,“好,我等你回來。”

等她回來,他再親她。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緩緩地與幾艘龐大商船背道而馳。

而此時的杭州謝府,蔣氏領着兩個女兒站在廳堂,面對滿屋子或傷痛或同情或隱含幸災樂禍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堅定道:“一日沒看到他們父女倆的屍骨,我便不信他們死了,我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辦喪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捨得丟下她,不信最穩重的長女會讓她擔心。

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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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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