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媽咪,你看那個阿姨好奇怪哦?」
突然,一句無心的童言童語,將她自幻想中粗魯地拖回了現實。
她嚇了一大跳,連忙心虛地轉過身去,對着小孩「噓」了聲——但,來不及了,孩童的那句「那個阿姨好奇怪」,說得響亮又清晰,彷佛大人版的「這裏有賊快來看」,她瞬間聚集了所有眾人的目光。
包括他的。
「蘇鶴璇?」一聲呼喚傳來。
完了。這下子她不僅是丟臉丟到家,還丟到了公司去。她羞窘到了極致,必須很努力才能不讓自己轉身拔腿逃跑。
「啊、是總監啊?」她轉頭,故作驚訝道:「真巧,你也來買東西?」
坦白說,她的演技有夠蹩腳,態度彆扭不說,還面紅耳赤的。
何本心忍不住噗哧笑了出聲。「你到底做了什麼事,連小孩都覺得你這‘阿姨’好奇怪?」這句話無疑是在捉弄她。
「我、我只是……」她張着嘴,支吾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開玩笑的,」他擺擺手,不經意瞥見她那幾乎滿出來的手推車,道:「買這麼多東西,除舊布新嗎?」
「欸?」她怔忡了下,看了眼自己的推車,尷尬笑道:「不是啦……啊、其實好像也算是。」
「到底是什麼?」
「我前天搬到新租的套房去了,但因為套房有點簡陋,所以才想買點東西回去佈置一下。」
聽了她的解釋,他點點頭,「原來如此。」
可他盯着那台手推車,愈看愈覺得哪裏不對勁。半晌,他又問:「你自己一個人來?」
「嗯。」
「開車?」
「沒有,搭公車。」
「……那你打算怎麼把這些東西扛回去?」
問得好,她也正在煩惱這件事。
「就——」她沉吟了幾秒,聳聳肩,「管它的,如果扛不回去的話,門口招輛計程車,也是一個辦法。」
「乾脆我送你一趟吧?」
「蛤?」她愣了下,是自己聽錯嗎?
「我說,等你買完之後我送你一趟,幫你把這些東西載回去。」
一聽,她受寵若驚,卻自知消受不起,連忙道:「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真的!」
她那急於拒絕的態度令他有些錯愕。「……你的反應讓我好受傷。」
「啊?」什麼呀?
「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路邊搭訕女學生的怪叔叔。」
「我——」她張大嘴,真是天大的冤枉,這種機會她跪求都來不及了,「我哪有?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太恰當而已。」
「哪裏不恰當?」
「就……」是啊,哪裏不恰當?她一時也給不出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只好說:
「因為你是我主管……」嗯,沒錯,天底下哪有讓上司替屬下送貨的道理?
「這兩件事情有衝突嗎?」
「叫上司充當送貨司機不太妥當吧?」
「我都沒意見了,你意見這麼多?」
「不是……」她真是啞巴吃黃連。
「還是你不想讓我知道你住哪?」這或許是女孩子的顧慮。
「我沒想那麼多。」
「那你到底想別的想那麼多幹什麼?」
「呃……」
為什麼這話題的邏輯好像愈來愈奇怪?
她的新居位於一棟老式公寓內,屋齡大約三、四十年,沒有電梯。
何本心抬頭看了眼樓頂,問:「你住幾樓?」
「五樓。」
也就是頂樓的意思。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的身形,這小女生看起來弱不禁風,一副走到三樓就會滾回一樓的樣子。
「我看我還是幫你搬一些上去吧。」
「這怎麼可以?都麻煩你載到門口了,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擔心他懷疑自己扛不上樓,她還特地補述,「你別看我好像很弱雞,我以前在老家可是常常幫家裏搬木板。」
他輕瞟了她一眼,不以為然。「無所謂,都已經搬到門口了,再走個五層樓也
花不了多少力氣,而且我不想在禮拜一的時候接到你的請假電話,跟我說你扛到最後體力不支、從五樓摔下來之類的。」
蘇鶴璇感覺被看扁了,臉上自然表現出來。
「這書架有十公斤重,你想扛看看嗎?」
「好,我試試。」
「……夠了你。」她居然認真了。語畢,他彎下身直接扛起那十公斤重的書架,道:「走,你在前面帶路。」
「可是——」讓上司充當載貨的已經罪該萬死了,居然還讓上司充當苦力、幫她搬貨?這成何體統?
「別可是了,你再羅唆就是增加我的負荷。」
拗不過他,蘇鶴璇只好默默提起地上那兩袋幾乎沒什麼重量的雜貨,轉身踩上階梯,領路。
她的套房只有七坪大,卻得容納一間衛浴、一張單人床、一套和室桌椅。很狹窄,也很雜亂。
「不好意思,才剛搬來兩天,都沒時間好好整理,你稍等我一下。」她先是笨手笨腳地把地上這疊雜物扔到床上、接着又把桌上那疊書本塞到角落。
沒一會兒,終於在和室桌旁挪出了兩個空位。
「來!這兒可以坐。」
他卻被她的模樣給逗笑了。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居然讓他想起了當他還在米蘭求學的時候。
當時,因為不想加重父母的負擔,他的大學生活過得並不是很寬裕。他住的地方大約只有十坪大,只比這兒再寬敞一點點而已,而那樣的空間卻得充當客廳、卧房、餐廳、書房、工作室,要維持整齊舒適?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莫妮卡偶爾會臨時上門拜訪,他便會在慌亂當中收拾,以騰出一個空間讓兩人相處……
「對了,」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你要喝咖啡嗎?」
他如夢方醒,不假思索,直覺說了聲「好」。
「那你等我一下。」
說完,她開了門就走出套房,往蔚房去了。
這兒的格局,就何本心的初步觀察,他猜測原先可能是四房兩廳兩衛,后被房東改建為三間獨立套房分租出去,蔚房與陽台則留下來提供房客使用。
套房的大門虛掩,何本心盯着那道門縫發愣,聽見外頭傳來煮開水、磨豆機的聲響。他覺得無所事事,便起身在房裏察看了一圈。
他發現,牆壁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重新粉刷,不僅牆角冒了些壁癌,就連天花板也看得出受潮的污漬;由於是邊間的關係,這房間有一扇窗,窗戶上卻卡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彷佛上一次有人洗這扇窗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這時,書桌上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不對,那不是相框,而是畫框。
框裏擺放的是一張鉛筆手繪肖像圖,而那張圖,他不會錯認,因為是出自他的手,是他當初在咖啡廳里替她描繪下來的剪影。
老實說,他很意外。
只是自己一時興起隨意畫下來的作品,竟被一個陌生人精心珍藏着……好吧,也許現在已經不是陌生人,可就當時的狀況看來,他倆絕對是素昧平生。
突然,一股濃醇咖啡香氣飄進了鼻腔里。
他醒神,驟然回身一看,見她雙手各拿了一隻馬克杯,杵在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彷佛撞見了別人正在窺看自己的日記似的。
他低笑了聲,舉起手上的小畫框,道:「真意外,你居然還留着這個,而且保存得這麼好。」他發現對方甚至在畫上噴了一層固定膠。
「那是當然的吧?」她扯出一抹乾笑,以腳後跟踢了門板一下,讓門闔上,「這年頭可不是隨便就能在路上收到自己的肖像畫。」
隨後她走到和室桌前,將其中一杯咖啡擺到了桌面的另一端,坐了下來、盤起雙腿。
「這杯是你的,你試試看味道合不合。」
那是一杯熱拿鐵。
他走回了桌前,與她面對面,一起坐下來品嘗一杯剛煮好的熱咖啡——這樣的光景,從前只會出現在她的白日夢裏,如今卻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蘇鶴璇懷疑自己其實還在睡夢中,搞不好她根本還沒起床。
於是,剛才在廚房的時候,她有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臉很痛,所以應該不是夢。
「你咖啡煮得很好。」淺啜一口,何本心就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你自己學的嗎?」
「嗯!」笑容在她臉上漾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