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聽了,歐陽昭點點頭,卻反問了她一句,「你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搖搖頭。
「那句話,通常代表你做出來的物件,擺放到遊戲裏會嚴重破壞畫面的平衡感。」
她皴了眉,似懂非懂。
「那就好像你過去在做網頁的時候,上面的Banner是清新可愛風格,下方的圖素卻全是走寫實冷酷風。這樣的落差,當然無法整合在一起。」
「啊、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卻無法釋懷,「可是,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訴我的,不是嗎?」何必讓她苦苦兜了這麼大一圈?
歐陽昭露出了一抹淺笑,道:「通常,學美術的人都比較心高氣傲些,禁不起別人碎念。所以,他向來就是點到為止,不會具體指使屬下該怎麼做。」
「為什麼不?」她不懂,領導者本來就應該要具體提出方針,不是嗎?
「如果今天他具體告訴你該怎麼改、該怎麼做,甚至是親自動手修改你的工作內容,那麼事後的功勞與成就,究竟算誰的?」
她一時答不出話來,壓根兒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以前,本心會親自修改屬下的作品,」歐陽昭則繼續說道:「退件兩次還不到位的,他會親手自己下去做調整,可後來發生過一件事,有個離職員工拿着這些本心改過的作品,去應徵了別家公司的主管職,惹出了一些着作權的糾紛。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再幫屬下修改任何作品了。」
這一番話,讓她恍然大悟。正因為這工作是屬於「從無到有」的創作性質,於是「誰才是真正的作者」就變得非常重要。
「居然是因為這樣……」她低喃,一股說不出的愧疚悄悄浮上心頭。本以為只是純粹的刁難,沒想到背後竟有這番複雜的考量。
「總之,你好好加油吧。相信我,能當他的部屬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別輕易放棄。」
聞言,她苦笑了下,挖苦自己,「萬一他先放棄我怎麼辦?」
「他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她可沒這種自信。
「因為他從來不加班。」
「……蛤?」她愣了下,這什麼跟什麼呀?兩者之間有何關聯?
「你不懂?」
她搖搖頭。
「他是不加班主義者,也不讓屬下加班,所以你會發現你周遭的同事通常六點就會準時走光光了。但是,他跟我說過,如果不讓你留下來加班,就算你回家了八成心思也還在公司里,所以他也加班了,他擔心如果他下班了,你若遇上了問題、臨時找不到人問怎麼辦?」
於是,他每次都刻意留下,直到她下班了,他才跟着離開,並不是為了監視她有沒有偷懶。
這真相太震撼,她愣在那兒,耳根漸漸泛熱。怎麼辦?她突然好想大哭,不是傷心的那一種,而是自責。
「這樣,你懂了嗎?」
她只是點頭,胸口悶得讓她說不出話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了下時間,七點半左右,果然研一的美術部只剩下她與何本心兩人;若是以前,她八成會在心裏咒罵……老天,這魔王怎麼不趕快下班,每天緊迫盯人,不累嗎?
她突然覺得,那樣的自己,幼稚得近乎可笑。
桌上那杯剛泡好的咖啡,還冒着陣陣白霧,這一杯是她打算用來提神,好讓自己可以續戰到九點,不過顯然現在是沒有必要了。
最後,那杯咖啡全進了洗手槽,她簡單收拾了桌面、關了電腦,然後背起背包,走向何本心的位置,禮貌性地打聲招呼。
「總監,我先下班了,拜。」
「好,明天見。」他只是稍微抬頭看了她一眼,回了一記客套的微笑,沒多說什麼。
這是意料中的反應。進到這個部門轉眼也快一個月了,這期間,她理解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何本心的親切笑容,只是內建功能,不具任何意義。
如果有任何女人因為他的笑容而動了真心,那她就是白痴……例如她。
「等一下。」
突然,在她轉身打算離去的同時,他開口叫住她。
「嗯?」她回頭。
「以後……你還是直呼我的名字吧。」這句話,他說得有些不自在,「這個部門裏,沒人會叫我‘總監’的。」
她先是呆愣了幾秒,連忙點頭,「啊、好的,總監。」
辦公室內頓時沉默。
「呃……」尷尬。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
「你臉怎麼那麼紅?」
「噗咳咳、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咳了一陣。
「身體不舒服嗎?」難怪她今天這麼早下班。
「沒、沒有啦,只是今天辦公室好像比較悶,待會出去透透氣就好,啊哈哈哈哈哈……」天哪,她感覺到自己的雙頰更燙了。
她逃命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有時候她真的、真的,很痛恨自己這種「膚色誠實反應心情」的體質。
三個月的試用期后,她總算在研發處正式侍存了下來,薪水也一口氣調升了不少,讓她的月薪正式突破了30K的大關。
這讓她終於可以搬離那間破破爛爛的雅房,換到一間稍微像樣的套房。
所以這個周末假曰,她撥了通電話給蔡鳳君,打算邀對方去只KTV逛一逛、添點小家飾。
「你要去約會?!」沒想到,才講沒幾句話,她就吃了個震撼彈,「你要跟誰去約會?」
「當然是男朋友啊,你說什麼廢話?」
「見鬼了,你哪時候交了男朋友?」蘇鶴璇震驚,交男友這種大事,居然沒跟麻吉報備,還講不講義氣啊?!
「小姐,都交往兩個月了。」電話的彼端傳來一聲嗤哼。
居然已經交往了兩個月?!青天霹靂,她大受打擊,道:「你、你都和對方交往了兩個月了,竟然今天才讓我知道……」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好嗎?」
「哪有?」
「有!」蔡鳳君很堅持,道:「二月底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你,說我和一個男的交往了。」
「有嗎?」她腦袋裏沒有這段記憶。
「保證有。那時候你還跟我說,你在忙着修改貼圖、沒空聊,說晚點回電給我,結果也沒回呀!」
呃,這麼一提,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欸……
二月底時她正水深火熱,每天都被一堆學也學不完的技術給追着跑,轉眼現在已經四月中,一通電話欠了整整快兩個月。
面對好友的抱怨,她自知理虧。「好吧,我錯了。」先認錯再說。
「沒關係,我寬宏大量,一客台塑牛小排就好。」
……居然趁機敲她竹杠。
不料,她還來不及反擊,彼端又傳來一句,「啊好啦好啦,先這樣,我們要去吃早餐了,下禮拜再陪你去逛啊?掰。」
「可是我——」
咔,訊號就這樣斷了。
蘇鶴璇不可思議地瞪着話機,以前這女人可是長舌得很,一通電話都是十分鐘起跳,有了男朋友之後居然變得這般無情無義?!
唉,也罷,反正熱戀中的人類通常都是不講道理的,男女都差不多,她早就已經看透了這一點。
於是她換了套外出服,隨意挽起馬尾,就這麼輕便出門。
她轉乘了兩班公車才抵達了IKEA。
少了朋友的情義相挺——也就少了一個人可以幫忙扛東西,於是,她在採購的方針上做了一些微幅的調整。
她先挑選了素色的窗帘、床單,而後又買了浴簾、腳踏墊;走到燈具區時,她不小心敗了一個造型很可愛的閱讀燈,也看上了一組白色的置物架;逛到廚具相關商品區的時候,各式精美的餐具也讓她心痒痒……
等一下,十點鐘方向,有個男人的背影看起來好像亂眼熟一把的。
意識到自己可能巧遇了誰,蘇鶴璇猛然倒抽了口氣,想也沒想地就扔下了手推車,閃身找了個置物架做為掩護,然後她悄悄探出頭來,鬼鬼祟祟地觀望。
沒錯,是他,是何本心。
他就站在酒杯的陳列區前,左右手各拿了一個大小不同的紅酒杯,仔細端詳着。
原來他會喝酒呀?
彷佛連鎖效應似的,她的腦袋開始想像對方優雅品酒的模樣。
澄紅的日光由窗外透進了寬敞的客廳。他坐在一張皮製的沙發上,左手一杯紅酒,右手一本原文藝術史書,他讀了幾行之後,晃了晃酒杯,低頭淺啜一口,然後輕輕說了聲「Bra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