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吃苦
卻說上回,那秦衷有意不肯低頭,遂也早早躲了山裡去。那圓畸大師的院子狹小,住了師徒三人已是擁擠,秦衷不願煩擾他,自己往尋了一件禪房,舍了住持幾兩香火錢,就此住了下來。每日與他或貧嘴論禪,或臨風觀碧,偶然傷懷春風秋露,更是瀟洒揮就幾句歪詩濫詞,自以為得意,謄抄出來,以供父、師功課。
然而世間美中有不足,卻是山中冷寺,無情寂寞,而這秦郎,最最是耐不住寂寞的。
卻說這日圓畸見他略有煩燥之意,因道:“世間人總往風塵里打滾,脫不得俗,雖偶有禮佛之事,卻少有清凈之時。常得清凈的,或是身在佛門,或是心有佛陀。心在佛門不易修來,身處佛門已是造化。”
秦衷細思一時,說道:“不錯,這樣的機緣,說不得一生也只得這一時了。”
從此,便消了二分誇耀的心,安心隨着小和尚們做功課。
只是卻叫水墨急了個不行,待聽着陳玄說起大爺每日辛苦,除了頭上烏溜溜的髻兒,真似個極虔誠的小和尚——便是心頭一驚!當下便罵道:“你難道不知他身上不好呢?早卻不說,如今看把人磨折出個好歹,你仔細着!”
陳玄便不說話,水墨便也知道必然是秦衷左性子上來了,誰人過來都勸不住,可他卻不能裝着不知道。
當下他便往僧人做早課的殿裏奔去,待近時,聽着耳邊隆隆經聲,卻又不敢再靠近,只得踱着步子候在外頭。
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一串光頭和尚魚貫而出,俱是垂首靜肅,那秦衷卻遠遠綴在最後,水墨見了,連忙上前。秦衷回頭見了他,便拉了他到樹蔭後頭說話。
秦衷因道:“你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水墨施了個禮,方道:“親家太太聽說大爺往寺里來禮佛,打發人包了二十兩香油錢,另有草藥米糧送來,人正在外頭,大爺可要去見?”
秦衷便道:“你也知道我是來禮佛的,怎好見外頭的人?論理,你也不該來。你若要說話,要陳玄傳着便罷,怎麼就這樣闖了進來?倘若打擾了我們,衝撞了佛祖可怎麼著?”說著,便要甩袖走開。
水墨聽罷,越發提心弔膽,恍然覺得他們家這位爺竟要勘破紅塵斬斷親緣似的,連忙結結巴巴說道:“大爺,老爺可在家惦着你呢!”
秦衷一愣,回頭看他一臉驚慌,撲哧笑道:“什麼意思呢你。”
水墨便又道:“還有親家太太及姑奶奶聽說山裡寒冷,又趕着做了一件斗篷捎回來,雖然厚實,卻不是綾羅。”說著,打量了秦衷一眼,見他滿身粗羅,臉也消瘦了一些,不由眼圈一紅,垂下頭忍不住又道,“何苦來受這等罪。”
秦衷卻不解釋,只道:“既然這樣,你去找陳玄,叫他把我昨兒摘的果子收拾出來,撿好的給親家太太送去,再有給老爺、姑奶奶的都有,你就替我說,果子味道雖不好,卻是個新鮮,難得又是寺里摘的,正是沾了佛祖的光的。”說著,也不理他,徑直走了。
水墨便自己垂淚歸家去了。
恍然又過幾日,水墨又過來一回,秦衷卻執意不肯再見。水墨無法,只得老實回家說了,怎知秦邦業也並不管他。
卻說這日正是端午前夕,秦府自然舍了素粽等供奉過來,秦衷仍是打發了他們帶些花兒果兒的回去,自己卻躲在圓畸那裏不出。
水墨急的頭上冒汗,手也哆嗦了,陳玄見狀,上前跟他說道:“我們大爺原先有個極好的朋友,何不求他來勸勸?”
這卻是把他驚醒了,連忙迴轉往全相公那裏去遞消息,忐忑不安的候在山腳下。只等了兩日,才見兩個全相公的隨從過來找他。
這裏,秦衷正與圓畸盤腿坐在亂草叢裏下棋,如今正是夏里,蟲子又多又肥,時不時便要鑽進他倆的衣服里咬上一口。圓畸卻只是泰然而坐,秦衷便問他:“大師難道不怕癢?”
圓畸因道:“這些小蟲兒活的可憐,不過短短一瞬便逝了,我見它們活的活潑,只有心懷喜悅悲憫的,身上的癢痛又算得了什麼?”
這話聽得秦衷直咂舌,他卻不管這些,只管伸手去撓,總算忍着不在佛門裏殺生罷了。卻說他又挨了一口格外狠痛的,捻在手裏的棋子一晃,便落在了一處絕不該落的地方,圓畸復加一子,鏟了他的大龍,秦衷又勉強走了幾粒,奈何回天乏術,只得認輸。
秦衷心裏正生悶氣,又被蚊蟲咬的煩躁,便嚷嚷收棋,偶然一抬首,卻見全恆檢正遠遠的看着這裏。他一見全恆檢,頓時丟下棋子,拎着袍子跑了過去,便先笑道:“你怎麼這就來了?也不打發人說一聲。”
全恆檢含笑看他,卻道:“這是誰的衣服?你也混穿着。”
秦衷因道:“你管我,好容易的從小沙彌那裏借來的呢,我穿了這身,才叫應景呢。”
全恆檢復又打量了一番,道:“確實俏皮。”卻見他脖子上露出兩塊紅斑,忍不住伸手一撫,知道是草叢子裏蟲子咬的,卻不敢埋怨圓畸大師,只說了他一聲,道,“怎麼弄了這樣?”
秦衷唉唉嘆道:“也是我自己招的,見了草綠,就想往裏鑽,卻不知那原是有主的,活該挨這一頓好咬。”
全恆檢便也道:“偏你古怪主意多。”說著,拉着他往圓畸那裏去行禮。圓畸坐着淡淡應了,並不招待,隨即抽聲進了屋。
那秦衷也覺得渾身癢的難受,連聲說要沐浴,全恆檢便隨他去了他的客宿之地。
陳玄與另兩個侍衛拎了熱水進來灌滿了小浴桶,秦衷便迫不及待的扒了衣裳鑽進去,隔着屏風與全恆檢說話。
全恆檢打量了這屋裏,只見雖不過一床一矮桌一蒲團,卻薄被乾淨,褥子厚實,矮桌上擺着兩碟子面點心,小小一方泥坯瓶,插着一束野花。他見這裏簡樸之餘另有雅緻,便安下民來。
方笑談了幾句閑話,全恆檢因道:“昨兒五月節,怎麼你也不曾回家給老父親請安去?”
秦衷笑道:“白跑那一回做甚?孝心盡了就是了。”
全恆檢皺眉道:“胡說,豈有此理!”又問他為何不見家下人。
秦衷一愣,便道:“我這裏忙着,懶待搭理那些俗事,橫豎不是外人。”
若說秦衷來了這幾年,也算是儘力融入了,只是偶爾難免有疏忽,在家裏,有一眾人提點着倒罷了,在這裏,不過一個不愛說話的陳玄——年紀又是極小的。他只顧着跟現代的父母似的,不高興了頂嘴也是常有的,哪知道在這古代,莫說頂嘴對着干,大聲一句也算是無禮大不敬。他只想着懶得對付家裏來的人,卻不曾想到這些人都是奉了秦邦業的命而來,若是不見,便如同把自己的老爹擋在了門外。一時說起了,不免訕訕的。
二人又說了幾句,秦衷這才知道他不過是少見了水墨等人幾次,就引得了這麼大的後果,也有好笑,忙喚了陳玄進來,叫他去跟水墨說道:“你先說他一頓,成天想着什麼古怪的主意,再跟他說,我再住幾日就回家,叫明珠她們把屋子收拾了。”
陳玄聰明,自然明白,不由臉上也帶上尷尬,匆匆退下了。
秦衷卻不理會,正還要與全恆檢說話,圓畸那裏打發人送了一盆止癢的藥水兒,他便又泡了好些時候,方罷。
一時二人又一齊吃了頓素齋,美味在前,直叫秦衷稀里呼嚕舔盡了盤底,不免說起這些時日每日跟着小和尚們一起過堂,到了晚間餓的不行,到底道心不虔,總得偷吃。
全恆檢聽了,更要嘆氣。說道:“你身上又不好,偏偏又不懂事胡亂折騰,難怪家裏人那樣擔心。”
秦衷笑道:“我身體好着呢!”
全恆檢道:“挨了兩板子便給打了個不能動,哪裏來的好道理?”
秦衷就不樂意了,撲上去跟他打鬧。
只纏膩了不過半日,便有魏合來催,秦衷也與他問了好,又問了身上,拖延了半刻,仍是相嘆而散了。
秦衷拉着全恆檢的手,送他出了寺門,行了一里來地,又是一番作別,約定了下回再聚日期,定要清凈相處,方站着看着他們一行人走遠,自己獨身回寺。
一路荒草相伴,天高雲淡,黃昏近晚,他心裏失落,便在心裏念道:“雲煙易聚人無常,總把歸酒入冷觴。芳草巒峰隨意去,仍借西風送全郎。”
復又念了幾遍,總覺得不大合意,這才覺得自己才疏學淺,偶然作個詩也拿不出手。回了寺中,自然掏出帶着的功課,默背了一通,吃了兩塊點心,方睡下。
果然又住了兩日,理了這些時日的筆墨等物,秦衷便與圓畸作別,回到家裏先是一番洗塵,略憩一時,待秦業歸家,便過去請安。
秦衷把在寺里胡亂寫的小記,練的字奉上了,因說起明日便要去上學,秦邦業眼皮兒略一抬,慢悠悠道:“我還當你把什麼出身都忘了去,可惜竟還記得。罷了,你說起話來搪塞我算什麼,往殿上掙了功名才算。”
秦衷聽了,上前笑道:“老爹,你別急,要是不怕我丟人,趕明兒我就考秀才相公去,倘若落了第,再給我一頓好打也使得。”
秦邦業這才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只道滿嘴裏胡說也無礙的。——巧了,葛先生上回也提起,你這樣整日閑晃,寸功未建便得了天王寶塔似的,正要壓着你明年童試去,到時得了個倒數,看你有什麼臉!”說著,拂袖攆他道,“混帳,少來慪我的眼,快些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累Cry的人生不需要驚喜,今晚單位強硬要求必須去客戶搞的情系農民工晚會,我明明只想碎覺根本不想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