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想法

60想法

卻說秦衷醒來,原以為已至晚間,豈料天光仍然亮着。

既一醒,自然又要將許多事往肚裏翻來覆去的揣量,正在鬱郁,抬眼卻見紗簾外隱隱綽綽的晃了個人影,便問:“誰在外頭?”

那裏小蓮花兒走了進來,笑問道:“大爺要使喚人做什麼?”

秦衷想了一想,說道:“你去書房裏拿了西邊柜子裏的佛香過來,就是檀木盒裝着的那個。”

蓮花領命而去,果然捧來了盒子,輕輕打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幽幽散出,雖淡,卻極定心。

秦衷輕嗅一時,心裏忽而想起一事,便叫小蓮花兒將紙墨捧到床頭小几上,自己吃着勁兒寫起信來。

直待手酸的撐不住了,才成一紙,他自己看了一時,便叫明珠過來封了信口,令她親自交給水墨送去西洞寺里。

明珠聽他說了,拾了那信出門,想着現在正是中飯的時候,就直步往孫管家院裏去,先在外喚道:“孫奶奶可在家裏?”

孫婆子在里高聲問道:“是誰?”

明珠道:“是明珠,大爺有事吩咐。”

那屋裏便響動起來,爺孫三口連忙出門,都笑道:“怎麼不進去?吩咐的是什麼事?”

明珠往水墨面前遞過那信,笑道:“大爺吩咐水墨去往城外那個什麼西洞寺里送信,別的沒有什麼。”

水墨接過信,大紅着臉結結巴巴問道:“可吃、吃了不曾?”

卻叫孫婆子笑推了他一下,罵了一聲,令他速去牽騾子辦事。

水墨便忙進屋去披衣裳,明珠笑道:“我來的不巧,奶奶家裏原來正在吃飯。”

孫婆子拉她進門,道:“巧了是在吃飯,你也來我家吃兩口。”

明珠正要推辭,卻見水墨風似的從裏屋出來,接過孫管家遞的乾糧便要走,孫婆子卻拿了兩個雞蛋叫住了,水墨便回身接了往懷裏塞,豈料他轉的急,腳下一錯,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孫婆子大笑:“好個黃狗曬蛋!”便又罵他粗心,不能成事,連連高聲囑咐他不許耽誤。

水墨扒着門框子爬起身,見明珠也捂着嘴笑,羞的低頭沉聲答應,飛快跑了。

孫婆子見他走遠,拉着明珠坐下,硬是留飯,卻仍叫她推辭了,只道秦衷那裏離不得人。

那廂水墨往程大那裏說明,自己去牽了騾子騎去送信,那西洞寺里自有回信,便又匆匆的騎回來,雖然累的筋骨發軟,卻不敢略耽擱一刻,直待近了家裏的巷子,才慢了下來。

可巧那秦邦業正從衙門裏回來,才下馬車,一眼便瞧見水墨。水墨挨他一盯,連忙滾下騾子行禮,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秦邦業見他滿頭大汗的模樣,便問做了何事。

水墨連忙答了,又道:“才接了寺里大師的回信,要給大爺送去。”

秦邦業點點頭,轉身進門。

水墨待他人影不見了,這才鬆了口氣,不妨卻叫大門邊侍候着的柴旺瞧見,大笑道:“好你個混小子,把這見了閻王似的,叫你爺爺看見,看少不了一頓好打!”

水墨聽見,忙上前笑道:“好叔叔,何苦看我挨打,還能就着下酒不成?”

柴旺道:“哪裏來得酒!”

水墨忙道:“待我回了事,這就去打兩斤好酒孝敬叔叔。”

柴旺笑着擺擺手,回身叫小廝去牽他的騾子還與程大。

水墨便一溜煙的跑去遞信。

卻說秦衷聽見丫頭說秦邦業已回,心裏定了主意,略略等一時,便喘着氣叫人來服侍換衣,眾人不敢攔,雖見他臉色發白,卻仍叫外頭的婆子進來抬他進了正房堂屋,秦衷便道:“這裏就好,扶着我些罷了。”說著,就叫人往裏通傳。

他才慢慢挪下來,抬頭見了蘭花走出來,問道:“老爺可歇着在?”

蘭花忙過來扶他,道:“這可怎麼著,才好了半天,又來折騰,仔細老爺又心疼大爺了,反而生氣!”

秦衷搖頭不語,進去請了安,看了秦邦業的臉色,病容尚在,彷彿又老了好些,心裏一陣發酸,便道:“父親也該保重。”

秦邦業冷笑道:“是我老而不死罷了。”

秦衷踉蹌上前跪下,抓了他的手,方覺得他更乾瘦了許多,萬千言語竟然都說不出了不似的,鼻頭一堵,眼淚便滾了下來。

秦邦業本來心中自有許多氣話,卻也被他這副模樣惹的心酸,他這兒子,小小年紀卻經歷了幾番生死,若不是命硬,豈能養到如今?他這樣想着,又看兒子哭的十分傷心愧疚,自己禁不住亦是老淚縱橫。

一時父子二人相對流淚,縱然誰也不曾言語,卻偏偏懂了各自心意。

秦衷精乖,大理大義俱是清楚;秦業老練,內里隱情也都猜到,偏偏兩人一樣的硬脾氣,從不曾細語交心,天底下的嚴父,不過都是如此!

哭了一時,秦邦業方道:“傷養好了,我帶着你往薛家過去,再不可胡鬧行事。”

秦衷自然不肯,卻不敢再反駁他,便抬頭道:“這是兒子自己惹出的事,已給家裏鬧出許多麻煩,若再要老父代我去給小孩兒受臉色,真是叫我再不能做人……父親為我操的苦心,我都懂得,只是那薛蟠辱我頗多,兒子過去道歉,是我知過而改,父親過去,就成了怕他報復,日後相見,必然矛盾不解。”

秦邦業倒想問他“你這樣通情達理,何故又一時激憤?”,卻到底沒說出口,只道:“如此也好,隨你罷了,只是累了你姐姐日日遣人問候。”

秦衷便道:“我也是傷的不能動彈,怎麼不見那薛家人過來問候?可見他家無禮。”

秦邦業見他仍然不改烈性,心裏也累,閉目不語。

秦衷便知又說錯了話,卻仍然堅定道:“父親,君子胸襟,能容異己,但世上不只薛蟠這一人,將來父親老了,我一人頂門立戶,若是輕易叫人踩了尊嚴,就成了誰都能踩一腳的草包!父親怕我叫人打壞了,怕我壞了名聲,可是,當時我若不上前,難道就能叫人放過我?只怕是欺辱的更肆意罷了。”

秦邦業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是我錯看了你,你竟有如此骨氣,是我家門之幸。只是,你這脾氣退一分成狹隘淺薄,進一分則與世不容,人間行道皆為苦,忍字方為上,誰又能由着脾氣處世?”

這些話由秦邦業說來,已是十分難得,秦衷自然明白,撲着他的腿不再說話。卻又累極,混沌睡了過去,再一醒來,已經是次日午間。

明珠見他睡醒,上前伺候過洗漱,拿了昨日從西洞寺里來的回信予他,又道:“才值寶珠來送東西,大爺可要叫來問話?”

秦衷點點頭,因見了寶珠,便問他秦氏可安好。

寶珠道:“我們奶奶日日有人服侍,吃穿皆好,只是,心裏的煩惱業也在的。”

秦衷一笑,想了一想,道:“你叫明珠端紙墨來,我寫了信,你帶回去。”

寶珠道:“大爺不躺着養病,何苦耗神,累着身子又做什麼?反而連累了幾家子不安穩。”

秦衷便道:“你這丫頭,怎麼越發嘴刁。”忽而帘子一響,見是明珠端了了食盤過來,便又道,“定都是明珠把你帶壞了。”

明珠倒唬了一跳,忙看了看他二人情狀,便明白定是被他二人打趣了,便將那食盤放床邊小几上放了,含笑道:“寶珠過來了,還不曾說說姑奶奶如何,怎麼盡編排起我來了呢?”

寶珠笑道:“好姐姐,這萬萬不關我的事,方才大爺要寫字,我就勸了兩句,誰知他就變了臉,說我不好。姐姐,你可得替我申冤啊!”

明珠聽着有趣,噴笑道:“從哪裏來的話,趕明兒大了說了人家,還像這麼著?”

寶珠近來年歲漸長,也脫了小時懵懂,聽了這話怎能了得,頓時羞的滿臉通紅,啐道:“姐姐怎麼也學壞了!”說來也巧,正有那雁飛進來伺候,寶珠便也道,“定都是雁飛把你帶壞了!”

那雁飛腳步一頓,睜着雙秋水眼瞳無措的抬頭把明珠望着,明珠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對着寶珠道:“可別唬着人家,這才是正經的好女孩兒,可不像你這沒個怕懼兒,嘲笑慣了的。”

那寶珠也不惱,上前也拉着雁飛細細打量了,只見她衣飾鮮艷,雖不過十歲模樣,卻已有標誌容色,更兼神色溫柔,目似含水,兩頰正被人看的暈紅,更是惹人憐愛。雖年幼,卻有絕色之態,莫說秦府,就連寧榮兩府里的大小丫頭也少有這等好樣貌。

寶珠看了不由嘖嘖直嘆,又道:“好個佳人!”

明珠撲哧一笑,道:“你瞧瞧,滿嘴的又是申冤,又是佳人,可見是跟着奶奶瞧多了好戲,越見嘴上沒把門兒的。”

秦衷見她們互相嘲笑,便道:“你們姐妹都是要好的,可卻把我丟下了。”

明珠與雁飛便連忙服侍他吃粥,寶珠卻道:“大爺這句話,我卻常聽人說的。”見秦衷看她,便又道,“我們西府的二爺,小名叫寶玉的,偶然來做客,必然要去太太、姑奶奶那裏說話的,每回必是熱鬧,逢人帶笑,那些女孩兒都肯親近他,我卻不想理他。”

明珠便道:“這是怎麼說?”

寶珠便道:“你們必也常聽人說起那位爺,是個愛與女孩子要好的。原先我也好奇,只是上回偶然說起大爺,他就不高興了,竟說‘姐姐們論些旁事倒罷了,何苦將那些俗拙蠢物掛在嘴上?’姐姐你瞧,這也是有禮的爺們好說的話?我是不好說他的,可氣別人也都捧着他。”

秦衷腦筋一轉便明白,定是那寶玉聽說他傷了薛蟠,就恨上自己了,明白雖明白,卻端着粥不說話,明珠瞧了他一眼,便笑道:“那位爺不愛讀書,定是聽說我們大爺刻苦,就也不愛了。”

秦衷喉嚨里悶出一笑,險些嗆住了,便罷箸不吃,擦了擦嘴叫她撤了殘粥,寶珠便也跟着過去與她出去說話。

此時正是初夏光景,各處皆是鳥語花香,可惜秦衷仍然只得養傷,眾親戚偶然來探,都有勸慰,更兼他心懷闊朗、肆意無忌,便早將此事拋於腦後,只余股間時不時的隱痛才叫他偶然思索該當如何處置後續事體。

眨眼月余過去,秦衷與秦可卿、圓畸乃至全恆檢等人皆有書信來往,雖然不如相見親近,卻也有趣。卻說這日寺里來信,那圓畸大師說起自己前幾日往深山裏徒步修行,恰與一群野鳥伴了幾日,其中粉蝶繁花、鳥石萋草惹得他羨慕不已,不妨因此靈機一動,起身去找秦邦業。

因他之前乾的那好事,不免叫秦邦業管教的更嚴厲十倍不止,前日他偶然逗了廊下的小雀兒玩了一時,可巧正叫這老爺子瞧見,竟然又罵了他一頓玩物喪志,沒了那隻雀兒,惹得他往信里向全恆檢哭訴了一番。只是這後果是他自找的,自然只得認下。

方至秦邦業房裏,秦衷便使着眼色兒叫蘭花通稟,待她掀起了竹簾,這才進去。

秦衷上前請安,見秦邦業正在看書,連忙上趕着捧茶,秦邦業抿了一口,便問是有何事。

秦衷笑道:“偶然想起去年此時往那西洞寺里禮佛,正是極靈驗,我便想着能再去一回。”

秦邦業便道:“你別哄你老子,滿嘴裏托鬼敬佛,也不算磕了牙去!你既嫌家裏悶,想來棒瘡也好了,趕明兒只管往葛先生家裏讀書去。”

秦衷上前又堆着笑道:“父親見我幾時厭過學?實在是事出有因。”便又細細說道,“兒子上回與那薛家起了爭執,事後我家是盡了禮數誠心的,他家卻別無音訊,可見是不可結交的。兒子卻因此有意往山上住些時日,一來清凈理理落下的功課,二來想想將來——既已知那群人是如何行為、如何禮儀,卻不必再多糾葛,父親以為可是?”

秦邦業垂着眼皮兒,半晌說道:“你既然這樣說,那我果真無言以對。”

秦衷便趕緊上前撒嬌賣痴,百般奉承,良久才回房,便是揮就一書,送往寺中。半日果然有信回來,圓畸素與他投緣,聽他要來小住,自然頗覺欣喜。秦衷含笑掩信,遂亦往秦可卿那裏去了一信,關心了幾句寒溫,不免想起外甥女來,想起數月前論的事,便又叫明珠過來,收拾了當初秦鍾小時候的飾物,擺了一桌子,細細檢看。

其中那些金銀項圈、手鐲等物因是常戴,都略有黯舊,唯有一隻輝煌映秀的金鎖尚且動人。

秦衷便有意將那東西拿去給大姐兒,明珠便忙道:“這麼大的金鎖,大姐兒哪裏戴得上。”秦衷猶不肯,只是又見她挑了另一隻小些的銀鎖,也還新鮮,這才作罷,另附了一信給賈蓉,一齊送了過去。

秦衷撫着那留下來的金鎖,暗想這隻金鎖如此不同,明珠不許他送人,也許並不是因為捨不得,而是極有可能是當初寧國府的禮,現在當然不好重送過去的。不由想起當初方穿過來時可被這沉甸甸的金鎖弄得很是鬧心,好不容易趁着今歲年紀漸長,硬不肯戴才罷休。如今恍惚幾年過去,再過去幾年,卻不知道如今的這些人都往何處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喵~看在我這麼聰明可愛的份上我們就忘掉仇恨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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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夢紅樓之秦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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