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番外】是結局亦是開端

87.【番外】是結局亦是開端

繞過天井的石雕屏風走進客廳,王天風穿着一身白綢的長衫,頭髮用油梳到後面去,背着手往裏面踱步,活像箇舊社會整日遛鳥逛窯的公子哥。王家的宅府原是清朝時一個知州的府苑,處處顯出古老東方獨有的精緻。王家在上海雖然是發了戰爭財的新貴族,但是從老太爺那輩算起都是舊做派,四世同堂住在這有近百年歷史的房子裏,規矩也是老一派的,甚至一大家子早上還要請安。

王天風在外面都是穿着中山裝,顯得簡潔挺拔,然而在家裏不行,總是招長輩的忌諱。他心裏不屑,卻不想為了一個着裝問題和七十多高齡的老太爺較真,於是在家還是陽奉陰違地當個闊少爺。

二嬸看到他時格外興奮,那嗓子有些尖銳,彷彿吊著一般:“風兒,快來,老太爺今天有重大的消息要宣佈。”

全家人都熱切地看着他,讓王天風有些莫名其妙,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老太爺顫巍巍地走到他面前,難得露出笑意道:“給你說了門好親事,是蔣司令的親閨女,這可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事,以後王家的擔子就落在你頭上了!”其他人都看着老太爺應景地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王天風平日裏和家族一大幫子親戚都不對付,在外闖蕩也不打交道,誰知道這夥人對他的終生大事如此關切。他嘴角一抽,硬邦邦地回了句:“不行,我不娶她。”

全家人都驚愕了。然而給他訂親的事本就是通知,原也沒打算商量,除了二嬸還勸了他幾句試圖讓他回心轉意外,其他人該幹嘛幹嘛,合八字下聘禮都按部就班地在進行。王天風的老爹尚有些擔心,真到結親那日當事人不配合,然而老太爺細長的眼睛精光一閃,下了定論:“到時多叫些會功夫的家丁跟着,若是抵抗,就把腿先弄折,讓他跑也跑不了。”

老太爺終究還是低估了自家孩子的武力值。成親那日,按照當時最時髦的規矩,王天風坐着小轎車去迎親,轎車前還用紅綢子扎了大花,顯得喜慶。後來新娘子在洞房裏等着,他在外面和賓客們周旋,眼瞧着一切都很正常時,他忽然踢開守在大門口的家丁竄出去了。王天風還真是人如其名,風一般的男子,等家丁揣上槍找出去時,弄堂口都沒人影了。

偌大的上海,王天風發現最熟悉的人還是他的老對頭老搭檔明樓,他知道今天明氏企業開年會,於是在路邊店裏換了身衣服,就直奔飯店去了。到了那后,明樓端着高腳杯和明鏡在舞池邊緣竊竊私語,明誠和一個姑娘跳得熱切,最突兀的便是主桌上一個從沒見過的小姑娘孤零零坐在那,兩隻爪子乖乖搭在桌面上,眼睛直溜溜瞪着一個個空盤子,表情悲傷,欲求不滿的樣子。小姑娘坐了一會兒,也端了酒杯去別的桌敬別人,趁着別人仰頭喝酒的功夫,就把別桌上的點心給順下來,手裏兜滿后,又樂呵呵地回自己座位了。

王天風看着有趣,於是走過去學着紳士道:“小姐,你願意與我共舞嗎?”

這便是孽緣的開始。

王天風在甜蜜蜜的咖啡館裏搶了何曰的項鏈,走在路上他一想起何曰瞪圓那雙小狗一般眼睛的樣子就想笑。這次從家逃出來,他已與組織聯繫,直奔湖南述職。在去組織約定機場的路上時,他拿出那條項鏈來端詳,發現竟有個按鈕可以打開。原以為裏面會放着一張她的照片,不曾想是地圖,就連王天風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中竟有點遺憾。

忽然,車子猛地一個急剎車,他按照慣性往前衝去,差點撞上前面座椅的靠背。王天風氣急敗壞地定睛一看,竟是明誠,殺氣騰騰地攔在車的前面。他下了車,走到明誠面前,只見明誠面無表情道:“大哥告訴我你會走這條路。”

“攔我的車所為何事?”

“把阿香的項鏈還來。”

王天風這才知道他所為何事,手插在口袋裏似笑非笑,“我要是不還呢?”

明誠沒有再和他廢話,電光火石間右拳打出,王天風本能地側身一閃躲過了這雷霆一擊。要論武藝,兩人在伯仲之間,然而王天風習的是殺人的招數,沒有絲毫花招,每一擊都是致命招數,他暗忖着這是明樓的弟弟,手中不由收了幾分力度。然而明誠執於拿回項鏈,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王天風的暴脾氣也被惹毛了,下手重了許多。兩個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不亦樂乎。

司機老黃把頭伸出車外,見明誠身上多處挂彩,王天風也好不到拿去,右臉都被打紅,無奈喊道:“先生,已經快到約定的時間了,我們得走了。”

明誠手掌扣在他肩上道:“不把東西還來你不能走。”

王天風回過頭,紈絝公子哥的表情顯露出來,還帶着三分調笑:“捨不得我,想留我在這過夜?”

明誠不以為杵回答道:“是啊。”

“那就看你的功夫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王天風無法脫身不由得煩躁起來,“這般緊張她的項鏈,你對她似乎有點意思.”

明誠猛地被戳中心事,滲滿汗水的臉上驀然一紅,“莫要胡說。”

王天風見他這幅模樣還有什麼不明白,下手又重了幾分,然而明誠抱着一副不拿到東西誓不罷休的架勢與他硬拼,王天風趁着他分神抬起腳便將他踹翻在地,拉開車門居高臨下地問:“這東西對她很重要?”

“這是她入明家后大哥送的第一份禮物(作者:胡說,明明是人頭好么!)”

王天風坐上車關上門后瞥了眼仍倒在地上的明誠,從口袋裏掏出項鏈扔在他身上,淡淡地吩咐老黃開車離開。

到了湖南軍校后,王天風椅子還沒坐熱便接到了上級的命令——截殺嚴華清,又坐飛機回了上海,心中暗罵徐儼這個老匹夫不直接將任務發加密電報來,反累得他白跑一趟,將來不給他點顏色瞧瞧,還真仗着自己資格老不知馬王爺有幾隻眼。

湖南軍校儘管不是政治機構,勢力卻也錯綜複雜,王天風不滿老上級的指令,手中無權嘴裏便無話語權,於是他起了分權的野心。眾人皆以為他和明樓兩人不對付,事實上他們私下已經聯手,若說徐儼是條老狐狸,那明樓便是一條青出於藍的小狐狸,而王天風則是在一邊虎視眈眈的幼狼,他們一明一暗,勢要把他拉下馬。當然,在軍校里,光靠他們兩人自然不夠,培養自己的勢力迫在眉睫,因此王天風此次回上海,也是尋找下一屆的學員,唯有自己找來的才能放心當做心腹。

淄衣社近些日子在上海的名頭漸起,不少進步青年慕名加入,王天風有些興趣,於是喬裝打扮了一番走進聖依納爵堂,走進去后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跪在聖母像前,閉着眼在祈禱。之前與何曰打交道時,她一直是個神采飛揚的模樣,沒想到還有安靜的時候。王天風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她,頗有點想等她睜開眼睛嚇她一跳的惡作劇感。不料何曰久久沒有反應,不一會兒她緊閉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肆意流淌。王天風見她模樣不由一愣,心中暗想她在祈禱什麼。只見何曰身形一晃,險些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他伸出手想要扶她,卻又縮回了手。

何曰的表情更痛苦了,她低着頭揉揉自己大腿,迎風凌亂了——剛剛為了能掉兩滴眼淚出來引起神父注意,就狠狠掐了自己大腿,特么掐太狠了,好痛嗷嗷嗷。

王天風見何曰睜開了眼,開口正要與她說話,卻聽見旁邊一個男聲喊道:“王先生,是你嗎?”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淄衣社的一名幹事,於是點點頭,張澤滿面笑容地走過來道:“見到您給我們寄的那些需要代發表的文章了,真是大家之風,您隨我來,社長想要見見您。”

王天風點頭,跟他往教堂後門走去,快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何曰,她縮成一團,臉上的淚痕還未乾,眼睛濕漉漉的散着茫然的霧氣。

後來的無數時光,他都在想究竟是什麼愛上這個張牙舞爪的小姑娘的,也許就在他回頭的那一刻,儘管那一刻的她並不特別。希臘神話中歐律狄克不顧冥王的囑託終究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自此痛悔永世,這一眼便註定墜入無邊地獄無□□回。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王天風是不屑於愛情的,他從入了黨國那一天起,就發誓要將自己獻祭給國家。一個優秀的戰士,是不應該有影響到他情緒穩定的感情的。所以他一再抗拒,甚至想着對何曰再壞一點嘴再毒一些,讓她遠離自己。然而何曰這個神經比任何人都粗的貨完全無法領會他的苦心,他對她壞時,她便當場反擊針鋒相對,事後也不記仇,見了面還是如老友一般親熱。王天風執行任務期間住在明公館裏,兩個人吵來吵去,竟還熟稔了不少,王天風的計劃是徹底流產了。臨睡前,他仰頭看着天花板,重重嘆了口氣。

明樓忍不住坐起來,眉頭緊皺道:“一個晚上已經嘆了三回氣了,是任務過於棘手嗎,若你需要我的幫助,可以直說,畢竟我們現在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王天風瞥了眼坐在床上的明樓,懶洋洋道:“如今天涼,我還躺在這地板上,既硌得慌又寒氣入骨。”

明樓將床頭柜上的枱燈打開,短促地笑了聲:“若是睡不慣地板,王兄可以回家做大少爺去,錦衣玉食,日子好過的很。”

王天風站起身,抱着被子不客氣地坐上了床,“王家太遠,眼前不就有張大床。”

好涵養如明樓也忍不住怒了,一個掃堂腿過去,試圖把他掃下去,王天風靈活地躲過去悠悠然靠在床上,順勢還把被子穩穩蓋在身上。明樓哭笑不得,“堂堂毒蜂,如此無賴?”王天風不以為然道:“以前訓練時,群狼在樹下我們同在一棵樹上都睡過,一張床就睡不了了嗎,共患難不能同享福?”明樓答道:“那時我們同在一棵樹上卻靠在兩個枝杈上,如今我們同在一個房間也不必睡一張床。”

那一頭王天風的輕鼾聲已經響起。

這回輪到明樓嘆氣了,他搖搖頭睡了下去,黑暗中王天風倏然睜開眼睛,前一天汪曼春與何曰接二連三來房間裏踩在他肚子上的教訓太過深刻,他發誓從此能睡床上就絕不睡地上。

明樓的床終究被鳩佔鵲巢,王天風晚上睡覺不老實,明樓被他弄醒數次,每次都要將他踹下床,然而王天風長期習武的本能就是睡夢中還能和他兩腿相鬥,到最後王天風搬走時,明樓腿上的功夫也精進了不少。

王天風前半生過慣了公子哥的生活,然而貫穿後半生的卻是清貧與樸素,他迷戀於搜集趁手的槍支,其中以美國和德國的居多,他的月俸大部分都花在了這個上面。除了槍,最值錢的也就是何曰送他的那塊手錶,明台甚是喜歡向他討了幾次,王天風嘴上道要表沒有要命也不給,但在明台即將執行極其危險的任務時,王天風把表褪下來給了他,“若是活着回來,再還給我。”就這樣,這隻表在兩人手裏轉來轉去居無定所。

手錶最後一次回到王天風的手上時,明台已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特工,他笑道:“老師,如今戰爭已經結束了,我想這表您是再也不會給我了。”

王天風站在鐘樓上,看着底下歡騰狂喜的人海問:“今後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們家已經在着手準備移民去美國。”

“所有人都去?”王天風轉過身來問道。

“老師所謂的全家人其實是只想問阿香姐吧。”不等王天風發怒,明台的視線便穿過他的肩頭努努嘴,“喏,她人來了,你親自問吧。”

王天風回過頭,何曰就站在他身後。王天風開口問道:“你要走了?”

何曰點頭:“是啊,我也告訴過你未來會發生的事,我怕會殃及明家。”

王天風沉默不語,過了很久才道:“難道你我的結局早已是註定好的?”

何曰笑了,這一笑中卻夾雜着一縷傷懷。

他們找了一家飯館,要給錢時,胖老闆連連擺手:“今兒是大喜的日子,都不收錢,白吃白喝。這仗終於打完了,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大缽端上來,兩人吃了起來,這些年裏何曰無數次寫信給王天風說得了空他們要一起擼串,事實上直到臨別時才吃上了這一頓。兩人要了最烈的老白乾,一人一杯一口氣,喝的一乾二淨。人生能得恣意一回,也不枉此生了。“和最愛的姑娘,吃最香的肉,喝最烈的酒,痛快!”

何曰醉眼朦朧,傻呵呵地笑起來:“老王,你醉了。”

“老子至少還能再喝一瓶。”王天風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來,叼在嘴裏。

何曰伸出手,“給我也來一支。”

王天風也抽出一支塞到她嘴裏,他醉得厲害,點了幾次也沒將煙點着。何曰沒有察覺到,猛吸了一口。王天風盯着她看,忽然問:“你怎麼沒有吐煙圈?”他猛地一拍何曰的背急道:“吸了后要吐出來,快吐。”

何曰在他的大力金剛掌下,真吐了。王天風一看,嚯,真噁心,跟着也吐了。

兩個人第二天身體就像散了架似的,明台見到后吃驚地問:“阿香姐,你昨天和老師做了什麼,怎麼腰都直不起來了。”

何曰眼一瞪,道:“你丫吐的時候是直着腰的啊?!”

“……”

何曰終於離開這片土地了,臨走時王天風收到了明樓送來的禮物——一隻名曰大白的警犬。王天風帶着這隻警犬登上開往台灣的艦隊,船未靠岸時,大白便掙脫了鏈繩,跳下海往對岸游去,王天風扶着欄杆喚出它的名字。

“方才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叫我。”一個清亮的女聲驀然響起,王天風抬起頭才看到是一個穿着軍裝的高挑女子在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微微點頭以示禮貌,那女子熱情地伸出手笑道:

“你好,我是中央報的政治部主任,我叫白沐清,家裏人都叫我大白。”

誰說故事的結局早已註定,是結局還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還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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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裝者]明公館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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