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后
祥慶宮裏四處掛着淡紫的紗簾,窗子都大大敞着,風一吹便是一派迷離。
劉太后先前做貴妃時便喜好紫色,總是把自己的寢殿打扮成瑤台仙境的模樣。現今成了後宮最有資格說話的人,用這種尊貴的顏色,自然也是沒什麼可說的。
卿子菀目光一掃,唇邊雖噙着溫婉和善的笑,眼底卻是冷冰冰的。
太後身邊的紅人有兩位,一位是貼身侍女,喚作綠梅;另一位是劉公公,宮裏一直傳言是劉家派進來的外系子弟。
犧牲掉一個外系的男子,成全一個會成為太后的女兒,這倒也是划算的買賣。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幾大家族暗地裏都笑話劉家家主劉振能也就這一樁買賣還做得划算。
華楨良和卿子菀一入正殿,正見劉公公一臉慎重地站在空蕩蕩的主位一側,對他們恭恭敬敬行了禮,卻是不卑不亢地木着臉。
“皇上,太後娘娘身子不適,喚小的在這裏侯着,若是皇上來了便進去知會。”他彎彎腰,卻完全沒看卿子菀,“小的先行告退了。”
華楨良“嗯”了一聲算作準許了,這位約莫和太后差不多年紀的公公便默默地往後殿繞去。
卿子菀掃了一眼跟在華楨良身後的小卓子。總管這位置尚未定下來,但他跟在華楨良身邊最久,八成是他。
此時他表情並不大好,不知是因為這劉公公太過不卑不亢,還是因為其他些什麼。
卿子菀收回目光,端端正正地坐在華楨良身邊,等着太后出來。
說來,她重生以來,也沒仔細瞧過她。
目光落在座椅手邊桌上擺着的幾盤糕點上,精緻可愛,其中正有昨晚嘗過的玉蘭酥。
卿子菀心中一動,抬眼看向皇帝。他的目光也正對來,見她看他,唇邊揚起些微弧度,處處都仿然凝着溫柔,輕聲問道:“怎麼?”
“沒什麼。”卿子菀垂下眼重新去看那幾盤糕點。沒有軟梅糕,預料之中,畢竟不是特級的糕點,太后定然是不屑擺在這裏的。
此時殿內只有小卓子和白顏兩人跟着在伺候了,主子沒發話,兩人皆是低眉垂眼靜悄悄地當石柱子立着。華楨良和卿子菀說話雖輕,卻也是清清楚楚傳進他們耳中。
只聽皇帝輕笑一聲,沒再說什麼。皇后亦是沉默下去,再沒動靜。
華楨良見卿子菀垂下眼仍在看着那些糕點,只道她是餓了,本想照拂道一聲馬上便是午膳了,目光一閃,卻發現了卿子菀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碟玉蘭酥上。
三塊小巧的精緻糕點,白白凈凈的薄薄一層酥皮,內里清甜可口的滋味,饒是不常用甜點的華楨良都知道其中妙處。
卿子菀似乎在出神,華楨良心念一動,想起昨晚她低臉含住他手指,指尖柔軟濕潤的觸感,是她輕輕舔了舔指腹……
她低臉前似是看了他一眼,媚眼如絲,他心下一震,便也沒有反應過來她接下來的做的事。
只道是這卿家的女兒如今也終於是真正長開了,不止是秀美的臉出落成絕世的容顏,就連一顆心也彷彿帶了些紅塵俗世的繞指柔腸,不再是原先純粹高貴典雅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的大小姐。
華楨良心中百感交集,卿子菀明朗的心中卻是冷冷一笑。
她重生以來,沒瞧過太后。
太后,自然也沒瞧過重生之後的她。
華楨良正待收回目光,卿子菀卻抬起臉來,對上他一雙烏黑溫潤的眸子,帶着淺淺的笑意,仿若漫不經心一般:“皇上,吃酥嗎?”
華楨良正打算說“不必”,卻見卿子菀伸出一隻手,纖長的手指捻起一塊玉蘭酥,送至他面前。
點心白嫩可愛,捻着點心的手指亦是白凈細嫩。
華楨良垂眼看着那塊玉蘭酥,目光掃過卿子菀的臉。她臉上的笑意清淺,唇邊的弧度似有似無,只是一雙眸子裏閃着星子般的光,蘊了幾分笑,倒叫人看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
他不語,她便將那塊酥又湊近了些,輕輕碰上他的唇。
已經送到嘴邊,再不要便有些不盡人意了。華楨良這般想着,竟忘了卿子菀這行為實在算不上端莊,甚至還帶了些輕俏,動動唇,正待張口咬住那塊酥,卿子菀卻收手,一氣呵成,將那玉蘭酥送進了自己的口中。
華楨良微愕,看着卿子菀不緊不慢地咬下一口,盈盈目光裏帶着明顯的得逞笑意,顯得萬分嬌俏可愛。
唇邊揚起帶着些許興味的笑,見卿子菀唇邊仍舊落了些碎屑,便仍舊伸了手去抹掉。
卿子菀低着眼看華楨良的手指,不由想到封后大典時她不經意碰到的那一下以及隨後她刻意地拂掃
他動作極其溫柔,眸子裏也是水一般的柔情,卿子菀凝視着他烏黑的眸子,瞬間竟有片刻的失神。
這可是華國最最尊貴的人了。他是皇帝,但他現在正在為她拭去唇邊的食渣。
華楨良亦瞧着她那幽深的眸子。從前只覺得她那雙眼烏黑烏黑,黑白不怎麼分明,有幾分水潤的好看。現在再看,卻覺得有幾分惑人,叫人心甘情願的沉迷。
一邊白顏早已偷偷看了許多眼,見皇帝一臉溫柔地為自家小姐擦拭唇邊的碎屑,方才對卿子菀那簡直就是調戲皇上的擔憂即刻煙消雲散。
小卓子亦是看了幾眼,原本動搖的心卻是漸漸有了個傾倒的方向。
這邊帝后深情對視,那邊劉太后正領着綠梅和劉公公出來。
進入正殿,一眼便瞧見皇帝手還沒拿開,拇指放在卿子菀唇邊,剩下四指曲起扶着她的下巴,兩人注視着彼此,隔着老遠都能感到其間深情。
劉太后挑挑眉:喲,這都秀恩愛秀到哀家的祥慶宮來了?
太后入宮時雖是年紀輕輕,卻是比卿子菀要大上幾歲的年紀。容貌縱使是上等的,但除開劉家這一重,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在劉家庇護下順風順水坐上貴妃的位置,還生養了皇長子,面上看起來是風光,宮裏坊間卻都有傳劉家這位女兒能走到貴妃,不過是因為卿家的女兒沒有進宮。
這位卿家的女兒說的是在卿家分支中較為外系的一個女孩,是卿子菀她爹卿山源的遠房表妹,亦是卿山源的髮妻,還是卿子菀的親娘,喚作卿微弦。
彼時是貴妃的太后看起來面上是風風光光,內里卻很不歡喜。從她有記憶以來她便是劉家最出色的女兒,正正統統的嫡女;而卿微弦縱使出色,縱使在卿家討喜,卻是個家族外系的,何德何能與她比較?
可恨的是,除了出身,卿微弦什麼都比她好。
這一口氣咽不下,劉貴妃抱着年輕時的惡梗熬成了劉太后;再加上劉家和卿家向來不和,於是劉太后打算把這些年的鬱結全部撒在卿子菀身上。
所以說,卿子菀中箭也不是沒道理的。
“咳咳。”劉太后兩聲乾咳,帝后二人同時反應過來,各自坐好,抬眼看向穿着瑞金紫色葡萄纏枝裙的太后,各自行禮。
劉太后“嗯”了一聲,在綠梅的攙扶下在首座坐好了,像是沒見着卿子菀一般,只抬眼看向皇帝:“皇上日理萬機,哀家卻是記得,起碼有十八日,哀家未見過皇上了。”
皇帝唇邊仍是那抹風輕雲淡的笑意:“兒臣心中想念母后,但國事為重,只能委屈母后了。”
劉太后又“嗯”了一聲,掃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卿子菀,心底冷哼,面上浮現些許笑意:“皇上辛苦了,哀家記得皇上最喜歡冰糖雪梨燕窩,等會兒用過午膳便嘗嘗吧。”
一旁卿子菀不留痕迹地皺眉。前生她陪伴華楨良八年,他不喜甜食,就連糕點都極少吃,冰糖雪梨燕窩這種甜兮兮的東西怎麼會是他最喜歡的?
華楨良卻是溫和地笑笑:“謝母后。”
笑過後,轉臉看了看卿子菀,見她面上並沒什麼波動,這才轉向太后。
卿子菀被華楨良瞧了一眼,心裏奇怪,卻沒說什麼。前生她一人來拜見太后,華楨良和太後會有什麼樣的對話她倒真沒什麼想法;至於太后對她置若罔聞的態度,意料之中。
劉太后很滿意,卿子菀在旁邊毫無存在感,而皇帝又如此孝順,不由得又笑了笑,張嘴——
“皇上,臣有要事相報。”
不知殿外護衛如何放進這一個極其普通的男子,卿子菀定睛看去時,只覺得朝着華楨良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毫無特徵,若放進人群中定是再也找不出來。
皇帝見了他,目光仍舊是溫潤的,唇邊的笑亦是風輕雲淡,卿子菀卻敏、感地覺察出一些不對勁。
生疏地用一縷極弱的靈識查談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男子,一無所獲。
“別浪費靈力。”腦海中浮現一隻慵懶狐狸梳理自己毛髮的模樣,想也不用想,是那狐妖。
卿子菀沒有回答,看向太后,見她亦是有些訝異。
只有皇帝是淡然的。儘管如此,卿子菀仍舊察覺他眉心間凝起的鬱氣。
“母后,兒臣有事,便先行了。”皇帝站起身對太後行了個禮,看了一眼卿子菀,便令地上那人起身,帶着小卓子向外走去。
地上跪着的人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卿子菀壓下心中的震驚——她感覺自己的識海有些微波動。
皇帝走得突然,偌大的正殿便只剩下劉太后和卿子菀了。
對劉太後來說,既是送上門來欺負的主兒,又是看着便鬧心的東西。
對卿子菀來說,既覺一切又回到正軌上了,又有些期待太后的擠兌。
前生,她避讓。
只是,避讓不代表畏懼,避讓不代表不敵。
她好歹也是八歲名動華國,九歲能說會道,十歲精通琴棋,十一歲書畫大成的卿子菀,劉太后那點腦子在她這裏,其實略有些搞笑。
劉太后正醞釀著說些什麼拉開擠兌卿子菀的序幕,卿子菀卻仰起臉看向劉太后,唇邊勾着小女兒般天真的笑:“母后,您的鐲子臣妾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在精聚閣買的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
劉太后順着卿子菀的目光垂眼看向自己的鐲子,確實是精聚閣的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這鐲子是她在變成太后時綠梅拿來精聚閣圖譜后一眼便看上的,兩個一對,四百兩黃金,饒她是太后也不給半分便宜。
“皇后倒是識貨。”劉太后笑笑,不免有些得意地抬起手看向腕上金光璨璨的鐲子,“精聚閣出的,確實是好東西。”
精聚閣,精聚閣,放眼天下也找不出更好的首飾商了。雖然價錢貴些,而且會有雷同的風險,但天下間哪個姑娘能抗拒這麼精緻的飾物?
卿子菀微微揚眉,眸中波光流轉,也舉起一隻手來,微微露出一截皓腕:“真巧,臣妾二百兩黃金也買了這鐲子。”
如玉細腕,一隻金光璨璨的鐲子,穿花紋,赫然是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
劉太后瞪大眼,只覺得氣血倒流,一口氣提到胸口便再上不去:“你說什麼?!”
倒不是因為和卿子菀帶了同一件首飾,而是因為精聚閣這價差——
她是太后,她是皇后,皆是尊貴,細細一比較,其實也出不了什麼差別。
但她是劉家人,她是卿家人,從這個角度一想,精聚閣——
劉太后暗自咬牙:這精聚閣,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樣打她的臉?
卿子菀識海靈敏,自然是覺察了劉太后的憤怒,心底好笑,面上卻很鎮定,瞧着太后臉上青一陣紫一陣,這才舉起另一隻手,亦拉了些袖子,露出一隻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似笑非笑道:“忘了說,這隻亦是二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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