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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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走進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身後還跟着幾個灰衣家奴。衛莒認出來這人是衛府上的管事,不自主站了起來。而那中年男子目光在酒廬中淡淡巡視了一圈,便抬下巴示意家奴。

衛莒還沒來得及說話,幾個家奴趕上來請道:“請這位郎君跟我們走一趟。”

衛莒不及反對,兩個身材雄壯的家奴一左一右扛住他肩膀,在阿依娜父女還有酒客們驚恐的注視下將他架出酒廬,帶至無人處,按在地上就是一通狠踢猛踹。不消多時,那中年男子看差不多了,命令眾人停下,將地上的少年翻過來。

衛莒被打的鼻青臉腫,口鼻是血,氣息奄奄,他睜着眼睛望着眼前人,倒不說話了。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劉能,這人是個挺溫和的性子,衛莒不說話,他也只是溫和漠然的瞥着,也不主動開口。

過了好一陣,衛莒緩過勁來:“光天化日,無緣無故的出手傷人,你們不知道有王法嗎?”

劉能好笑的瞧了他一眼:“天下而今已沒有王,既然沒王,又何來的王法?王法即家法,你懂嗎?”

衛莒道:“我見識淺陋,不知你說的家法是哪一家?”

劉能道:“這家法,第一是皇甫家,第二便是臨沂衛家,你覺得呢?”

他從袖中捨出了一隻綉銀線的荷包袋子,丟在衛莒面前:“這是給你的路費安家費,不管你是哪裏來的,識相一點,以後別再到這裏來。我脾氣好,夫人脾氣可不好,夫人不想看見你,你好自為之。”

衛莒抓起地上的錢袋,打開,裏面竟然是四錠小小的金子。

這可真是,說要什麼就來什麼了。衛莒倒不是沒見過金子,實際上他金玉富貴,見識的不少,從來也沒有過過苦的日子。不過他跟他娘一樣,過手的錢多,但性情疏散,留不住財。他母親死後身無餘財,他眼下也的確需要錢。

他掂着錢袋,頗感滑稽的笑了笑:“這是什麼?封口費嗎?我一個平民,值得衛夫人拿這麼多的錢來請我閉嘴?”

衛珩將三柱清香插.進香爐,又回到蒲團上,雙手合十,恭敬虔誠的磕了三個頭。她原本不信佛道虛妄,自從重生之後,卻漸漸有點相信了所謂的前世今生。何等幸運,她能夠死而復生,這大概是冥冥中自有天命。煙香裊裊的大殿中,衛珩注視着佛祖安詳慈悲的面容,心中想,既然生死能夠重來,那命運能否重來?她能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嗎?

“昨天夜裏,我又夢到他了。”她閉着眼睛,喃喃念道:“他在那個世界是活着,還是死了呢?他為什麼總是到我夢裏來哭呢?如果他還在那個世界裏活着,你就告訴他,我在這裏也活着,重新在活,你讓他不要再哭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佛祖求你把他的靈魂收去吧,讓他忘了我,不要再讓他受煎熬。”

“我昨天遇着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我覺得那就是他。你說他認出我了嗎?他會不會跟我一樣,也重生在了這個世界呢?”

她睜了眼睛,腦子裏回想起昨日的一幕幕,有些悲傷的想:她的的確確認出他了,找到他了,他卻好像沒有認出自己。

衛珩想起她同這個人纏綿過的那無數個夜晚,怎麼回憶都感覺太不真實。她被他摟在懷裏,一面承受着男性強硬的入侵,一面小聲的在對方耳邊呢喃,叫哥哥,她沒有覺出哪裏不對或者羞恥。然而錯了就是錯了,當最後真相撕開,她以為的愛情,在別人眼中只是個讓家族丟盡臉面的醜聞和笑話。

不過是一場荒唐的孽緣。

衛珩不曾走火入魔,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她入了魔。於是她也承認自己入了魔。

她和衛莒雙雙回到衛家時,她已經明白了所有的事。她和衛莒都不說,兩人都心知肚明,衛家並沒有知道他們的關係,或有人問起,也不會問出什麼玄機來。然而衛珩的母親王氏心明眼亮,衛珩剛回家就被她問的無處藏身,痛哭流涕交代了事實。王氏是個強勢果斷的人,她一面將事情壓了下來,一面做主拿掉了衛珩腹中剛兩個月的胎兒,讓她跟衛莒斷絕了關係,並且很快結了婚。第一次婚姻很順利,她和丈夫婚後也彼此恩愛,但幸福短暫,很快便被皇帝皇甫遺打斷了,她和第一任丈夫離婚,入宮嫁給皇甫遺。

衛珩知道這樣的選擇,這樣的命運,和她的性格分不開。她從小被衛莒寵到大,沒吃過苦,遇到什麼艱難總有衛莒擋在前面,導致她性格表面上看很嬌縱,其實骨子裏是膽小怕事,軟弱。她沒和太複雜的人事打過交道,沒有自己獨立的意志,一旦衛莒不在,她母親責罵,外界的壓力就會讓她害怕屈從。而更主要的是,她知道衛莒不會怪她,也不會因此就跟她反目成仇。就算她嫁了人,衛莒還是她的哥哥,還是會幫她護她,兩人還是能時常見面,所以她也就同意了婚事。

事實上,成婚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確是感到了幸福和平靜。有時候見到衛莒,也感覺他們之間的確已經過去了,縱然有情,也早回歸平寂,有的只是親情。除此之外就是關係好一些,衛家的兄弟姐妹中,她一直和衛莒最親近,有事情都會向對方說,除此之外就真的沒有什麼。後來衛莒外放去了荊州,沒有朝命不得入京,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經常通信,但說的都是朝中的一些正事,偶爾夾着幾句關切。衛珩嫁給皇甫遺之後心性變了許多,她在宮裏過的很不好,心事漸沉,身體也一日日生病,但她沒有跟衛莒說過。說了沒有意義,也不想讓他擔心。

那個時候她後悔嗎?其實也沒有後悔,因為就算當初她沒有選擇結婚,她和衛莒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所以談不上後悔。她只是有些難過,病重時回想起來,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幹了什麼。全是荒唐無聊。

她有時候會覺得,這麼多年過去,衛莒大概也已經看淡了,應該也不再愛她。有時候又覺得,他一直在愛着自己。衛莒一直沒有結婚,她有時候覺得他是因為自己,但也有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想多了,他本來就愛跟父親鬥氣,經常胡來,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然而臨終之前,她還是不放心。她覺得衛莒可能已經不再愛她,但她還是不放心,怕萬一,他會衝動做傻事。她跟皇甫遺說自己死後不要讓衛莒入京,又跟他去信,用家族的名義勸說他不要入京,不要亂來。

她算不算是辜負了這個人呢?她有時候想想,其實談不上辜負,本來就是錯誤的人,人生有那麼一段無奈走偏了,最後回到正軌而已。況且她結婚的時候,衛莒也沒有明確表示過反對。可是既然沒有辜負,她的後半生時常在痛苦和愧疚,她又不知道是為何。

她想她愧疚的,大概只是愛情本身。衛莒那時候說,會等她,只要她想通了,想跟他離開,他會馬上帶她走。很多年之後,衛珩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行將就木時,回想起這句話,也吃不准他是說真說假,以及隔了這麼多年後還能不能做數。而且就算是真,物是人非,她也沒有精神再想從前。

她也就想一想,給自己一點安慰。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讓她埋藏在心,永遠牽挂,那大概就是這個人了。那是小心翼翼的,隱忍深藏的,不敢提他,但聽到別人提他的名字會情不自禁的心跳加速,豎起耳朵。見到他的人卻只感到安全滿足,反倒什麼思念都說不出口了。他做什麼事她都不會反對不會討厭,只要他喜歡她就樂意支持……

然而這輩子要怎麼對待這個人,衛珩還是不知道。眼下他還在洛陽,衛珩卻不知道要怎麼和他見面,見面后怎麼和他相處。

衛珩唯一確定的是,她希望能時常看到他,不要他離開。還有,希望他好。

衛珩被葉氏帶去佛堂東側禪院,她母親王氏正和大師說話呢。說:“阿蕤這陣子不知道怎麼了,精神不大好,白天總是打瞌睡。葉娘說她晚上天天做噩夢,又哭又叫的,還鬧着要把屋裏壁上各處的畫兒全都拆掉,看了害怕。昨天她一個人不曉得跑哪裏去了,屋裏那麼多人沒一個看住,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大師,你說這孩子是不是遇上了什麼?我懷疑她是中了邪祟,要不要想辦法給她驅驅邪?”

衛珩軟聲叫道:“娘。”

王氏今日穿着打扮的頗素,然而不掩一身端莊華貴的氣質。她見衛珩笑道:“拜了菩薩了?”

衛珩依過去道:“拜了,上了香。”

王氏拉了衛珩給大師看,大師將衛珩打量一番笑道:“這孩子臉色紅潤,目光清亮,十分精神,哪像是生了病的,夫人是擔心的太過了。貧僧看她天庭飽滿,臉型圓潤,眉目清致,口鼻端正,倒很有大貴之相,將來定會嫁得明君,母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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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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