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小坑
陳媽媽來之前,就曾經提過,這次王府里空出來的,孟側妃身邊缺了一個三等丫鬟,李承徽身邊缺了一個二等丫鬟,韓夫人身邊也缺了一個二等的,旁的則是大廚房、針線房缺了不少空位。當然,還有一些粗使雜活的,可這又不是霍家姑娘們的目標。
雖然都是進府當丫鬟,可霍家的幾房奶奶們還是認為,至少得選上個體面的。
霍定姚看中的是廚房的位置,一來這王府裏面有規定,每滿四年就會放一批下人出去,二則這膳食之地歷來都是被人捧着的地方,只要她不去得罪人,一般也不會有人到這個地方來撒氣耍潑,第三嘛,她自己也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得,也算是發揮所長了。
她這個想法,還得了霍榮菡一頓嘲笑。
“那大廚房裏面又累又臟,每天油濺煙繞還得迎來送往,油水都被資歷深的媳婦子和婆子剋扣了,去了能有什麼好?真正體面的,還是主子身邊的人。便是以往在侯府,奶奶身邊的一等大丫鬟,也比那些下人房裏的人精貴?若是討了主子的歡心,還能得不少的賞呢。”
可霍定姚還是堅持自個兒的意見。這王府裏面,伺候主子固然體面,可風險也大。萬一得了個不順心吃了掛落,還真說不定會怎樣呢。反過來說,萬一得了主人倚重,過了年歲卻又一直不能被放出來,那也不是當初要進王府的初衷。
當初侯府的大丫鬟,也不是沒有這個例子的。
只是,她人雖然還是進了廚房,可又與當初設想的偏差了那麼一點點……
她沒能進三姑娘口中的大廚房,卻進了錦瀾軒的小廚房。派到這個結果,她收了一堆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眼神。
這錦瀾軒,正是翔王住的地方。
霍榮菡的神情也是怨得緊,一雙眼又恨又嫉的剜了過來。原本她顏色最出挑,被管事和替主子挑人的媽媽雙雙相中,得了孟側妃身邊三等丫鬟的位兒。雖然三等丫鬟對於她而言,是低了一點,可是孟氏如今是整個王府里最尊貴的女人,倒也是十分自得。
哪知道下一刻,她這個十妹妹竟然成了主子爺院子裏的人了。
不管旁的人怎麼咬牙,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除了霍定姚、霍榮菡,霍語桐也得了不錯得去處,被挑選在去了李承徽處。可五姑娘霍有纖卻毫無預警的落選了。
對此,霍定姚根本來不及見到五姑娘,便被集中起來學規矩。
說是學規矩,也就是管事娘子花了一個時辰說教了一番王府的要求。比如看見主子要行禮,要自稱奴婢,平日裏要立得直,主子沒歇息,做丫頭的就不能休息。主子歇了,做丫頭的還要等主子睡熟了才能退下去。另外還大致講了講休息的日子,以及大家十分關注的月例。
彼時,霍定姚正跟着大丫鬟璽月緩緩前行。這一路過去滿眼生花,這水榭輕紗,假山石雕,一大片木棉和薔薇開得正好,白色的柳絮隨着微分輕輕飄揚。柳蔭道旁的亭子裏還架着鞦韆,廊下籠子裏有五色鸚鵡,正撲棱着翅膀飛上躥下……
——漂亮得怎麼瞧都瞧不夠。
璽月有意走得慢,見身後這個新來的丫頭並沒四處張望,不由得滿意地點點頭。
“雖然你算是錦瀾軒的人,可咱們主子爺卻經年不在府內,那院子也不過安排了幾個粗使丫鬟和婆子掃灑着。再者,你畢竟是新來的,這府里的規矩都還不熟悉,主子的脾性也不了解。老夫人也發了話,讓你先到咱們的院子裏當差,這事兒是老夫人對你的厚愛,你可明白?”
她見霍定姚還是惴惴的,倒是抿嘴一笑,“你倒也不用緊張,咱們老夫人最是和善。老夫人身邊的人也不難相處,你儘管叫姐姐便是了。若是遇見嘴厲的,撒個嬌賣個乖,看她們還敢同個小的計較不成?”
璽月生得一張鵝蛋臉,新月眉,大約十六七歲的光景,着了一件秋香色緞面比甲,耳後簪了一朵藤紫色的絹花,花蕊是用三粒粉色的珠子穿的。手腕上掛着一個明晃晃的碧玉鐲子,耳上還墜了一副同色的珠子。
這幅打扮,如果說是位官家小姐,旁人也是信的。若不是王府生活本就富裕,那便是老夫人確實待人不薄。
霍定姚本就糾結的心情,頓時放了十二分下來。
可惜璽月不知道,她以為霍定姚是在為拜見老夫人忐忑呢。哪裏會知道,霍定姚卻是為了被選進了錦瀾軒才發愁。
按照璽月的想法,大抵這些進府的丫鬟都願意去伺候主子爺,哪裏還願意往旁的去處湊呢?可惜璽月這次卻錯了。在霍定姚心裏,後院總是是非之地,她才不願意去攪和。這點還是小事,如果沒辦法被選去伺候了哪位夫人,那也只能咬牙認了!
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呀!饒是霍定姚是個膽子大的,才聽見自己的去處,內心也簡直差點崩潰了……
翔王,可不是一個和善的主啊……
尤其是想起那雙冷酷無情的眼,渾身就止不住地打了一個顫。
於是倒是略微急促道:“能伺候老夫人,是奴婢的福分。只盼能一直跟隨在老夫人和姐姐身邊才是。”
她說得誠懇,璽月自然聽得也真切,倒是多了一二分的詫異。這話落在她耳里,就被璽月解讀成了眼前這丫頭不是個心大的。
“你有這份心,日子久了,咱們老夫人自然也會明白,朝管事的發句話,將你要過來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在我們老夫人身邊,規矩最重要,沒得被旁的小東西就晃花了眼,做出些背主的事兒,那可打死也不為過了!”
霍定姚失笑,不過心知對方是在點撥自個兒,馬上眨眨眼:
“奴婢是個笨拙的,學不來四處討好賣乖。”
這話說得,璽月不置可否。也許霍定姚不知道,她們當初進府,就惹了多少人眼熱。她們模樣生得好,又使了關係用馬車接來,偏偏還遲到了;進了二門之後,還堂而皇之左顧右盼的——根本就不知道這一路過來的舉動,都落入了有心人的眼裏。
便是璽月自個兒,也避在假山後面,眼神兒在這幾人身上轉了轉。
面對王府富麗堂皇的景緻,那個叫霍榮菡的微微張了嘴,中間的那個霍語桐眼裏流露出艷羨,最後的那個霍有纖略略抬了眼角,神色添了一抹惆悵。似乎個個都不能自已。只有這個最小的,一直警醒着,還偷偷提醒了自家姐妹收斂神情。
這哪裏是蠢笨的,明明機靈得緊。若果真是個迂的,早就有人在老夫人耳邊說道了,老夫人又怎麼會點頭,把人放在身邊呢……
其實霍定姚心頭也疑惑着,這顧老夫人究竟是什麼人?她記得,翔王的生母早就沒了,翔王是養在庄妃名下養成的。她可沒忘記,早些時候方婆子提起這的時候,可是排在了那三位侍妾之前的。
可這話,她決計不能問出口。
兩人一前一後,又走了約一刻鐘,期間璽月又多露了些老夫人的起居習慣,霍定姚都一一記在心裏。總結起來,便是老夫人不難相處,看重規矩,尤其不喜歡丫鬟不安分,生了旁的彎彎繞繞的心思。
終於到了一處梧桐院子。也許是考慮到老夫人近不得潮濕,這裏瞧着沒什麼水榭荷塘,卻十分綠意盎然。除了院子外一大片梧桐,進門便是兩排翠色的竹子,沿着畫廊一直延伸到了花廳。
花廳的門口,正佇立着兩個小丫頭,一黃一綠。兩人見了璽月,連忙福身恭敬道:“姐姐來了,老夫人正歇着午覺呢。”然後輕手輕腳打起了門帘。
這屋子裏寬敞明亮,擺設雖然不多,卻件件都是精品。上首是一對黃花梨木的玫瑰椅,中間一張紫檀木的長几桌。東南方的窗下是張美人榻,旁邊角落放着一尊銅塑仙鶴,和着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的陽光,正吐出馨香的裊裊煙霧。側面則有一張大理石的佛案,上面擺着一尊白玉觀音,和些許的供果,左右均有一副字聯。美人榻的正對面,則是一架一人高的五折富貴牡丹祥雲屏風。
霍定姚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這些東西,以往在永定侯府也隨處可見,霍定姚不是太規矩,而是根本就習以為常了。
——甚至有些擺件,比這裏瞧見的好更好呢。
屏風後面傳來了輕微的動靜。不一會兒,另一個着了紅衣的大丫鬟便扶着老夫人出來。
這顧老夫人-大約五十齣頭,圓臉細長眼,微微偏胖,年輕時候瞧得出來是一位美人。雖說眼下年紀也不大,卻着了一身墨綠色的綢面對襟,挽了一個圓髻,插着金鑲玉的簪子,手上也戴着一個沉沉的鑲金鐲子。整個人瞧上去,倒是十分富態和氣。
老夫人估計精神不太好,吃了半盞茶,才瞧見屋子裏多了一個生面孔,轉頭問道:“這丫頭是誰?”
霍定姚趕緊上前,按照管事娘子教的規矩,機靈地福了禮:“奴婢霍定姚,給老夫人問好。”
她這話一出,屋子裏的人神情微微一變,顧老夫人手一頓,慢慢放下了手裏的茶杯。
霍定姚心頭一驚,難道她說錯了什麼話了?!
心念電轉間,突然一個想法冒了出來。曾經在侯府,外頭的丫頭進來,以往的名字都不得再用,管事的都會給人重新定下一個名字。至於主子喜歡不喜歡,那另當別論。可當丫頭的大大咧咧還報以往的名字,那就是個輕狂的了,若惹了主子不快,連帶的還可能讓旁邊引薦的人跟着吃掛落呢。
難道,這翔王府也是這樣的規矩?若真是這樣,只怕老夫人就會對自個兒起了不好的印象,連璽月也會跟着受牽連。
可並沒有管事媽媽提這茬,她是不是在不明不白間,被人擺了一道?
霍定姚急中生智,“奴婢駑鈍,望老夫人責罰。”
老夫人一哂:“你初次到我這兒來,就自言要受罰?你倒是說說,你哪點錯兒了?”
“奴婢從錦瀾軒到了碧玉居,尚沒個正經叫法。明明老夫人才是主子,卻還想着回頭朝管事媽媽問名。”
璽月和紅衣丫鬟交換了一下眼神。後者反應飛快,立刻捂嘴笑了,俯下身子湊到老夫人耳邊道:“老夫人您瞧瞧,這丫頭第一次見您,竟然拐着彎兒朝您討賞呢!”
老夫人“哦”了一聲,問:“這丫頭要向我討什麼賞?”
紅衣丫鬟以袖遮面,故意忸怩道:“老夫人是忘了嗎?當初奴婢剛進府,也沒個正經的名諱,管事的給選了一個‘寶銀’,結果來拜見老夫人,可不是讓老夫人和璽月姐姐笑話了好一場,直說又俗又土氣兒,平白地讓咱們碧玉居鑽進來了一股銅臭味兒,至今還有人拿這事兒取笑奴婢呢!”
老夫人也露出了笑意,“就你那個名兒,可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
璽月也笑,“好在老夫人給賜了個新的。否則璽畫這妮子還不得頂着那糟心的名兒在咱們老夫人眼前晃呢!”她頓了一下,有意提醒道,“自從那以後,老夫人也發話,凡是碧玉居的,都以‘璽’字輩作名兒,想必管事的也知道您的規矩,這才沒給這丫頭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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