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醒來的時候,孟和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看着我,臉上仍舊帶着笑意,溫婉如玉。只是眼底充着紅血絲,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了許多。
蘇宣南又給我擺出一副臭臉,甚至眼底還帶着恨鐵不成鋼的幽怨。
“幾天了?”我開口,聲音有些喑啞。
孟和笑了笑,“五天。”
聲音同樣有些沙啞。
“哪些人來過?”我問。
孟和愣了一下,隨後道:“皇帝皇后都來過,李雲沂每天都來。”
李承沂沒來。
“還好。”我自嘲的笑了笑,把頭偏了過去。
“還好?!”蘇宣南瞪着我,吼道:“戰子妗,你還要不要命了!”
“你發病了——”
“我當然要命了,蘇大夫,你可得好好給我看看,我的命,精貴着呢。”說著,我故意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動作有些吃力。
蘇宣南氣得跳腳,卻還是給我細細的把了脈,瞪了我半天,才關上門出去給我熬藥。
“怎麼樣?”蘇宣南走了后我才問,有些事情,我和孟和都默契的選擇不在蘇宣南面前提起。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大夫,只懂治病救人。勾心鬥角,殺人見血什麼的,有我和孟和,足夠了。
孟和將我露在外面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裏,道:“大婚延遲到三個月後,屆時我會再來。”
“孟和。”我有些生氣,他沒有按照計劃,自作主張了。
孟和輕嘆口氣,笑得有些苦澀:“子妗,你若是再多說什麼,我便帶着你一同回去了。”
“我說過,你若是拿你的命去賭,我是決計不會同意的。”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當年我助他奪嫡時,他不讓我以身犯險,我亦是這樣回他的。
“李承沂至今尚未歸還兵符,林家和皇帝對他都有所忌憚,你最好先試探一下他的心思,”孟和輕嘆一口氣,接著說道:“若是可以,你最好以盟友的身份和他過招。”
我費力的笑了笑,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李承沂那麼驕傲的人,不會允許我成為他的盟友的。
孟和以我的傷勢為由,又在建都逗留了半月,才帶着南詔國的臣子和建都難得的珠寶藥材,浩浩蕩蕩的回去了。
南詔公主在大慶的皇宮遇刺,此事關係兩國邦交,皇帝自然是不敢怠慢,送了許多珍貴之物,兩國的貨物交易上面也退讓了許多。
五年的戰火,燒得兩國民不聊生,都需要時間調養生息,誰也不敢貿然再次開戰。
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孟和已經下馬來到我身邊,接過侍女手中的大衣斗篷,溫柔的披在我的身上,細心地打了一個蝴蝶結。
他的手修長而白皙,很漂亮,只是有些涼。
“孟和,”我抬頭看他,孟和依舊笑着,靜靜地看着我。
“一路珍重。”良久,我才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一出聲,才發現有些哽咽。
孟和溫柔的笑了笑,淡淡的嗯了一聲,“照顧好自己。”
這就是孟和,什麼都不問,只要我照顧好自己。有些時候,我倒寧願他向蘇宣南一樣,湊到我的耳邊,大罵我一頓。
“行了你倆,又不是見不着了,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蘇宣南在一旁看不過去,大聲嚷嚷,拖着孟和就走。
“禍水!”蘇宣南一邊走一邊衝著我說,這次他記得沒說紅顏了。
我沒有開口,笑着看他們上馬揮鞭,陣陣馬蹄響起,離我越來越遠。
我不由自主向前邁了幾步,雙膝緩緩跪了下去,衝著孟和行了大大的一個叩拜之禮。
孟和回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轉身策馬奔騰。
南詔國的書信一封又一封的傳來,無非是皇帝病危,籌劃多年的位置,終於到手了,他卻因我而停留在建都,絲毫不提登基之事。
下次再見,孟和便是南詔的君主了。
五年的時間裏,我們相扶相持,我助他奪位,他助我起勢。最開始,我們是盟友,時至今日,我們已是親人。
“兄妹離別,倒也是場感人的好戲。”身後,那人緩緩地走出來,語氣里藏着些諷刺。
我身子一怔,慢慢站起身來,揮退侍女和守衛,後退一步,朝他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請安道:“王爺。”
“不惜用苦肉計替南詔在兩國和議中爭取利益,又以此博得雲沂的關心。”李承沂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純燁公主真是好計謀呀。”
我摘下面紗,故作鎮靜的笑了笑,“王爺謬讚了,不過區區小計,在王爺面前班門弄斧,讓王爺看笑話了。”
我知道李承沂一定會查到,可是速度卻比我想像中的快了許多,這五年裏,想來他的羽翼也豐滿了不少。這倒也好,我本就沒打算瞞他。
不過,他只猜到一半,我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要看看,時隔五年,林家的勢力,到底深到什麼程度,再則,外戚霸權,兒子和女人,皇帝的心思,到底如何。
可最重要的,我只是想看看,在生死一線間,李承沂對我,是否還有一絲憐憫。
李承沂一怔,似是沒料到我會直接承認,冷冷的嗤笑道:“你倒是坦誠。”
“王爺若是無事,純燁這便告退了。”
我從他身邊走過,不想再說下去。李承沂卻一把抓住我,狠狠地將我逼到他的眼前,“你和孟和到底是什麼關係,你為他效力?”
“別忘了,你是大慶人!你生在建都,長在建都!”
我冷哼一聲,抬頭直直的看着他,笑道:“王爺莫不是忘了,戰家滿門可都是死在了建都,死在了王爺,您的手中。”
“難不成王爺想要子妗對您感激涕零。”
李承沂的力氣極大,勒得我生疼,我使勁掙扎了幾下,他反倒更加用力。
他嘴角微微一扯,眼裏滿是凌厲:“戰家人都該死,只可惜戰舒離沒有死在我的手裏,不過活活燒死倒也解恨。”
我一聽他這樣挖苦阿爹,抬腳狠狠地踢向他的膝蓋,李承沂沒料到我突然出手,實實的挨了我一腳,只聽得他悶哼一聲。
記憶中,李承沂從沒打贏過我,可不過短短几招,他便將我牢牢地鎖在懷裏。
即便我身上沒傷,也最多只能和他打成一個平手。
我在他懷裏喘着粗氣,腹部的傷口已經裂開了,斗篷在剛剛的打鬥中也被扔在了一旁,血順着衣衫沁了出來,滲進了他的掌心。
李承沂身子一顫,我趁機退出幾步。
我冷笑一聲,慢慢的俯身撿起我的斗篷,披在身上,一切打鬥的痕迹瞬間無影無蹤,就連他手上的血,都像是憑空而出的。
“李承沂,你要記住,我戰子妗從不欠你的,從不!”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要用力的吼,卻說得有氣無力。
我從來就不欠任何人的。
李承沂面色一冷,臉上難得的一點歉意眨眼全無,怒道:“戰子妗!”
他總是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我,可他喚戰子姮——子姮。
我毫不留情的轉身,斗篷里,我小心的捂住傷口,挺直了背脊,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直到坐上馬車,我才暈了過去。
時隔五年,李承沂更加無情,可惜戰子妗,也更加虛偽。
畢竟,再過不久,我就要讓自己高高興興的嫁給不愛的人。
再過不久,我就要看着自己愛的人娶別的女人,且不論嘴裏心裏,都得祝他們百年好合。
自始至終,這場獨角戲,都是我一人在看,一個人在笑。
不論如何,我都得笑着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