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長引

浮生長引

舞沂睜開眼睛,眼前是蘇慕卿,他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之上,他的手指撫着案几上的一把五弦琴,彈着不深不淺的調子,他依舊是身着白色長衫,衣衫上有水墨色的花飾,清素淡雅,這個調子,舞沂有些耳熟,但是一下子卻又想不起來。

“醒了?”他的聲音就同他的琴聲一樣,不緊不慢,別有一股清幽寡淡。

舞沂揉揉眼睛:“我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昨夜。”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嘴角微微浮起淺笑來:“方才。”

這裏應該是蘇慕卿的屋子,雖然不大,但很是整潔,原來妖怪也不全是住在洞裏面的。

她動了動手,本來生疼的地方已經不疼了,手上被裹了厚厚的紗布,舞沂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同曦昭被困在山洞之中,還遇到了一個黑衣殺手,曦昭神勇,把那人趕跑了,後來兩人順着那黑衣人逃跑的地方一路尋過去,又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最後在那段路的盡頭遇見了前來搭救兩人的蘇慕卿。

舞沂當時又累又餓,而且渾身傷痕纍纍的,被蘇慕卿救了出來以後就睡了過去,並且這一覺,她做了好多夢。

她夢見了一些故人,自己在凡間歷劫的時候遇到的那些人。

雖然知道不是一個世界裏面的,但是舞沂有時候也會想念他們。

舞沂低頭,蘇慕卿停了撫着琴弦的手,琴音戛然而止,四周空寂一片,連鳥的叫聲都聽不到。

“在想什麼?”

舞沂覺得有必要同蘇慕卿說說那黑衣殺手的事情,蒼偕山一向就是蘇慕卿和蘇遣河的地盤,這種地方會跑來這麼危險的一號人物,蘇慕卿着實應該提防一些……

想到這裏,她覺得更應該先同蘇慕卿說說老蘇的事情。

“你哥哥他好像……那什麼了……”她沒有看蘇慕卿的眼睛,卻也知道他眼中是泛着怎樣失落傷心的光芒,這件事情,或許不提更好一些。

但是,蘇慕卿反而還繼續問了下去:“我哥哥怎麼了?”

舞沂猛然轉過頭看着他,他的表情並非是驚訝,倒更像是明知故問,由此可見,他是知道一些的,並非完全毫不知情,但舞沂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定要問下去,或許他是不能接受現實,是要聽自己親口說出來。

“老蘇他死了,在山洞裏面。”她盡量使語氣平穩一些。

“我知道,曦昭說的。”他低眉,看着案几上的五弦琴,那琴很是漂亮,是用大雪山之上的寒香松木製成的,上面有着紫宸花雕花,花葉紛繁,枝葉纖長,這樣好的一把五弦琴,彈出來的聲音一如泠泠飛雨,一如鏗鏘風鳴。

“曦昭,他在哪?”舞沂急切地問。

“他見你平安無事,就先走了,該是先回北辰宮了,他說最近神界的事情多。”

“哦。”舞沂的心中像是什麼落了下來,落下來的時候在風中散盡,然後剩一片空蕩蕩的蒼茫。

蘇慕卿移過身來,坐到舞沂的旁邊,看着她:“你可想吃些什麼?”

舞沂點點頭:“吃,什麼都行。”

蘇慕卿一笑:“拿塊樹皮喂你,你也吃?”

“那個我不吃。”舞沂搖搖頭。

“你在這裏不要亂跑,我去給你弄吃的。”蘇慕卿說罷,便起身出屋,五弦琴留在了房間之中,舞沂很想知道,方才他彈奏的,是個什麼調子,聽起來雖是音緒悠長,但是其中的情感,卻是清冽得近乎冬夜落在冰湖之上的白雪,紛紛揚揚,說不盡的愁緒。

想必是跟老蘇有關係,蘇慕卿雖是不言說,心中應該仍是如那首曲子之中斷斷續續的殘音一樣,染盡了纏綿傷悲。

蘇慕卿才走一會兒,門就開了,舞沂心想,沒想到蘇慕卿弄個吃的那麼利索迅速,自己都還來不及下床走動走動,他就已經把食物給自己端來了,該不會只是下山獵了只野□□,然後把血淋淋未經加工的野雞端來自己跟前,再一副壞笑地說道:“你不是說你什麼都吃么?”

但是,走進來的是曦昭。

舞沂頓時睜大了眼睛,胸膛像是有什麼炸裂開來:“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怎麼,不想見到我?”曦昭側身帶過小木屋的門,站在原地看着舞沂,他芝蘭玉樹一般地立着,面色蒼白,銀白色長發上已經不見了血跡,換了一身深紫色的袍子,邊上是金陵花綉,華而不俗,站在那裏,依舊是一個勾魂的神界妖孽。

“你的傷怎麼樣了?”舞沂問。

他走近,在床的側面坐了下來:“你呢?”

“還沒好呢,還疼着。”舞沂舉起手來給曦昭瞧瞧,那隻手被包裹了厚厚的紗布,什麼也看不出來。

“你的傷呢?那天雖不知道你是怎麼傷的,但是你都暈過去了,我快嚇死了。”

曦昭笑笑:“你倒是很關心我。”

“你還笑!”舞沂別過臉去,裝作賭氣不理會曦昭,但是這招對曦昭向來是沒什麼用的,曦昭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來,伸出頎長的手指,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巴,輕輕一抬,舞沂便又沉不住氣地轉了過來,轉過來,看見的是曦昭漾着笑意的眼神。

“那個……”舞沂覺得自己臉紅紅的,曦昭雖不說話,但是他的行為,就像是一個經常混跡於青-樓的浪蕩子調息青-樓里那些個風情萬種的脂粉美女。

好在他不是浪蕩子,她不是脂粉美女,他的指尖,遠比那些浪蕩子要冰冷得多,她卻覺得,有時候她同那些混跡於青-樓脂粉美女一樣俗氣。

“蘇慕卿說你走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曦昭放下手:“我徒弟還在這裏,我得看看她有沒有被那狐妖給輕薄了。”

常就聽說女的狐狸精喜歡深夜去會那些白面小生,倒是沒有聽說過男的狐狸精喜歡在月黑風高之夜調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美少女。

曦昭微微側過頭,眉毛揚了一揚:“你在想什麼?”

“那個,沒,沒什麼,我沒被狐狸精調戲,師尊你盡可放心。”舞沂慌張掩飾,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過於拙劣。

這時候,要說句奉承的話,曦昭才會從自己的身上轉移注意力,舞沂便道:“師尊您的劍法倒是厲害,在洞裏面斗那黑衣人的時候真是,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啊,若是有時間,師尊您也教教舞沂吧。”

曦昭經舞沂這一誇獎,果然有眉飛色舞之勢,但是雖然有這勢頭,臉色卻依舊平淡:“說過了,不要叫‘師尊’,還有,倒是看不出小舞你如此欣賞本尊的劍法,倒是不知道你想學本尊的哪套劍法,待你回了北辰宮,本尊定然教你。”

舞沂一下子懵了,劍法不就是劍法?還分哪套哪套的,大多數人都會給自己的劍法起一個花里胡哨的名字,若是非要叫上一個名兒來才行,舞沂還真不知道曦昭那日握着自己的手耍的,究竟是叫個什麼劍法。

“就是……那天你耍的那套劍法啊,在山洞的那個時候。”舞沂看着曦昭的眼睛,沒想到話題竟然被自己引到了劍法上面,這種時候,這種氛圍,實在是應該談論一點別的,比如……

“哦,那個,曦昭,你知不知道那天那個黑衣人是個什麼來頭?”舞沂迅速轉移了話題,她不想一直停留在劍法上面,然後聽曦昭扯各類劍訣劍勢,扯得昏天黑地。

曦昭依舊是那樣一種風動不驚的笑意浮在臉上,除了這次笑意之中摻了點嚴肅:“那日那個黑衣雜碎應不是存心要傷人,應是另有圖謀。”

“什麼啊,但是他用毒針傷我啊,而且你看我的手,還沒好呢。”舞沂又抬起手來,以表示自己還重傷在身。

“但是你還沒死,不是嗎?”

舞沂低下頭:“但若不是你在,我說不定就真的死了啊,到時候只能等着三哥來替我收屍了。”說到這裏,才想起來自己好像沒有見到三哥翼遙,但他同蘇慕卿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

曦昭搖搖頭:“那人手上功夫沒使全,要不然根本容不得你擋下他那麼多招,還有,他腳下一直站着不動,你覺得要是他再使出腳上的功夫,你還是他的對手?”

舞沂想想,好像是這麼回事,但是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那裏,而且還來攻擊兩人,劍法明明那麼厲害,卻始終留了一手。

“你可看得出他是人是妖還是鬼?”舞沂問曦昭。

曦昭搖搖頭:“沒人氣沒妖氣沒鬼氣,我怎麼知道他是人是妖是鬼。”

曦昭都說不知道,那隻能說明那個黑衣殺手應該真的很厲害,舞沂轉念一想,曦昭說不定比他更厲害,那日雖是受了傷,但是也才幾招就破了他的攻勢,可見曦昭其實是更厲害的,想到這裏,舞沂笑了笑。

笑完,又覺得自己這樣笑,在曦昭面前實在猥瑣。

“你笑什麼?”

“沒什麼。”這下不能再誇曦昭了,要不然自己今後定然在他的面前要抬不起頭來了,他再厲害,終歸自己還是要留着幾項拿手的,關鍵時刻勝了他才行。

可是現在自己好像還沒什麼比他更厲害的。

“曦昭,你那天究竟是怎麼受傷的啊?問了你幾遍你都不跟我說。”

曦昭嘴唇蒼白:“那是我的老毛病。”

“什麼老毛病?”

曦昭摸了摸舞沂的頭:“玩夠了就回北辰宮,我教你那天那套劍法。”

雖然知道曦昭是刻意在逃避,但是他不想說的事情,舞沂也是問不出什麼的,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自己總算是知道他的一點不為人知的秘密了。

那套劍法,舞沂並非真的很想學,但是是曦昭教的,她就學,若不是山洞裏面的那件事情,她不會知道,喜歡一個人可以喜歡到一種什麼樣的程度,若是學了他的劍法,以後自己也會變得厲害一些,也可以更好地保護他。

可惜自己從來都是他在保護,就算是在山洞那次,最終也還是曦昭在保護自己,要保護曦昭,自己可能還不夠格。

“萬一我玩不夠呢?”她問。

“那我就把你抓回來,要不然你的劍法這樣爛,今後出去了,怎好意思說是我的弟子?”

他同方才一樣,走出門口,然後轉身帶過門離開,來去一陣風。

是挺不好意思的。

他走之後,舞沂感覺肚子是真的餓了,剛才以為來的人是蘇慕卿,覺得他真是速度如疾風一般,現在卻覺得等蘇慕卿的過程很是煎熬。

才想着,蘇慕卿就進來了,手中端的是一盤青花芙蓉糕,雪白的糕點,上面點了芙蓉花瓣的圖樣,一股花葉的清香撲鼻而來,旁邊還有一小碗蓮子羹。

“蘇慕卿你真是太厲害了,竟然能做得出這樣好吃的東西!快比得上三哥了!”舞沂從床上下來,伸手便抓了一塊青花芙蓉糕放進嘴裏,入口即化,唯有花香留在口中久久散不去,就連頭腦都瞬間清醒了很多。

蘇慕卿的表情不大自然,嘴角抽動了一下,倒像是不好意思一樣:“你喜歡就好。”

舞沂吃着青花芙蓉糕,感嘆蘇慕卿的廚藝,不去開一間酒樓可惜了,卻發現,蘇慕卿一直在看着自己胡吃海喝的吃相,實在是不雅觀,遂轉過了身去,還用那隻綁了紗布的手擋着點,不讓蘇慕卿一直看自己那不雅觀的吃相,但是老蘇死後,蘇慕卿卻像是中了邪,一直不住地盯着自己看。

舞沂還是忍不住了,吃東西有人一直看着自己,總歸是不自然的,她沒有回過頭:“你要是傷心,就不要總憋着,這樣,老蘇他,也不會高興。”

蘇慕卿頓了一下:“我沒有傷心。”

舞沂轉過頭來,手中還捏着半塊糕點:“我不大會安慰人,以前都是三哥來安慰我,他時常會說一大堆好聽的話給我聽,我沒有他那麼能說會道,但是,如果你難過,我就會陪着你一起難過,直到你不難過為止。”

她想了想,接著說:“要是什麼時候你想說了,說給我聽也行,我阿爹說了,總是憋着容易影響修為。”

其實這後半句話是她自己編的,憋着心事能影響神仙妖精的修為,這點確實還沒有權威的認證。

蘇慕卿卻是睜大了眼睛看着她,不語。

舞沂端起那一小碗蓮子羹,一飲而盡,吃得太快,額頭上冒出了微微的汗來。

門開了,翼遙站在門口,他看起來沒有什麼事情,依舊是活蹦亂跳的樣子。

“舞沂,你醒了……”

蘇慕卿沒有看門口的翼遙,只是淺淺一笑:“那什麼時候我想說了,我就來同你說,只要你想聽的話。”

蘇慕卿似是想給翼遙和舞沂單獨聊聊的機會,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舞沂在他的身後問道:“你方才彈的曲子是什麼名字?”

蘇慕卿沒有回頭:“那是我自己編的一首曲子,叫浮生引。”

浮生引,飲浮生,拾得一段酒味香,疏狂此世盡蒼蒼。

舞沂想起那日第一次見蘇慕卿的時候,他在魔界那家酒館喝酒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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