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純陰之體
厲初篁與鮫人約好,三個月後,在青龍鎮的海邊相見,不論是否尋到夢魂枝。若是尋到,便帶鮫人回青玉壇服藥,若未尋到,便是他們與仙草沒有這個緣分。
此時,兩人仍舊乘着船,在前往方丈山的途中。
一路上,厲依反常地坐在船艙里,眼神幽幽地看着船舷泛起的波紋,一言不發。
“小依是否有話想說?”厲初篁仍舊不慌不忙地在一旁撫琴,顯然剛才經歷的一切完全沒有影響到他愉悅的心情。
“我只是在想,當初的我在你眼中,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回想兩年前,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曾經說過,活着與死去並沒有什麼分別的話。只是短短的兩年時間,她就改變了當初的想法。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是只有活着才能體會到了。
“她與你不同,小依只是年幼,身處的環境不好才會那般想。你什麼都沒有經歷過,自然不會明白,失去一切後生不如死的痛苦。”他的琴音突然變得低沉,像一隻垂死掙扎的猛獸。
青玉壇里,一般會用死囚和十惡不赦的匪徒作為試藥之人,以實驗新煉成的丹藥是否符合預期效果。偶爾,會有罹患絕症之人自願來當葯人,能治癒便最好,治不好,也讓自己的死亡變得更有意義一些。
對於這些人,厲依可以理解,他們抱着孤注一擲的心來到青玉壇求醫,不成功便成仁。但是像鮫人女子這樣,明明還可以活得長長久久,卻寧願成為夢魂枝的宿體,拋棄未來的無限可能。
“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覺得活着是一種幸福。沉浸在虛假的幻想與夢境裏,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何況,對做夢之人而言,這一生剩下的歲月,夢中的一切才是真實。”
“我不明白。”厲依搖搖頭,“現在的生活是我以前從來不敢想像的,到底發生什麼樣的事才會讓我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一切?”那鮫人是怎麼說的,親人朋友愛人,全部都死了,所以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她沒經歷過,想像不了。但是有一個人經歷過——
“初篁你呢?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他的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終存活下來,若至嬰兒之體便罷,若稍年長些許,卻不能立刻將新的身體操縱自如,哪怕微動手指,亦受萬蟻噬身之痛。
在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無水無人,仍然唯有一死。在能走之前只能爬,爬得再慢,手腳再痛,也不可停下,否則……永遠等不到站起行走的那一天。
親人,朋友,愛侶,背叛,加害,殺戮……一片血紅。
他的記憶中,滿是蹣跚,滿是疼痛,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生的希望。
“小依以為,若是我,會如何行事?”他停下撫琴的雙手,微微側過身來,讓厲依可以看到他探究的眼神。
“你的話……”厲依支着下巴,習慣性地眨了眨眼睛。“應該根本不會想什麼夢魂枝,而是會雷厲風行地把那個大哥大卸八塊,把所有涉及到這件事的人全部抓來做葯人。”充分體現物盡其用的原則,不浪費一丁點材料。
“在小依心中,我原來是這般睚眥必報的人啊。”他聞言,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難道不是嗎?”初篁本來就是個小心眼的人,她可沒冤枉他。
“若我像她那般完整無缺,或許也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吧。只是可惜,我與她畢竟不同。她尚且有選擇,可以去忘記那些不幸的過往,下一世洗去所有煩惱重新輪迴。而我不行……”厲初篁口中說著這些話,臉上卻掛着笑容。“一旦我忘記了,便什麼都沒了。”
說的也是,一旦他忘記過去,那這一世或許可以得到短暫的幸福,但是一旦死去,便意味着消散在天地間,不復存在。他要比旁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貴,活着的幸福。
“初篁不會有事的,一定!”
聽了厲依的話,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頭,並沒有接話。
方丈山名為山,實則是海上的一座島嶼。島上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矗立其中,山中曾經有着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國度。然而如今,已經湮滅在時光的流逝中,只餘下一些斷瓦殘垣,還昭示着這裏曾經的輝煌。
“為什麼這種洞天福地也會變成這樣?”一般這種地方都是鍾靈毓秀,奪天地之造化的,與一般塵世大有不同。“真是可惜,若是全盛時期,一定很繁華吧。”
“世間萬物總有消亡的時候,洞天福地也不例外。”只不過,消亡的速度慢一些罷了。“我曾在災劫之前來過此處,這裏的人淳樸善良,熱情好客,確實有如人間仙境一般。”
“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天災嗎?”
“是人禍。”方丈山遍佈天材地寶,更是有許多凡夫俗子夢寐以求的金銀珠寶。“人慾無窮無盡,人性的貪婪終是毀了這裏。”
“我們快取了隱月神石之後離開吧,接下來還要幫鮫人姐姐找夢魂枝呢。”此處的氣氛她不是很喜歡,明明也是難得一見的光景,但這份蕭索卻讓她感到十分不自在。
“隱月神石在方丈山的頂部,散佈在月神祭台邊。”厲初篁抱起厲依,騰身而起。風從耳邊吹過,帶起絲絲涼意。他的袍袖在半空中飛舞,時而擦過她的臉頰,帶着她熟悉的香氣,讓她莫名覺得安心。
兩人轉眼間便穿過了雲層,到達山頂。
“這便是祭台了。”
“初篁,月神……是指望舒嗎?”她對於這個世界的傳說,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
“如今的月神確是指望舒,然而方丈所祭拜之月,卻是盤古。”這個答案讓厲依吃了一驚,青玉壇的古籍中並未提及這一層。
“月亮跟盤古大神有什麼關係嗎?”
“盤古在耗盡神力死去之後,他的左眼化為太陽,為世間帶來光明。右眼化為月亮,給與世間寧靜。”這是他從未講過,也不會有任何書籍所記載的,只存在於神魔久遠記憶中的真實。“因此所謂月神,便是盤古的右眼。”
“原來如此……”整個世界都是盤古創造出來的,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神。
想想塞姆利亞大陸,空之女神給與世間的七至寶,幾乎各個都有這個世界神魔般的力量,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麼偽神吧?她也沒做什麼奇怪的事,為什麼教團的人那麼偏執的認為她是偽神呢?
算了,這種事想也沒用,將來問問聖子好了。她要是知道那就沒問題,她要是不知道……那估計也沒別人知道了。
“這個祭壇感覺真好,看起來很神聖,靈氣都十分純凈。”不像教團地底,充滿了濃濃的血腥氣,地面上都染上了揮不掉的暗紅之色。
厲依放開了厲初篁的手,好奇地走到了祭壇中心。月光下,原本安靜的祭壇隨着她的腳步散發出淡淡的靈光,飄散在空氣中的靈氣像是實質化了般發出了美麗的藍色光芒。還沒等厲依回過神來,這些光點就像是找到了寄託一般,瘋狂地向她身上湧來,她一直以來都無法寸進的修為,在這一刻瞬間暴漲。
明明是月光,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身體暖洋洋的,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這是……?”她感覺這不是壞事,但是又有些不安。
“小依莫怕,此處是月之力最為強盛之處,於你的修行有很大裨益,機緣難得,你不要分心,專心修鍊。”見到此番情景,厲初篁也頗為驚嘆。沒想到來方丈山一趟,竟能發現如此秘密,想來也是不虛此行了。
厲依聽話閉眼,收斂心神,入定冥想。祭壇中慢慢滲出藍色的光點,旋轉着升起,隨着她的一呼一吸而動,聚集到她的周身,再慢慢消失在她的體內。
夜色慢慢淡去,東方顯出魚肚白,隨着日光的漸強,靈氣的波動也漸漸減弱,幾個呼吸之間,便消弭無蹤。而厲依也在這瞬間,睜開了雙眼。
“感覺如何?”厲初篁就坐在祭壇邊,似乎也在打坐。
“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感覺每條經脈里都充滿了靈力。”她開心地站起來,念動咒語,“冰封術!”
水汽的凝結與溫度的驟降迅速而猛烈,眨眼之間,對面一棵三人環抱的大樹上,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隔着好幾丈的距離,還能感覺到微微的涼意。雖然威力不比青玉壇的弟子們,但比她之前放出的小水珠可是大有進步了。
“我,我能正常用仙術了。可是……為什麼?”
“想來,小依與此處是頗有緣分了。”厲初篁勾起一抹淺笑,這種感覺時候他可不會弔厲依的胃口。“小依恐怕恰好是陰時陰刻出生,命中帶水,命相乃是罕見的天水違行。”
“誒……什麼?”五行風水這種東西,她從第一天看起,就知道這輩子估計都無法理解了。
“純陰之體與月之力,乃相生相合,共鳴之下自然大有進益。”他走過來,握住了厲依的手腕,感受她脈搏的變化。“小依可知,為何一直以來靈力都不見增長?”
“初篁你知道的嗎?”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她不理解修仙和五行的原理造成的,難道還有什麼更深層的原因嗎?
“原本我是不打算告訴你,不過如今有了破解之法,倒也無妨。”他露出了平常的笑容,摸了摸厲依的頭。“你的身體因為真知而開啟了精神力,卻是以強行破壞身體原本結構,打亂五行平衡為前提的。因此你的身體與自然相違,而修仙又講究道法自然,返璞歸真,自是難有成就。”
“也就是說,我的身體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一般人的修鍊方式不適合我……的意思嗎?”
“不錯,普通的修鍊之法無法在你的身體內凝聚靈氣,這就是你修為無法寸進的原因。”他點點頭,對於厲依的聰慧,他一向十分滿意。“先前雖知你是水屬性的身體,卻未曾想到你竟是純陰之體。”
“純陰之體跟別人修鍊的功法有什麼不同嗎?”如果換一種功法,就能正常增加修為了嗎?
“並無不同。小依的體內五行已亂,即便是純陰之體,也無法同其他人一般循序漸進地修行,而需藉助外物。”厲初篁指了指地面上的祭壇,繼續說道。“藉助外力增加修為雖無不可,但畢竟不是正途,若想得道必然不可如此。不過小依既無成仙之願,學仙術道法也只是用以傍身,自然無此憂慮。”
“那有什麼外物可以借用?”純陰之體聽起來好像很厲害,需要借用的器物應該也沒那麼容易得到吧?厲依想起戴在手上的指環,歪了歪頭。“初篁可以做嗎?”
“小依需要的是天地間至寒或至陰之物,我煉器之技實為細枝末流,做是做不出來了。”他極目遠眺,看着天邊的雲海。“這人世間最合適你的,當屬彗蝕或是絕雲,一為至陰,一為至寒。只是可惜,它們與焚寂一道,被女媧封印,找尋不易。”
“誒,七柄凶劍之二嗎……”一柄焚寂就害得初篁變成這個樣子,剩餘六柄肯定在鑄造中造成了她無法想像的血雨腥風。他們現在連一把焚寂都找不到,再加兩柄劍,實在有些不切實際了點。“還有別的嗎?”
“退而求其次的話……便是寒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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