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鮫人
這是他們在海上航行的第七日,與往日不同,顯得格外悶熱,就連厲依都失去了看風景的好心情,窩在船艙里看厲初篁撫琴。真不明白,為什麼這種天氣他還能這麼怡然自得,明明穿得那麼厚,她都熱得滿頭是汗了。
“初篁,你不熱嗎?”一曲完畢,厲依終於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修仙之人比一般人要耐寒耐熱,小依若是修為有所精進,自是不會像如今這般難受了。”厲初篁擺明着在說風涼話,明明知道她修鍊很努力就是沒有進步還說這種話來刺激她。“不過,如此悶熱倒確實有些怪異,想必天氣會有異變。”
果然不出他所料,中午時分,船老大便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下午可能會遇到一場暴風雨。不過他已經根據經驗改變了航道,不出大問題的話應該可以避開中心,但依然會擦過風暴邊緣,要他們做好顛簸的準備。
厲初篁不動聲色,當年連天柱都弄斷過,想來只是區區暴風雨,他還不放在心上。厲依卻是有些興奮,覺得出海一次就能遇到暴風雨簡直不要運氣更好!估計嚴陣以待的船老大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一定會氣得把她扔進海里餵魚。
下午,一直悶熱的空氣開始慢慢轉涼,涼爽的微風帶走了一上午的暑氣。天色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天空中的烏雲越積越厚,遮斷了陽光。遠遠望去,還能見到那片烏雲中時不時劃過的紫色閃電。
小船處於烏雲的邊緣地帶,幾乎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兩片顏色完全不同的天空。一半陽光普照,風和日麗,另一半卻烏雲密佈,電閃雷鳴。風漸漸大了起來,浪也不再平穩,小船在風浪中搖搖擺擺。厲依只能抓着桅杆,才能穩住身體。
伴隨着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豆大的雨點毫無徵兆地傾盆而下,將還站在甲板上望天驚嘆的厲依淋了個透徹。她似乎還蠻開心,晃晃悠悠地往船艙里走。看新鮮很重要,但是身體更重要,若是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初篁,外面的雨真大啊,你不去看看嗎?”
“這暴風雨有什麼好看,你還是快將水擦乾,換件衣服,若是得了風寒,可就樂極生悲了。”他拿起毛巾,使勁在她臉上抹了抹,成功將厲依的臉搓成紅蘋果后,十分滿意地放下了手。
厲依換完衣服回來,發現他已架好了琴,一副興緻高昂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
“還說我呢,你這不也是興緻滿滿嗎?”厲依也將自己的琴翻出來,放在他身邊。“我們來合奏吧。”
“哦?小依想奏何曲?”
厲依沒有再接話,只是抿嘴一笑。右手一揚,弦動琴響,渾厚濃重的琴聲和着窗外的風聲與海浪聲,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壯闊之音。
琴音,真不愧是天地萬物之音。兩年時間,她便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異界人了。
厲初篁看着厲依飛揚的笑容,覺得這一趟帶着她出行確實是正確的決定。與他不同,厲依一旦專心於琴,便無暇其他。厲初篁奏琴之時還不忘分出些靈力來穩住船身。他不懼風暴是一回事,謹慎小心是另一回事。
兩人的琴曲漸入佳境,船外的風浪之聲也越來越大,厲依突然皺起了眉頭,手下的節奏突然一亂,“錚”的一聲,七弦斷掉一根。她不管不顧正在冒着血珠的手指,鼓着張包子臉地站起身來看向窗外。
“誰在唱歌?”
“沒想到這種天氣,還有人有這般雅興在海上唱歌……倒也難得。”到底是厲初篁涵養好,完全不生氣。“西南方不遠處有一小島,想必歌者便在那小島之上。小依,有興趣前往一探嗎?”
“當然要去,她得賠我的琴弦!”
厲初篁吩咐船老大將船開向小島,想着可以暫時躲避暴風雨,他倒是挺支持。只是他二人口中所說的歌聲,在這大風大浪中,船老大是一點都沒有聽到。
船駛得近了,幾人才發現,這座島着實有些小,方圓不過兩三畝,光是島上生長着一些從未見過的植物,都已經將整個地面覆蓋,一眼望去,是片鬱郁蒼蒼的茂密樹林。
歌聲隱隱約約地從島的另一側傳來,離得近了,可以感覺到那個女性的歌聲顯得有些憂鬱。厲初篁同船老大打了聲招呼,便牽着厲依走上了小島。
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們的接近,又或者懶得理會,因此當兩人穿過樹林,便看見一個有着綠色長發的女子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旁若無人地唱着兩人都不懂的歌。
“原來是鮫人。”厲初篁雖然不懂那種語言,卻是曾經聽過的。
“鮫人?就是……人魚嗎?”厲依立刻將視線集中到了那女子的下半身,果然,女子纖細的腰肢以下,一條長滿了鱗片的魚尾正隨着海浪輕輕搖擺,顯得妖異而充滿魅力。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生物,她瞬間就把琴弦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厲初篁搖了搖頭,“明珠耀眼,卻是出自苦澀的淚水,終是讓人唏噓。”
鮫人女子一曲唱罷,甩了甩長長的魚尾,緩緩轉過身來。她的額頭有着特殊的魚鱗,泛着淺淺的金,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凝着深深的傷痛,哀婉地望着他們。
“方才是兩位在奏琴嗎?”她的聲音纖細空靈,像是時刻帶着迴音,悠遠而寧靜。“抱歉,我被琴音勾起回憶,打擾了兩位的雅興。”
她說著,動作輕柔地將海風吹散的長發捋到耳後,眼睛望向海的另一端。
“姑娘也有故人喜歡撫琴嗎?”
“恩,他……同你們不一樣,他不喜歡陰雨天,最喜歡在風和日麗之時彈琴,他的琴聲也是充滿陽光的味道的……”鮫人女子似乎是有一肚子話想講,她並不在意厲依他們有沒有在聽,單純只是想傾訴心裏積了多年的感情。
多年以前,她還是部族裏一個普通的鮫人少女,每天無憂無慮地追着海風,跟兄弟姐妹們在海中嬉戲。直到有一天,她在海中救了一個落水的人類青年。
他家住即墨,是鎮子上一個雜貨商的么子。他不像大哥那樣會隨着父親做生意,只是個落魄的琴師,靠在酒樓賣藝為生。那日作為琴師坐上富商的船,卻在海中遇到了風浪,若非鮫人女子相救,便會同其他人一樣葬身魚腹。
琴師感念鮫人女子的救命之恩,其後經常在海邊為她彈琴,而鮫人也會合著他的琴聲唱歌,一來一往,兩人便慢慢有了感情。他們本以為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然而,當琴師的大哥回到即墨,發現了弟弟的秘密情人之後——
他謊稱理解弟弟,也認同他與鮫人之間感情,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鮫人女子的父母兄弟也來一見,商量兩人的婚事。琴師和鮫人均是純善天真之人,自是相信了他的話,卻在鮫人女子帶着家人來到琴師家中時,被早已設下埋伏的大哥盡數抓住。
琴師的大哥覬覦鮫人化淚為珠的能力,將她的親人朋友全部賣給了達官貴人,琴師拼了自己的性命將她救回,放入海中,而自己卻因為大哥喪心病狂的一刀失去了性命。
那一天,她失去了最愛的人,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朋友……而她的仇人也因為鮫人的價值太高,被別的人殺掉,她連復仇的目標也一併失去。
“他們,全部都不會再回來了……”而她卻只能一遍一遍地唱着以前的歌,沉浸在溫暖的回憶里。“好累,真想一睡不起,這樣就能一直做一個美夢,在夢裏自己還和以前一樣無憂無慮追着海風,所有的親人朋友都在身邊,就算不是這樣的夢,只要別那麼悲哀……”
“若這是姑娘的願望,也並非全然無法實現。”
“初篁有辦法嗎?”厲依驚訝地抬起頭,看向身邊的男人。“想要幫助她,應該只有用書中曾經記載過的回魂仙夢之術,只是雖書中記載了這法術的存在,但如今應該已經失傳了。”
“小依想多了,改變過去畢竟不是人力所能企及,回魂仙夢想來也並非真實存在的,只是杜撰罷了。”厲初篁搖頭,否定了厲依的想法。“你可還記得,夢魂枝?”
“生於東海生洲的那種仙草嗎?據說把它的種子種在身體裏,它就會慢慢發芽長大,而它的宿體將漸漸沉睡,永遠只做令人快樂的夢。”厲依確實曾在古籍中見過,“不過……這應該只是個傳說吧?”
“所謂傳說,只是還未被凡人發現罷了。”他說著,對默默聆聽他們對話的鮫人女子一拱手。“這位姑娘,若是真有這種仙草,你是否願意一試?”
“真的……會一直做快樂的夢嗎?”女子的眼中亮起了一絲光芒,不再是了無生氣的模樣。“沒有哀傷,沒有痛苦,永遠快樂……”
“這位姐姐,夢魂枝只是傳說而已,你真的要試嗎?”活在夢裏的感覺,沒有誰比她更明白,夢中的一切越美好,現實給與自己的一切就越絕望。“就算它的傳說都是真的,那也只是夢啊,夢再美好再真實,也全都是虛假的啊。”
“小妹妹,你還小,沒有經歷過這種絕望,是不會明白我的感受的。”鮫人憂傷地搖了搖頭,凄然地一笑。“這位先生,若是不勞煩您的話,能幫我尋那仙草嗎?”
“既是姑娘的願望,那在下自當相助。”
厲依仰頭看着鮫人女子帶着希冀的臉,張了張口,卻沒有再發出反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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