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 1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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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急雨(一)

“殿下。”十六日晚間,劉垂文頭上撐着一把破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積水到廊下來,拍門喚道,“下大雨啦,咱們晚些再走?”

大門打開,段雲琅一言不發地坐着,大風吹過他的衣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沉定的眼。他穿上了象徵親藩身份的紫袍玉帶,披了玄黑大氅,發上一頂金冠上嵌着琉璃寶珠。他掠了劉垂文一眼,淡淡道:“我去找鄧質,你帶殷娘子回十六宅。”

女人的身形漸漸自門后的黑暗裏顯露出來,她倚着門,低頭看着段雲琅,段雲琅卻並不看她。

劉垂文想起上回自己帶殷娘子“回十六宅”、結果遇到了高仲甫的人圍而攻之,整個人都抖了一抖:“殿下,這——您讓我帶她——”

“這回不會再有事了。”段雲琅似有些不耐煩,“高仲甫已經逃了,十六宅那邊的搜查不了了之,我已讓顏粲去將他們都驅散了。我不可能再讓任何人——”話語突兀地止住,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手的主人聲音溫柔:“我這便回去等着你。”

段雲琅側首看着那隻纖白的手,輕輕地、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所有那些傷害過你的——我要他們一個一個,全都償還回來。”

***

在回十六宅的路上,劉垂文將昨夜大宴上的始末向殷染詳細敘述了一遍。

鄧質原本確是太上皇的人,只是下放到潼關日久,自己難免有了些別的心思;陳留王去了,兩人一拍即合,便定下如是的離間計來。奏報請功,都不署陳留王的名字,顯得只有鄧質佔了全功,而後方指揮的又是淮陽王——這副情景落在如高仲甫那樣的有心人眼裏,只會認為是淮陽王和太上皇串通一氣做的好事。

“說來,這一步棋,還是娘子您給幫着埋下的。”隔着車頂,風雨吹打的聲音伴着搖晃不已的小燈,劉垂文抿了抿唇,道,“小皇帝駕崩那一晚,若不是您當機立斷,讓太上皇連下數道詔書穩定局面,後事還不知如何呢。”

兩人對視了一眼,倉促間,劉垂文想到了那一晚上……他在御花園附近發現她時,她整個人彷彿已受到了滅頂的重壓,再也不能恢復過來的樣子。他低下了頭,輕聲道:“我那會子沒在承香殿裏,後來殿下同我說,是您讓太上皇在小皇帝駕崩的時候,同時下了兩道詔書,是不是?”

“兩道詔書?”殷染微微皺眉。

“其一,是裁奪高仲甫麾下龍武三軍的副使。其二,是命淮陽王監國。”劉垂文道,語氣里有些執拗似的,“殿下說這一定是您的主意。”

殷染微微一笑,“我只說立刻安葬七殿下,讓淮陽王監國,再發兵馳援五殿下。”頓了頓,又道,“我那時神魂俱失,哪裏能有那麼深的心計,還管到禁軍去。”

這兩道詔書中的心計,或許只有那下詔的人才能解釋——想到此,殷染的眼神一時深了。

她提起那一晚的落魄時神色如此坦白,倒叫劉垂文有些赧然了:“那總之也是您的功勞了。高仲甫那樣的人精,一看這兩道詔書,便自然以為太上皇和淮陽王要聯合起來對付他了;而今日殿下又讓鄧將軍在宴會上故布疑陣,惹得淮陽王和高仲甫兩相殘殺——唉,只是沒有想到,淮陽王竟會就這樣沒了……”

殷染笑笑,覺得劉垂文這話太過天真。你家殿下既然都下了這樣大的決心,怎可能還會顧及自家兄弟的性命?何況還能以此再拖倒殷畫、連及許家,那就更是一舉數得了。

風雨聲中,她這笑容難免有些隔夜的憔悴。劉垂文默了片刻,才又道:“您不要當殿下是個心狠的人……他若當真心狠,就不該回城來。他原可以屯兵京郊,等着城內一切塵埃落定,自己就奉詔進城——登大位了。可他為了放心不下娘子您,還是搶着進了城——您想想,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恨透了他,眼下他自己才真是危險得很……”

馬車忽而一個顛簸,一陣狂風夾帶着雨點掃入車簾,嘩啦吹熄了燭火。黑暗剎那如潮水般湧來,殷染只聽見劉垂文還在不停地絮叨:“我阿耶說,殿下看着是長大了,可有時候,腦子還是一根筋的。他要來找您,誰也攔不住——您也瞧見他那腿了,是在陝州昏迷了太久,腿便不聽使喚;太醫都說多歇歇或許能好,可他哪裏肯歇啊?其實他不愛拄木杖,他不願給人看出來他有毛病……”

殷染抬手拉住了車簾擋着雨水,黑暗中劉垂文的聲音顯得親切而和氣,像是一個久違的家人——她從未想過她還能有家人。劉垂文說了半天,話鋒一轉,“您且等着,殿下會辦好的,這世上,奴婢還未見過有他拿不下的事情……”他撓了撓頭,“也許只有您,讓他花了最多的心思吧。”

殷染莞爾一笑,也不答話。

他要贏了。

那麼,她呢?

她的性命,她的前程,她的家人呢?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個心狠的人了。她只怕他天真。

這時馬車停了,劉垂文下車去撐了傘,扶着殷染出來,十六宅果然已安靜下來,她隔着雨幕朝隔壁的淮陽王宅看了一眼,只見內里全然黑洞洞的,像是人都搬空了一般。看來高仲甫的人確已被顏粲趕走,而淮陽王一死,他的家便隨即破了。

殷染甫入庭院,便聽見鸚鵡的嘎嘎叫聲,心頭不禁輕快起來。夜色漆黑,雨水沿着傘骨嘩啦啦流下,她走了幾步,忽而停住。

廊下立了一個婦人,這時,正急急往前走入了雨中,哀哀地看着她。

“阿染!”昭信君許氏的哭聲在雨夜中聽來分外凄愴,“阿染,求你,救救你阿姊吧!”

***

咔嗒,是官靴踩在青石地面上的響聲。殷染盯了昭信君半晌,轉過頭,看見父親殷止敬站在門口,沉默而哀傷地望着這一切。

六年了。

從她入宮到而今,六年,她不曾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一面。

她往前走到堂屋檐下,喉嚨艱難地動了動,一道閃電劈落,倏忽間照亮父親滿頭霜雪般的銀髮,和眼角唇畔的蒼老細紋。六年了,她沒有想到,父親也是會老的。

她的父親,敬宗末年的狀元郎,他曾大宴曲江,他曾題名雁塔,他曾白馬輕裘悠遊於平康里,最後卻只能在翰林院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了此殘生。她凝望他許久,許久,直到風雨拍擊的寒冷逼得她雙眼泛起酸澀,她都不敢再靠近一步,更不敢像小時候那般伸手抱他。

六年了……她早就忘記該如何面對自己的父親了。

最終,殷止敬側了側身,低下頭,恭敬地請她進屋。庭中呆立的昭信君這時也趕緊過來,卻被劉垂文拿傘柄擋住:“夫人,您這淋了雨一身寒氣,可不要帶進堂上來。奴看,您要不先去耳房換身衣裳?”

昭信君哪裏碰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時又是氣惱又是尷尬,渾身都在發抖。殷止敬朝她看了過來,目中滿是輕蔑之意,倒讓她強撐着把這口氣咽下了,轉身跟隨劉垂文指的人去更衣。

“父親少坐。”殷染讓劉垂文屏退了左右,將殷止敬請入堂屋,自己去了內室。堂上膏燭燃起,鸚鵡撲騰跳躍的影子被映照在牆上,殷止敬便被吸引了去,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他的女兒披了一襲清爽的袍帔出來,他方回過了神。

“初時我還不信,”他喃喃,“原來你與五殿下,你們當真……”

殷染將一盅熱茶送入父親手中,淡淡道:“父親也是為阿姊來求助的么?”

殷止敬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縮着肩,姿勢像個認命的老人,“你阿姊,她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宮裏頭的事情,哪裏還講什麼天、什麼理?”殷染寡淡地笑了笑,輕輕吹着自己茶碗中的浮沫,“阿姊想做皇后,可淮陽王卻做不成皇帝,阿姊便將他殺了,也是情理中事。”

“——不,這不合情理!”昭信君一腳正邁進了門檻,抬着頭急切地道,“阿染你想想,淮陽王是畫兒的一切了,畫兒殺了他,自己還能有什麼前途?阿染,現在連高公公都找不見了——”

“哐”地一聲,不輕不重,是殷止敬面無表情地將茶盅放回了案几上。昭信君卻顯見得從來不把自己丈夫放在眼裏,就算在“外人”面前,也還是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阿染,這天下已是陳留王的天下了,你去同他說上一說,他肯定聽你的——當初你被關在少陽院,畫兒告訴我,陳留王是領着整個羽林軍去救你啊——”

“夠了!”殷止敬的呵斥聲不高,但沉穩有力。殷染身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倦似地一手托着腮,眼神沉默地望着站在堂中的昭信君。

昭信君終於停了口,而後,才慢慢反應過來自己是何其口不擇言,面上陣青陣白,雙手不停地絞着衣帶。

她的鬢邊別了一朵白花,披着的乾燥衣裳裏頭滾着白邊——她在戴喪,她的父親許國公,前幾天裏病歿了。

就像這天要由夏入秋,朝廷上的人,也該換了。

“阿染。”她艱難地、小心地道,“你想聽道理,是不是?我知道你,你從小就是個講道理的人。阿染,嫡母問你一句,陳留王御極之後,會如何待我們家,會如何待你?”

殷染沒有回答。

“你若能做上皇后,也就罷了;至少你能保住你父親。”昭信君低聲道,“畫兒是淮陽王的人,淮陽王一黨是必死無疑了;高仲甫逃了,神策軍、內侍省又要血洗一過;國公仙去了,賢妃娘子被困在承香殿,許家的大樹也要倒了;——你覺得陳留王寵你,寵到即使殺了你的全家也一定會保全你,是不是?”

一聲驚雷伴着閃電劈下,大堂上的燭火猛地一盪,錦布的簾帷窸窣擦過地面和空氣的聲音與雨水砸落的聲音一同敲擊着人的頭皮,像有無數蟲蛇在青磚地上翻滾嚙咬着彼此。

“母親。”殷染終於說話了,這稱呼一出,堂上的人臉色都變了三變,“我問你一句話,你答我,我便去救阿姊。”

昭信君抬起頭,道:“你問。”

殷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聲音沙啞,伴着外頭的雷雨,重重地砸下:“我的生身母親,是為何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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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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