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 1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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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夢如夢

晨光初露時分,殷染從沉沉睡夢中醒來,便對上一雙沉靜的眼。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像是被嚇傻了,立刻她卻又笑了。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他卻當先抓住了她,將她柔軟溫暖的手心在自己的下頜邊磨蹭着,溫聲道:“你睡得好沉。”她長眉微挑,他的話音更加低沉:“我做了什麼,你都不曉得,還跟我哼哼。”

“我哼哼什麼了?”隔了一夜,她的聲音沙啞得令自己有些意外。

他傾身過來,鼻尖蹭着她的頸,直將那絲綢的裏衣都蹭得滑下了肩膀,露出那久遠的傷疤來。他又輕輕舔吮那傷痕,激得她呻-吟出了聲,身子直覺地動了一下,旋即被他扣住了。

“不要動。”他伏在她身上,眼神危險地上掠,濕潤而誘人的舌尖不依不饒地撫過她的鎖骨,她低嘶一聲:“你——不要……”話到末尾,全成了顫音,她仰起頭,看見輕薄的紗幕無力地飄起又落下,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還是仍舊在夢中?

他的吻那麼輕緩,又那麼虛無,像一片又一片轉瞬融化的雪花。她感到今晨的他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他似乎有些……緊張。

“……就是這樣的哼哼。”他忽然上前來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復抬起身子,低頭看着她,無賴地笑了,“一個晚上都說不要,口是心非的女人。”

殷染的身軀被他圈在雙臂之間,他的眼神灼燙如暗火,她不能自持地轉過臉去,一邊道:“定是你趁人之危……我睡得可實,我不可能……”

他笑起來,眼睛裏亮晶晶的,旋轉出孤艷的光芒。他終於放過了她,自己徑下床去坐上了輪椅,她半撐起身子,才發現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容色蒼白,一雙眼睛卻冷得發亮,像是在做一件嚮往已久、卻艱難之極的事。

她怔怔道:“幾時了?”

“丑時半。”他推着輪椅行到梁帷之下,復回頭,輕輕一笑,“你還可休息一會兒。”

***

殷染自然是休息不成的。

她並沒有被那眩惑的男人徹底迷了心智,她還清楚記得自己昨晚是來宮裏赴宴的,結果劉垂文一駕馬車將她帶到了百草庭來——與他重聚……重聚固然是好事,可他遍身是血,雙腿殘廢,字裏行間全是託詞,又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她洗漱過後,還未用完早膳,便聽見外頭劉嗣貞有條不紊的聲音:“老奴並未瞧見二殿下是為何而死,但聽聞高仲甫已將二王妃下了大獄,眼下還在十六宅抓人,老奴估摸着他也是借題發揮,要將殿下您也搜出來,卻沒料到殿下此刻竟會在宮裏……”

段雲琅坐在堂上,眼帘微垂,樊太醫在一旁給他看治腿傷。劉嗣貞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得繼續說了下去:“遵您的吩咐,蔣彪帶兵控制了左神策,大明宮上下風傳高仲甫已死,右神策那邊惶惶不安,鄧質已過去了,但您知道,鄧質明面兒上還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如何了?”段雲琅忽而開了口,話音悠悠蕩蕩,像一片沒有着落的雲。

劉嗣貞頓了頓,“太上皇早回去了。高仲甫想找他時,已找不見他。老奴覺着,太上皇這回的動作有些玄……他像是有意離開,給我們騰出地方的。”

段雲琅突兀地笑了一聲,“什麼騰地方?西內苑兵變,敗就敗在他沒有及時離開,以至被高仲甫挾持;我猜他在承香殿受軟禁大半年,每日每夜都在尋思這些,哪裏還有再犯的道理?”

劉嗣貞不說話了。

段雲琅瞥他一眼,自己也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他一定在想,五殿下和太上皇之間的隔閡,真是令人無可奈何吧!可是段雲琅自己也沒有法子。他靜了片刻,才又道:“二兄怎麼會突然……?”

劉嗣貞搖搖頭,“奴婢並未親眼瞧見。但聽內中人語氣,是二王妃所害。二殿下有一個側妃以死相殉,許多人聽見她罵二王妃逼迫二殿下……”

簾帷窸窣輕動,殷染挑起了一角,沉靜地望過來。段雲琅此刻的心實際已十分地淆亂了,眼前時而是麻木不仁的父皇,時而是死於非命的二兄,可是……可是她來得這麼及時。

他不動聲色地舒出一口氣,身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

二兄死了,天邊烏雲壓頂,可是她還在這裏。

她走過來,卻先是向樊太醫恭敬地行了一禮:“敢問太醫,殿下的腿如何了?”

樊太醫為難地看了一眼段雲琅,又看了一眼殷染,才捋着鬍鬚緩緩道:“殿下想站起來,不是沒有可能……但決不可太過心急,這段日子,就不要勉強自己……”

段雲琅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拉住殷染的手,溫聲道:“你擔心我?”

殷染微微一僵,俄而紅暈爬上了她的耳根,“不,我怕你……”

“你怕我勉強自己。”段雲琅點點頭,殷染的臉色更奇異了,“我若要勉強自己,樊太醫,你攔不住。”

樊太醫初時還未聽明白,此時重重咳嗽一聲,直白地道:“殿下,老夫望您……敬戒房事!”

房中詭異地寂靜了一刻。

殷染幾乎要甩脫段雲琅的手往內室躲去,卻被段雲琅五指抓牢了,一點一點拖向自己,最後,他竟當著樊太醫和劉嗣貞的面將她抱上了自己的腿,又邪氣地一笑,附着她耳朵低聲道:“你以為我的腿廢了,就不行了?”

他意猶未盡地止住了話頭。這聲音雖小,她卻只覺另兩人已全聽見了,簡直不敢去看他們的表情。樊太醫老臉通紅早已退至一側,劉嗣貞的表情卻有些晦暗。

無論如何,愛一個女人愛到這樣的地步,總不是好事。

老宦官的心中有些擔憂,像烏雲壓在心上,輕飄飄又沉甸甸,一時煎熬得厲害。殷染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神色亦肅靜下來,道:“殿下,我方才聽見了……殷畫她,不可能殺淮陽王。她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牽繫在淮陽王身上,怎麼可能還下手害他?”

她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像是一下子被拋進了冰冷的深水裏。就在這時劉嗣貞嘆了口氣,“娘子說的是。老奴也覺蹊蹺,但許是誤殺也說不定……”

段雲琅抬起手,冷不防地止住了這個話題,目光冷銳地直刺過來:“那麼,高仲甫的手上,只有高方進帶出來的一千人了,是不是?”

***

“你帶的人呢?”高仲甫一把抓起高方進的衣領,厲聲喝問。

“在、就在外頭啊,阿耶!”高方進被嚇得夠嗆,一疊聲兒地道,“這殿中不是淮陽王的人,阿耶!是羽林衛啊!您分明換過了羽林副使,可是太上皇又把羽林衛給陳留王了——”

高仲甫靜了一靜,勉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再抬眼望去,煌煌大殿之上,歌宴酒席早已撤去,只剩下單調刺耳的廝殺聲——

他竟然直到此時才想起——淮陽王是沒有兵的!

他方才看見的……他方才看見的,莫非都是羽林衛?

羽林衛……陳留王……

高仲甫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好一個小五!

這一招,可是把所有人都給算進去了啊……以天下蒼生為賭注,以帝王將相為棋子,以九重宮闕為棋枰——好一個小五啊!

“噹啷”一聲,他身邊一張酒案被掀翻,一把長劍明晃晃刺了過來!高仲甫的身子被高方進往後一拉,險險避過這一刺,俄而高方進叫喊起來:“攔住他們!右神策聽令,羽林已反,就地肅清!”他拉着高仲甫往後頭跑去,高仲甫跟着跌跌撞撞邁了幾步便甩開他,冷聲道:“我自己走!”

高方進抹一把額頭上的虛汗,道:“咱們去右神策營吧,阿耶!那邊咱還有人——”

“去什麼去!”高仲甫一邊急急往外奔走,一邊沉聲呵斥,“他們既曉得佔了左神策,怎麼還會給我們留下右神策?”

高方進一呆,那表情好像立刻就可以哭出聲來:“那我們去哪兒啊,阿耶?!”

兩人急匆匆從後門出來,行過玉墀旁的小道,高仲甫突然往階下的陰影一閃身,厲斥:“屏息!”

一列兵士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從玉墀外巡行而過,鐵靴與劍鞘兩相敲擊,其聲錚然。高仲甫拉着高方進整個縮進了高牆下的暗影之中,默默地等待着他們走了過去。

他抬起頭,看見今晚十五的月亮,漸漸沉下了東山。黎明前的時分,天地黯滅無聲,遠處的雲一層一層沉默地壓了過來,穿林過葉的風輕蔑地扑打在他的臉頰,好像隨時都能暴露了他。大明宮是他待了四十餘年的地方,他熟悉這裏的每一道小橋流水,每一處亭台樓閣,也熟悉這裏的每一縷秋夜的風。無論他是否承認,他心中也終究明白,自己會死在這裏,自己也只能,死在這裏。

“阿耶?”高方進在一旁顫抖着聲音道,“他們,走啦。我們,去哪?”

“咚”地一聲,高仲甫彷彿能聽見那一顆懸在自己心中四十年的大石頭落了地,砸出滿地不可收拾的傷痕。他默了默,再出口時,話音十分平靜:“我們出城。”

***

武成元年八月十五,紫宸殿大宴,兵亂,淮陽王妃殷氏弒王於殿上。妃下詔獄,群臣、諸親、客使,皆狼奔豕突,不知所為,神策中尉高仲甫等人連夜遁逃。

八月十六日卯時,一道太上皇御筆詔書從承香殿遞出,詔由陳留王段雲琅領左右神策,權勾當軍國事,徹查淮陽王之死及高仲甫逆案。

承香殿外,一個嬌小的身影裹在黑色寬袍之下,匆匆搶上台階來。

正在殿前翹首張望的許賢妃立刻迎上前去,“玲瓏!”她一把抓住這舊宮婢的手,頓了頓,才道,“外邊如何了?”

“娘子,外邊……”玲瓏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陳留王——陳留王怎麼帶了那麼多兵啊!那些都是中原藩鎮上的兵,他怎麼敢往長安城裏帶?!”

許賢妃聽了,沒有接話,只是蒼白的唇上被咬出了一道微細的血痕。

玲瓏又咽了口唾沫道:“娘子,婢子可算見着您了……這些日子,婢子都在老宅里伺候,可是……是老夫人遣婢子來找您的……老夫人讓我告訴您,國公……老府君,他老人家……”

“父親?”許賢妃驀地反手抓住了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玲瓏艱難地點了點頭,“您知道,府君的身子拖了幾年……前日已……仙去了。”

像是頭頂上突然劈裂一道驚雷,然後許賢妃發現那是真的雷鳴,俄而那重疊如樓宇的雲層嘩啦被撕裂,透出一絲拂曉的慘白的光——雨水幾乎是在一瞬之間落到了她的臉上。

無情的黎明的秋雨,如針砭刺骨。她突然一把甩脫了玲瓏,轉身就奔入殿中去。

***

承香殿內的熏香,數十年如一日地濃釅逼人。太上皇正盤坐在寢殿中安然養息,彷彿全不知道外頭剎那間風雨傾盆。許賢妃進來卻拂袖掀翻了他面前的鎏金鳳紋瑞獸香爐,香灰漫漫然飛撒出來,伴着那一縷抓不住的殘香在殿中飄蕩。她看定了他的眼睛,冷冷地道:“你若早已決定要讓五郎即位,又何必當初害了二郎?”

段臻掀眼看了她一眼,自己撐着身子坐起來,白襪踩過一地灰塵,去架上取下了他的茶具。看見那茶具,許賢妃忍不住自己尖利的嘲諷聲:“你真是個亂七八糟的人——你到底有沒有一刻想明白過自己想要什麼?”

段臻擺好茶具,又選了很久的茶葉,才回來案前端正地坐下,開始燒水。

他凝視着精緻的小銀壺下那溫柔舔舐着壺底的暗金色的火焰,輕輕地開了口:“你以為我能料到,殷畫會殺了我的兒子?”

許賢妃怔了一怔,旋即道:“可你當初讓他監國,就是給了他不該有的希望!”

“不該有的希望?”段臻抬起頭來,眸光平靜如水,“在我讓他監國之前,他和五郎一樣,看不出分毫帝王資質。但這江山總要有人繼承,大郎不行,二郎監國是理所當然。”

許賢妃沉默下來,待那水燒開了,段臻提起銀壺,她便坐在他的對面,幫他料理茶葉。他先將茶杯洗了一過,漫不經心地道:“想喝點茶還是煎茶?”

“我父親死了。”她卻道。

他的手一抖,點滴滾燙的水珠掉進了茶葉中。然後他穩穩地放下了壺,道:“許國公一生鞠躬盡瘁,該議個謚號,建個祠。”

“我父親死了。”她重複一遍,盯着他道,“我阿兄早被高仲甫殺了,而如今二郎死了,罪名歸在畫兒頭上,我阿姊那邊也要完了;甚至,甚至連高仲甫都逃了——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上皇?所有人死絕了,這天下便是你段家的了?”

段臻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在說什麼?難道你父親病終也是我害的?難道殷畫害死了二郎連累了自家是我的授意?你把我想成了什麼?”

許賢妃看着這個溫文爾雅的中年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阿臻。”

段臻嘆了口氣,放下茶杯,“你若要怪我,怪我也可。”無論是不是他做的,所有的怨氣都會歸結到他身上,他已經習慣了,因為他是天子。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轉身而去。舊日的常服罩在他身上有些太過寬大了,翩翩然兜出來一陣寥落的風。方才似乎已停歇的風雨聲此刻又侵擾進來,沙沙地拂過他的腳步,她忍不住叫出了聲:“阿臻!”

他停下了。

她低聲問:“你會對付我么,阿臻?”

他卻道:“你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嗎?”

她不說話了。

他邁步離開,狂風便灌了進來,剎那就將那殘剩的靡曼香氣吹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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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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