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第 1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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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亂我心曲(二)

顏粲那好像永遠不會改變的面色,在他摸到滿手鮮血時,剎時慘白了一片。

段雲琅朝他笑笑,一手按在左腹傷口,抬足便踏進府衙里去。錢守靜眼睜睜看着他們大剌剌地進了自己的地盤,忍不住道:“殿下這是何意?”

段雲琅沒有看他:“我住這裏,不好么?”

錢守靜譏諷道:“殿下何必,寒舍裝不下殿下這一尊大佛。”

段雲琅眼神一暗,一旁顏粲低聲道:“此人甚不通,殿下多多擔待。”段雲琅頓了頓,終是面對着錢守靜,冷靜地道:“本王求宿貴處,是示君以誠。本王既來了陝州,便只有與使君同舟共濟,協力面對同一個敵人。使君若不甘願,本王又怎會找不到其他落腳的地方?”

錢守靜這才懂了:陳留王要和他同住,這是互相監視,也是互相囚禁,是誠意,也是死局。他臉色很難看,末了,長嘆一口氣道:“也罷,那便如此辦吧!去,給殿下安排一間上房。”

***

錢守靜安排的上房很乾凈,可段雲琅一進去,就給房裏帶來了一股子血腥味。

顏粲關緊了門,段雲琅在床邊坐下,隨行的兩個軍醫立刻去解他的甲衣。段雲琅卻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歪倒在床欄前任人動作,蒼白的臉上,一雙清冽的桃花眼竟還隱隱然泛起笑意,滿心焦急的顏粲對上那雙眼便是一怔。

沉重的甲衣好不容易剝了一半,軍醫一看就是跺腳嘆氣:“傷口不深,是被短刀划的吧?老長一道口子!”

顏粲隨之望去,段雲琅半身仍披着紅衣,露出的精壯身軀自肋下至腰側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會扯動一下那已翻卷開來的血肉。偏生段雲琅卻還在輕輕地笑:“皮肉傷罷了,我受過更重的。”

“皮肉傷也不可大意!”軍醫擺出一副兇狠的模樣,“殿下的腿傷也沒好完全,這個樣子如何上得了戰場!”

段雲琅眉梢微挑,那神情顏粲很熟悉,意思就是“這老頭說了什麼我都沒聽見”。顏粲走上前一步,又站住,低聲道:“殿下如不愛惜自己,誰還會來愛惜殿下?”

段雲琅靜了靜,復笑開,“我又哪裏曉得,這還沒跟龍靖博開戰呢,就會被自己人劃一刀子?”

顏粲沒再說話。

待軍醫處理好了段雲琅的刀傷,千叮嚀萬囑咐地離開了,段雲琅百無聊賴地縮進了被子裏打了個哈欠,顏粲去將窗子都關上,才走回來,面無表情地道:“朝廷那邊的信已斷了五日了。”

段雲琅懶懶問:“上一封是什麼?”

“羽林副使換人。”

“區區一個羽林軍,不要也罷了。”段雲琅短暫地笑了一下,“好兵都在京外。”

“還有……”顏粲頓了頓,“聖人病了。”

這一回段雲琅聽罷,卻許久不曾作聲,只睜着眼,看着那無風而不動的床帳頂。顏粲看他臉色雖蒼白了些,卻到底神志清醒,方才那刀傷他也看了,雖然駭人卻也不算嚴重,心中想着給殿下留些休息工夫,便欠着身子告退了。

段雲琅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又彷彿沒有聽見。

他伸手從裏衣的帶子裏扯出來一張紙。那是隨着上一封密報一同送到的,字跡秀拔,風骨清嚴,他連魏碑和柳體的差別都分不清楚,可他知道這是她。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①

她說她思念他,她的心為他而紛亂如麻。

那柔軟雪白的字紙早已被鮮血浸透,墨跡於一片血紅之中掙扎出深紫的光芒。那字跡漸漸在視域中模糊散亂,又拼接回來,彷彿化作了記憶里那一片軟紅的衣角。段雲琅朝她伸出手去,可她卻走了,衣袂翩飛,不曾停留。

他曾經讓她從指縫間逃走,可以後他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他知道。

***

“殿下?”顏粲來敲門請他用晚膳,旁邊兩個軍醫提着藥箱,巴巴地望着他。

敲了半天沒得回應,顏粲有些尷尬,“會不會是睡死了?”他低頭擺弄一會兒門鎖,卻愕然發現門根本沒有閂上,一推就開。

房中的陳設分毫未動,殿下大約從未下過床,可那血腥氣味卻瀰漫了整個房間。

軍醫道聲“不好”,當即搶去寢閣里,繞過屏風,就見陳留王雙目緊閉,唇泛青紫,而蓋在他身上的錦被已被鮮血染成深青色!

顏粲一把掀開那錦被,撩開那被鮮血浸透的裏衣衣衽,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在殿下的右側肋下……竟還有一道直刺的劍傷!

***

“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②

寫下這一行小字,將字紙輕輕捲起,與朝政密報放在一處。殷染正要叫劉垂文,後者卻自己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他的義父。

殷染一怔,連忙起身迎接,“阿公怎的來了?天已不早了。”

劉嗣貞眼風一瞟,便見到那封收拾待傳的密報,蒼老的眼皮微微拉下,嘆口氣道:“信報已遞不進去了。”

“……什麼意思?”殷染強笑道。

劉嗣貞沉沉地道:“叛軍已到陝州城外,二十萬兵馬紮營定陽坡,將陝州圍得水泄不通。上一封從城裏出來的密報是說殿下腿傷了,是吧?昨日有人從陝州帶信過來,說殿下住進了觀察使的府衙,還要我們多留意錢守靜。”

殷染頓了片刻,“人呢?”

劉嗣貞看她一眼,轉過頭去,“今天早晨死了。他從陝州出來,破了龍靖博的圍,身上掉了三層皮。怎麼能不死?”

“陝州還有多少糧草?”

“半個月。不過加上殿下的三千人……”

“錢守靜出什麼問題了?”

劉嗣貞沒有立即答話。殷染便凝視着他,並不急躁,好像篤定他遲早會說出來。

“……錢守靜想投降,在府衙堂上設了埋伏,被殿下識破。”殷染剛想舒一口氣,劉嗣貞卻接了一句:“殿下被錢守靜的人紮成重傷,囑咐我們不可說出去。”

殷染的眼神靜住了。

那就像是本來燃着兩團躍動的火焰,在這一刻,卻全被凝固在冰里。冰如何能凝得住火呢?於是那冰化了,一片濕漉漉的,那火的生命便在這沉默的聲息里延續着。

你不知道那火何時會重新燒起來,所以你不敢輕舉妄動。

“怎樣的,”不知過了多久,殷染動了動唇,“怎樣的重傷?”

劉嗣貞有些不忍看她那眼神,轉過臉去,對着堆滿了書的書架,“不知道,那人沒有說。”

“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了,便是樊太醫給他續命,他也說不出別的了。”

殷染默了片刻,“這不是殿下,對不對?殿下不會讓人這樣遞話。”

劉嗣貞輕聲道:“是顏粲。”

“——殿下連自己說句話都不能了嗎?!”殷染突然抬高了聲音,那卻不是無能為力的語氣,而是絕不相信,那火焰重又燒了起來,殷染盯住了老宦官,好像要為了那一個答案將他整個盯穿。

被這樣一質問,劉嗣貞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那背脊忽然佝僂了下去。他垂着眉,聲音沉入了夜色:“眼下……眼下什麼都不知道,殷娘子。我們不能慌……錢守靜本有意降敵,殿下若當真受了這樣重的傷,他還不翻天了去?這事也絕不能讓高仲甫他們知道,河南中原一線,都是靠着殿下的一句話在撐持……”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靠着他。

可是他呢,他在那遙遠而寒冷的地方,四面受敵,舉目無親,他可有人依靠?

殷染閉了閉眼,那火焰漫滅掉,幽幽的燭火撲朔在女人清麗的臉龐,將那蝶翅般的睫毛的每一次輕微顫動都映照得清晰動人。有那麼一瞬,劉嗣貞以為她會流淚。

可是她沒有。

她低着頭,一手扶住了桌角,指甲陷進了木頭縫裏,她並不知覺。許久,她開了口。

“什麼法子最快,阿公?”她說,“我們上回,商議過的。”

劉嗣貞看着她,長久地沉默,只有那一聲比一聲粗濁的呼吸出賣了他。

他已經老了,縱然權謀仍在,卻畢竟沒有膽量去想,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你說,只要小皇帝死了,太上皇主政,殿下就能回來了,對不對?”

殷染平靜地說道,眼神里的那兩叢火,彷彿被拋入了無底的黑暗之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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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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