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第 160 章

160.第 160 章

第160章——亂我心曲(一)

說是“先鋒部隊已到城外”,但其實密報送到長安之時,叛軍已然將陝州城包圍得水泄不通。

春已過半,森冷的天空卻沒有任何柔軟的跡象,河北的土地經了一冬無雪,已是寸寸乾裂,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陝州也並未好到哪裏去,大風裏裹着堅硬的砂石從城外密密麻麻的營帳上方拂進城裏來,幾乎能將空氣都刮擦出血痕。

陝虢觀察使錢守靜坐在議事堂上,兩腿抖如篩糠,手連茶杯都端不穩。好在陳留王在外頭養傷,此刻他要應付的,只有陳留王的這個幕僚顏粲。

這顏公子品位既低,年紀也輕,要勸服他,應該……不是難事吧?

“方今之計,只有先……先詐降。”錢守靜咽了口唾沫,艱難地措辭,“您也看到了,外頭連只麻雀都飛不出去,城裏的糧草只夠半個月,更何況您還帶了三千人馬,都要吃喝的……陝州養不起啊,顏公子……”

“有半個月,就守半個月。”顏粲的表情卻很平淡,“莫說朝廷了,東南邊就是忠武,只要殿下一聲令下,蔣彪就會帶兵勤王,你怕什麼?”

“如此當然是好事,”錢守靜想,我又不是傻子!他的臉色分外地難看了,“可從龍靖博起兵到如今,蔣彪就從沒動過!”

顏粲眼帘微抬,不着痕迹地掃了他一眼,竟看得錢守靜心頭一咯噔。他不由自主望向自己身邊的裨將們,後者的眼神里已全是待命的殺氣。

錢守靜強吸一口氣,站起來道:“龍靖博大軍就在城外,給朝廷求援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就算我們撐過了半個月,半個月後還不是只有一個死字?!說不得,顏公子,卑職今日只好親自去向五殿下問個究竟了!”說罷,他一揮手,便有兵卒出來扣住了顏粲的肩膀!

顏粲轉頭,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皺了皺眉。那神情竟不是驚訝,而是失望,他嘆了口氣,道:“使君同顏某一樣,是科考的出身,怎麼卻連個主敬存誠、忠君死國的道理都不懂呢?”

錢守靜梗着脖子滿臉通紅道:“我怎麼不敬不忠了?這世道,誰也得先求個活命,我有錯嗎?!”

“使君!”忽然有兵卒從外頭奔來,“五殿下來了,說要同您議事!”

錢守靜愣了一下,“他不是病……”立刻改口道:“議事便議事,慌慌張張地像什麼樣子!”

“使君!”那兵卒哭喪着臉道,“五殿下帶了兵啊!外頭,外頭已經打起來了!”

錢守靜一聽,哪裏還有主張,當即搶奔到府衙外頭去,卻見一條通衢上足有五六百人混戰一處,血肉飛濺,喊殺聲震天價響!而那五殿下正策馬在人頭間縱躍,一手執劍揮舞,紅衣銀甲,挺拔的身軀不見一絲病態,往常總有些秀麗陰氣的眉眼裏此刻攢着冷亮的鋒芒朝門口掃來——

“你找我便找我,為何要埋伏人馬在此?”段雲琅冷冷地道,“本王若不是帶了三百親衛,豈不要被你的人剁成肉泥?”

錢守靜扶着紅漆柱子,身子發了軟,幾乎不敢上前答話。他是在門口埋伏了幾百人不假,可這混世魔王,帶的卻是騎兵!三百人,便有一千二的馬蹄子,一齊到他的府衙前來幾乎能踏碎了陝州城,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卻不知,陳留王就算赴他親兄弟的宴席,也會自帶上三百兵馬的。

“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有一個裨將站了出來,怒目道,“聖人和上皇讓殿下來監軍,殿下卻將兵鋒對上自己人,這是存心要將陝州城拱手讓敵!”

“拱手讓敵?”陳留王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冷酷的笑意卻帶出無邊風月來,“府上今日所議,不正是如何體面地將陝州城拱手讓敵?難不成還想‘詐降’?”轉頭對後方一揮手,聲音沉了下來:“停下!”

三百騎兵衛當即停了手,那“哐啷”一下收攏兵戈的響聲,幾乎要震破錢守靜的耳膜!

陳留王勒着馬韁原地踱了幾步,目光凝視着錢守靜,一字一頓地道:“要守,還是要降?”

“自然是……自然是守。”錢守靜動了動唇,只覺喉嚨發渴,他戰戰兢兢地扶着柱子直起身來,臉色灰冷,“左不過一個死……五殿下,卑職不懂你們朝廷上在鬧些什麼么蛾子,卑職只希望你們姑且念一念陝虢地方的百姓……”

段雲琅眼中的光芒漸漸地落定,神色也凝住,半晌才道:“本王省得,多謝使君提點。”俄而又一笑,“不過這段時日,可要叨擾使君了。”

說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給了府衙的馬夫。錢守靜見他如此,終於稍稍放了心,正欲迎上前去問禮,卻有人比他搶了先。

顏粲已奔到段雲琅身前,神色緊繃起來:“您怎麼親自來了?”

“我不來鎮不住。”段雲琅的聲音很低。顏粲心知勸不住他,見他走路仍有些踉蹌,連忙不動聲色地扶住,正想問去何處好,段雲琅的身子卻猛地一晃——

而後,顏粲便感覺到,自己扶在殿下身側的那一隻手掌,沾滿了鮮血。

黏膩,滾燙,彷彿隨着他的手掌紋路所流下的不止是血,還有那不可一世的生命。

***

殷染突然睜開了眼睛。

清思殿中的燈火太亮,她一連眨了好幾次眼,才終於從那恍惚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可是究竟夢見了什麼,她卻記不清楚。

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前線那一份密報……

段五離開之前,樊太醫分明說了,他的腿已大好。難道連樊太醫也同他一起來騙自己嗎?

“你醒了。”一個稚嫩可愛的聲音響起。

殷染搖了搖頭,希望將那疼痛的感覺從腦海里驅除出去,不料卻心悸更甚。她咬住下唇,直至舌尖品到了一絲血腥味,才驀地回過神來——

“你做噩夢了。”還是那個聲音,清脆得像在嚼蘿蔔,聲音的主人躺在床上,厚厚的織金衾被蓋住他全身,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頭頂的發旋翹在枕頭上,叫人總忍不住要給他順一順。

殷染轉過頭,便對上孩子的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她還不能習慣稱他為“聖人”或“陛下”,在她心裏,他總是那個喜歡聽自己講故事的小七,在夏夜裏纏着她要抱抱,然後在她的懷裏安心地睡着。可是,他卻已經不再記得她了。

她拍了拍他的臉,輕聲道:“不舒服就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了。”

段雲璧看着她,很乖地道:“我每天都在睡覺,可我每次醒來,都沒有什麼在變好。”

殷染微微一滯,道:“那便睡久一些。”

段雲璧道:“這法子好。我每到睡着的時候,便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殷染閉了閉眼,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流露出什麼表情來。這是素書的孩子,是聖人最寵愛的幼子,可他卻被人推進了火坑裏,從此再也出不來。

段雲璧是染了風寒,加上他日常吃的葯,這會子確實也昏昏欲睡了。一天十二個時辰,他總有**個時辰是迷糊的,他想,或許自己離永遠的迷糊,也不遠了吧?

看着小七漸漸合了眼,殷染轉身,看見段雲琮安安分分地蹲在一旁,正對着一張棋盤不知在做什麼。她走過去,低眉順眼地道:“殿下,我們何時回去?”

她是跟着段雲琮來看望生病的小皇帝的,清思殿裏處處都是耳目,她不能讓人看出端倪。

段雲琮卻道:“你會玩黑白子嗎?”

殷染眼神下掠,看見那棋枰上被他黑黑白白地擺滿了棋子,卻是毫無章法地亂擺。“婢子不會。”她柔聲道。

段雲琮道:“我五弟會。”

殷染一怔。

“五弟什麼都會。”段雲琮伸出一隻手掌來,一根根手指點過去,“他會下棋,會鬥雞,會喝酒,會吹牛皮……”

殷染掩住了口,想笑又不敢,卻遭段雲琮橫了一眼,“你笑什麼,你明明都不會!”

“是啊。”殷染笑道,“五殿下自然是好的。”

燈火盈盈,眼波盈盈,沒有人注意到女人此刻的表情,彷彿有一輩子的溫柔與悲哀,都在那雙眸之中迴旋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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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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