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 1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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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身後事(一)

成德叛軍攻定武寧后,分兵往西撲來。一路有勝有敗,戰報雪片兒一樣往長安飛來,到正月之前,叛軍已抵達懷州。

“這些人是什麼腦子?”議事的後殿裏只有段雲瑾一個人在發火,“河陽、宣武、忠武,都不知道抵抗一下的嗎?什麼叫‘守望相助’?什麼叫‘八方支援’?一定要等到龍靖博打入長安嗎?!”

高台上的段雲璧已經木木然坐了兩個時辰,台下幾個阿兄和阿公們在吵架,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覺得腿都要坐麻了,喉嚨里也發渴。眼光下掠,就看到手肘邊擺着的一盅清茶,那是真的茶,不是葯。

可他也不敢喝。

他怕。

這整個世界都好混亂,當他清醒的時候,就會無邊無際地害怕;當他混沌的時候,他就一無所有了。他說不清楚自己喜歡哪一種,譬如當此時此刻,殿堂里鬧嗡嗡的,他大概明白自己又要迷糊過去了。

“陛下,”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令他意外的溫柔,“陛下都累了吧?今日就不要議論戰事了,馬上要過元旦,不如商議一下改元大典。”

這內朝里的吵嚷漸漸靜了下來。吵得面泛潮紅的段雲瑾收了聲,看向台上抱着小皇帝的高仲甫,神色複雜,卻終究轉身退入了自己的隊列。

段雲琅自始至終沒有發一句話,目光只在高仲甫和段雲璧之間來回逡巡,泛着嘲諷的冷意。

***

正月初一,段雲璧即帝位,改元武成,於太極殿受群臣朝賀。天還沒亮,殷染便給段雲琅換上王公冕服,峨冠博帶,愈襯得眉目朗朗,風姿凜然。她的身子實在還有些乏着,因為昨日是樊太醫最後一次來施針,道是殿下的腿將將要大好了,段雲琅一個高興,就拉着殷染在床上折騰到半夜……

這邊還沒收拾好,那邊劉垂文卻又捧了高高一疊衣物進來,後頭還跟了兩名侍女,俱低眉道:“請殷娘子更衣。”

殷染愕然,“我為何要更衣?”

段雲琅自己低頭整理着衣帶,一邊道:“你同那些命婦一同入宮參禮。”

“我……”殷染張了張口,十二分的震驚之下,卻還有潛藏的惶恐,“我去作甚?貴人命婦都依班次朝賀,我算什麼?”

“我的侍妾。”段雲琅的話語很平靜,目光卻看着別處。

殷染不怒反笑:“你娶我了?”

“不需要。”段雲琅道,“我沒有納妃,似今日這樣場合,總要去個女人才好。你便是陳留王的人,到了那兒,自有你的位置。”

這話分明沒有錯,可落入耳朵里,好像處處都扎人。殷染本也不了解這些禮儀程式,只憑着直覺問道:“你敢讓我拋頭露面?”

段雲琅頓了頓,轉過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總要拋頭露面的,不是嗎?”

他沒有給她分析利害,也沒有為她籌謀舉止。他只是拋給她一套華貴的大禮之服,然後告訴她:你是陳留王的人,太極殿裏,自有你的位置。

殷染盯着他,許久之後,一把拽過了劉垂文懷中的衣服。

***

那是殷染第一次參加太極殿的元會大禮,第一次見到泱泱萬餘男女整齊劃一地叩拜天子,第一次感受到那與天同高的帝室威嚴。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那坐在遙遠彼端的皇帝只是個五歲的小兒,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外頭龍靖博的叛軍已經過了懷州。

可是這一刻,太極殿前五里長的白石甬道上,排列整齊的公卿百僚、宗戚命婦、外邦客使一同再拜,山呼萬歲,又再拜——這一日是難得的好天氣,萬里無雲,白得發亮的蒼穹彷彿一塊光潔無瑕的冰,而那太極殿的重檐頂上,那一對半丈高的龍吻就在這冰面之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

太極殿不是長安城最高的建築,但它位於長安城中軸線的正北,它永遠是最尊貴的。

出乎意料的,在朝賀時並沒有人來為難殷染。就如段雲琅所交代的,她是陳留王的人,她一個人自是一列,與淮陽王那一堆妻妾正成對比。她只覺自己好像是虛浮在空中的,俯首看這上萬人做出同樣的動作、發出同樣的聲音,上萬人,面目模糊,就連她的五郎,都泯然其中了。

殷染的額頭觸上冰涼的磚石地面,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壓迫着她的脊背,令她不自主地就要彎腰下跪。她閉了眼,心中想,就是這裏了。

這裏,就是五郎,最想到達的地方了。

***

朝賀之後,自有大宴,內官在殿內籌備會儀,群臣、諸親、客使,皆至門外整列。

而這時,日已偏西。

殷染不記得朝會上有多少州鎮上表文,多少番邦獻貢物,一派君臣和洽,哪看得出外頭已經反了四個鎮了?她跪得腰酸背痛,嗓子也有些發啞,趁這機會躲去了宮牆一角,自己閉眼歇憩。

段雲琅沒有告訴她她該在何時離開。她若去參加大宴,豈不也太明顯了?正有些猶豫時,耳邊響起了女人的說話聲。

“姐姐,那真是陳留王的侍妾嗎?侍妾也能來元會——是側妃吧?”這聲音柔柔細細,也並無多少惡意,好像只是好奇,“我怎麼從未聽說陳留王納妃呀?若隨便讓個女人來元會上,這也太不講君臣之禮了吧?”

“陳留王說是就是吧,陳留王說的話,誰還敢不聽?”這個聲音稍年長些,帶着幾分慵懶的嬌媚,“他如今也差不多一手遮天了,別說他帶個女人,就是帶個男人,誰又敢多說一句?”

“竟有這樣厲害么?”前一人很是驚訝,“我以為我們殿下才是一手遮天呢。”

“小蹄子,這種話也能講么?……”

兩個女人的聲音漸遠,殷染也終於聽明白了:這大概是淮陽王的側妃吧?

“一個姓楊,一個姓鄭。”忽而有人來到了她身邊,同她一樣倚着牆,聲音懶懶的好像對什麼都提不起興緻,“我嫁給淮陽王時,她們就在了。淮陽王有五個妾,你知道吧?”

殷染轉過頭,殷畫從頭到腳一身富貴,厚厚的妝容險些叫她認不出這個姐姐,“你也累了?”

無論多濃的妝,都不可能掩蓋住眼神中的疲憊。

殷畫一聽,笑出了聲:“跪了一整日了,你不累?”頓了頓,又道,“可是,離御座越近,人就越高興,好像也就不那麼累了。”

“即使是跪着的?”

“即使是跪着的。”

殷染笑了笑。

殷畫的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盯視着她的臉,好像一定要從她的表情里找出什麼縫隙來。終於,她開口道:“五殿下肯帶你來參禮,這是打定主意了吧?”

“什麼主意?”殷染心頭一跳。

“娶你。”殷畫幽幽地道,“宗室人家與尋常百姓不同,你和我不同。他沒法正經八百地娶你,只能將你從侍妾往上提。今日這一出,就是讓你見人呢。”

“我……”

“太上皇已經是太上皇了。”殷畫饒有深意地道,“如今整個朝廷都要看陳留王的臉色,不然他如何敢將你放出來?”

殷染低頭不語,殷畫眸光中不禁有了幾分傲然。她是和淮陽王一同理政的女人,比殷染確乎多了一點經驗,也多了十分矜貴。反觀此刻的殷染,卻似是被拔去了羽毛的鳥兒,安靜得甚至有些可憐了。

殷畫忍不住衝口便道:“他怎麼會看上你的?”

“嗯?”殷染應了一聲,稍稍抬起了眼。微微挑起的眼角,平靜的眼神卻令殷畫感覺好似一種挑釁:“你有什麼好?我是不曉得你們如何認識的,但西內苑兵變的時候,他領着羽林軍衝進少陽院救駕,就是為了救你吧?再加上麟德殿那一次,”說到自己設的那個失敗的局,殷畫的語氣有些微妙,“你一直在給他惹麻煩,不是嗎?你沒有靠山,只有仇家,他讓你在這時候拋頭露面,不是要害你吧?”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忽然笑了。

殷畫反而呆住。

殷染今日妝面穠麗,這展顏一笑,便似漫天妙花紛紛而降,又似漫天星子光華流轉,幾乎奪去了殷畫的呼吸。

殷染便這樣安然地笑着,說道:“你一個人和五個人一同跪,就算是跪在前頭,又有什麼可高興的?”

饒是臉上脂粉厚厚一層,這一刻也沒能掩住殷畫異彩紛呈的表情。

她先是羞惱,再是憤怒,最後,卻全成了無奈與悲哀。

那無奈與悲哀,是那麼地真實,真實得令殷染都是一怔。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有些靈犀相通的地方,更何況她們是同父的姊妹。

一隻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將她往身後一攬,而後,便是熟悉的笑謔聲音:“我道你在同誰說話,原來是二嫂。上回二嫂給小王辦的壽宴,小王還未及回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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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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