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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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天下為注(三)

這天傍晚段雲琅從外頭回來,卻沒瞧見殷染,等了半天,才見她從廚房出來,手上毛巾捂着一碗粥,旁邊的劉垂文捧着膳盤顛顛兒地跟着。

他覺得好笑:劉垂文這小子,真是越發地不知輕重。這當口兒上他不去樞密院給劉嗣貞幫忙,卻在家裏添什麼亂子?

但無論如何,從朝堂上一身疲憊地歸來,看見這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布着膳,燈火只點了兩盞,將歪歪斜斜的影子交錯重疊地映在牆上,他心中總是潛生出一種危險的依賴感。待劉垂文出去將門關上,一室溫香之中,女人站在桌邊朝他微笑,眼波里光華流轉,便直直惹出了男人腹中飢餓來。

他走過來,掃了一眼桌上琳琅滿目的飯菜,傾身對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氣:“怎麼有這個閑心?”

他沒有碰她,只是那聲音低沉,像被按住的弦,令人身心發麻。殷染微笑着拂開了他,“只是怕你太累,特意多做了幾道菜。”

她正要坐下,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盯着她,重複:“怎麼有這個閑心?”

她看他半晌,無奈笑笑,“我進了一趟宮,見着了七——見着了陛下。”

段雲琅皺眉。

殷染道:“對你來說很難的事情,對我卻不難的。”

段雲琅深深看她一眼,放開了她,自在桌邊坐下來,拿起筷子,吃飯。

殷染一邊給他布菜,一邊似漫不經心地道:“我看東平王和陛下玩得倒是相熟,兩個人越看越像——”

段雲琅敲了一下她的筷子,然後挪開了自己的碗。

殷染的眉毛挑了起來。

段雲琅自顧自喝了一口湯,才道:“外面的事情你不要多管。”

殷染道:“我不放心。”

段雲琅擱了筷子。他知道這些菜是殷染特意下廚為他做的,可他卻吃不下去。原以為這地方可以讓他舒適安心下來,可是並沒有。

“小七既成了高仲甫的傀儡,那你就算手握重兵,又如何扳得動高仲甫?何況還有二殿下在一旁盯着……”這些事情殷染其實已思量了很久,說出來的時候異常地流暢,“你懂得用成德叛亂壓制高仲甫,倒是一招險棋,可若高仲甫一紙聖詔傳去蔣彪的忠武軍,他們是聽是不聽?我猜二殿下也已經派人去打點中原諸路了,蔣彪是聽你的不假,其他那幾個可不一定……”

“你也知道,這只是一招險棋。”段雲琅推開飯碗,站起身來,逕自往內室走去。殷染都來不及看他的表情,只有一副冷淡淡的背影,“若龍靖博當真打到長安城下,天下傾覆,我也只有死國而已,哪裏還管得上旁人?”

這話聽起來就像置氣了。殷染走到他面前,低頭給他解開衣帶,他嘴角微勾,隱約帶了嘲諷:話都說得如此不留情面了,這會子來伺候他又是唱的哪出?待她將他的外袍放好,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根本不容她反抗就將她扛到了床上去。

殷染連忙撐着身子半坐起來,而他卻已經脫了鞋,一言不發地爬上床,身子抬高,身軀筆直,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然後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裏衣的束帶,毫不避忌地將自己脫個精光。

不說話。

她努力仰起頭,看見他線條分明的下頜,薄如一線的唇,和一雙無情的桃花眼。燈火之下,顯出幾分暗昧的誘惑。

她的心卻被揪了起來。

“你瘦了。”她柔聲說,“為什麼要瞞着我呢?我不是那種受不起驚嚇的女人。”

***

從十三歲到二十二歲,段雲琅覺得,他其實一直在和這個女人較勁。

她認為他幼稚,他便成熟給她看;她認為他無聊,他便嚴肅給她看;她認為他紈絝,他便治國理政給她看。

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總是,很奇怪的,自卑與自負相交纏。

而她——分明,她也很奇怪——她有時候很聽話,像貓兒一樣,撓她的時候她還會溫柔地叫喚;可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抓你一臉然後飛快地跑開,隔着很遠的距離冷冷看着你,好像之前的一切歡喜都是你自己的一廂情願。

西內苑兵變之後,兩個人心底里都明白,有些什麼已經變了。過去見不得光的,現在被強迫着曝晒在日光之下;過去可以一笑而過的,現在全成了沉重的枷鎖——本來嘛,只有活人受罪,哪見死鬼戴枷?

更重要的,是自從他將她從少陽院救出來,兩個人的地位之別、身份之距,就漸漸顯山露水、不可彌縫了。

過去是她在指引着他,可現在他不願意了,就像所有的小兒都要同父母吵架,就像所有的學生都要離開夫子,他寧願關住她,還騙自己,這樣是為了保護她。

其實,他只是不願被她時時纏問朝上的事。他不願拿自己做的那些事來與她商量,不願接受她的誇讚或批評,不願讓她知道,自己有時候也會無能為力,或者訴諸一些令人不齒的手段,最後一顆心變得越來越堅硬,而手底下的鮮血越來越多。

他們就這樣保持着乾乾淨淨溫柔和順的表象,不好么?

她已經見過他太多面了——可是就讓他再自欺欺人一下,不好么?

殷染目光平平地對上他光裸的胸膛,許是最近在外頭奔走得多了,少年的肌膚不再似過去那樣蒼白得不見天日,反而泛出結實的精光。她怔怔地看了許久,也未發覺自己這目光有多不妥,只是道:“你受傷了?”

在肋下一側,有一道淺淺的傷口,已經癒合,只剩了一道微白色的疤。他不言語,她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攬着他肩胛上的蝴蝶骨,將頭埋在他胸膛,像是依偎着他,卻其實給了他支撐的力量。

他慢慢伸出手來回抱住她的肩膀,未幾,頭埋在她的長發間,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氣。

原本野蠻的動作,因了這一呼吸,竟令她莫名地心動了。

她終於知道他是疲倦而痛苦的,他只是不肯說出來而已。

她沒有轉過身去看他的臉,只有聲音溫柔如流水:“今日朝議怎麼樣了?”

“你一定要知道?”他閉着眼,聲音悶在她的髮絲之間,這話像一句威脅,語氣卻還像個小孩子。他重複了一遍,“我都說了不要你多管。”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聽着他胸腔下的心跳。

“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腦子全叫長安城裏的勾心鬥角塞滿了,根本看不見外面的事情有多緊急。”段雲琅終於開口,起初語調平穩,到得後來就有些激動,“到了這樣時刻,還在爭論新帝即位該如何分贓,卻不想想小七這皇位能坐多久?還有——還有就是承香殿那人——他們都不管他了嗎?”

承香殿那人——太上皇?

殷染的手停止了撫摩,感受到他的身軀在輕微地顫抖,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爆發出來,卻偏偏全被按抑在皮膚之下了。

“阿染……我在賭。我在賭,我贏回皇位的同時,也能平定這一場叛亂。所以,我才敢如此按兵不動,等着高仲甫來求我。”段雲琅輕聲說,“我知道他也在等,他在等我無法忍受叛軍威脅段家社稷,他等我自己交出兵去和叛軍惡鬥。”

“他手底的籌碼,就是太上皇和小皇帝。而我手底的籌碼,只有遠在忠武的蔣彪,和兩支羽林軍。”

“阿染……我有些害怕。”

殷染放開懷抱,抬起頭,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他看着她,明明是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大男人了,此刻的表情卻終於脆弱了下去。

這樣的時刻,他總是很懊喪:這樣,你可滿意了?把你的男人最終打回原形,逼回那個心懷恐懼的小孩,你就高興了?

“阿染,我過去鬥雞走狗,賭得不算少了。”他沙啞着聲音,“可這回我的賭注,是整個天下。”

***

殷染等他說完了,仍舊平靜地看着他。

他莫名其妙地氣勢矮了半截,喃喃:“是你一定要我說的。”

殷染微微一笑,“這樣大的事情,憋在你一個人心裏,難受不難受?”

“難受。”段雲琅也不再有什麼避諱了,好像丟臉這樣的事也有個閘門,一旦拉開就關不回去,“我讓忠武等地按兵不動,程秉國、顏粲、劉嗣貞,他們都說我做得對。二兄和高仲甫兩派的人,自然看我不順眼,說我挾兵自重。但還有朝上一些中間派,還有地方上的人,尤其河北中原的官員,他們……”

“他們覺得,你是玩忽天下,殘虐百姓,權欲熏心,篡弒無情。”殷染悠悠然道。

段雲琅看着她,點了點頭。他逕自在床上找了塊地方,就背對着她側身躺下。她卻還坐着,被子裏漏着風,她的話音帶着迷濛:“很累?”

他不說話。

“其實此事的關鍵,還在於小皇帝。”殷染低聲道,“高仲甫控制着他,也就控制了聖旨詔令,中書門下雖有封駁之權,也不能奪去天子的印璽。太上皇還未禪位時,一方面他對畫可有所保留,一方面還有你和淮陽王定奪文書,淮陽王更領有監國重任,高仲甫不能如此獨斷專行。而現在,所有人,包括你和淮陽王,都被壓制在高仲甫之下了。”

她的分析很誠懇,沒有一個錯處,但也沒有什麼了不得處。段雲琅聽了,只覺越聽越煩,索性將被子一裹,閉眼裝睡。

她卻被他逗笑了:“方才一副要吃了我的狠樣,現在只會裝睡?”

段雲琅道:“狠樣被你揭穿,還有什麼意思。”

殷染道:“依你看,叛軍會不會打到長安?”

段雲琅一怔,臉色微凝,“不會。龍靖博未在第一時間攻汴州,反而先西去武寧,這是大錯。”

“武寧漕運至重,又可得朱桓舊部,至少能添數十萬兵餉,如何不好?”

段雲琅翻了個身,看一眼她的側影,從鼻孔里哼出一口氣,“總算還有你不如我的地方。”

她莞爾一笑,坦誠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軍務上,我是一竅不通的。”

“汴州是宣武、河陽、忠武交界之處,又在漕運道上,汴州若破,則西向洛陽,兵鋒無可阻擋。洛陽若破,則潼關指日可下。潼關若破……則龍庭翻覆,我們若不想死國,就只能棄都西逃了。”段雲琅一邊盤算一邊說著,不經意便將自己長久以來的思考都對她托出了,聲音也漸漸回復了自信的平靜,“如今龍靖博卻兵分兩路,一路留在武寧,一路西行攻堅,兵少而路險,若不是朝廷里一團亂麻,早就……”他看了殷染一眼,停頓片刻,“總之,叛軍要打到長安,並不容易。”

殷染聽完,片刻,發問:“可若叛軍不到長安,你如何贏?”

段雲琅呆住。

殷染看着血色從他清秀的臉容上一點點褪了下去,隔着窗外的月色,一張臉白成了紙。

“你什麼意思?”他的聲音在發顫。

殷染溫和地笑了,“無事,我隨口一說。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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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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