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永嗔感覺到太子哥哥在他手心寫下的第一個字乃是個“走”字。這在他預料之中,永嗔神色不變,他是絕對不會拋下太子哥哥獨自逃生的,因此只是不理,見太子哥哥手指動作不停,因凝神體察下一個字。

太子永湛將第二個字底下那個“心”划完,凝目望他,眼神中如有千言萬語。

永嗔先是不解,微微蹙眉,驀地里明白過來,又痛又怒,攥緊了太子哥哥的手指,不令他再寫下去。他一把將太子哥哥抓到自己背後,怒道:“不管你說什麼,我總不會聽的。咱們兄弟倆今日,活就一起活,死則一起死——斷沒有第三種可能!”

他雖然這般說著,但心裏明白,今日只怕是死多活少。

永嗔再如何精於武藝,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真正習武還是從去了北疆之後,統共也不過三年——況且韓越教他也是側重於戰場上的廝殺。

與對面八名追殺者截然不同。

方才永嗔能將那首位追來的追殺者三招逼到崖邊,是趁着對方立足未穩、氣息紊亂,佔盡先機。然而一旦纏鬥,永嗔立時察覺,對方招式毒辣,絕無虛頭巴腦的花式,刀刀紮實、招招致命——這才是真正只為殺人的武藝。

永嗔自忖,一對一他尚且未必能贏,更何況一對八。

永嗔心中明白,太子永湛如何能看不出來。

太子永湛清楚,暗中之人既然布了這樣大一局棋,那是抱定了不成功則成仁的心。這些奉命之人,既然追上了他,除非他們死絕,否則斷沒有放他活着離開的道理。他落地即為太子,享了半世無上尊榮,如今命該如此,也便罷了。只是如今墮入厄局之人,非他獨個兒,叫他如何心安?

見弟弟執拗不肯獨活,太子永湛罕見地發怒,在他背後沉聲道:“你難道能舍下你母妃與幼弟?”還是在激他從速離開。

他發怒,永嗔比他更怒,想也不想吼回去道:“我難道又能舍下哥哥你?”

永嗔一語吼畢,見對面八人從崖邊逼上來、躍躍欲試,忙一手持匕首豎在胸前,同時橫臂攔在太子哥哥身前,護着他緩緩向後退去。

這八人都是極專業的殺手,配合默契,絕無廢話。

既沒有人出言諷刺永嗔與永湛的兄弟情深,也沒有人表明身份讓他們做個明白鬼。

他們的目標清晰明確——殺人!

對殺人無助的事情,半件都不會做。

永嗔退後數步,眼見對面八人手腕齊震,知道立時就要動手,咬緊牙關才要拚命,目光掃過地上,忽然計上心頭。

只見他猛地里提氣躥高半丈,身子半空中急滾,手臂直垂向地面。

那八人見他這舉動古怪,卻不為所動,按照他們配合了千萬遍的,舉目盯人,兵刃齊出,瞬間就要在他身上捅出八個血窟窿!

永嗔垂向地面的手中,持着一柄鋒利的匕首。

那匕首直插地面,隨着他斜撥出來,帶着一片沙石直撲對面八人面門。

飛起的沙石呈扇面狀激射出去,速度之快,望去竟不是飛動的顆粒,直如黃色的霧氣。

那八人所受的乃是專業的殺手訓練,眼見沙石飛來,不閃不避,眼睛都不眨一下,仍是直送手中兵刃,要先殺永嗔!

別說是沙石,就是兵刃加身,他們這樣的殺手拼着自身受傷,也要先立斃對方於劍下。

沙石激飛,比之兵刃,到底快了許多;竟是后發先至,先撲上了那八人面門。

只見那八人眼中、面上一落上沙石,耐力稍弱的兩三個立時捂臉閉眼哀嚎起來、兵刃都拋在了地下;剩下幾人,雖然扔死死握着兵刃,卻也閉眼皺眉,只看面部表情便知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永嗔一落地,立時又橫臂在太子哥哥身前,攔着他向後“蹭蹭蹭”急退三步,退出那“黃霧”範圍,見狀大笑道:“跟爺爺斗你們還嫩了點——乖孫兒,你們自己的毒,滋味如何?”

原來是方才龍馬跪伏,后又剔毒剜肉,流出的染毒血水灑在那一小片沙石之上。

永嗔急中生智,匕首撥沙,才躲過被穿出血窟窿的命運。

手心全是冷汗,絲毫不妨礙他大聲嘲弄,永嗔一面高叫,一面迅速扶太子哥哥上馬。

太子永湛知龍馬傷后無法負兩人行走,忙拉了永嗔的手,才要說話,已被永嗔反剪了雙臂按在馬上。

在他們身後,那數個耐力好些的追殺者已聽聲辨位,疾追下來。

永嗔咬牙笑道:“哥哥先去前頭等我……”一面說著,一面飛速抽出太子哥哥的腰帶,將他整個人橫綁於馬背上,怕他掙脫,還特意打了個雙重八字結——這結他熟練至極,手速極快。

“放我下來!”太子永湛目中頓起驚濤駭浪,面沉似水,動了真怒。

往日裏太子哥哥一個語氣不對,永嗔都能陪半天小心,這會兒卻充耳不聞,笑嘻嘻道:“回頭再給哥哥賠罪。”聽得身後追兵腳步聲漸近,在龍馬沒受傷的那側臀上輕輕一拍。

龍馬負着太子永湛急速奔向崖下。

擦身而過的瞬間,永嗔低低道:“我母妃和幼弟,就拜託給哥哥了。”

馬蹄聲漸遠,隱約中似乎是太子哥哥在喊他的名字。

永嗔側耳聽了一聽,滿是血污的臉上忽然露出個孩子氣的笑容,太子哥哥真的生氣了呢。

剩下五個追殺者閉着眼睛,彼此背對着背,結成一個小小的圓,輪轉着步伐,向永嗔尋來。

永嗔屏息,以最緩最慢的速度,向左側挪了一步,腳步輕如一片雪花落地。

那五人下一步,卻也齊齊向左挪了一步。

永嗔見無法欺他們目盲,知道逃不脫,索性一聲長嘯,表明方位,笑道:“一起上吧,爺爺趕時間!”話音未落,他人已飛撲崖上。

那五人原料定他要逃下崖去,這一下出乎意料,竟然他衝破包圍竄了上去,兵刃只劃破了他身上裘衣,不曾傷及皮肉。

永嗔悄立崖邊,見那五人立時追來,他雙臂回伸,在當先二人背上輕輕一推,就送他們做了峰下亡魂。

剩下三人停步,神色不變,立時又結成一個圓;地上原本滾倒□□的三人也摸索着,再度拾起兵刃,咬牙聽向永嗔的方向。

那摔下去的兩人,半空中竟是一聲哀嚎都沒有發出。

永嗔面對這樣一群雖然生成人的模樣,卻一絲人性都沒有的“怪物”,要說不怕那是假的。他腳尖一挑,將地上無主的長劍翻入手中,震腳大喝一聲,既是聚氣,也是為自己壯膽,劍刃盪開,直划追殺者手腕。

他從武學得八極拳,乃是世間至剛至陽的拳法,講究聚全身之力,於一點打出。

震腳之時,將地面反彈回來的巨大衝力,通過全身整在一處,盡匯於劍尖一點。

那六人分作兩個圓圈,聽得風聲,知道厲害,或翻兵刃架開,或撤身閃躲。

永嗔看得明白,直追那閃躲之人,一步搶上,劍尖如芒,直刺咽喉。

輕微一聲“咯”,緊跟着略響些的一聲“噗”。

前者是永嗔劍入追殺者喉頭,取其性命;後者卻是餘人趁永嗔出招、無力回護,一刀砍在他露出空門的左臂上。

刀入血肉,哪有不痛的?

永嗔痛得發了狂性,回劍橫劈,將來不及歸位的揮刀之人殺下崖去。

餘下四人迅速融合成一個圓圈,竟是不知後退,又緊逼上來。

永嗔深知,這般情形,想要全身而退,絕無可能;抱定了與他們同歸於盡的心——只要殺盡這四人,讓太子哥哥活下去,終有大仇得報那一日。

被這樣的氣血鼓動着,永嗔竟又連殺三人,他自己左臂又中了一劍,身上衣衫盡皆襤褸,裏麵皮肉更是划傷無數,好幾次若是再深上半寸便是致命之傷——卻偏偏沒能深上這半寸。永嗔心裏若明若暗地想着: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神明,要護着太子哥哥性命,因此助我殺賊?

他與最後那人扭打在地上。

兩人都已力竭,拋了兵刃,全無招式,只是憑本能要致對方於死地。

永嗔到底還年少,身體未發育到十足健碩,更兼左臂傷處血流不止,已覺得眩暈,被那人壓在身下、扼住脖頸,只覺眼前發黑、喘不上氣來。

時刻一久,必然要送命。

他咬牙舉起手臂,只覺如舉起泰山一般,慢慢鎖住那人的腰,拖着那人往崖邊滾去。

兩個人半個身子都探出崖邊,再挪一寸便是死地。

永嗔半闔着眼睛,無力笑道:“一起下地獄吧。”他扣緊那人後背,猛地發力。

山風呼嘯着刮過,其聲尖銳凄厲,如天地同悲的一首葬歌。

生死晦暗處,永嗔彷彿又聽到龍馬的蹄聲。

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緊跟着有溫熱發腥的液體滴落在他臉上。

永嗔用力撐開眼皮,只見一柄長劍自追殺者肩頭直刺下來,將他釘死在崖面上——血滴滴答答落在永嗔臉上。

他自下而上望去,恰能看到劍柄底下印着的金龜鈕章,那是唯有東宮可用的標誌。

他緩緩上移目光,只見太子哥哥坐於通體雪白的龍馬之上,如同高貴聖潔的神祗。

“哥哥……”永嗔低聲念道,缺血與力竭,令他腦中不甚清明,一時想不清這是在人間還是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太子永湛跳下馬來,疾步跑至崖邊,推開追殺者屍首,將永嗔小心扶坐起來。

“……怎麼又回來了……”

太子永湛解下大氅,將永嗔整個人裹住,按下怒氣與痛惜,只笑道:“你倒是敢拿八字結來綁我——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教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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