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永嗔長了幾歲,臉皮也厚了;從前與太子哥哥約定“不疑不負”之時,過後還有些不自在,避着太子哥哥走了幾天才如常的;如今借酒蓋臉,第二日醒來只作沒事人一般,用完早膳還笑嘻嘻叮囑太子永湛,“哥哥許了我的,可不許賴掉。”

太子永湛只是含笑點頭。

景隆帝東暖閣召見永嗔。

永嗔知道這是要詳問北疆之事,一步踏進東暖閣,見除了景隆帝外,幾個在都中休養的本朝名將也在列——左首還坐了十六皇子永沂。

永沂見永嗔望來,笑着致意。

昨天有了那場酒,今日在此處見到實在不該意外。

“你回來也有兩三日了,該歇夠了。今兒朕把他們叫來,你給他們說說北疆如今到底是怎麼個形勢……”景隆帝指了指右邊坐着的眾武官,又指向永沂,“你十六哥從戎多年,讓他也給你參詳參詳。”他看向永嗔,目光很深,“如何?”

永嗔笑道:“若不是父皇召見,兒子自己去叨擾秦老將軍,還有點不好意思……”

右列上首鬚髮俱白的秦老將軍矜持一笑。秦將軍是他的長子如今出海在外,從前替永嗔在海外尋過君子蘭。秦老將軍對這十七殿下小時候胡鬧的事情也略有耳聞。

永嗔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在北疆三年看到的問題,思考過的方略都拿出來,大大方方說給在座諸人聽。從排兵佈陣到軍餉發放,從敵軍腹地到邊城高牆,只除了軍屯一事的隱憂。

蓋因軍屯一事涉及韓越,而在座的名將中看不慣韓越的人大有人在。

永嗔不想給旁人再添一處可以攻訐韓越的理由。

在座都是真刀實槍上過戰場的,就是景隆帝也曾御駕親征過,一聽就知道永嗔下過的功夫與此刻講出來的誠意。

永沂越聽越感慨,看了一眼正立在廳中慷慨激昂的永嗔,心道:素日只見小十七滑不留手賊兮兮的模樣,再料不到他還有這樣坦誠不藏私的一面。又想起府中謀士鄒庭彥的話,想來十七弟與太子殿下相處時都是這般坦率誠摯。一時不禁心中恍惚,也不知是羨是妒,還是感慨自家兄弟幼時情誼都隨風。

這一番議事直到日暮時分才算完,永嗔得了幾個老將軍的點撥,喜不自勝,看永沂都覺得順眼了許多。

景隆帝起身,眾人也隨着親身預備退下。

“永嗔啊,看來你在北疆還是做了一點事情的。”景隆帝笑眯眯的,“從前要你去北疆,是你做錯了事。有過要罰,有功也要賞嘛。朕賞你點什麼好呢?”

永嗔笑道:“父皇許我再回北疆,把柔然騎兵趕回光明河以北去——就是賞我了。”

“唔,你不要急,這是正經派遣,也不算賞你。”景隆帝看着永嗔,臉上的笑容像是醞釀著玩笑,說出來的話卻是君無戲言,“你如今也是十六歲的大人了。永沂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娶了皇子妃,出宮建府了……”

永嗔一愣,沒料到景隆帝提起這茬來,印象中他好像很少見父皇跟兒孫說起婚事——多半都是由母妃傳達。他笑道:“柔然未滅,何以為家?”

景隆帝眉毛一挑,重複了一遍,“柔然未滅,何以為家?”他大笑起來,對幾個老將軍道:“你們聽聽,這可真是少年豪氣。”

幾個老將軍也附和着誇十七殿下少年英豪。

永嗔只笑道:“父皇,等我下次從北疆回來之時,再說成家之事也不遲。”

“妻者,齊也,夫妻乃是敵體。娶妻一事關乎一生,不可大意,不可倉促。”景隆帝溫言徐徐,極罕見地跟兒子講起道理來,“又不是叫你即刻成親,不過是先留意着。朕的意思,早已下旨,征采才能,在世宦名家之女,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若其中有好的,便留心些;並無中意的,照舊發還回家,也不誤了底下女子。”

景隆帝若是暴着脾氣來,永嗔自有法子擰着勁;誰知他溫言徐徐地講起道理來,倒叫永嗔有點懵了。他卻不知,做父親的,每日裏見着或許有棍棒教子的時候,然而*辣離家三年的兒子才回來,前頭幾日總是分外溫情的——就算要動手,總也要在十餘天以後。

永嗔此時真的無心私情,還要推辭。

景隆帝漫不經心地整理着案上奏本,垂着眼皮笑道:“你十六哥如今府上的庶妃就是這麼來的,如今瞧着他府上倒是你這恁多哥哥里最和睦的。”他抬眼看向永嗔,目光幽深,慈父的一面收斂了,帝王的一面佔了上風,“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總不能天長日久的,還賴在毓慶宮裏頭吧?”

好歹那也是東宮。

永嗔心頭一凜,笑道:“兒子聽父皇的安排。”

一時眾人退出,永沂攬着永嗔的肩膀,笑道:“十六哥先跟你道喜了——不知是哪家淑媛,‘雀屏中選’,能做了十七弟的皇子妃。”

“十六哥,你就莫要打趣我了。”永嗔心裏煩亂,扯下永沂的手臂來,胡亂一點頭,自顧自回惇本殿去了。

在景隆帝只是下一道旨意,在永嗔只是心裏略煩亂,在底下吻合條件的女子身上——卻是整個人生。

卻說這金陵薛家正有這樣一名少女。

薛家乃是皇商,現如今主母乃是寡母王氏。這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

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她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她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這寶釵便在其中。

卻說不巧她那渾哥哥薛蟠日前因買婢女,打死了原買主,他卻渾然不以為意。恰有賈雨村就在金陵為官的,從中維持,胡亂判了,給薛蟠脫罪。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聽見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舅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從人願。”卻拗不過母親,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到大廳上,將薛姨媽等接進去了。

姊妹們一朝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着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傢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若另在外邊,又恐縱性惹禍,遂忙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都免,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自便。從此後,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相安。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再則自從黛玉來了,湘雲竟是在賈府長住下來,這湘雲原也是賈母極疼愛的。就是湘雲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

寶釵入府那日,黛玉接了衛府夫人的帖子,與湘雲一併往衛府賞花去了,並不曾見着寶釵。她自幼時得了那綠紙,在其上看了不知多少篇與自己有關的文章,裏面篇篇都離不了“寶釵”此人。幾乎每篇文章里,這寶釵總是個心機深沉之人,且對裏面的“黛玉”頗為不善。

這麼三四年下來,黛玉對這“寶釵”已是好奇到了極點。

她與湘雲在衛府住了數日,回府時已聽雪雁抱怨,說“也不知哪裏來的個寶姑娘,三五日光景,人人都說她比姑娘好了”。

湘雲是個愛熱鬧的性子,聽說家裏來了新姐妹,立時就鬧着黛玉要過去拜訪。

黛玉笑道:“你只管鬧,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時辰了,再不睡下,天都該亮了。你要瞧新姐姐,那一日見不了?薛姨媽她們就住在梨香院裏,一晚不見還能給風颳走了不成?”

“好姐姐。”湘雲抱着她胳膊撒嬌,“我不過是心裏好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

黛玉其實心中也好奇,只按捺着,與湘雲吹燈歇下。

次日一早梳洗過了,倆姝攜手往梨香院而去。

薛姨媽早往賈母處說話了,梨香院裏只寶釵在。

湘雲早起才聽雪雁說了寶釵之事,心裏為黛玉不平,因不許丫鬟傳報,要悄悄去看一眼,那寶釵背人處難道也是挑不出一絲不妥來?

黛玉只抿嘴看她胡鬧。

倆人悄悄進了屋裏,直往裏屋而去,只見裏頭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

湘雲掀簾一步進去,黛玉隨後而入,先就看見一位妙齡少女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

聽到門口動靜,那炕上少女抬臉看來,只見她生得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別有一番嫵媚風流。

黛玉見了,心裏納罕,眼前這人竟全然是她想像中“寶釵”該有的模樣。

何以吻合如斯?

寶釵已是迎上來,笑道:“這該是林家妹妹與史家妹妹了。”

湘雲笑道:“你倒聰明——卻說說哪個是哪個?”

寶釵笑道:“你這樣爽利,自然是史家妹妹;穿紅衣的這位妹妹……”她細細看着黛玉,知道這便是兩淮御史獨女、東宮親贈過玉如意的林黛玉,笑嘆道:“今日見了,方知世上原有這般神仙人物,你可是黛玉?”

寶釵望向黛玉眼睛,笑道:“我乳名寶釵,比你痴長兩歲,如今十一。”

便命丫鬟鶯兒去倒茶來。

黛玉笑道:“寶姐姐好,我和湘雲今日才回府中,沒能迎你……”

她倆正說話,湘雲卻是個安靜不住的,她此時與寶釵對面站着,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

寶釵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麼熏它?”

湘雲道:“那麼著這是什麼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

湘雲笑道:“什麼‘冷香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呢。”

寶釵才知湘雲個性,只笑道:“葯也是混吃的?”說著看向黛玉,知兩人中這是個妥帖些的。

黛玉聽湘雲歪纏寶釵,只抿着嘴兒笑,見寶釵看來,才道:“這妮子是個假小子,姐姐久了就知道了。不理她她尚有一車的話等着,若理她她更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我可有說錯?”

“林姐姐哪裏會說錯?”湘雲又抱着她胳膊,笑道:“我就是個話簍子,姐姐說得再對沒有了。”

黛玉仍是抿着嘴兒笑,見丫鬟倒了茶來,捏了一杯遞給湘雲,“說了這許多,潤潤喉嚨。”見湘雲乖乖喝茶,望一眼寶釵,笑道:“這才得清靜。”

寶釵也笑,心裏納罕,與這林姑娘初次見面,怎麼瞧着對方竟像是戒備着她似的?究竟是這林姑娘生性如此,還是單對她如此?

這寶釵是個沉穩守拙的性子,看出蹊蹺,只不問不露,與黛玉、湘雲閑話說笑。湘雲是個直腸子,閑談間問道:“我聽說姐姐這次上京是為了宮裏選女官?”

她壓低了聲音,歪着腦袋道:“我聽二嫂說,這次選女官,其實是要為十七殿下選妃呢。”

一句話說得寶釵面紅過耳,黛玉也點着她額頭嗔道:“一日大似一日了,說話還這樣莽撞。”

“這有什麼莽撞的?”湘雲揉着額頭,迷茫道:“我二叔像十七殿下這麼大的時候,都成婚了——他如今要選妃,不是常理之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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