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酒
扎紙的匠人怕也是頭一回彩亭紮成鞦韆樣兒,辦喪事至多扎些亭台樓閣給人焚了去,再沒成想還要扎個花鞦韆,又不是年輕未嫁的姑娘,若真是未嫁的,也不能這樣大辦喪事了。
紀氏的彩亭送到紀家來,曾氏還皺了眉頭,她早已經不記着這樁陳年舊事,當初為著打壓才進門的黃氏,怎麼挑剔她的,私底下還嘀咕一聲:“越發沒個論道了,怎麼竟送了這東西來。”
明沅也是一奇,紀氏自來不會幹這樣沒頭尾的事,可看着黃氏貼身的嬤嬤哭的那付模樣,便知道是有緣故的。
只這番緣故少有人知道罷了,連紀懷信自個兒都忘了,他要丁妻憂,也得歇上一年,更不必說紀舜英,哪裏還有精神看這些,揮了手送到黃氏靈前,擺上四十九日燒化了去。
他摸了錢出來,家裏卻無人能操辦喪事,曾氏算着再有三年就要過六十大壽了,精神難免不濟,紀老太太的喪事她就不是全力辦的,輪到兒媳婦,更不願意出力。
又不放心交給夏氏,那些個東西,夏氏自來最會鑽空子,就怕她覷着無人管伸這年手,沾了油水去。
底下也只有兩個兒媳婦可用,便把這事兒交給了明沅跟徐蘊宜,原是只交給了明沅的,還是嬤嬤去哭求:“新進門的奶奶沒能敬上一杯媳婦茶,總該辦點事,叫太太在底下也安心。”
黃氏去了,她手上捏的這些東西還沒來得及給了紀舜華,嬤嬤舍了老臉去求曾氏,這才把徐蘊宜給添進去。
嬤嬤哭的眼睛腫成核桃大,這會兒再看不上徐蘊宜,也還得倚仗她,避過了明沅,單找了她:“二少奶奶可得仔細着,這些個東西,俱是太太留給二少爺的。”
徐蘊宜才進門就遇上白事,還是婆母的白事,底下自有人嚼了舌頭說她命硬的,再者她家裏又已經沒別人了,想一想這位新進門的少奶奶,家裏只餘一個母親,進門婆母又死了,她的命不硬,誰的命硬。
說黃氏是給她剋死的,哪裏還能想得着黃氏前頭已經生了這許多年的病,早就燈盡油枯,這會兒人沒了,反倒全推在徐蘊宜身上。
嬤嬤卻知道黃氏早就不行了,不過是在強撐,沒一樁事能叫她開心,最後連想吃一口鹹蛋黃都沒成,咽了淚給徐蘊宜行了大禮:“二少奶奶別怨我年老多嘴,過一道手刮一道,太太的心血可就全沒了。”
徐蘊宜不受她的禮,閃身避過去,扶她坐到交椅上,不當她說的是明沅,才剛進得門,識什麼好惡,哪知道嬤嬤卻道:“我總歸是呆不長了,也不怕告訴二少奶奶,咱們太太的嫁妝銀子一半兒是叫老太太給拿了去的,只餘下這一半來,死守到如今,再不能丟個一文一分了。”
徐蘊宜這才知道說的竟是曾氏,紀舜華少跟她及家中事,卻也知道他過得並不如意,這麼想來婆媳不和,紀懷信沒受着夾板氣,倒是紀舜華不順心。
她新來乍到,便要伸這個手也是不便的,何況還有哥哥嫂嫂在前頭立着,嬤嬤抹了眼淚:“我這把老骨頭,最後一樁事,總要替太太辦好,不然怎麼有臉面去底下見她。”
嬤嬤確是黃氏跟前得力的,可人都走了,曾氏捏着管家權也已經兩年多,開庫點東西,都得看着她的臉色來,紀懷信又沒給銀子辦喪事,徐蘊宜手上只這些個嫁妝錢,要辦個體面的喪事,還得曾氏摸出錢來。
何況徐蘊宜這個兒媳婦進門就有些難堪,上面沒人管,便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徐家是怎麼死個乾淨的,黃氏又是怎麼叫她給剋死的,且有人問合過八字,那嚼舌頭的便呸一聲:“花上幾個錢,廟門前的掛白幡的好給你寫出十個八個合意的來。”
這話底下人流傳,曾氏也不開口禁,只作沒聽見,還是明沅發了話,特意把管事的叫了來:“正是辦大事的時候,若再叫我聽見下頭人嘴嘴舌舌的敗壞名聲,頭一個就拿你開刀!”
她進門就沒接手過管家的事兒,管事卻天然就懼她幾分,也沒旁的說頭,頭一樣是后族出身的,第二樣家裏只有紀舜英出息,又看中這個妻子,兩年回家一個通房妾都沒有,生的女兒當作寶貝,要是她來當家,可不得先把馬屁拍好了。
管事的低了頭,徐蘊宜理起事來容易得多,她守了三年孝,好容易脫了白裳換了紅衣,進門就又戴了孝髻,穿了白綾裙兒,一身素色的操持喪事。
她是當家慣了的人,此時卻跟在明沅後頭,凡有事來報先問過明沅,看着明沅年紀不比自個兒大,事情卻辦的圓,越發不在她跟前顯得有能耐。
明沅先時還怕她沒辦過,等看着她分明是有主意的人,卻縮在後頭不開口,也想替她立一立,把辦流水的事交給了她。
曾氏縮了頭不出面,該摸銀子的時候只充糊塗,徐蘊宜又沒多少錢傍身,便這樣也跟明沅一樣一半的出錢,明沅捏了單子看她一回,嘴角輕輕一勾:“先都記在我這兒,等明兒往公中報帳去。”
曾氏便心裏恨她一毛不拔,也不會明說些不好聽的,到徐蘊宜身上可不一樣,曾氏可不得活剝了她的皮。
曾氏也曉得避不過去,從公中拿了二百兩銀子出來,這二百兩才剛出了孝棚錢,蘆席草墊還有白燭孝幡孝帳,怎麼也不夠,更不必說壽材的銀子還欠着紀氏的。
紀舜英一文不肯動黃氏的嫁妝,黃氏攢下來這些個私房全給了紀舜華,紀老太太分下來的那一份卻多是古董玩件,紀舜英沒得着,叫紀懷信跟曾氏拿了去。
四五日下來,徐蘊宜也知道明沅是個可交的,許多事能商量便商量,兩個穿了重孝在後頭理事,明沅有心問一問紀舜華如何,卻沒能張開口去。
自黃氏去后,紀舜華便一直替她守着靈,頭七還沒過,人就暈了過去,連着三夜不睡,靈堂裏頭化紙添燈全不假手於人,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熬,前兒一頭差點栽倒在火盆里,這才叫小廝抬回去睡了。
徐蘊宜新嫁娘便前後都靠不着,明沅多問得一聲,她便感激一笑:“勞嫂嫂記掛着,今兒起來吃了一碗粥,人倒是醒過神來了。”
明沅不好多提,問得這一句,便不再說,徐家姑娘看着也是個硬性人,新婚夜裏能撐着不哭,喪事又能辦得圓,還對紀舜英嘆一聲:“有她在,家裏倒能好了。”
紀舜英正上表說明母親喪事,卻沒打算把該辦的事停下來,不過丁憂不擔官職,留下來的稻種還是得種,明沅在京郊有個小莊子,就在那兒開田地,自個兒弄個灃澤園出來。
他既是這麼打算的,也提了兩句,再是能幹聖人也不會讓他不守母孝,默許了他,還從私庫里拿了銀子出來,只往後這位子還留不留得住,卻全得看運氣了。
因着家裏有喪事,明沅到底沒能去成明潼的壽宴,她二十三歲的生辰宴,辦的極是風光,明湘來致祭的時候明沅:“光是煙火就放了百八十種,我看這一場宴,費得頗多,三姐姐吃了許多酒,興頭很高的模樣。”
鄭衍跟鄭夫人避而不出,避也避不得,請了那許多賓客,明潼不請他們,他們自個兒也要出來,鄭夫人還特意抱了小孫子,心肝寶貝的叫着,還把楊惜惜也叫了出來,既是明潼作主抬的妾,這時候就該好好侍候着正頭太太。
明潼笑一回,伸手撣一撣衣角,一眼睇過去:“你只管照看着孩子就是了。”
楊惜惜自生下孩子來,還沒仔細看過,明潼叫人抱了孩子來,她一抱進手裏,手上就是一抖,心差點兒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這個孩子同如意痷里那個送柴的小子,生的一模一樣!楊惜惜急喘幾口氣,明潼挑了眉頭:“這是怎麼的,孩子都抱不住了,趕緊叫奶娘抱了,可別磕着碰着他,他可是老太太的心頭肉。”
楊惜惜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抱走了,面上連笑都笑不出來,她先還抱了僥倖,自個兒也說不清是鄭衍的還是那個擔柴的,靠着肚皮進了門,知道竹桃兒也懷上了身子,還慶幸起來,他那東西不中用,種子倒是好的,誰知竟不是他的種。
楊惜惜好似臘月里澆了冷水,從心底里泛出寒意來,她若事先知道,再怎麼也不會進鄭家門,要是叫鄭夫人知道了,她跟她的孩子,只有“急病而亡”這一條路好走了。
疑心生暗鬼,她原來就怕明潼,這會兒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樣,差點昏厥過去,心裏想着她必是知道了,腿都軟的站立不住,明潼掃她一眼:“楊姨娘身子不好,趕緊扶了她下去。”
楊惜惜扶了額頭下去,她這會兒是真頭痛,腦袋裏炸了鍋,這哪裏是富貴路,分明就是黃泉路。
鄭夫人生着氣,前邊露了個臉兒就又回到後院來,還差了丫頭把楊惜惜叫進來,她那腿還跟着發軟,眼見得孩子睡在悠車裏,連看他一眼都不敢,越看越是想起那事來。
“我不耐煩,你也跟着不耐煩了?叫你到外頭去,怎麼這樣上不得台盤!”鄭夫人罵她一句,小孫子還哼哼起來,她伸手拍一拍孩子,也去摸他的臉:“這臉蛋結實的,怕得斷奶才能瘦下來,能吃的小東西。”
楊惜惜心裏跟着一抖,只得乾笑,鄭夫人揮了手:“你下去罷,往後她要再叫抱過去,你就跟了去看着,她可不吃素。”
楊惜惜唯唯應聲,心裏卻半點沒了主意,進了屋子就塞了個手鐲給丫頭:“趕緊把我娘請進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