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白宴

紅白宴

徐家姑娘便是嫁妝再厚也不能叫黃氏滿意,更何況她的嫁妝原就不厚,黃氏想着給紀舜華討一個樣樣都蓋過明沅的去,可等顏家出了個皇后,這事兒就再沒指望了。

她又想着退一步再尋個好的,總歸得嫁資豐厚的,哪知道討一個這樣的進來,連婚事都沒出來主持,曾氏辦了些,明沅辦了些,賓客請的也不多,只這幾個院子裏頭掛了紅綢,重陽節時搭起來的九花山子撤下的花,從進門口擺到了院子裏,添得幾分喜意,就算是討新婦進門了。

新婚那一日不必說,紀懷信都不曾請多少賓客來,還是紀舜華自個兒的同窗多些,就在院子裏頭辦了酒,除開自家人,擺開來只有五桌,叫了個辦喜事的班子來,做了些大菜端上桌。

黃氏從頭到尾沒露臉兒,外頭吹吹打打,她在裏頭連着聲的念佛,屋裏頭只一個嬤嬤陪着,她拉了嬤嬤的手,眼淚都流不出來:“報應。”

哪裏能想得到今天呢,一步步走到如今,這會兒深信是報應,要不然兒子怎麼就跟豬油蒙了心似的喜歡這麼一個女人,年歲又大,又不清白,再是好人家出身的,經得那一遭了,也不過是殘花敗柳。

她在屋裏頭團團轉,一時說要給菩薩去燒香,一時又說要去捐米捐面添燈加油,嬤嬤好容易安撫住她:“好姑娘,歇歇罷。”近了婚期,連着日夜的睡不着覺,心裏覺得報應,越發不能安心。

嬤嬤點了安神香,又喂她吃了葯,這才靜下來,靠着軟枕闔了眼兒,迷迷糊糊還去抓了嬤嬤的手:“叫他們停了鑼鼓,咱們舜華不娶那樣的人。”

這姑娘若不是由着她買來想塞給紀舜英,哪裏會有後頭這樁事,黃氏夢裏頭還叫明沅壓着,變作山變作水,山來壓她,水來打她,伸了雙手哭喊不得,往虛空裏一抓,不過是在被面上動了動手指頭,她醒的時候,外頭宴都已經散了。

嬤嬤替她熬了些碧梗粥,她常年吃藥,屋裏頭就有個葯爐子,就拿這個爐子熱了,粥里的水都快燒乾了,又糯又香,她驟然驚醒,倒不知年月了,見着外頭清泠泠的月色,還當是在作夢。

嬤嬤扶了她起來:“姑娘,吃一口粥罷。”一勺子舀過來,她抿得一口,覺得肚裏飢餓,不知不覺吃了大半碗,還覺着太淡了,叫嬤嬤去切個鹹蛋來,挑了那流油的黃兒,拌在粥里給她吃。

嬤嬤喜的直搓手,連聲答應了,黃氏不要人守着,屋裏只她一個,還得防着說出些個詛咒的話來,傳到外頭不成話,出了門叫了個小丫頭子守在門邊,自個兒去廚房拿鹹蛋。

想着黃氏好些日子沒這樣的胃口了,又替她切了個皮蛋,專用皮蛋黃拌了嫩豆腐,鴨肉脯也切了幾塊,擱在食盒裏頭帶回去,小丫頭守了半日,早就急了,嬤嬤摸出兩塊糖糕來給她,開了門進去:“姑娘,我還拌了個豆腐,吃口鮮的,再用一碗粥罷。”

久久都沒等到黃氏的回應,只當她又睡了,替剝了鹹蛋黃出來,這些年生病,重口的東西都不吃,越來越淡,廚房送來的菜乾脆不放鹽,想起這個倒是難道,一碟子三隻,全給剝了,去了青皮白肉,專挑出裏頭的黃來,替她拌在粥里。

看她手露在外頭,擱了粥碗,蓋上毯子,黃氏闔了眼,嬤嬤輕輕拍她:“姑娘,等會子再睡,先把粥吃了。”好容易有了胃口,若是睡了再醒,別又吃不下了。

黃氏覺輕,一碰就醒,這會兒卻怎麼拍都不應,嬤嬤仔細去看她的臉色,嘴角還有粥湯,人卻似暈過去似的,她猛得抽一口氣,伸手去探黃氏的鼻尖,半晌都沒半絲熱氣,後退一步,把矮桌上擺着的蛋菜粥撞了一地。

心口悶得連喊都喊不出來,啞了聲兒哭一句:“我苦命的姑娘啊。”伏倒在地上,黃氏那隻才放進被裏的手又滑了出來。

嬤嬤急急沖衝出得門去,好容易在大門口找着紀懷信,還有幾位賀客沒走,紀懷信正在送客,見着嬤嬤皺皺眉頭,只當黃氏又出什麼么蛾子,還擺了手叫嬤嬤往邊上去些,嬤嬤一嗓子喊了出來:“太太,太太沒了。”

紀懷信還當是黃氏出的新花樣,氣得頭頂冒煙,一路回去破口大罵,到進了院子裏,打開門,瞧見裏頭連燈都沒點,還冷笑一聲,腳下踩着碎碗,差點兒又要罵起來,抬頭就看見黃氏躺在床上,眼睛眯縫着,還沒全闔起來。

嬤嬤連門都邁不進去,趴在門框邊慟哭不止,紀懷信這才信了,怔怔立了半晌,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還是忽訊趕過來的曾氏進了門,見着一屋子狼藉皺了眉頭:“既人沒了,趕緊收拾起來,換衣裳梳頭,把外頭的紅綢都收起來。”

才辦喜事就遇着喪事,怎麼不晦氣,闔家都叫鬧起來了,丫頭一院一院的報,說是大夫人沒了,夏氏已然睡下,門上叩了幾聲,她問一聲:“出了甚事。”

貼身的丫頭道:“是大太太,大太太沒了。”

夏氏也久久沒回過神來,推起了紀懷仁,卻茫茫然沒個頭緒,叫丫頭點蠟開箱,尋出衣裳來,辦喪事總要穿上三天素的。

等拿了衣裳出來,她倒坐着沒言語了,這些年雖相爭的時候不多,可夏氏卻是眼看着曾氏怎麼磨搓黃氏的,那會兒還感嘆,得虧得是嫁了個庶子,要是嫁給了嫡出的長子,日子還不知怎麼過下去。

情分再淡也是有的,冷不丁的沒了,夏氏嘆一口氣,想着曾氏,往後這個家,可就再沒個安寧日子好過了。

紀舜華那裏自也得着信,龍鳳花燭沒到頭,徐蘊宜衣裳還沒脫,兩個這些年再沒親近過,丫頭婆子一退出去,對坐良久也沒說一個字兒,紀舜華一把握住她的手,徐蘊宜任他握着,覺出他手心出汗,抿了嘴角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

水酒才吃了一杯,頭上一支百鳥朝鳳的花釵搖搖晃晃,珠光襯得人臉兒晶瑩玉潔,一句知心話都不曾說上,那邊來拍門:“二少爺,太太沒了。”

嫁衣換了素服,進門就是喪事,徐蘊宜原來就難立足,這會兒碰到這麼樁晦氣事,越發難辦起來,紀舜華還怔着,她卻已經站起來,叫了丫頭進來:“煩去問一聲嫂嫂,請她借一套素服來。”

伸手替紀舜華解了禮服,替他開了柜子把衣裳取出來,才要問他衣裳都放在哪兒,抬眼一掃,這裏的陳設竟跟小院裏頭一模一樣,何處放櫃何處是桌,件件不差,她坐床一日,半點水米未進,這會兒卻有了力氣,打柜子裏頭翻出一套藍衣裳來。

今兒既是紀舜華大喜的日子,明沅跟紀舜英兩個自也留在紀家,江寧那頭的屋子還沒造好,衣裳箱籠只開用得着的,還等着搬過去再理東西。

忽的聽說黃氏沒了,紀舜英也不曾回得神來,他抱了湯圓正哄她睡覺,聽見這一句,明沅趕緊把孩子先抱過來,她知道黃氏於紀舜英,既有仇也有恩,原來看着面色不好,哪知道竟這麼就過去了。

跟着就是紀舜華院子裏的丫頭過來借素色衣裳,明沅也知道她才進門的新婦,連嫁妝箱子都不曾打開,又到哪裏去尋素衣,可她這裏也沒想着用得上這些,得虧着裝箱子的時候都貼了條兒,找起來倒不麻煩,衣裳首飾一併給她拿了去。

徐蘊宜去了紅裳,抹掉胭脂,取下頭上的百鳥朝鳳花釵,換上一根銀扁方,跟着紀舜華去了黃氏院子裏,她原來還打算好了,黃氏不出來,她明兒就跟紀舜華兩個專到院子裏來敬茶。

紀懷信回過神來跺足大惱,紀舜英眼看着要升了,黃氏一死,可不得守孝三年,憑白把這三年功夫荒廢了,他是因着農事得提拔的,這三年裏要是叫別個先得了,豈不是為了他人作嫁衣。

黃氏已經換上了衣裳,還是她為著紀舜華成親做的,在箱子裏頭壓了三年,取出來還是光華燦爛,上頭勾織得金銀線,瓜瓞綿綿子孫萬代,穿得錦衣梳過頭髮,還抹上水粉胭脂,看着倒比生前氣色還更好些。

紀舜華跪在靈前,死死咬得嘴唇,哭得渾身發顫,心裏空茫茫的,聽見紀懷信罵,卻又聽不真,來來回回俱是人聲,曾氏也兩手一甩不肯管,她倒在椅上,婆子在給她揉心口,聽見她罵黃氏,活的時候不叫安分,死了也還給人添麻煩。

明沅於黃氏還真沒多少情宜,原來是舅媽,倒還有些面子情,等定了親成了兒媳婦了,還不如親

戚的情分實在,既一屋子都哭,她便也掩了臉,這一圈裏統共只有兩個沒哭的。

一個紀舜英,就立在床邊,盯着床帳上的流蘇,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一個就是徐蘊宜,她的手搭在紀舜華肩上,屋裏頭大放悲聲,於她才該是最委屈的,卻偏偏不哭,反吩咐了丫頭:“去把屋裏頭的紅帳紅褥全換下來。”

紀家辦完了紅事辦白事,昨兒沒動的大菜,今兒跟着送上桌,天蒙蒙亮就下了格扇,差人去買了孝布孝幡來,這會兒不比老太太那時候有預備,黃氏還算得年輕,哪有這年紀就備棺材的,事兒求到了紀氏那兒,紀氏一失手砸了茶盅兒,眼淚跟着就落了下來。

遞了帖子買了一份好壽材來,到送喪儀的時候,紀氏叫扎了十亭小亭,二十亭大亭,嘆了一口氣:“叫那扎紙的扎個紅鞦韆,再紮上些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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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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