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4)
林姨聽了姚以南的回話才算放心了些,轉身去了方姨那邊。現在只剩他們兩個人,因為陌生而生出的沉默,更讓姚以南感覺尷尬,姚以南在心裏剛想再說些什麼。
那個人卻從她的面前徑直朝客廳走過去,幾乎要擦肩而過時,他的聲音低低的從她頭頂傳來,遲疑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姚以南對這句似有若無的質疑,耿耿於懷了一段時間,她在想除了平常課下的兼職,她去的地方實在不多,而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去她奔波忙碌過的那些地方。
她雖然曾努力回想過,但事情依舊毫無端倪,徐桓錚也再未提及,這件事慢慢就在她被徐桓錚後來漠視的對待中,不了了之了。
但並不是每一場初見都會被遺忘,記憶中邂逅的少年隨着那天的月光漸漸變淡,沒有纏綿悱惻的繾綣,只留有初識無措的踟躇。
姚以南永遠也忘不了初見鄒紹言的場景,所有不堪隨着眼淚,暈染開那濃艷的妝粉,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或者人生有一次抹殺回憶的機會,她希望把那一天的自己從鄒紹言的記憶里抹去,只讓她一個人記住那一天出現在她面前,謙默而立,溫潤如初的那個少年。
如果回憶有味道,那麼遇到鄒紹言的那天便如飲一杯苦澀卻醇香的茶,只有在飲盡的那一刻才體味到,隱匿在其中的絲絲辛甜,最後慢慢得在口中回甘。
那年因為一場意外導致高考失利,成績並不理想的她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真的覺得未來設想的一切都要改變了。成績一直優越的她在高考前多少也享受到了一個考生的待遇,雖然和別人比她這根本不算什麼,但那已經是舅媽對她最好的時候了,似乎舅媽對她給予的厚望比她自己期待得都多。
正是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高考失利這件事更使原本對她態度略有緩和的舅媽如同變臉一般,臉色比從前更不好看。
她的成績並不差,但若報省外的大學,這個分數是很吃虧的。同等分數在本省是重點,在外省就要降一個檔次,最後她只能作長遠打算,放棄了最初想要永遠離開這裏的想法。
估分、填報志願接着比對分數,細選專業這些都是她一個人完成的,舅舅和舅媽並沒給太多建議。
那天舅舅進房間,看她捧着厚厚的全國普通高校填報指南,側身坐在她書桌旁的床邊,關切地說:”選高校和專業這種大事還是要你自己決定,舅舅也出不上注意。”
舅媽立在舅舅身側,更不願和她多言,只說:“以南,你表妹明年也要上高中了,花銷多大你也知道,家裏的條件你也看見了,不是我們不打算供你上學,實在是無法負擔。”
話已至此已經無需再說的更直白,不然就會使人難堪了,舅舅在一旁黑着臉打斷舅媽想繼續說下去的話。
“不過是個孩子,你在她面前說這些幹嘛”。
舅媽馬上辯駁,絲毫沒有退讓地說:“是,別人家的孩子永遠都是孩子,你自己的女兒呢,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好說話,實心眼的人,現在不是我不供她,她就要上大學了,也是成年人了,自食其力有什麼不行。高考那天明明準備的挺好,回來弄得滿身是血,知道的是去考試,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殺人了呢!”舅媽冷言冷語故意舊事重提,埋怨姚以南高考失利。
舅舅脾氣很好,至少在姚以南的印象里,她從沒見過舅媽與他無故計較抱怨時紅過臉,吵架更是沒有。
但那天舅舅聽完那些話,豁然起身,強拉着舅媽往房間外走,舅媽似乎沒反應過來,又似乎被舅舅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後知後覺的錯愕,使她忘卻了起因,整個人像瘋了一樣與舅舅拉扯,似乎只有不斷地尖聲抱怨和質問,才能抵消她心裏的怨氣和怒火。
夫妻間的爭吵從來沒有對錯,也就不參雜所謂的道理,只是人類最基本的慾望和內心深處的情感,這兩者之間的糾纏與較量。
她是這個家裏最多余的人,自然也是矛盾的根源,姚以南如果連這些人情世故都不懂,那麼她真的白受那麼多年無緣無故的白眼和看似玩笑的嘲諷了。
舅舅沒有還手任由舅媽在他身上撒潑似地宣洩,那一刻姚以南才恍然驚覺,原來這幾年來感到委屈的並不是她一個人,折磨永遠是相互的。
她靜默地聽着,舅媽由細微處的抱怨升級到激動得恨不得現在就要舅舅在她面前表態。
“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我還要帶着女兒,否則跟你在一起,女兒怕是要委屈死。”
舅舅的聲音裏帶着一種無奈,低沉中壓抑着怒氣,“我來想辦法。”模稜兩可的話卻無法真正讓面前這個人鎮定下來。
“你有辦法?你有辦法我就不用天天茶米油鹽的算計,不用買件喜歡的衣服都想幾天。”
姚以南根本無法專心地去考慮專業的事情了,她要做的就是穩妥、保險的上本省最好的大學,其餘的事情只能另作打算。
她快速的翻到那所高校的頁面,在專業成績表裏,很容易得找到與她分數接近並略微偏低的專業,最後她把志願表填滿。一類志願幾乎集中在本省,二類、三類她都填報了省外。
家裏的情況很明顯,她打算高考之後,在這漫長的暑假裏開始打工。其實這並沒什麼,舅媽大可以和她直說,不過如此爭吵只是不想再給彼此留有退路而已。
舅舅摔門而出,舅媽在客廳里哭天抹淚,嘴裏少不了自言自語般的碎碎念,“掃把星,就是個害人精,克父克母的東西,現在還來禍害別人。”
姚以南只覺得鼻尖有些發酸,把志願單收好,低頭合書的時候,藍色的封面被一滴掉落的水珠打濕渲染開,像慢慢綻開的一朵藍睡蓮。
三天之後去學校交了志願單,考得好的同學自然一臉的恣意驕傲,連有的家長都跟着來了,和班主任言談中少不了感謝。
姚以南的志願里並沒有要諮詢建議的地方,於是在一群熱鬧探討的人里,她安靜的交了表單,和老師道別之後就離開了。
雖然她報的大學在本省省會,但離他們這個城市並不遠,尤其是在交通暢達的今天,姚以南想了想只當是提前去報道了。
回到家裏,舅舅應該去上班了,舅媽領着妹妹回了娘家。她回到房間收拾了一些行李,拖出幾年前舅舅去接她回來時買的行李箱,只是普通的樣式,顏色是墨藍色,雖然不是很耐看但是卻能裝下很多東西。
姚以南的衣服不多,上學時基本上穿校服,所以她也沒有太多額外的衣服,她把檔案袋和母親以前給她買的東西先裝上,後面又整理了一些其他瑣碎的小物件,箱子最後裝得剛剛好。
她把房間細細地打掃了一遍,一些前幾年用過的課本也被整齊的碼放在一旁,她把高中記得工整的筆記放進妹妹的抽屜里。
出門離社區不遠就有廢品收購站,適逢高考時節,地上到處鋪滿一堆堆參考書和高考模擬試題的大本,以及成袋的試卷。
姚以南拿來的這一大袋書籍和練習冊還真不算多,她也依着前面那人的動作,把書放在稱量板上,站在前面的人一瞥顯示的公斤數,快速地算出價格,側頭朝裏面記賬的女人喊了一聲“9斤2兩,36.8”。
姚以南從商販手裏接過零零整整的紙幣,那商販習慣性地說:“我們家是這周圍給的最高的了,你來這就對了。”
姚以南沒說什麼,扯了一抹笑,心裏卻有點凄然,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都不夠買一張車票。她一邊思忖着如何與舅舅說出她的打算,一邊拖着疲倦的身體往回走。
左鄰右舍因為舅媽愛說家常的緣故,都知道她的情況,所以免不了看見她時眼色複雜,姚以南起初也猜測過、避諱過,但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
這次舅媽離家出走,也少不了成為鄰里家常的下酒料,她進了樓道,迎面走下來的是住在樓下的張阿姨,她是舅媽的知心人,似乎她的親戚也有類似的情況,舅媽和她說起時,她總是感同身受般安慰。
姚以南微微頷首,輕聲和她打招呼,“張姨好”,說完並不想多停留。
“是以南啊,遠遠地看着就覺得像你,你舅媽還沒回來?”張姨試探的問。
“還沒回來。”姚以南如實回答。
“你也別怪你舅媽,這麼多年照顧兩個孩子,任誰也沒有那麼多耐心和心力,你這不馬上要上大學了么,多歷練歷練也好。”
姚以南嘴角帶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恩,我知道的。”
“你看看,可憐你舅舅了,現在弄得家不像家,本來是好心卻又成這樣,好人難當啊。”
姚以南默不作聲,她實在不想作別人口中的那個罪魁禍首,她的頭卻不經意地低着,像是認錯一般。
“誒呦,你看我這上歲數的人,見得事多,說話沒輕重,你別多想,我還有事,你快回家吧。”張姨莫不經心的說完,像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一個人錯身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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