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秋去冬來,一歲又別,除夕夜揚州城裏張燈結綵,千門庭燎照樓台,一派富貴之象。
林如海囑咐道,“青城是頭一回在外頭過年,莫要疏忽了他。”
“哪裏能疏忽,特意吩咐了許多北邊菜色。”明萱道,“還準備了個大紅包呢,咱們一家四口加上他,好生過個熱鬧年。”
說著林黛玉來給他夫妻二人請安,回家兩年她長高了不少,對襟小襖配着織金百褶裙,被丫頭們打扮成一個小紅包,梳了雙平髻,兩邊各垂下一串白玉流蘇。
明萱笑問道,“外頭冷不冷?怎麼也不拿個手爐?”
“帶了手爐的,只是藏在裏頭了。”林黛玉笑着摘了手籠,又從手籠裏頭拽出一隻毛茸茸的兔子,“不知怎的,它就是喜歡鑽在這兔毛手籠里,趕都趕不走,只好拿它暖手了。”
明萱道,“難不成只有這一個手籠?這樣的貪玩,趕緊打了水來給大小姐洗手。”
丫頭趕緊把胖兔子抱下去,又端了熱水給林黛玉凈手,林黛玉擦乾手又抹了脂膏,笑嘻嘻上來給林如海行禮,“女兒給父親請安。”
奶媽也抱着林棽彎了腰,“棽哥兒也給父親請安。”
林棽不安分的四處亂看,咿咿呀呀叫個不聽,林黛玉一捏他的包子臉,“你要什麼啊?”
一手一抓拽了林黛玉頭上垂下的流蘇,林黛玉捂着頭髮啊呀了一聲,雪雁忙上前幫忙,只是小包子抓的緊,也不敢使勁拽。
林黛玉索性也不捂着了,放低了身子將流蘇取了下來,“喏喏喏,先借給你玩吧,淘氣鬼。”
林如海看她比之前籠着清愁的模樣臉上多了笑,總是活潑又知禮的樣子,心裏很是歡喜,因而對着明萱道,“辛苦你了,這一雙小兒女都這樣頑皮。”
明萱一伸手,掌心朝上,“老爺光說可不行,紅包拿來。”
“回頭補上。”林如海道,後來果然私底下給了明萱兩個莊子的地契,這后話。
一時丫頭來問擺不擺早飯,林如海道,“再等等,青城還沒來。”
話音剛落,程青城大步走進來,“學生來遲,還請老師師娘原諒。”
他起的極早,先打了一套拳,又重新洗漱換了衣裳,除了臉色稍紅也看不出痕迹。林黛玉正逗弟弟玩,偏頭看到程青城,白玉流蘇涼涼的貼在面上。
“來了就好,快擺飯吧。”明萱親自去奪兒子手裏的流蘇,只是林如海同程青城都在,倒不好當面給她簪回去,便交了雪雁收好。
林黛玉只剩一邊頭飾,倒也俏麗,對着程青城喊了聲師兄。
明萱同林黛玉一桌,奶娘抱着小包子喂粥,林如海和程青城,中間隔了架屏風。
因着是過年,早飯格外的精緻豐盛,廚房更是特意蒸了好些小點心給小主子,雪團似的兔子包豎著兩個耳朵,金魚蒸餃都拖着大尾巴,或黃或紅,好些個顏色。
林如海夫婦對這個不大感興趣,程青城倒是很喜歡,一口一個小兔子,兔子包是加了酒釀的,吃起來甜甜的帶一點酸,金魚餃裏頭都不一樣。
程青城對上金魚圓鼓鼓的眼睛,毫不猶豫的咬掉半個頭,林黛玉秀氣的從尾巴開始吃,半天才咬着餡兒。
“啊!啊!”小包子指着金魚急道,奶娘忙給他夾了個放在面前的碟子裏看,“哥兒還小呢,大些就能吃了。”
外頭隱隱有爆竹聲,不知是哪個心急的,從除夕早上就開始放鞭炮。
到了團圓飯,仍是這樣分了兩桌,程青城不免歉疚,“我在這裏叨擾,引得師娘師妹要另開一桌,倒是打攪老師團圓飯了。”
林如海道,“原規矩就是如此,只是我家人少,顯得冷清了些。今日是除舊迎新之日,你也拜我門下有些時日了,便由你作這祝酒詞吧。”
程青城端起酒杯,起身對林如海敬了一杯酒,念道,“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歷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林如海舉杯喝了,搖頭道,“雖說除舊迎新,卻無祝酒之意啊。”
程青城也不在意,笑道,“可見雖有些時日,可火候還未到。還請老師指點。”
林如海道,“玉兒可得了?”
林黛玉在屏風裏頭不語,明萱道,“這是我來家裏頭一個年,你權當替我說句吉祥話,也是你不嫌我的意思。”
“哪個嫌太太了。”林黛玉瞥了她一眼,舉杯道,“寒暑俛仰間,四序忽已終。屠蘇休辭醉,祝爾壽遐昌。”
程青城道,“師妹大才,好一個祝爾壽遐昌。學生在此也祝老師神壽遐昌。”
明萱在裏頭忍不住要笑,“怎麼說著除夕祝酒,到變成給你父親你師父祝壽了?這會子說完了,到老爺大壽了看你們兩個說什麼。”
林如海道,“你這火候可是差得多了。”
飯罷守歲,左不過說些閑話,小林棽還小,明萱怕爆竹驚着她,同黛玉兩個在內室守着他,倒是林如海師徒去放了一回爆竹。
過了子時,程青城欲告退,林如海並不放過他,“過年休假文章可以不作,作些詩好了,對你也有益處。只管先寫了這除夕予我來看,不過話說在前頭,可不許再借別人的。”
程青城就差擺個苦瓜臉求情了,林如海不理他,回去看兒子了。
林黛玉屋裏的丫頭或是如雪雁陪在林黛玉身邊,或是如秋葵告假回家過年,就是王嬤嬤也被丈夫兒子接回去了,獨留宜霜一個看家,坐在窗口聽外頭爆竹聲聲。
她是頭一回過年時候在人間,看外頭熱鬧,心裏不知為何生了凄涼之心,竟落下淚來。
永定河君不知怎的又冒出來了,伸手替她把眼淚擦了,低聲道,“可是想起什麼了?”
宜霜道,“我怎麼好像很討厭過年似的,看他們這樣歡喜,反倒是想哭。”
永定河君嘆道,“你原前生是除夕夜裏頭死的,差一刻就是子時新年,沒撐過去。”
這話如霹靂似的炸在宜霜耳邊,“我不過是朵花,哪裏來的前生。”
淚卻是落得更凶了。
永定河君握住她的手,水汽忽的瀰漫開來,宜霜頓時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永定的手牢牢抓着她,燙的冰涼的手心有些發熱。
似當年林如海瞧見林黛玉在賈府的景象,宜霜也能從這白霧裏看到永定河君想讓她看到的前生。
那是個亂世,永定河邊有好幾個村落,村裏頭好些男丁都被抓去打仗了,剩下好些老弱婦孺,凄苦度日。
“那個便是你。”永定河君指了河邊一個打水的姑娘家道,那姑娘身形瘦弱,只能提的動半桶水。
“那時候你每天都來挑水,還要嘮嘮叨叨好一會兒,不是說家裏沒米了,就是說你爹腿腳不好因禍得福。不知道為什麼,能說這麼多遍。”
果然那姑娘在河邊坐了好一會兒才挑了半桶水走了。
後來河邊起了個河神廟,河神雖不大顯靈,可每次都讓上供的人心想事成,上供的人心愿越來越大,河神胃口也越來越大,最後竟顯靈說要個河神夫人。
宜霜握着永定的手,覺得自己好像在看戲,也不哭了,還能笑出聲來,“這個河神難不成是你?”
永定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以示懲罰。
連着送了好幾個姑娘,河神都不滿意,說她們沒有仙骨,最後家裏父母親自把女兒送到河神廟,就為了鄉親們許的那些糧食,她娘哭到,“你爹腿腳不好,咱們家裏要活命啊,以後你做了神仙,也別怨咱們。”
做什麼神仙,只怕和先前的那幾個一樣,有去無回。
報應總是來得遲,永定河君出手的時候,姑娘的屍骨都焦黑了,宜霜前生是最後一個被害的,靠着柱子留着最後一口氣不肯死,瀕死之人的眼也能亮的和星子一樣,她看着永定河君笑道,“我就知道,永定河如何能有他這樣害人的河神。”
三魂七魄此時人魂已散,永定河君將她殘魂引到河邊的芙蓉花上寄居,只是這芙蓉花到底只是凡物,耐不住多久,他便又去蜀地尋到了醉芙蓉。
後頭這株醉芙蓉入了蜀宮,被分成兩棵,卻是宜霜同瀟瀟。
永定河君原以為此事已了,日後這姑娘藉著醉芙蓉的靈氣當個小花妖也不錯,不想百年後這小花妖竟又回到永定河畔。
宜霜雖看了全場戲,卻一點都不記得,反而問道,“我說,河君這樣幫着我,是為著前生還是今世?”
景象散去,水汽卻沒有,眼前還是白乎乎的一片,聽得耳邊永定河君道,“若是為了前生,幾百年都過了,我又不傻。原只是覺得被妖怪借了名頭,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不忍你魂飛魄散罷了。”
“後頭看你又會到永定河邊,真成了個小花妖,心裏頭只有歡喜的,竟真被我做成了這樁事。你這樣傻乎乎的,再遇上個妖怪騙了你可怎生是好,還是我多照看幾分吧。”
宜霜動了動手,沒抽回來,永定河君緊緊握着她的手道,“你既欠我這些看護之情,又當如何償還?”
“我不喜歡哭,也沒這些個淚還你。”
永定河君道,“也沒想着你還,不然我豈不是成了神瑛這樣的人。”
素來敬重他是仙君上仙,怕自己這樣的小妖入不得他的眼,只想着多瞧幾眼上仙威嚴也要,一瞧瞧了幾百年,朝代更替,人世離亂,唯眼前這人幫着自己,護着自己,一直都在。
自己被挖了入賈府,他緊接着就來了,到揚州,他也跟來了,時時不離左右,他不說,自己都不知道他收集了這麼些自己花上的朝露。
永定河君在她發上輕輕落下一吻,“我待你自己想清楚,我先回永定河了。”
並不是什麼以退為進,只是大年初一河君要回家上班而已,當個中層管理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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