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東海國三面環海,領土相鄰大梁,兩國中間隔了一片茫茫草原,氣候卻大有不同。
暫住的紀家,全府上下對自己也是真誠相待,紀渺想起父親臨行前曾說的東海過氣候溫潤,四季如春,對她調養好身子大有好處也就安心住下了。
紀家家長紀銘官拜太傅,為人卻不似遠在大梁的先生一般嚴肅。紀家兩姐妹林渺幼時見過,相處也似親姐妹一般。
一晃四個月過去。
紀府後院,湖心亭。
“姐姐你看,她又做夢了,怎麼成日做這些夢?”紀綰執着團扇給躺在榻上睡的正香的林渺扇風,見少女眉頭緊緊皺起,嘴唇一張一合的說著什麼哥哥我看不見你了,笑着搖搖頭,跟守在一旁的姐姐說道。
紀汐掏出綉帕擦擦深陷夢境的女孩額頭滲出的薄汗,小聲回應妹妹。“渺渺怕是又做什麼噩夢了,你且小聲點,突然鬧醒她怕嚇着她了。”
紀綰聞言趕緊禁了聲,手上動作也慢了下來,想起上次林渺噩夢她一嗓門驚醒了她,連着一個下午身體都不舒服。
“嗚…不要。”
林渺一聲嚶嚀惹得姐妹兩人注目,只見安睡在榻上的女孩兒眉頭皺的更緊,眼皮輕輕地顫着。
“怕是夢裏遇到什麼危險了,姐姐,這可怎麼辦,你看阿渺她都哭了,姐姐你快看。”
紀綰卻是比夢中人還要着急,止不住的心慌,語帶祈求的問長姐。
“渺渺,渺渺你醒醒,林嬤嬤做了渺渺最愛吃的桂花糕,你快醒醒。”紀汐動手推了推妹妹,低頭附在林渺耳畔小聲說,見妹妹沒有動靜,手上不禁使了勁兒。
紀綰妹妹一張小臉皺成一團,阿姐又怎麼都推不醒她,也顧不得鬧醒林渺的後果,伸手就掐林渺的人中,一個用力,就在女孩兒嫩白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個月牙印兒。
林渺吃痛,眼皮下的眼珠子來回的轉,過了一會兒費力的睜開了,一雙杏眼含着濕意。
林渺看清了守在自己身邊的是紀家兩姐妹,又扭頭看了眼周遭環境,見不是剛才所處的地方而是紀府後院的湖心亭,芙蕖灼灼映入眼帘,鬆了口氣。
“我剛才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林渺撐着身子做起來。
“是啊,你又夢到什麼了。”紀綰掏出手帕幫林渺拭去額頭的汗,輕聲問道。
“我夢到我哥哥了,滔天的大火,場面很亂,我找不到哥哥。近日聽說大渝和大梁開戰了,北境的戰場也蔓延到了城池,父兄一定領命去北境了,那麼久了,也不知父兄,父兄怎麼樣了,這個夢纏我好久了,總覺得很不安心。姐姐,戰事如何,可有什麼消息傳來?”林渺捂着胸口,撲通撲通的,不好的預感越發濃烈。
“你放心吧,我一早就出門打探了,聽說大梁那邊捷報連連呢,赤焰軍果然不辱大梁第一戰隊的威名,你看,大渝派出的也是最強的軍隊,卻還是敗在了你父兄手下,你還擔心什麼呢?”
“這樣吧,聽說前些日子大梁的皇子來東海練兵了,你肯定認識,好像是皇七子,不如你去問問?”紀汐在旁搭話。
皇七子蕭景琰,她又何止只是認識呢,那是她自小就傾心戀慕的人啊,她鼓足了所有勇氣訴請后被拒絕也無法對他提不起怨念的人。
“算了…我與靖王殿下,以往並無聯繫,這時候貿然去問他也不好。我還是安心等母親的家書吧。”
直至年關,林府的書信斷了一月有餘,林渺收到了最後一封家信。
吾兒勿歸。
信上的四個字出自她的母親晉陽長公主之手,她沒看懂,去了許多書信也沒有迴音。她不知這些書信早就被紀太傅截在了手中。
消息鋪天蓋地的捲入東海境內,縱是紀太傅如何封鎖消息,紀府也沒能鎖住這最後一道防線,如同冰面上裂出一絲縫隙,千傾的冰水迫不及待得湧上岸面,淹沒林渺,不給她留一絲生機。
傳說梅嶺淪為地獄,被焚燒成一片焦土,遍地焦屍,面目全非,滔天的火光連着燃了三天三夜。
傳說竟無一人生還,七萬赤焰軍盡數湮滅,她的父兄皆喪生在那場烈焰中,屍骨無存。
緊接着,赤焰軍被扣上了叛軍的罪名,不在梅嶺的赤炎叛軍一一服了苦役,在朝堂上根基甚穩的皇長子,貶為庶人,晉陽長公主在府中自刎,皇長子的母妃宸妃一根白綾結束了自己。
那年大梁的國都都瀰漫著血腥味,遠在東海的林渺似乎都能聞到那濃烈的味道。
一病不起。
太醫開始頻繁的出入紀府,紀太傅特意告了假在家照看摯友的女兒,在她昏迷之際,甚至自作主張的為她未來籌謀好了一切,替她改了名字,收做義女。
病榻上的少女一日一日用藥吊著命,上好的補藥送進房中,林渺卻比剛來東海國的時候更加消瘦,原本圓潤的臉龐瘦的顴骨快要頂破那無血色的皮膚了。
直到藥王谷的谷主收了義子,取名素玄。
原本毫無轉機的事情竟然有了些許變化。
紀銘自梅嶺一戰過後傾盡紀府之力,將線索網鋪入大梁乃至大渝,得知藥王穀穀主的義子就是在梅嶺逃生的衛崢迅速派人以林家長女的名頭將人接來。
衛崢自林殊有了赤羽營一直便是副將,自然知道京城的靈柩里躺着的不是林渺。
原是想着等身體好一些就去把林渺接過來留在身邊照顧她,怎知還未大愈,就傳來了林渺大病不起的消息。
身體剛剛恢復一些勉強能下地行走的衛崢撐着病軀隨紀府府兵到了東海,見到了久窩病榻上的林渺,眼前彷彿還是少女昔日活潑的模樣,此刻卻只能見她病懨懨的躺在床上,幸好,她還活着,原來大難不死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渺渺,渺渺,你醒醒。我是你衛大哥啊渺渺。”衛崢跪在林渺的病榻前,猶豫了半響終是握住了她的手。
林渺閉着眼,睫毛不停地輕顫,卻怎麼也睜不開,滔天的火光幾乎快要蓋過所有,火舌舔的她幾乎難以忍受,身上卻是冰涼。
衛崢常年習武,哪怕就算是冬日手也是溫熱,眼下開春,手燙的和小火爐一般,肌膚相貼,燙的林渺更加難受,卻在這難耐的痛苦中迷糊中找回了一絲清醒。
“渺渺,你快醒醒啊,少帥和大帥的屍身還在梅嶺,你要去把他找回來啊!謝玉與夏江是我們的仇人啊!!”衛崢一字一句,艱難的像從牙縫中擠出來,若不是知道林渺還活在世上需要人照顧,若不是知道一定還有人逃出生天,若不是還要救那些去服苦役的兄弟,他恨不得此刻就回金陵手刃謝玉與夏江為七萬赤焰軍報仇!
紀綰在一旁看不下去,“你別刺激她啊。”說著就要向前就拉衛崢。
“綰綰!”紀銘伸手拉住紀綰,眼神不贊同的看着女兒,“你讓他說。”
紀綰還要再說,看父親的眼神選擇了安靜。
“開戰之前,少帥還跟我們說要帶你去摘棗子,他說他這個妹妹,最愛吃的就是青棗了,什麼都和他一樣,偏偏就是這點不同,他問你,東海的珍珠大么,有雞蛋那麼大么,怎麼說也要有鴿子蛋那麼大吧,他從不許我們多吃一塊你給他準備的食盒裏的糕點,只有他心情好了分給我們幾塊,一塊都不捨得多給我們,渺渺,現在少帥就與七萬赤焰軍躺在梅嶺,屍身無人收斂,你忍心看他們成為孤魂野鬼么渺渺。”衛崢說到最後,伏在林渺的病榻上哭了起來,他原是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又怎知只是沒到傷心處才不落淚呢,他自幼生長的赤焰軍,他的少帥。
躺在床上的林渺猛地弓了一下身子,一直緊閉的唇吐出了一口濁氣,緩了緩,睜開眼睛望向天花板,放聲大哭。
小時候的林渺在哥哥的照看下長大,林殊大大咧咧經常看不住妹妹,偶爾不小心摔着碰着也從不哭,傾慕蕭景琰多年被拒絕也未曾哭過,就連得知了消息也只是紅了眼眶繼而倒下,十五年了,除了在襁褓的時候以外,懂事後的林渺從未哭過一聲,再疼再哭也只是咬咬牙,。
此刻她卻放聲的大哭,嘴巴張的大大的不斷地喘氣,眼淚洶湧,像是要把此生的眼淚都流乾淨。
手指緊緊抓着床沿,力氣之大,甚至在木板上留下了指甲的痕迹。
看的站在一旁的紀家姐妹心疼極了,幾欲想要上前慰撫,都被父親攔了下來。
林渺想,她真的是孤兒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家,幾乎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