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刺史府
天色逐漸暗沉,今日釋放出紫紅色光芒的夕陽已經消失在天際。
這時一個身着樸素麻衣,卻依舊顯得挺拔俊秀的身影出現在楓林旁的小湖邊,曲淥讓人見之不忘的臉龐上,點點黯淡的黑色樹影正搖曳着。
他此刻才回到原地,環顧四周,卻沒看見素心。曲淥低聲喃喃,“難道真的不自量力想要逃跑?”
他望着遠處,無可挑剔的俊臉上是一片無奈還有一絲擔憂,曲淥向前走去,大聲喊着,“素娘子!你在哪兒?這林子裏是有野獸的!”
這片楓林,自南北朝時便已經有了,因為遠離襄州城,從沒經過戰爭的毀壞,所以林子就越加茂盛越加繁密。
再加之曲淥一直派人守着楓林,防止有砍柴的樵夫或者打獵的獵人進林子,因此這裏幾乎沒有外人進入,要說有什麼,也只有這無數的花草樹木還有一些深居的野獸。
這邊素心正在林子裏的另一處地方,她臉色蒼白,茫然地看着四周,極為痛苦地撫着自己的小腹,揮汗如雨。
曲淥告訴她,她逃不出去。
她也不是想逃,甚至下意識里,她還有些不想面對秦家郎君。
李愔的殘暴她是見識過的,若是這種人當了皇帝,這太平盛世,豈不是很快會覆滅。
可若不是秦家郎君,上次她很可能已經死在李愔手裏了,而且現在秦夫人還深處重病中,要是這樣耽擱之下已經不行了,那該怎麼辦……
天下蒼生,秦子楚,秦夫人,曲淥,李愔,這些人與事物,使從小隻接觸到父愛與母愛,家庭溫暖的素心一下子變得恍惚,她從未曾真正接觸到不好的事情,只覺得天下,就如同她自己家一般美好。
而如今,這些事已經擺在了她面前。
“好痛!”她額頭浸滿了汗水,素心摟着肚子,靠着一顆大樹,漸漸蹲了下來。
本來她只是心煩意亂想四處走走,卻沒想到越走越遠,還找不到回去的路。
此時她腹痛如絞,素心忽然想到了什麼,她一驚,低聲道,“莫不是那個來了?”
她透過暮色看向自己的裙子,見裙子上果然有血跡,羞赧與惆惱一下子湧上心頭,“這下怎麼辦?”
她望了一下周圍,要是等下曲淥找來了,豈不是慘了。
素心此時年華十五,三月前,才過了生辰。本來女子十五及笄,已是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早就有媒人說親了。
可她偏偏遇上了這些事。
這時,前方傳來曲淥曠遠悠長的聲音,他正焦急地喊着,“素娘子,你在哪兒?”
素心蹲在那兒,猶猶豫豫,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弱弱的答應了,“我……在這兒……”
“你在哪兒?”
曲淥還在尋找,顯然是因為她的聲音太小了沒聽見。
可素心卻能看見他,那林子外的曲淥,瞑色下依舊難掩其驚人的風華,他有些透明的臉上,除了一絲擔憂與焦急,似乎再也沒了先前的悲傷。
難道,映岑她沒有死?
“娘子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曲淥這時才看見大樹旁的她,而曲淥此刻有些氣喘,顯然是找了她很久,“我不是告訴過娘子,不要妄圖逃跑嗎?”
“映岑呢?她現在怎麼樣了?”素心忽然一下子坐到地上,她的雙眸熠熠生輝,緊緊地盯住曲淥,急切地問,“她是不是還活着?”
可是,她着急擔憂的話語換來的卻是一陣沉默,曲淥埋下了頭,不再開口說話。
過了幾息,他開口道,本來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堅硬,“娘子坐在這兒幹什麼?”
素心聞言,原先蒼白的臉上顯現出粉色,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
曲淥看她這副模樣,覺得有些詫異,走上前去,想要扶她起來,“娘子是不是餓了,走不動了?”
他走近她,看見她接觸到地面的裙角有一些血跡,曲淥驚訝地道,“娘子受傷了?是碰見野獸了嗎?”
素心坐在那兒,本來就不好意思,曲淥卻忽然將她扶了起來,他擔憂地說,“娘子哪兒受傷了?”
而素心見他往自己身後看去,被他這樣一折騰,更加羞赧,她趕緊推開他,不顧身上的疼痛,往前跑去。
“娘子走錯方向了!”
曲淥的聲音驀地從身後傳來,素心聞言,停住了腳步,低着頭,悶悶地走了回去。
她臉色通紅,曲淥看着她,才像知道了什麼,他趕緊將外袍脫下來,罩在素心的肩上。
又是一陣熟悉的氣息傳來,好似荷葉的清香,她忽然怔住了,獃獃地望向曲淥。
還記得,上次在馬車裏,她冷得有些發抖,秦家郎君給自己披上帶來溫暖的外衣。
那日,才過了多久呢?
“走吧,馬車在林子外面。”曲淥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打斷了她的沉思,他也有些吞吐地說,“等下娘子就可以換洗衣物了。”
聽聞,素心的臉更紅了,就像是要滴出血來,不過因為此時天色更黑了,讓人看不太出來。
此時黛雲遠澹,彷彿玉璧一般的圓月散發出淡淡的光輝,沿着煙波繚繞的湖堤行走,楓葉在月光下和着涼風擺弄自己秀美的影子,踏着月光,吹着剛起的清風,兩人的心,這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坐在馬車裏,黑夜深沉,素心看不清曲淥的面容神情。
兩人之間沉默着,他對素心來說,既像是一個陌生人,又像是一個熟悉的人,這樣異樣的場景,令素心感到壓抑,她開始有些想念遠在洛陽的家人。
臨行時,她只是讓秦府管家給阿娘與小妹傳了信便隨着秦子楚走了,現在想來,還真是應該多說幾句道別的話才是。
“映岑她……”
素心想說說話,來緩解自己的思念,“她還活着嗎?”
她看向黑暗中的曲淥,而黑暗中,只能隱約看到他臉上完美的輪廓。素心暗自忖道,他看似毫無羈絆,實則應該是放不下吧?
馬車裏又是一陣彷彿要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隔了半餉,曲淥微帶沙啞的聲音才傳來,“已經去了,被我葬在她生前喜愛的楓林中。”
此刻他好像很是難受,他扶住自己的頭,聲音變得哽咽,微帶哭腔,嗓音顯得更加低沉,他又抽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走的時候沒有痛苦。”
素心靜靜地聽着,臉上是一片悵惘與悲傷,她暗自嘆息。
流逝的景色,離去的佳人。雖然她與映岑不曾相識,可心裏也漸漸難過了起來。
大概,世間事若是強求,若只是順着自己的私心,那便會付出許多自己不想付出的代價。
夜如此深沉,不知這夜,有多少人在熬着。
襄州靠近南方,風景秀麗,多山多水。而襄州城中有許多河流,刺史許澗長,他的府邸便落在城中河流會聚處,人來人往,香塵暗陌。
翌日,曲淥他們到了襄州城,一路朝着刺史府邸進發,而因為曲淥想要故意拖延時間,便下令隊伍將速度減慢。
來到刺史府邸時,已是接近午時。
看着襄州刺史許澗之華麗的府邸,曲淥俊美的臉上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嗤道,“又是一個與秦子楚勾結的貪官!”
曲淥轉身吩咐護衛上前報名。
刺史府邸的閽者聽聞,向穿着紅衣的曲淥看了一眼,便往府里進去了。
過了不久,一人來請曲淥進去,他道,“許刺史說了,只准曲淥一人進府。”
一旁的護衛中,聞言有不放心的,對曲淥說,“主人,秦子楚會不會使詐?”
使詐?連人都不在這兒,秦子楚怎麼使詐?
曲淥手一揚,笑道,“不必擔心,我自有應對方法。”說完,他就跟着前來的人一起進入府中。
路過深閣瓊樓,珠宮貝闕,曲淥在一排幽靜的竹子旁,看見了一男子白色的身影,正是秦子楚。
秦子楚轉身看向曲淥,他一笑,溫潤的聲音傳來,“你果然沒有將她帶來。”
“這不是廢話嗎?秦子楚,趕緊將信物交出來,否則素心就死定了!而你的妻子此刻說不定正痛苦地受罪呢。”
曲淥怎麼會將素心帶來,她是他最後的轉機,曲淥昨晚給她下了點**,因此素心此刻還在昏睡,說不定要午後才會醒。
秦子楚淡淡地笑着,那笑容顯得格外乾淨透徹,他輕輕地問道,“是嗎?”
他向後退了幾步,忽然對着右側樹林說,“素娘子,快出來吧。”
曲淥一驚,他暗叫不好,緊張地看向竹林里。
果然,不一會兒,從樹林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青綠色的衣衫,雪瓷一般白皙的臉上是異樣的神情,她眼神閃躲,埋着頭,不敢看曲淥。
曲淥的眼中露出了更加詫異的目光,他看向素心,“你不是,應該還在莊子裏……”
秦子楚的聲音傳來,“昏睡,是嗎?”
在曲淥疑惑的神情中,秦子楚淡淡地道,“你的莊子早就被我查了出來,楓樹林裏我雖進不去,可我卻可以在外面設埋伏,等你出來,就一路尾隨。”
曲淥聞言,忽然一陣大笑,“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驀地冷靜了下來,又問道,“那我院子裏的護衛?”
“自然是全部殺了。”秦子楚冷漠地說著。
曲淥忽然用手指着秦子楚,朝着素心朗聲說,“素娘子,你看見了,秦子楚是有多麼狠心,若是你對他有害,你也會被他……”
話未說完,就被秦子楚打斷了,他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此刻秦子楚顯得有些慌亂,不過他又馬上命令道,“來人,將曲淥拿下!”
不過幾息,就有幾個黑衣猙獰面具的人從林子裏閃了出來,他們揮舞着長劍,殺氣騰騰,飛速朝曲淥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