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來
年終歲暮,本是合家團圓的喜慶日子。
可這幾日,天空總是冷颼颼、陰沉沉的,滾滾黑雲似要壓迫這蒼茫的大地。陰沉昏暗的天空下,一片比湖面還要澄澈與碧綠的竹林,像污濁與灰暗之中的透明幻境,將一座院子包圍起來。
只見鬱郁的竹葉林圍繞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宅子,彎曲的板橋下是潺潺的溪水,而小橋右側懸挂着一塊黑色巾帆,北風揚起,上面“客棧”二字清晰可見。緩步踱過腳下小橋,聆聽四季都歡快流動的清澈,往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如人間仙境的景色。
墨綠的欄杆,十級階梯上,嫩綠的竹屋四處都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大堂里正冒出暖暖氣息的香爐在冬日的嚴寒中驅散了竹屋的冷意,而各處食几上都擺放着不同的精緻美麗的花燈。
有雍容華貴如牡丹,純凈高雅似荷花,艷麗妖嬈像芍藥,各式各樣,都是用木頭精雕細刻而成,再塗上顏色,便成就了這些比真正的花朵更加具有春色的珍品。
雅緻的大門上,雕刻了盛夏人們常吃的各類瓜果,其中一樹,滿滿的枝幹上,掛着可愛的肥碩圓潤的荔枝,綠葉映襯下,顯得更加可口香甜。
門口傳來一清越的聲音,彷彿是初秋梧桐葉泛黃時,卻惹來時光流轉,風吹落片片桃花,“阿爺,”
“這幾日客人都過年回家,本就冷清。可這天氣偏古怪的很,像把過年的熱鬧都掃清了似的。烏鴉也跑來叫喚。阿爺,這烏鴉甚是晦氣,不如今日閉門歇息吧。”
此時阿爺是父親的昵稱。
說話的是一綺年玉貌的女子。
美麗柔和的黛眉下,是一雙頗帶憂傷的眸子,彷彿純凈黑寶石的雙眼始終溫柔的看着你,而有如蝶翼的濃密睫毛,迷人又令人沉溺。一股冷空氣從大門席捲進來,吹起她烏黑的長發,身上披着的的白紗隨風而起,青綠色的裙擺在晃動着。
寂靜飄旋在空中,女子的問話沒有得到回應,她轉過身看向自己的父親。坐在食案旁,右手拿着小刀,左手拿着一個圓形木頭,斯文和藹的男子正雕刻着那個初具形狀的玩偶,他專註的神情,令素心不禁莞爾。
素心走向父親的身旁,蹲下來,“阿爺,你到底在雕什麼?前幾日問你,你也不告訴我。”她微微癟嘴,來表示她的不滿。
褚葉看她如此可愛的模樣,大笑一聲,“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嘴角上揚,“阿心,不如你去裏間,弄些炭火烤烤,我在這兒守着就行。這年末,雖人少,可保不齊有遊子歸家遲了。我們這個客棧在城郊,離城還是有二十幾里路哩。門開着,也給別人提供個方便。”
素心不是褚葉的親生女兒,只是他的養女。
曾經他也是嬌妻在懷,年幼的女兒常伴身側。一場突然的朝廷動亂,干戈四起,叛兵攻進了城中,燒殺擄掠無惡不做。
那時他正在南方,驚聞兵亂連忙星夜趕路回去,可當他回到城中,映入眼帘的卻是自家早已被燒毀的宅院,妻子因受不了侮辱上吊自殺,女兒也失去了蹤影。
苦苦尋找女兒的去向,在城中挨家挨戶的打聽,幾近跑遍了全城,卻依舊沒有半點消息。心灰意冷下,他離開自己的家鄉,在一城池的郊外開了如今的客棧。
兩年前,他一如往年進城去買過冬的物品。看見一個骨瘦如柴,衣衫破爛,滿臉青紫,渾身上下都是傷痕的少女倒在路上。
那時大雪紛飛,寒風刺骨,積雪都幾乎將那個少女覆蓋,他趕緊從雪裏把她拉出來,背回了客棧。回到客棧時,他把少女身上的雪擦拭乾凈,將炭火端來,卻發現這個少女沒了氣息。
“哎,世事總是無常。”獨自悵惘,他拿了溫水給少女洗凈臉龐,準備將她好好安葬,誰知這時,少女突然睜開了雙眼。
素心調皮地眨眨眼,令褚葉一陣眩暈,“好,那我就進去啦。到時候你可別叫我出來幫忙。”然後一陣煙似的溜進了內室。
“這丫頭。”他寵溺地搖搖頭。
素心進屋后,利索地把炭放進火盆里,等炭火把整個房間都弄得暖烘烘的時候,她端起火盆往外走,心想着也給父親暖暖。
正走出屋裏,聽聞外面有馬蹄聲傳來。一男子騎着一匹高頭駿馬,停在了客棧的石橋外。
此男子頭戴氈笠,身配長劍,氣質不凡。他下馬走進客棧,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中,依舊步履沉穩,好似走在華美的宮殿,天地中呼嘯的烈風就如為他而奏的絲竹之樂。
褚葉趕緊招呼客人,請他入座。素心也只好把炭火給客人端去。
“到了年末,小店物什不足,只些許豬肉、大米,不過客官您要是想住店,本店倒是有上好的廂房供客官您休息。”褚葉一邊說著,一邊從素心手裏接過火盆,擺好位置。
這位男子溫潤柔和的聲音驀然出來:“貴店可真是名不虛傳,連屋中都有竹香。”
褚葉聽聞客人誇讚,卻不驚不喜,只是依舊謙遜的道,“過獎了,不過客官您可想現在喝一杯暖酒,去去寒氣?”
“好,多謝。”他淡淡地道,“我只是在貴店住一晚,不必過於麻煩。”
素心聽他說話,覺得有些熟悉。她走近去給客人擺酒,瞧到那人氈笠垂下,遮着臉不甚分明。但那氈笠下光潔如玉的下巴,卻讓她有些不安。她想擺好酒就進房,不再出來,這個人給她帶來一種不好的感覺。
當素心把酒碗放在男子面前時,男子陡然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抓住了素心的手,並且猛地抬起頭來。
那熟悉的目光,再一次回到素心的臉上。
素心先前被陌生人倏地握住手還不曾受到太大驚嚇,待她看清對面的男子時,她嚇得臉色蒼白,猛然跌坐在地上。抱在懷中的酒瓶也因此摔碎,在這偌大的屋子裏發出刺耳的聲音。
褚葉聞聲而來,看見素心魂不附體的坐在冰涼的地上,酒水打濕了她的衣裙。他先還以為是客人看見素心貌美起了輕薄之心。可那客人依舊氈笠低垂,而素心也是一動不動,這場合,也不像登徒浪子調戲誰。他趕緊去攙扶素心。
但素心被褚葉碰觸到后,似是如夢初醒,她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向自己房間跑去了。
“這丫頭,不知今日是怎麼了,衝撞了客官,還請您不要見怪。”褚葉向男子賠禮。
“無礙,小丫頭罷了。”只見這客官,把頭上氈笠一掀。整間屋子驀地華光四射,掌柜的看得一呆,不知何時才回過神來。
那是怎樣一雙令人迷失的眸子。彷彿深潭般的眼睛注視着你時,就像不可捉摸的通透清澈的漩渦,讓人甘願沉溺其中。
即使傾盡所有,即使天翻地覆。
而先前隨風飄落在他臉龐上的幾顆雪花,人要是只恍惚一瞟,竟不知那是雪,還是他的肌膚。只能堪嘆,宋玉牆東流美盼,貌比潘安勝三分。
“我見那丫頭面色蒼白,身體虛弱,似是感染上風寒。這有一瓶從洛陽帶來的治風寒之症的葯,掌柜若是覺得合適,就給她服下吧。”男子從包袱里拿出來一個精緻的小瓶,遞給褚葉。
褚葉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凡物。道過謝后,給客人換上酒,就急急趕去看素心。
這邊素心跑進自己閨房后,緊關房門,她依舊瘦弱的身軀靠在門上,一陣陣恐懼向她襲來。彷彿是憶起了曾經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手因害怕止不住地顫抖,自言自語的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噩夢終於來了。他來找我報仇了……我都逃到這麼遠的地方了,這麼遠,離開了家,離開了親人,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啊……”
那些折磨人的畫面已經在她那疲憊不堪的心裏刻上了深深的印痕。而現在,不堪的往事又紛紛重現在她的腦海里,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可怕啊,她再也不要回去,她寧願死都不要回去了。想着想着,她的腦里突然一片空白,一陣刀割般的痛苦傳遍了她的全身。
外面傳來褚葉焦急的聲音,“阿心,你怎麼了?是不是感染風寒了,外面那位客人送了一瓶葯,你開開門,你到底怎麼了?”
素心聽到父親那關心與溫暖的聲音,陡然冷靜了,她喃喃自語,“阿爺……是無辜的,我不能連累他。”她臉色蒼白,擔心地想着,“要是以那個人以前的手段,怕是阿爺也不會放過的。”
她騰的一下打開門,看見父親和藹又可親的面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自己想要落淚的衝動。“阿爺,”她眼中盈滿了淚水,卻咬牙不能流淚。
世間最珍重的,不是血緣牽連起來的紐帶,而是由真摯的,毫無私心的感情串聯起來的,是完全沒有雜質,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的建立起的感情,那才是真正的親情。
褚葉看她這副模樣,他柔和地道,“怎麼了?”
“我……”素心不知該怎麼說,她急切地想告訴父親現在有多危險,可她又不能告訴他原因,“阿爺,我背上的傷口又開始疼了,你趕緊去城裏請大夫來。”
她聲音顫抖着,不敢看父親的眼睛,“我來照看店裏就行。”裝着痛苦的模樣,素心背過身子。
褚葉聞言,慌忙地扶住她,“怎麼又疼了,不是幾月前就已經不疼了嗎。”他讓素心坐在軟凳上,“這些大夫,說話沒個准。不行,我還要早點進城,否則城門關了就麻煩。”
說著說著,他就往屋外走去。才過一會,他又轉身回來,“這是那位客人給你的葯,看起來還是挺名貴的。”
褚葉拿出那個小陶瓶。
明澈如冰,瑩潤如玉,這種秘色瓶,只為宮廷所專用。
素心看到那個東西,全身驀地緊繃起來。她認出了這個瓶子,就是這個外表熠熠生輝,華麗精緻的東西,使她夜夜夢魘。
手止不住地顫抖,她不敢去接,“放在那兒就行……”連看一眼,都彷彿疼到了心裏,她轉過頭,“阿爺你快去吧,記着走後門,要快一些。”
“哎,好。”褚葉平日從不慌亂,此時也顯得有些着急,他快步走了出去。
褚葉走後,素心立刻起身。她轉眼看向那個瓶子,恍惚之間,彷彿又回到了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