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他被一個鬍鬚滿面的人拉着向陌生的地方走去,一路上東瞧西望,周圍是綠樹清溪,啁啾宛轉,不知走了多久,最後入了一個屋子。
堂屋裏坐着一個人,此人不怒自威,虎背熊腰,美髯白面,眼裏只有着肅然與稍稍的厲色,彷彿是烏雲密佈將要落下傾盆大雨,令人不禁害怕。
小小的秦子楚看了他第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他玉一般的臉龐埋了下去,忽然聽見那人若利劍出鞘一般的聲音,“你叫秦子楚吧?”
秦子楚看見陌生人如此不可親,便不敢說話,他只是飛速的抬頭看了面前人一眼,點點頭,又低下頭去。那人又說,“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以後就喚我阿伯,你可知,我將你接到這兒來的用意?”
“不知。”秦子楚見他臉色發黑,不好親近,就更加害怕,於是他聲音小小的問,“阿伯,我的阿爺與阿娘去哪兒了?”屋外的陽光格外晴朗,一縷光芒,金光閃閃,映入了祝良佑的眼睛裏,彷彿有淚在閃耀,他沉沉的聲音傳來,“他們……已經死了。”
秦子楚腦子裏忽然一片空白,只是恍惚聽見祝良佑繼續說著,“你的阿爺其實是被人陷害的,他……”祝良佑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突然含着不解的情愫,鳥兒的啼叫聲是那麼輕鬆與悅耳,但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你在說什麼?”秦子楚眼中含着淚水,其實有一半是被嚇着了。
他隱隱中好像懂了,會給他唱好聽的曲子的阿娘不會回來了,會與他一同玩耍的阿爺不會回來了,就連奶娘也不會回來了。阿蒲是在騙他,秦子楚眼角的淚簌簌的流了下來,他不知道為什麼阿蒲要騙他。
“我要回家……”他哭着,鼻子哭得通紅,淚水順着臉頰打濕了衣衫,“我要回去找他們……”阿爺與阿娘才不會丟下他一個人,他們一定在家裏等着他。
秦子楚驀地跑向屋外,剎那間,滿滿的春光刺痛了他已經被淚打濕的雙眼。
外面的春光看起來那麼清麗,天空是那麼的清澈晴朗,遠處嫩綠的群山散發著滿滿的柔和氣息,這表裏山河如此秀美,他怎麼會在這麼美的季節里失去了父母?
“你的爺娘已經死了!”祝良佑額上青筋暴露,一雙鋒利的眼眸中變得猩紅,他忽然極其不耐煩的向秦子楚吼了起來。
但一會兒又像悲痛至極一般看着秦子楚,走上前,輕輕的將哭得像淚人似的秦子楚抱住,聲音柔和,緩緩的道,“不要怕,只要你活着,那些惡人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忽然,門外一聲若黃鸝啼叫的清脆傳來,“阿爺。”來人腳步輕快,面似桃花,飛彩凝輝,顧盼之間波光流轉。
嬌俏可愛的女孩剛剛進屋,就看見了眼前有些奇怪的場景,阿爺與這個小男孩都在流淚呢。
“阿爺,你們怎麼了?”祝心奇怪的看着兩人,眼裏帶着驚訝。
“是阿環啊。”
祝良佑的臉就像白雲蒼狗,一下子變換了,他放開秦子楚,和藹可親的望着女孩,“阿環今日可曾學了女紅?”
祝心小名叫阿環,她聽見父親問及女紅之事,暗自叫苦。她是最不喜歡什麼女紅了,只見她小嘴一癟,望向了秦子楚,“他是誰啊?”
秦子楚臉上還流着淚,祝心向來性情活潑,從來不怕陌生人,她走上前去,伸手抹着他的淚,“你別哭了,我都不哭呢。”簌簌清香,女孩的聲音柔柔的,就好像出水的芙蓉。
他睜着眼睛,盯着面前面若桃花般的女孩,心裏的難過好像漸漸在減弱。
秦子楚被安置在祝府的靜怡園。
在那園子裏,祝良佑說是為了從小鍛煉秦子楚的自立能力,因此沒有給只有七歲的秦子楚派置任何僕人,而且由於那日受到的驚嚇,他也下意識的不願意接觸其他人。所以,除了會有人送來一日三餐以及祝良佑偶爾來看看他,他幾乎是見不到任何人。
恍眼間,半年就過去了。
他好像被世人所遺忘,在本該嬉鬧玩耍的年紀,失去了原有的天真,只剩下一堆強加給他的冷寂與孤獨。
這天,寂靜的院子裏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阿楚。”祝良佑打開了院門,他身後跟着一名婢女。他目光很快的搜索了周圍,有些詫異,沒有發現秦子楚的身影。
走入屋裏,發現秦子楚正拿着竹簡專心致志的看着什麼。祝良佑放輕腳步,悄悄走到他的身後,映入他眼帘的是戰國韓非所著的《韓非子》。
而此時秦子楚也發現了祝良佑在他身後,他眼裏露出一些驚訝,“阿伯,你來了。”
“阿楚真是用功,這樣下去,今後一定會有大好前途”,祝良佑輕輕的撫摸着秦子楚的頭,看着秦子楚越加顯得出色的臉龐,語氣忽然有些黯淡,“你想你的父母嗎?”
秦子楚聞言,眸子裏忽然盈滿了淚水,他沉默着不說話,只是埋下了頭。
“你的父親秦玉朗,才華橫溢,聰穎無比,”祝良佑眼角帶着皺紋,常常凌厲無比的眼神有些滄桑,“如今的左尚書謝憑曾說他是,心中似明月皎潔,處事若松竹無邪。以前我們一同為官,朝廷中明爭暗鬥,可他卻能一直的堅持自己的原則,若有朝中的忠臣被貶,他也一定會儘力周旋一二去幫助別人。”
祝良佑嘆口氣,“只是這次,輪到他……卻沒人敢去為他求情。”
秦子楚聽聞,突然看到了一些端倪,“阿伯,上次你說,是光碌大夫沈歷上書指證我父親謀反,可他只是以父親寫的一首諷喻詩作為證據,這樣就能證明我父親謀反,是不是太過牽強?而且那沈歷先前我阿爺還救過他,他為何如此恩將仇報?”
“阿楚現在已經有你父親的風範了。”祝良佑見秦子楚如此小的年紀便能將事情分析的頭頭是道,很是驚嘆。
不過一會兒他又惋惜起來,如此少有的聰穎之人,應不應該讓他走這一條也許永遠沒有回頭的路?
可是惜才的心思始終都擋不住他真正的yuwang,祝良佑笑道,“沈歷不過只是個障眼法,他後面真正的人,是當今的聖上。你的父親年少時原本是先太子李建成的部下,極其受到他的重視,只是後來歸隱山林沒有做官,躲過了玄武門之變,然後才出市為官。”
秦子楚忽然明白了,皇帝雖然現在坐穩了江山,但卻是用見不得人的手段奪來的,下意識里不想揭開曾經的傷疤。他父親秦玉朗又曾是李建成的手下,而且父親突然消失躲過了一劫,皇帝怎麼會不介意呢?
有所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皇權二字,若是沒有還好,若是擁有了,恐怕誰都不想再放手。
“原來,父親不過是皇權下的犧牲者。”秦子楚喃喃自語,沉思良久,沒有看到祝良佑眼中的怪異神色。
又過了幾天,每天天氣都很晴朗,風和日麗。可秦子楚卻看不到,他只是獃獃的坐在房間裏,獨自思索着。
這一日,由於許久沒有出來過,便多呆了一會兒。
當他正在一顆柳樹下玩柳葉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混合著笑聲,他轉過頭,只見迎面一群與他同齡的孩子,眾星捧月般簇擁着一個身着玄色錦衣的少年。
風裏揚花飄飛,吹亂了零落的笑聲,那少年的一張臉,猶如梅雨過,蘋風起,缺月掛疏桐,眼梢藏着無盡的風情,令秦子楚微一呆愣,他從不曾見過如此好看的男兒。
那群孩子也看見了他,於是他們走過來,“你是誰呀?怎麼會在我們的後院中?”那個少年也在盯着他,不過眼神似乎是隔着千萬里,滿含驕矜,遠遠向他望來。
有一個身穿黃色衣衫的男孩突然大叫一聲,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我記起來了,他是……他是……”
秦子楚驀地緊張起來,頭一次為自己的身份感到那麼的羞恥,可他還是聽到了那個男孩毫無遮攔的聲音,“他不就是那個死了娘與父親的秦子楚嘛,半月前才搬進來,他父親說是因為背叛了……那個叫什麼來着,昨日我還聽到阿爺在說,那個叫什麼來着……”
“不要說了”,秦子楚忽然咬着牙,滿眼憤怒的望着他們。
當他聽到那個男孩提起自己父親時的輕蔑,心裏是一陣一陣的怒氣,止不住的衝動讓他想要用什麼東西狠狠地封住男孩的嘴巴,甚至是上前打他兩拳。
而那個好看的男孩眼神冷漠,對別人侮辱秦子楚毫不關心,只是在一旁看着。
“不就是個破落戶,還敢沖我們瞪眼。”
“就是,秦子楚,你的父親就是因為背叛了別人,才下了牢獄的。”
他恨恨的望了面前這些人一眼,準備逃離開,卻忽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呵斥,“你們在幹什麼,如此欺負一個同伴,枉為士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