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替子鳴冤張母擊鼓勞而無功師徒驗屍
翻了一日,潘盼照常到中牟縣衙二堂聽差。知曉自己的師父不過是個臨時角色,心情明顯輕鬆許多,和柳青相處,再不像先前那般拘謹。到了下午,二人一個在東邊閉目養神,一個在西角落呵欠連天,全然沒注意到前堂的登聞鼓已是擂得嗵嗵作響……
“將擊鼓鳴冤之人帶上堂來!”中牟縣令王青山坐定堂前,威嚴下令。
須臾,一年輕皂隸架着位白髮老婦走了進來。
老婦顫巍巍在堂下拜倒,呼天搶地哭叫道:“縣老爺為老身作主!老身大兒張仁死得冤哪……”
王青山看清來人,不禁皺眉,與一旁的師爺匡鎮交換個眼神,雙下都頗感無奈。
“張劉氏。”王青山拍了一記驚堂木,徐徐說道:“你家小兒張羲三番兩次來縣衙告狀,說他兄長張仁被人謀害,是既無人證,也無物證。本縣也曾開棺驗屍,仵作並未檢出任何他殺的跡象。你這回擊鼓上堂,可是有了憑據?若無嚴證,還是速速歸家去罷。”
“縣老爺,老身能證明!”張劉氏激動道,“昨天夜裏,老身睡下不久,便夢見我兒張仁,我兒滿頭滿臉是血,連聲叫痛,還高呼救命!”
張劉氏說到這裏,堂外旁聽的人群已是一片嘩然。
“大膽張劉氏!”王青山再拍驚堂木,斷喝道,“公堂之上,一派胡言!人命攸關,夢境焉能當真?本縣念你年紀老邁又兼負喪子之痛,也不忍責罰於你。來人,將張劉氏即刻轟出堂去!”
“是。”公堂兩側各閃出一名皂隸,左右挾起不知所措的張劉氏,便往堂外拖。
“縣老爺!青天大老爺!我兒真的是被人害死的……被人害死的呀!”張劉氏形容枯槁,語聲悲愴,催人落淚。
“慢着!”王青山沉聲道,“你既這般篤定,不若本縣再行開棺驗屍,倒是要看看這裏面可有蹊蹺!來人,傳仵作上堂!”
二堂東跨院內,柳青與潘盼這兩個冒牌仵作正在各自會周公。柳青仍是悠悠然一卷書掩了臉面,不辨正倒。縮在角落的潘盼更是駭人,左手攥根軟尺,右手拎柄片刀,腳邊散亂着一堆驗狀、屍圖和各式驗傷器具。
前來相傳的張喜見二人如此模樣,急得跺腳道:“你們……快快醒來!”
“什麼事?”大夢初醒的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大人審案子,傳杵作當然是驗屍!”
“啊?!”潘盼驚得渾身一抖,片刀咣啷落地。
“行了,別耽擱了,柳先生收拾傢伙跟咱上堂吧。潘盼,你也別閑着,一齊跟過來。”張喜連聲催促道。
潘盼極不情願地跟在柳青身後穿廳過堂。肩上挎只塞滿驗屍所用器械的藤箱,手中捧着一撂驗屍格目,懷裏還揣了兩隻飛針走線一個上午折騰出的秘密武器。唉,這麼快就要用上啊。潘盼打心底嘆氣。
“屬下參見大人。”柳青快步行至堂前,執手行禮。潘盼低垂眉眼,隨之復讀機般應聲。
王青山頓首,神情嚴肅道:“十日前,三元街的張仁於家中暴斃,正逢本縣仵作缺空,趕來驗屍的是鄰縣杵作。為防其中有着急疏漏之處,你二人即刻隨本縣前去開棺復驗。人命關天,須細之又細。”
“是,大人。”柳青應得爽利,但眼尖的潘盼瞄見答話的人肩頭似乎微微抽搐了下,心底也不禁跟着抽搐起來……人命關天啊,就憑這箱稀奇古怪的勞什子,能驗出什麼才怪。
時值初冬,戶外寒風肆虐,颳得太陽也似有氣無力一般,懶懶地照在人身上,覺不出絲毫暖意。
四名皂班差役在座新墳邊掄開膀子刨拉。潘盼蹲一不起眼的角落,攏緊夾襖,一雙綠眼招子隨着幾把鍬的起落上下眨巴。墳邊的土每堆高一分,心就跟着咯噔一下,不知不覺中已是冷汗潺潺。
“啊!”忽覺有人拍自己肩膀,潘盼怪叫一聲躍起。
“隨我來。”柳青俊面如覆寒霜,冰冷吩咐道。
“哦。”潘盼背起箱子,灰溜溜地尾隨其後。
“起!”伴着幾嗓子巨吼,一副黑漆棺木從坑底被衙役用繩索杠子擔了上來。
“我的夫啊!”打斜刺猛地竄出一年輕婦人,撲在棺材板上大放悲聲。
“我的兒呀!”另一側一白髮老婦也癱坐在地上號啕不止。
“來人,將張氏婆媳帶至一旁歇息。”王青山濃眉深鎖,喝令道。
兩名衙役依命上前,將哭哭啼啼的年輕婦人強行架離,經過身側,潘盼忍不住多望其兩眼。只見那婦人周身縞素,脂粉未施,單薄的身軀,嬌嬌弱弱好似雨打梨花。長得真不醜,潘盼瞬間竟有些失神。
但她的失神很快被起釘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擊碎,潘盼只覺着那聲音詭魅異常,刺得人牙根都發起酸來。
潘盼一個勁地摩挲腮幫子,瞅瞅一言不發的柳青、瞟瞟神色嚴峻的王青山、再瞄一眼死者的漂亮媳婦,益發心煩意亂。
“喟?!”棺蓋掀開,四名衙役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莫要驚慌,將死者抬至油氈之上。”王青山一面指揮衙役擺放屍體,一面用眼神示意柳青二人火速登場。
“待會,你將我說的逐件對應,記在驗狀與屍格之上,聽明白了?”柳青將空白驗狀、驗屍格目與正背人形圖拈出幾份,連同一支禿筆一併塞到呆若木雞的潘盼手中。
此刻的潘盼已經被不遠處那具恐怖的巨型死屍震得突發性失語,嘴巴張合著卻發不出聲音,木然點頭表示同意。
見柳青用面巾掩住口鼻,潘盼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奮鬥兩個時辰整出的土製口罩,抖瑟着戴上。
除去衣物,眼前這具高度*的男屍,只消看上一眼,便令人有嘔吐的*。全身奇異地膨脹成球形,頭大如斗,灰白的眼珠暴突,烏紫的嘴唇宛若兩截飽滿的蠟腸盤亘在褐色臉面之上,腹脹如鼓,胸腔處卻又塌陷幾分。
“怎……怎麼……會這樣啊?”潘盼一把拉住柳青胳膊,驚魂未定地問。
“死了好些天,一肚子屍氣,便是這樣。”柳青不耐煩地甩開她答道。
“拉下軟尺。”柳青揚手將皮尺一頭扔向潘盼,示意她把尺子靠到屍體腳邊。
潘盼的手持續抖呵,癥狀頗似犯了帕金森,強行用左手抓住右手,好不容易將軟尺在油氈上攤平。
“記。身長五尺四寸。”柳青坑着頭吩咐。
“多……多少?”潘盼沒聽清,磕巴問道。
柳青皺眉,神色疑惑,顯然也沒聽清楚潘盼的問話。
“剛……剛才……您……您說什麼?”貌似自製口罩的隔音效果太好,潘盼解下一側耳搭,大聲詢問。
“死者身長五尺四寸,快些記於驗狀之上!”柳青伸手將面巾扯至頸間,怒沖沖道。
“哦,好。”一股腥臭穿鼻刺腦,潘盼忙捂緊口罩。
柳青卻沒這般便捷,面巾蒙上去又滑下來,只得解開結扣重新紮一遍來過。
“記,頭面。有髻子,眼開、口開、舌抵齒,耳目俱全。”柳青持一支竹籤,仔細查看死者面部。
“蛇?什麼蛇?”潘盼又犯耳背了。
“舌頭頂着牙齒,舌抵齒!”柳青拉下面巾又怒了。
“哎哎,曉得了。”潘盼點頭哈腰趕緊轉過身在驗狀上鬼畫符,不敢再看柳青。
“左手指全、右手指全、可彎曲,肘可彎,皮軟、無淤痕、無鈍器傷……”
反反覆覆近兩個時辰,師徒兩個終於將驗狀與驗屍格目填齊整了。潘盼只覺兩眼發花,金星亂舞,心底大叫受不了……
“先蓋起來罷。”柳青遞過一匹白布。
潘盼拉着一張苦瓜臉接住,糾結萬分蹭到死者跟前,習慣性地又犯帕金森,一抽一抖地將白布緩緩蒙上……拉到死者頭部時,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迷離之中又好像看見什麼物事?索性閉了眼去,一拽到底……
路中早有皂班衙役置下了火盆。深棕的蒼朮、暗紅的皂角“噼噼啪啪”和着木炭燒得旺盛,奇異的葯香在空氣中瀰漫。“哧啦”又是一瓢米醋傾入盆中,刺鼻的味道薰得一旁的潘盼幾欲落下淚來。
“繞一圈,跨過去!”柳青催促道。
“咳咳……這味道,嗆死人了……”潘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低聲抱怨。
“想落一身屍氣回去,儘管杵在這裏好了。”柳青再也懶得答理她,自顧自邁向火盆。
“喂,等等我!”潘盼彈身而起,速度奇快,且極具衝勁,險些將無甚防備的柳青一古腦撲倒於炭盆之上。只見她壯帽歪斜,神情狼狽,一幅衣袖捂住口鼻,騰出另一隻上下揮舞,驅趕煙氣,繞着炭盆不停蹦噠。身後不遠處,橫躺着一副巨大的黑漆棺木,此番情境倒頗似旋鼓跳大神的,直引得兩班衙役暗地裏嗤嗤發笑。
“驗狀、屍格與屍圖在此,請大人過目。”柳青將新老兩份驗屍記錄呈上,退至一邊,仍不忘狠剜兩眼給他找了□□煩的師爺匡鎮。
“內里無毒,外表無傷……”王青山對照兩份驗狀出聲道。
“逐一驗來,確系如此,大人。”柳青應道。
“張劉氏,本縣二次開棺,前後兩名仵作所驗結果俱是相同,張仁暴斃並非他殺所至。這番,你可還有話說?”王青山朝向路邊癱坐在地的白髮老婦,緩緩問道。
“我的兒,我苦命的兒呀……”老婦仍是捶胸頓足,身旁的俊俏媳婦也捂着面目嚶嚶啜泣。
“來人。將張氏婆媳送回去罷。”王青山無奈擺擺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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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歸家,對着死屍折騰了大半日的潘盼心理生理飽受打擊,再無心思燒火弄炊,就着早晨剩下的兩塊干饃胡亂扒拉幾口湯飯便打發了一頓。又泡了個熱水澡,早早蜷進被窩歇息。
可躺在床上的她卻跟烙剪餅似的,翻來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一盍上雙目,那具高度*呈巨人觀的死屍似乎就在眼前晃悠。
“邪門了真是……頂了三天差,就碰上死人,街坊都說中牟縣是個太平地兒,一年出不了幾起命案的……怎麼就撞上了呢?真他nn的倒霉!”潘盼心底一個勁地犯嘀咕,倏地用棉被蒙了頭,努力不去想下午的慘痛經歷。可是,那白布蒙上死者頭部的一瞬,反覆在她腦海中閃現。
頓了半刻功夫,潘盼一個鯉魚打挺,直直地坐於床上發慪,揪了棉被揪枕頭,揪了枕頭又揪頭髮。
“我說張仁啊張仁,你要死得冤枉,那你託夢給你老媽,咋不說清楚是誰害的你啊?沒事凈在我眼前晃悠啥啊你?我和你無冤無仇,八杆子打不着的……趕明兒有空,咱多燒些紙錢給你成不?”向來睡眠良好的她忍不住鬱悶得嘟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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