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 1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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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修士莉迪亞住在醫生們的公共宿舍當中,大家叫她“莉迪亞醫生”或者“莉迪亞老師”,很少有人還記得她是個苦修士。
這也是難免的事,在醫院當中,作苦修士打扮很不方便,沒法給病人動手術。苦修士的土黃色衣物特色在於耐臟耐磨,而在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恨不得一天清潔八百次的病房中,較為貼身的純白色服飾是標準配置。更別說苦修士給自己戴的自罰鐐銬了,農業組的南希婆婆都已經多年不穿戴鐐銬,有着治癒異能、當著外科醫生的莉迪亞,自然也已經遠離了苦修士裝束。
從選擇了跟隨阿爾瓦學習醫術開始,儘管偶爾還會和安敘一起刷異獸,但嚴格地說,莉迪亞已經不再是安敘的綁定奶了。
她不再成天跟隨在安敘身後,她的生活不再圍繞着安敘存在,她要忙的事情多了很多,要照顧的病人也不止安敘一個。莉迪亞漸漸淡出了安敘的生活,但她也進入了更多人的生活當中。
莉迪亞出現在阿爾瓦的學堂中,成為第一個毫無障礙地解剖屍體的高材生,在外科手術上的天賦讓阿爾瓦這樣挑剔的老師都讚不絕口。莉迪亞出現在戰場上,成為了活人無數的戰地醫生,士兵們叫她白衣天使。莉迪亞出現在新建的聖安娜鍊金術師學院中,作為醫學系的老師之一,以其有問必答、認真耐心的性格收到了學生的歡迎。
或許在這幾年,也可能在更早的時候,莉迪亞也開始覺得自己是個醫生,不再恥於被認為是鍊金術師的學徒。不知從何時開始,莉迪亞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不再是晨禱的經文,而是這一天要做的事。她會複習學到的醫學知識,回想昨天動過的手術,想着那個病人現在如何,也想着今天自己要做什麼——醫生永遠不夠用。
連莉迪亞偶爾也會忘記,自己是個苦修士。
苦修士莉迪亞在這一天的夜晚突然醒了過來,綠色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像一隻夜幕中的貓頭鷹。她直直地坐了起來,夢遊般爬下床,打開了窗。
莉迪亞住在醫生的公共宿舍中,她的房間只住着她一個人,無人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發現莉迪亞醫生光着腳走到了走廊上。她獃獃地看着東北方——阿鈴古的方向——腦中塵封的記憶忽然鮮活起來。
莉迪亞記起自己還小的時候,她和苦修士們住在大通鋪里,每天的工作是訓練、苦修和祈禱。她想起自己分化成beta並且獲得了治癒異能后,苦修相對減少,訓練加重數倍,因為訓練的過程相當痛苦,它和苦修也差不了多少。她想起她在訓練中……莉迪亞的手指怪異地顫動了幾下,像要握住什麼東西,空氣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握住,於是莉迪亞變得焦躁不安起來。她披着頭髮,赤着腳,在不算暖和的走廊上疾走,一路走到了醫生宿舍的倉庫。
醫生宿舍有一個存放備用醫療器械的小倉庫,鑰匙在宿管手中,只要做一下登記就可以借用。宿管有三人,輪流換班,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崗,平日裏也不乏值夜班的醫生遇到特殊情況,在這個點上去借用。但此時莉迪亞沒想到這個,她的思緒變得飄忽而遙遠,像被冰塊鎮着,似乎隔着一層什麼東西,卻格外地冷靜。
莉迪亞爬到倉庫的窗台上,貼着那扇小窗,用巧勁把它無聲無息地震了下來。她靈活地爬進窗子,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很快找到了這裏唯一的利器。
手術刀。
與這個時代的小刀和匕首相比,手術刀實在相當纖細小巧。它的柄扁而細長,相當結實,刀刃卻極其鋒利,做工比這邊的武器更考究,稱得上吹毛斷髮。所有備用手術刀都經歷過驅邪者嚴格的驅邪(或者用在鍊金術師中更時興的說法,消毒),刀刃部分雪亮得讓人看一眼都覺得被划傷了。它冰涼的柄一入手,莉迪亞就為這熟悉的觸感恍惚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麼。
她拿着的不是匕首,而是手術刀。苦修士拿匕首,醫生拿手術刀。苦修士莉迪亞殺人,莉迪亞醫生救……
這年頭還未轉完,就化作一片泡影。
冥冥之中彷彿有某種聲音,在命令她該怎麼做。那感覺起來不像個命令,更像她自己的某個念頭,如同睏倦和飢餓,根本無法抗拒。不,對苦修士來說,睏倦和飢餓並不是什麼無法抗拒的東西,這些能憑意志克服的人類**怎麼能和發自內心的召喚相比呢?這更像是,一個苦修士,聽見了神旨。
潮水般的記憶將莉迪亞吞沒,她聽見人群中嗡嗡響起的禱告聲,而自己正在其中,跪拜着,念誦着。她看見鮮血蔓延開來,血液並沒有刺痛她的雙眼,因為異端要被除滅,信者將進入神國,因此生與死毫無意義,唯有神明的恩寵是唯一的榮耀,唯有取悅神祇是他們唯一的渴求。
翻騰起的除了記憶還有舊日的情緒,在這一刻,離開大苦修院后的記憶變得恍若隔世。被神眷者安娜觸動的心情,做出自己選擇的心情,因為能力而非虔誠被誇獎的心情,第一次救了某個人后被感謝的心情……忽然都不再重要了,舊日的莉迪亞無喜無悲。
苦修士莉迪亞打開了門,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足以被稱為悲劇。
拿着手術刀的幽魂在醫生宿舍遊盪,晚歸的醫生回到家中,卻撞上了黑夜裏的殺手。在屍體前快要尖叫出聲的人們沒能叫出聲,刀刃讓他們消音。那個遊盪的幽靈甚至進入了阿爾瓦的住所,要不是在那裏借宿的間諜頭子傑伊意識到了不對頭,莉迪亞幾乎殺死對她毫無防備的老師。
傑伊與莉迪亞纏鬥起來,阿爾瓦立刻發出了信號,聞訊而來的護衛最終制住了莉迪亞。在她被制住之前,醫生宿舍已經留下了十一具屍體。
這慘劇讓所有知情者一片嘩然,安敘聞訊目瞪口呆,震驚程度甚至比知道理查二世突然大清洗的時候更深。她老早知道國王是個傻叉,但從未想過,莉迪亞會是什麼背叛者。
“罪人莉迪亞已經被控制了起來。”市政官夏洛特說,“首席醫官大人要求將她帶走治療,受害人家屬反對。”
“阿爾瓦怎麼說?”安敘問。
“阿爾瓦大人認為這是一種疾病,受害者家屬覺得這是包庇之辭。”
隨着醫學和聖潔者懺悔室的發展,“被魔鬼附身”——各種心理疾病——開始被納入定罪體系。倘若最後犯罪者被證明有病,它將被交給醫學院而不是法院。
夏洛特猶豫了一下,說:“罪人莉迪亞到底是個苦修士。”
“南希老師也是苦修士,你覺得她也是潛在殺人狂嗎?”安敘說。
“不一樣,大人,這不一樣。”夏洛特嘆息道,“罪人莉迪亞與農業部長大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前者平時沉默寡言,沒有親近的友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怎麼,內向就是反社會?”安敘扯了扯嘴角,“這讓我想到了《巫師之鞭》這本獵巫手冊,上面說,沉默寡言的人一定在心中轉着邪惡的念頭,肯定與魔鬼苟合過。不過上面還說嫌疑人侃侃而談一定是心中有鬼,想要把他人拉下水。”
從認識的那天開始,莉迪亞就是個很悶的人。她幾乎不主動開口,看不出多少喜怒哀樂,問一答一,一板一眼得像個機械人。莉迪亞的性格如此冷淡,安敘又很隨心所欲,在苦修士小姐開始搬出去和阿爾瓦學習鍊金術后,隨着交集變少,他們的關係也淡了下來。
安敘並不為此沮喪,他們分開對兩邊都好,安敘可以二人世界,莉迪亞也可以結交更多人,見識更廣闊的天地。把小姑娘關在自己邊上當擺設這叫什麼事呢?年紀輕輕就一副時刻準備入土為安的行屍走肉樣,在安敘這種沒有信仰的俗人眼中,是在很暴殄天物。她雙手贊成莉迪亞還俗……咳,是去當醫生。
沉默寡言是背叛的兆頭嗎?
這些年來莉迪亞的變化,安敘看在眼中。越是一段時間不見的舊友,能看出的變化越是明顯。莉迪亞或許有些冷情,但絕對不無情,倘若夏洛特把她暗示是個深藏不露的陰謀家或變態殺人狂的話對她的病人和學生說,他們非要氣得跳起來不可。
莉迪亞把苦修士的毅力用在日夜不休地搶救傷員上,她應變力一般,於是每次上課都仔細地備課,雖然照本宣科,但對學生都相當耐心。事實上她對所有向她求助的人都很耐心。莉迪亞有答一,但幾乎無問不答。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埋頭工作,埋頭學習。這鐵板釘釘的殺人罪行,怎麼樣都不該落到她頭上。
“公爵大人,無論如何,請您不要感情用事了。”夏洛特深深地看進安敘眼中,“罪人莉迪亞不是普通的苦修士,她是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啊。”
無比虔誠、無比堅定的大苦修院,教廷最神秘的機構,位於阿鈴古,那片安敘無法感知的土地上。
“我不打算包庇任何人,但也不會願望任何人。”安敘抿着嘴說,“讓受害人家屬暫且等一等……給我們一個星期時間,我們一定會找出真相,給他們一個交代。”
安敘在監獄裏見到了莉迪亞,她依然因為藥物昏迷不醒,身上還戴着神罰之鎖。安敘的精神觸鬚探向苦修士,苦修士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健康。她的精神混沌不明,然而昏迷者的精神皆是如此。安敘沒感覺出任何異樣。
阿爾瓦與她一起進了監獄,作為雙方妥協的結果,阿爾瓦不能把莉迪亞帶走,但可以在這裏對她檢查和治療。安敘看着醫生拿出一整套器材,他的助手幫他一起開始檢查流程。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默然無語。
“莉迪亞真的生病了嗎?”安敘忍不住問。她想聽阿爾瓦斬釘截鐵地說“是”,阿爾瓦卻搖了搖頭。
“我只能說莉迪亞相當反常。”他說,“至於是不是疾病,是什麼疾病,現在還沒法知道。”
一個星期過半的時候阿爾瓦才給安敘傳來了訊息,安敘進入監獄,發現福音教會的聖潔者卡瑞娜也在那裏。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親切,而莉迪亞清醒着,隔着鐵籠聽她說著什麼。看到安敘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
“兩件事,”阿爾瓦開門見山地說,沒興趣搞“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的把戲,“第一件事,莉迪亞的確有問題。第二件,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疾病。”
“大人,您知道羊倌如何牧羊嗎?”卡瑞娜說,“他們搖晃起鈴鐺,而後餵食,這就能讓羊被馴化得一聽見鈴聲就向某處聚集。”
安敘點了點頭,產生了不太好的預感。
“莉迪亞小姐的異常……是被人為訓練的。”卡瑞娜說。
習慣,或者說條件反射是很可怕的東西。
在每次給狗送食物之前打開燈,同時搖響鈴聲,這樣不間斷地訓練了一段時間以後,每當燈亮起或鈴聲響起,狗就開始不斷分泌唾液,就像在進食中一樣。捆綁小象的鏈子足夠結實,讓它怎麼掙扎都無法逃脫,那麼等它長大之後,儘管強大到可以輕易把鏈子掙斷,大象也不會試着掙脫。條件反射的理論可能需要一定文明水準后才會拿出來,但利用條件反射馴養動物,哪怕是這個時代的羊倌,多半也會這麼一兩手。
如果動物面對某種特定刺激的反應能讓它獲得獎賞或逃避懲罰,以後它面對這種刺激就容易出現固定反應,情景與反應動作之間建立了聯繫,形成了身體本能一樣的條件反射。而對於更聰明的“動物”,人類來說,洗腦和學會這種條件反射,恐怕變得更輕易了。
“我不是突然有了殺人的能力。”莉迪亞依然面無表情,但忽然開了口,“我從小就訓練來做這個。”
“你不是教廷訓練出的治癒者嗎?”安敘強笑了一下,“我記得以前還問過你呢。”
“大苦修院的苦修士都是這樣。”莉迪亞說,“alpha和omega被帶走,beta留下,接受訓練,有異能的人訓練更重,不停有人離開,也有人進來,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因為我們……因為他們說,我們只需要苦修,不需要思考。我當時也這樣認為。”
安敘看着她,一時說不出話。
“我會潛行,開鎖,暗殺,我知道五種以上的方法殺死以前的您並偽裝成意外。”莉迪亞說,“我沒告訴你,苦修院的前輩說過不能說。我負責治療您,監視您,殺掉異端,有必要的時候殺了您。”
“你也這麼想嗎?”安敘問,“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她的質問帶來了很長的沉默,莉迪亞看着自己的手,看上去有些茫然。
“我不想。”漫長的沉默后,莉迪亞囈語道,“我不想,但是那個晚上,我突然這麼想了……我不知道,這不是我。”
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那雙眼睛裏卻浮出某種讓人心碎的困惑。安敘感到憤怒和噁心,她一會兒想起莉迪亞對她說過的大苦修院,一會兒又想到如今被屏蔽的阿鈴古和諾亞,用腳趾頭想都是他搞出來的事,儘管安敘沒有產生感應。
“看起來,您對此有點頭緒。”阿爾瓦說。
“你指什麼?”安敘問。
“您吞噬了巨鳥的晶核后,對能量有了更細微的感應,是嗎?”
“是的,但是這件事上我沒感覺到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安敘搖了搖頭。
“您是否覺得地上的法陣眼熟?”阿爾瓦又問。
一走進牢房安敘就看到了地上大大的法陣,暗紅色顏料繪成了它。安敘一直沒問,等着阿爾瓦解釋。
“鼠怪籠子下面的?”安敘沉吟片刻,“不對,和它不完全一樣。”
“效果類似,都能屏蔽能量的溢出。”阿爾瓦說,“這樣說不太清楚,讓我給您演示一下。”
阿爾瓦彎下腰,抹掉了法陣的一部分。
地下的法陣像被刻在那裏,無法輕易弄花,探出監獄的那部分倒有一個可以抹掉的缺口。阿爾瓦的手指在上面一擦,法陣出現了空隙,在那短暫的一瞬間裏,安敘感到了一絲能量的流動,就像氣球漏氣瞬間湧出的氣流。
莉迪亞的眼神緩慢地改變了。
安敘站在苦修士面前,清楚地看到了這個過程。她看到那雙綠眼睛裏的痛苦和迷茫一點點退卻,退會她們剛見面的時候,再變得一絲情緒也沒有。明明那張面孔沒變,安敘卻感到毛骨悚然。
恐怖谷理論說,當某種事物和人類相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反而會突然對他們變得極其反感,因為相似到了一定地步,一點點差別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目,乃至變得可怕起來。此時安敘的心情就是這樣,面前的人明明還是莉迪亞,那種似人非人的怪異感卻撲面而來。
莉迪亞站了起來,她環顧四周,繼而盯住了鐵牢外的三個活人。她驀地竄了過去,把手伸出鐵欄杆外,兩隻手爪子一樣瘋狂地抓向他們,那種狂熱勁兒像要把他們撕成碎片。
而在她的舉止變得奇怪起來的時刻,棉絮一樣漂浮在空中的能量,也變得清晰起來。
安敘的精神力猛地擴散開,她的能量今非昔比,能循着這若有若無的能量一路回溯。世間萬物化作一張星圖,無數明暗不同的能量點在上面閃爍,其中有無數縷或粗或細的絲線,把許多小點連接在一起。
面前名為莉迪亞的點,就聯繫着遠方的某個存在。
她像一個進入了數據流的病毒,企圖抓着這根線溯流而上。遠方的防火牆警覺地運轉,那根線幾乎立刻被截斷了,那一剎那安敘只捕捉到了一點信息,這信息讓她不寒而慄:她感覺到,線的那一頭還有無數小點。
莉迪亞還在掙扎,沒有線操縱她,她卻像一枚小鐵屑,隨着遠方移動的磁石起舞。安敘的精神力包裹上去,一層又一層,直到莉迪亞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此刻卡瑞娜忽然搖響了鈴鐺,苦修士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
莉迪亞獃獃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跪了下來,開始乾嘔。
卡瑞娜急忙湊上去,給她遞上熱水,溫聲細語着什麼。安敘沒來得及聽,阿爾瓦已經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向外拽了幾步。
“您怎麼做到的?”阿爾瓦急切地問道,“您怎麼把控制削弱的?描述一下!”
“我把她阻隔了……”安敘試着描述,“用精神力把她包裹起來,就像對我自己……”
一道靈光忽然閃過。
與巨鳥的戰鬥勝利,並且從中恢復過來之後,大部分時候安敘一直保持着“隔絕”的狀態。她也教會了克里斯如何自我隔絕,以防諾亞突然造訪——克里斯全程保持着隔絕狀態,安敘和他討論過這個問題,最後決定把克里斯分享了力量的事牢牢瞞住。
要用這種竅門才能掩蓋的力量,只有所謂的神,或者說隕石的力量。
莉迪亞身上並不是沒有異樣,而是能量等級太稀薄,幾乎無法分辨出來而已。
“莉迪亞,”安敘轉過去,蹲下,問她,“你以前吃過什麼奇怪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