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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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埃及邊境進入利比亞,三年多前替她當翻譯的法思開着那輛更顯破舊的日產二手車來接她。他見到她露出和善的笑意,可以依舊抹不去一臉的愁雲密佈。每個人都知道,這裏的生活沒有變好,反而每況愈下。
“現在已經沒有人關注了,很高興你願意來。”法思這樣說。
莫瑤三年多前是經過導師介紹成為美國一家報刊的特約戰地記者到利比亞來參與拍攝報道,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戰爭中的國家。這個地方對她有特殊的意義,所以這次有策展人聯繫她說希望她能拍一組利比亞現狀的片子,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從埃及邊境進入利比亞,沿着地中海,這裏本可以造起精緻的房子,成為和希臘小島一樣令人嚮往的地方。然而,除了海,便是破敗。這個國家好像停留在了三四十年前,而戰爭,讓它再度倒退了十年。戰爭爆發那年,利比亞的gdp增長是負62.08%,驚心怵目的數字轉化成圖像就是這眼前顛簸不平的高速公路。
莫瑤這次的目的地是班加西,還是烏祖酒店。每到戰時,總有一兩家酒店會成為類似新聞中心的地方,而烏祖酒店在利比亞戰.爭爆發的時候,就擔任着這樣的角色。大堂總放着一塊巨大的黑板,過渡政.府如果有記者會,就會在上面寫上時間,當然,地點也在酒店內部。
現在熱鬧已過,和平卻遙遙無期。酒店格外冷清,前台只有一個服務生在辦理入住和接待。法思幫着莫瑤辦理了手續,一邊提醒她沒自己陪同最好不要亂走,平素里治安算不上差,但炸彈襲擊或小規模衝突還是時有發生。他把當地sim交個莫瑤,從她手裏拿了報酬。法思和她約定第二天的碰面時間。
上樓收拾了行李,莫瑤推開窗,這條熟悉的街道更觸目驚心。每一年甚至每個幾個月的權力更迭,地區各行其亂,當初站起來的人們所盼望的東西並沒有達成,這裏還尋找得到前進的希望嗎?
莫瑤晚上沒出去吃飯,她離開法國前準備了許多餅乾、水等速食品。這裏的食物沒少讓她吃苦頭,即使是超市裏買的東西,也好似瀉藥一樣立竿見影。有線網絡速度太差,莫瑤晚上坐在酒店大堂看衛星電視新聞。
每次看新聞,都讓她有種渺小感。這地球上活着大約70億人,224個國家和地區,每一秒秒鐘都發生着人這一生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每一秒鐘都會出現一個影響後世的重大事件。她從前很狹隘,只想守着眼前的幸福,沒想過出去看世界。後來出去了,反而更迷茫了,因為世界太大,好像哪裏都不真正需要她。
“你說人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呢?”酒店服務員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莫瑤邊上,和她一起仰着腦袋看bbc新聞。剛剛播報的是槍.擊案新聞畫面。莫瑤看了看四周,並沒有其它人。服務員扭頭,沖她笑,他上了年紀,笑起來臉上紋路盡顯,這應該就叫滄桑吧。
“人可以最善良,也可以最邪-惡。”莫瑤回答。
“可是,我還是相信希望的。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相信會好起來的。”他拍着自己的膝蓋,重複道,“會好起來的。”
莫瑤看着他,少頃,她說:“我能給你拍張照嗎?”
半夜,外頭響起了槍聲,聲音很遠。興許是過了一段時間和平的日子,這聲響竟讓她霍然坐了起來。單發子彈以及機關槍的連續發射,足足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大約是地區交火。莫瑤就這麼干坐着聽了半個小時。
她回憶起一件往事。她第一次來班加西的那天就聽聞有兩名在米蘇拉塔遇難。她睡在這個酒店的頭個晚上都失眠了,她膽怯害怕,每每聽到槍響,哪怕只是當地年輕人為了發泄而朝天鳴槍,也能把她嚇得從床上翻下來。她甚至想過做縮頭烏龜,哪怕是給自己導師丟臉,哪怕在這一行混不下去,也想逃回國去。
轉變發生在三天,遇難記者的遺體抵達班加西。她去參加了悼念儀式。沒有哭天喊地,每個人都肅穆地站着,為了表達對同行的敬意。莫瑤不是頭一回接觸死亡,卻是第一回懂得什麼是死亡的神聖。人終有一死,誰也逃不過。那麼在最終審判到來之前,她還想做些什麼,不是為了成為一個高尚神聖的人,僅僅只是做些什麼。
她了無牽挂,她冷清又格格不入,她選擇這條路,這條路也選擇了她。
槍聲漸止,莫瑤推開窗,外頭平靜得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這就是她存在的理由,去記錄那些發生過的,卻容易被忘卻被掩藏的畫面。
因為形勢不穩定,莫瑤在班加西呆了一周,在法思的安排下,也拜訪一些他願意上鏡的朋友。法思比莫瑤大兩歲,是留美的利比亞人,家境不錯。他在那一年回到自己的祖國,帶着強烈的熱情想創造出更好的未來。三年過去了,他在地區政府混了一個職位,反而顯得沉悶了許多。莫要問他帶着自己是否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搖搖頭,說這是好事,還能有人關注這片土地,就是好事。在他身上無望與希望巧妙地融合,可惜莫瑤不能記錄下他的面容。
第八天.因為前一個白天莫瑤和法思去了相對遠的地方,實在餓得不行,就找了一家並不熟悉的飯店吃飯,莫瑤回來吐了一晚上,就告訴法思今天不出去拍攝了。
她整晚沒睡,來回地跑廁所,早上總算排空了,也完全沒了力氣。她仰面躺在床上,人虛得厲害,實在想喝一晚熱白粥,但連轉個身都困難,就索性放棄了。她有點想不通,以為自己已經練就了金剛不壞的消化系統,沒想到還是敗給了當地的過期食品。
房間裏的空調上了年紀,出風的時候轟轟響,這兩天天熱,更是鬧起了脾氣。這一早上躺下來,莫瑤冷汗熱汗一塊兒糊在身上。幸好葯是有用的,到下午,疼痛完全消失,她真的覺得有點餓了,就是渾身沒力,依舊不想起來。
約莫下午三點,莫瑤的房門響了。她半夢半醒,外面人敲了兩分鐘,她才聽見。扶着牆走到門口,莫瑤打開門,見到站着的男人,瞬間懵了。
“你怎麼……在這裏?”
“不歡迎?”周耀燃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這是什麼鬼樣子?”
莫瑤靠着牆,腿還打着顫:“你這穿得又是什麼鬼樣子?怕別人不搶你?”
量身剪裁的襯衫收在窄腿西褲里,皮鞋蹭亮,全班加西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麼閃閃發亮的男人,一塊顯眼的活靶子。
周耀燃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穿着問題,他登上飛機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正常,下了飛機的那一刻就懊悔了。他雖然是想帥她一臉,但真沒想把命交代在這裏。現在倒好,反換她一臉嫌棄,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周耀燃看她的眼神像是能殺人,莫瑤怕是被殺到了,腿一軟就滑了下去,被他架住。他抱着她進屋。
“病了?”他把手擺在她額頭上。
“昨天吃壞東西了。”她說,“你吃了么?”
“沒。葯吃了?”
“吃了。要不,你讓酒店送兩碗白粥上來吧?”
周耀燃聞言就去拿電話話筒,莫瑤再度開口:“電話線斷了,你得下樓和服務生說。”
“……”周耀燃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就白粥?他們會做?”
“你教教他們,就是米加水,煮爛了。你要想吃別的,我是沒意見,就是怕你那金貴的胃受不住,我可沒力氣照顧你。”
周耀燃走出房間,在門口立了兩分鐘。他看着走道一閃一閃的破頂燈,問自己,他為什麼會在這裏?!
門另一側的莫瑤也在想這問題。打死她都想不到周耀燃會到班加西來。要說他們兩個的關係,頂多算是病友。她覬覦他的身體,可他擺明了是不想給她的,那又為何冒着生命危險追到這裏?難道是改了主意,萬里求一炮?
莫瑤勉力坐起來,走到衛生間,在有些花的鏡子裏看自己,心想自己這樣子真是糟糕透了。這樣想着,突然就來了勁,迅速刷了牙,用毛巾給自己擦了汗,這才躺回到床上。
她前腳剛躺下,後腳周耀燃就進門了。她故作鎮定,眼神飄向窗外。
“過半個小時送來。”他走到床邊,抬頭盯着破空調蹙眉。
“周耀燃,你為什麼來?”
“理由很重要?”
“重要,你要是來滿足我心愿的,很可惜我今天伺候不了你。”
周耀燃雙手插.在口袋裏,唇角透着一股玩世不恭,他說:“我有病,你有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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