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秋日裏難得的艷陽天。

秋季的陽光,再是熱烈也揮不去那種霜白蒼涼之感。金燦燦的陽光斜照下來,打在古樸的磚瓦上,反射出一種光陰飛逝的厚重凝沉。

臨安是古城,前朝煬帝心念江南好,曾不顧百官勸阻,執意遷都於此。有過建都的經歷,使得這座娟秀到極致的江南古郡平添一分恢弘大氣。

暮笙自官驛正門走出,灰色的台階三五級的鋪設在眼前。她走出兩步,邁下台階,離開屋檐下的陰涼,溫暖的陽光頓時籠罩在她的周身,彷彿要將她心底的陰冷一併驅逐。

暮笙微微仰起頭,讓她溫暖的陽光卻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眼睛,暮笙反射性的眯起眼,金色的陽光逐漸的柔和起來,彷彿有一道熟悉的剪影,從暮笙的眼前劃過。

那是建章宮的玉階。

建章宮前如天階一般的九九八十一玉階百餘年來一直屹立在那座華麗而肅穆的宮闕中,風雨不改。暮笙曾無數次走在那裏。有時,玉階的盡頭會有那熟悉的人影在等待,看到她,那人會溫柔微笑,朝她伸出接納的手,有時,玉階的盡頭是空的,唯有秋風打旋。

不論是哪種情形,都是暮笙記憶中溫暖的回憶。

她的經歷離奇,兩世並成一世,過去的種種隨歲月逝去,漸行漸遠,有時,暮笙覺得,她的過往就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一般,裏面有最輕鬆、最不乏關懷的安穩童年,有最殘酷、最難以承受的血親的殺害,有最溫柔、最能安撫人心的愛人的笑容。

然而,隨着裴伯安的死去,前世的好和壞都與她一刀兩斷,隨着那一紙調令,她離開京師,遠赴千里之外,今生的愛與恨也埋葬在她身後的那座繁華都城。

而今的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耳邊彷彿又響起齊王不經意的話語——

“臨行前,陛下曾私下說與本王‘暮笙多智,若有不決者,可問策’,陛下都這般說了,薄府君也莫謙讓推辭了,有什麼成算,但說無妨。”

暮笙輕輕地嘆息,眼前街肆林立,行人匆匆的場景驀然間遙遠起來,思緒一縷縷地飛遠。她本以為,那紙調令之後,陛下再不會想要看到她,卻未料到,她還肯這般自然地與人提起她。

“府君,可要上馬?”身後忠僕牽了馬來。

跑遠的思緒瞬息間被拉回,暮笙靜靜地將它們從腦海中抹去,沖身後一點頭,接過韁繩,踩上腳蹬,利落上馬。

因今日是出城迎齊王車駕,路途有些遠,暮笙便舍了轎,自騎了馬來。但今日晚宴,勢必免不了飲酒,再騎馬就不合適了。

暮笙回府,洗去一身塵埃,又換了身材質輕便,綉紋繁複華麗的襦裙,如此,舒適而不失正式。

梳洗之後,距開宴還有些時日,暮笙走入書房,自案底取出一隻楠木匣子,打開,裏面是一疊銀票,總計三萬兩白銀。她一年祿米一千石,俸鈔三百貫,折成銀子,約莫是一百八十兩。一百八十兩,夠她寬裕地過一年。自然,她收入並非只朝廷俸祿而已,薄家還有些田地店鋪,店鋪出租,田地取租,她的日子過得頗為富足。

但趙成與林潭、黃永濟的大手筆仍是讓她大開眼界,三萬兩,足夠普通百姓一家衣食無憂一輩子。

真是,怎麼也不能相信他們是安分守法的良民。

暮笙默默扶額,拿出一本冊子來,做了一筆賬,而後從匣子中取出一部分銀票,喊來薄林道:“你去買些田地,必要臨海的。”

薄林不解道:“臨海的田地受海水浸透,不好種莊稼,府君……”

暮笙一皺眉:“讓你去你就去!我自有用處。”

薄林忙應是。

這一耽擱,天色漸暗下來。暮笙稍稍對鏡上妝,便出門去了。

宴上臨安郡上各府衙都來了些人,鹽政衙門來了巡鹽使閔世傑。

閔世傑是一個四十餘歲的斯文人,眉目溫和,笑意溫潤,如在歲月中磨平了稜角的一塊玉石,圓融光滑,令人見之可親。他就任巡鹽使七年,先帝時便因熟諳鹽事派至江南,皇帝即位后一直騰不出手來,便想着一動不如一靜,讓他在這個位置上做到今日。

暮笙打量了他幾眼,不由在暗中警惕,閔世傑身上那種圓潤溫雅的氣質讓她想到一個人——裴伯安。

這個人不好對付。倘若他知趣倒罷了,不然,怕是另有波瀾。暮笙想道。

推杯換盞,閔世傑笑容穩得很。宴上稍稍提及齊王他們此次南下目的,閔世傑皆含笑聽着,又正義凜然道:“下官雖遠離京城,卻也是陛下之臣,自遵陛下之詔,但凡陛下聖意,無不遵從。殿下若有差遣,儘管吩咐就是,下官萬死不辭!”

齊王滿意頷首,有巡鹽使相助,事情自然容易得多。

這一席酒宴下來,臨安官員明面上的立場摸了七七八八。

白日的艷陽西下,入夜後卻突然下起雨來。

秋雨生寒,細細的雨絲打在臉上,手臂上豎起疙疙瘩瘩的汗毛。

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晚宴便散得早了些。

眾人目送齊王離去,便照着官位大小,先後上轎走遠。暮笙與閔世傑品階差不多,二人一同出門。

兩家的轎子並列停着,轎夫見自家大人出來,忙壓轎,周全地掀起轎簾。

“閔大人,告辭。”暮笙拱手道。

閔世傑頷首道:“雨天路滑,府君慢行。”

暮笙一笑,正要彎身入轎,忽聽閔世傑在背後如自語一般道:“這雨,說下就下,也不知何時能停。咱們有傘有轎是不怕,只是苦了百姓,去歲剛遭災。”

暮笙身形一頓,又從容自若地上了轎。

閔世傑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發感慨,內里必有深意。暮笙坐在轎子裏琢磨了一路。雨、傘轎、百姓,應當各有指代。

莫非是暗示有人要從百姓身上下手?暮笙冥思。

同她冥思苦想不同。說了那虛虛實實的話的閔世傑卻是輕鬆自在。

回到閔府,門上的門丁便湊上前低聲道:“大人,周大人在家中候了多時了。”

閔世傑微一蹙眉,不過瞬間便面色如常,泰然地走了進去。

堂上正有一身着綾羅的男子煩躁地來回踱步,一見他進來,忙上前趕了兩步,做了個揖:“閔大人。”

閔世傑笑道:“大晚上的,孝誠怎麼來了?來,坐下說。”說罷,便自往裏

他態度沉穩柔和,很是安撫了周孝誠煩躁惶恐的心情。

二人分主賓坐下,周孝誠沉着臉,道:“大人見過齊王了?如何?這回朝廷要做到什麼程度?”

鹽政衙門哪個官員手上沒點不幹凈?往日吃香喝辣,過得肆意痛快,一旦朝廷來人,便個個如驚弓之鳥。閔世傑心下鄙棄,口上溫和道:“不論朝廷要做到哪個地步,你我聽從齊王吩咐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我難不成還能抗命不成?”

周孝誠眉頭一擰,又是膽怯又是討好:“話雖如此,可萬一齊王要殺雞儆猴?可不是每個人都如大人這般通透,萬一鬧起來……”

“鬧起來有郡守,有刺史,再不濟還有那些鹽商,孝誠怕什麼?”閔世傑笑着搖了搖頭,“你我在江南多年,為朝廷鞠躬盡瘁,沒有功勞還有苦勞,陛下是聖人,怎會不體恤咱們為國為民,一派赤誠?”

周孝誠旁的沒聽進去,只記得就算要殺雞儆猴,也未必要他去做那隻雞。他咽了咽唾沫道:“大人……”

閔世傑擺擺手:“正是需要鹽政上下一心,為陛下分憂的時候,孝誠切莫杞人憂天。”

周孝誠一滯,拱拱手道:“是,下官遵命。”

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要宵禁了。周孝誠正要告退,便聽得有僕役來報,林潭來了。

他怎麼這麼晚過來?閔世傑想到宛娘,問了一句:“他一個人來的?”

“是,連僕從都未帶。”

閔世傑一想,道:“請他進來。”

周孝誠瞭然,忙道:“下官暫且避一避。”

閔世傑看了他一眼,慢慢點了點頭。

林潭來得很快,從正門進來,三步並作兩步便走到了堂前。閔世傑站起身來,迎出兩步道:“林爺。”

“豈敢。”林潭謙恭地垂首見禮,“見過大人。深夜叨擾,實在是過意不去。”

閔世傑笑着搖了搖頭,一把抓住林潭的手腕,嗔怪道:“你我的交情,做什麼還來這一套虛禮?你想來就來,我閔府旁的沒有,一碗茶水總還是供得起。”一面說一面朝外面揮了下手,不一會兒便有婢子端了茶上來。

他越是一如既往的親近,林潭便越不敢掉以輕心,他們打了五年交道,閔世傑從來不曾吃過虧。端起茶盞,輕輕掃了掃茶葉,慢慢地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自腸胃散出熱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茶。”林潭贊道。

閔世傑笑了笑,道:“我將宛娘給你送回去了。”林潭忙要開口,閔世傑便做了一個止的動作,道:“別急,也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不過是宛娘伺候了我三年,盡心儘力,到現在,她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一直耽擱下去……”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如一把尖銳的利刀劃在林潭的心上。

“本想着給她配個人,也讓她平平安安地過下半輩子,可一想到,宛娘她本是你的人,我哪兒好自作主張?便將她給你送回去了。”

林潭斟酌道:“早年,我就將宛娘的身契送到府上,她早已是大人的人,自然是大人說了算。”

閔世傑深深看她一眼,道:“哪兒的話?身契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張紙,如何抵得過人的感情。”

林潭心中迅速思量算計起來:“大人疼惜宛娘,真是她的福分。”

閔世傑輕笑出聲:“哪裏是我疼惜她?她該謝你從那煙花之地買了她,免了她零落成泥的命運。”

竟然讓他看出來了。林潭心中一寒,然一想起今日來此的目的,她忙斂了心神,道:“話雖如此,這三年卻是都靠大人照料,如今宛娘雖不在大人身邊,往後,也會感念大人的恩情。”

話到此,二人心裏都有數了。

閔世傑愉快地道:“送宛娘回去時忘了讓她將身契帶回去,你既來了,就免了我再送一趟。”

林潭心下很不是滋味,端着笑臉道:“有勞大人。”

很快,便有婢子送了一隻木匣子來,顯然是早有準備。

又讓這老狐狸擺了一道,可事關宛娘,哪怕明知是陷阱,林潭也不得不踏入。她狠了狠心,站起身道:“就由我,來謝過大人這幾年來的費心照料。”說罷,恭恭敬敬彎身拜了一拜。

待她將腰折到最低處,閔世傑方將她扶起,他拿過那隻木匣子,卻未立即給林潭,口上鄭重道:“身契給你,以後,便與我再無干係了。”

林潭一笑,雙手接過:“我明白。”

打了一通機鋒,事也辦完了。林潭也沒多留,立即便走了。這閔府,大約她再也不會進來。

周孝誠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面上若有所思道:“這林潭,他莫不是沒明白大人的意思吧?”

閔世傑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厭惡,口上仍保持着耐心:“他自然是懂的。拿得起,放得下,也難怪他短短五年便將生意擴到如今這規模。”他將宛娘送回去,就是打的獨善其身的主意,之後扣着身契,是為了讓林潭自己來保證,以後不會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他們打交道不是一兩天了,他怎麼想的,林潭自然是清楚,即便他清楚,也知道答應意味着什麼,為了那張身契,他仍是擔下來了。

見周孝誠滿面震驚,閔世傑淡淡道:“只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

這一夜秋雨之中發生的事,隨着細密的秋雨落入塵埃。

翌日一早,天又放晴,本就碧藍的天空,更是乾淨的如洗過一般,萬里無雲。崔雲姬奉齊王之命,將食鹽官營的公文送到鹽政衙門與郡守府,暮笙立即便令人謄抄數份張貼到城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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