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申觴柳氏
一大早,柳姨娘便被老爺身邊的錢進家的告知,老爺在夫人的蘭香閣,讓她過去伺候。她進門已經十五六年了,像這樣一本正經的被老爺叫到夫人身邊去立規矩還是頭一回。之前剛進門的時候,柳氏每日都到夫人那裏服侍。胡氏一來是家中事務繁忙,一來也不願意每天都看見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便免了她的定省,既讓彼此都輕鬆自在,胡氏也得了寬容的名聲。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柳氏早就忘記了胡氏卧病,自己應該親自前往服侍的規矩。之前她讓青蓮送過去了兩支人蔘,便推脫家事繁忙,一直沒有過去看望胡氏。老爺一直沒有說什麼,她也就樂得裝糊塗。現在老爺身邊的人來叫她,她立馬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大小姐昨夜被老爺申斥,現在靈芝園的下人都被老爺趕得趕,換的換。大小姐身邊的紅桃更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據說要被賣掉。現在大小姐身邊是趙媽媽在服侍。老爺說會另外挑兩個規矩地丫頭給大小姐。另一個丫頭綠紋也被老爺降了級,只准在大小姐房裏做個洒掃丫頭。”青蓮也是第一時間向柳姨娘彙報了靈芝園的情況。“老爺不是一向最寵大小姐嗎?這是怎麼了,老爺要發這麼大的火?那個紅桃,她為什麼會被關進柴房?”柳姨娘慌了神。“昨天老爺聽說大小姐病了,就特意到靈芝園去看她。結果大小姐在廊下逗鸚鵡,被老爺撞個正着。後來太太身邊的楊媽媽經過靈芝園,卻正碰見紅桃和二門的來福在傳遞東西。所以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說大小姐不安分,不守孝道!派了趙媽媽服侍大小姐,也是監管大小姐的意思。”柳姨娘一聲長嘆:“這個孽障,她連裝病都不會!千交代萬囑咐叫她不能出房門,她倒好,還有心思在廊下逗鸚鵡!紅桃那個小賤人,這樣的時候還有空去傳遞東西,正是個小*!我恨不得撕爛了她的嘴!”柳姨娘越說越氣,接着又抱怨:“我就說她會給什麼好人給大小姐,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站在她身旁的紅袖垂下了臉,當初給大小姐選人的時候,柳姨娘可是費了很多心思的。她嫌棄綠煙沒有綠紋長得靈秀,紅杏不如紅桃機靈。所以硬是把太太分配好的丫鬟又教大小姐去跟老爺哭着換了過來。現在卻又抱怨太太的安排。青雲把紅袖的表情看在眼內,不露聲色地推了一把柳姨娘。柳姨娘頓了頓,停止了抱怨,對紅袖道:“還不快拿衣服來我換!想讓老爺太太等我嗎?”紅袖連忙取了柳氏慣常穿的銀紅色貢緞面料的襖裙過來,卻被柳氏劈手一個耳光,“沒眼色的東西!我是去服侍人的還是去點眼的?”青雲連忙攔在一旁:“姨娘犯不着生這麼大的氣,紅袖妹妹一向聰明,這不是難得犯糊塗嗎?”說著對紅袖揮揮手,示意她退下。紅袖忍着淚,捧着衣服退下。青雲取出一套青綠色柳葉紋的衣裙給柳姨娘換上,又替她挽了個最簡單的高髻,在鬢邊略插了幾支素銀簪子。便服侍她洗漱完畢,一邊在她耳旁開解:“姨娘快消消氣。老爺多年來一直寵着您和大小姐,那些奴才便也有些得意忘形,凡事便越了規矩。知道的,說那些奴才不懂事,不知道的,都只當是您故意縱容的。更有那沒了良心的,指不定還要說您故意與太太對着干,說老爺沒有家規呢!老爺知道了如何不動怒?要知道,老爺最看重的可不就是高家的名聲?您這麼多年都做得很好,老爺一向贊您溫柔知禮,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現下最重要的,是要為大小姐和三小姐兩位小姐謀個好人家,好前程。姨娘今日可有些焦躁了。”這些話都說到了柳姨娘的心坎里。這麼多年,她放下所謂才女的身段,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么?胡氏儘管精明厲害,到底不比一般的主母,苛待小妾,虐待庶女。大面上都是過得去的。於是也就放平了一大半的心緒,快步趕向胡氏的蘭香閣。
“姨娘早!”在蘭香閣外的甬道上,柳姨娘意外的碰見了小女兒慎芳。慎芳的肩頭披着披風,由兩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伴着,正往胡氏的正院去。“三小姐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青雲上前行過禮,賠笑着問慎芳。“我前幾日身體不適,一直沒有來看望母親。今日身上好了,就過來探望母親!”不同於慎蓉與柳姨娘的親厚,慎芳同胡氏的感情更加和睦。因為自小體弱多病,胡氏一直將她帶在身邊,既是因為憐惜她年幼體弱,也是因為喜歡她乖巧可愛。柳姨娘一向在慎蓉身上用心,希望慎蓉處處強過瑾玉,相對的,反而疏忽了這個小女兒。因此,慎芳與她也就一直是淡淡的。暮春的早晨,陽光灑在慎芳的臉上,肩上,顯現出她和慎蓉一樣精巧的五官,比起慎蓉的驕傲的神色,慎芳臉上更多的是一種甜美和嬌弱,讓人第一時間想到“我見猶憐”四個字。柳姨娘心底里那一根母愛的弦被觸動了,另外,她的心底還浮現出另一種驚喜:“她還有慎芳!而且,慎芳比慎蓉更出色!”在她的私心裏,慎蓉,慎芳都遠遠超過了二小姐瑾玉。這一點,或許就是她身為妾室之後因為不甘而產生的一種近乎補償的平衡心態。“三小姐,早起天涼,還是要多注意保暖。”柳姨娘用一種罕見的親切的態度對慎芳說道。慎芳微微一愣,隨後客氣而禮貌地一笑,回道:“多謝姨娘提點!”說著對柳姨娘微微一福,當先進了蘭香閣。“姨娘慢走,我怕母親等的心急。”
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柳姨娘有一種重重的失落。一直以來,因為身體的因素,她一直都沒有重視過這個小女兒。相反,她更加註重對慎蓉的培養。在她的潛意識裏,慎芳已經身體不好了,再怎麼注重,將來也總是會略遜瑾玉一籌。慎蓉不論容貌,還是才學,都可以與瑾玉相媲美,甚至超過瑾玉。更何況,慎蓉還正好比瑾玉大了一個月,是高家名正言順的長女。高老爺也一直都似乎獨寵慎蓉。誰知道,現在不過十幾日光景,高老爺竟然突然之間翻臉無情。而看慎芳的神色,雖然知道自己是她的生母,卻對着自己一口一個母親的稱呼胡氏。顯然對胡氏要遠比對自己要親熱。
“姨娘,時辰不早了,我們快進去吧!”青雲打斷了柳姨娘的沉思。於是兩人一起進了胡氏的正院。
相較於平常寂靜的蘭香閣,今日的蘭香閣顯得分外熱鬧而有生氣。這是柳姨娘走進蘭香閣的第一印象。院子裏的傭人洒掃的洒掃,澆花的澆花,全都各行其事,忙而不亂。看見柳姨娘,在恭敬地打過招呼之後,又都各忙各的。並沒有人顯出大驚小怪的神情。這一點令柳姨娘自在了不少。進入胡氏的房間,迎上來的是楊媽媽,她客氣的和柳姨娘打招呼:“姨娘來了!”彷彿柳姨娘過來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柳姨娘點點頭,雖然想到她昨日撞見紅桃的事情心下暗恨,到底不敢在胡氏的地頭髮威。走進裏間,裏面的情形讓她有些發怔。只見高老爺坐在胡氏榻旁,親熱的和胡氏聊着家常,而慎芳則手中捧着葯碗,侍立在側,神情自然而恭敬。而瑾玉,則在一旁的小几上翻看着什麼。他們幾個顯得那麼和諧,融洽。自己反而像個外人了。曾幾何時,也有過類似的情景。那是高老爺在自己的錦心院,慎蓉拿了新作的詩詞過來給父親參詳。大體也是這樣的場景。現在,慎蓉被禁足,自己也被高老爺要求過來服侍胡氏。柳姨娘心下一酸,眼裏忍不住泛起了淚光。
高老爺看見柳氏,神色一端,肅然道:“太太卧病,你本應日日服侍在側才是,如何今日方到?”柳氏一怔,還沒有開口,卻有胡氏身邊的楊媽媽道:“姨娘之前已經讓人送過上好的老山參來了。姨娘一直忙着理家,一時顧不到也是有的。”高老爺的臉色愈發難看,怒道:“忙着理家?她理的什麼家?她居然比我還忙,忙到連看一下太太的功夫也沒有嗎?若不是我着人叫,我看你幾時把太太放在心上?”這話一大半是對着柳氏說的。柳氏心下又愧又恨。既慚愧高老爺如此直白不給她顏面,又暗恨楊媽媽,覺得她在蓄意挑撥。當下卻是立馬跪下,哭道:“老爺,是奴家錯了。奴家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味只知道管家裏的瑣事,不把太太的事放在心上。這不是本末倒置么?奴家以後再也不敢了,奴家願意領罰!”她一邊哭,一邊輕輕擦拭着眼角,姿態看起來居然並不狼狽,反而有一種梨花帶雨的哀憐。高老爺的神色很快鬆軟了下來,口氣也變得柔軟:“好了,你知道錯了就好。從今天起,你要好好服侍太太,不能忘了妾室的本分!”柳氏連連點頭,一邊又忙忙斟茶,給胡氏賠禮:“太太原諒奴家一時糊塗,不守規矩!”胡氏端起茶盞,溫和道:“妹妹快別這樣說!這幾日是我身體不適,偏勞妹妹了。怎麼會和妹妹計較這個!老爺既說了讓妹妹過來,那妹妹就過來幫我抄個一百遍心經吧!我答應過福泉寺的慧心師太要給她抄一卷心經,卻一直不得空。難得妹妹字又比我俊秀,又正好現在得空!”柳氏聞言一愣。她原本以為胡氏這次有老爺做主,定然會拿出當家主母的威勢,好好擠兌自己一番,自己也做好了各種逆來順受的準備,誰知道胡氏居然不過是讓她抄寫一卷心經。聞言連忙點頭應是。一旁的高老爺暗自點頭,胡氏果然一向是寬容大度的。而楊媽媽的臉上則浮現出一縷失望和疑惑。
“端琴,你陪姨娘到西邊的暖閣里,把我素日看得那捲心經找出來,讓姨娘抄寫一遍。楊媽媽,你陪瑾玉去議事廳,幫她看着,陪她處理家務。另外瑾玉的兩個丫頭我看着不錯,就也跟了去吧!我這裏有慎芳和端秀在身邊陪着就好了。”安排完了一房間的人,胡氏鬆了口氣,卻見高老爺仍然坐在之前的太師椅上,沒有動身的架勢。“老爺今日不忙?是否妾身處理的有何不妥?”胡氏有些遲疑。高老爺忙道:“沒有,沒有,夫人處理的很好!今日也沒什麼要緊事,就在太太這裏用飯了。”胡氏笑着點點頭,“吩咐下去,通知廚房,今天老爺在這邊用飯,把老爺的份例菜都送到這邊來!”早有機靈的下人回應着去了。看着胡氏指揮若定,應對自如的處理身邊的事情,高老爺感慨萬千。看來當日父親的話確實是有道理的。而且沒來由的,他感到只有在胡氏身邊,他才能體會到久違的閑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