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唐易想像過很多種和顧言廷講起身世時的場景。不管哪種都讓他心裏緊張並且難過,他無從預料顧言廷的反應,更沒辦法預測後者因此受到的衝擊。因此變得拖泥帶水裹足不前,然而他又不想讓顧言廷一直蒙在鼓裏,又或者被別有用心的人告知並利用。
他前後猶豫搖擺半天,最終在聖誕節過後,把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一攤牌。
起因是他那晚從維維的門口路過時,聽到的顧言廷的談話。顧言廷當時對周宅的一個魚缸產生了興趣,唐易聽了一句笑着搖了搖頭,剛要走開,隨後就挺顧言廷小聲的問維維,“維維,是這樣的嗎?”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不過依舊清晰,“那個魚缸底座,上面是不是有兩枝桃花。”
“好像是……”維維說,“花有這麼一丟丟大。”
“對,是不是往這邊開的,就這樣?”顧言廷聲音高了一下,隨後又降了下去,“不對,是往這邊的,這麼折的……”
維維的詞彙並不多,很多時候只能含糊的說個大概,顧言廷於是反反覆復的換着各種小孩能聽懂的說法,一點點的比對。
魚缸的質地,大小,底座的顏色,雕花的圖案,缺角的位置,還有……上面畫的線條簡單的小魚和太陽。
他越說越慢,直到所有的細節無一遺漏。
最後的時候維維已經忘了自己是在哭訴什麼,他眨着眼,很驚奇的仰着臉問顧言廷,“叔叔,你說的一模一樣哎,你也有一個嗎?”
顧言廷沒有說話。
又過了很久,唐易聽到他輕輕嘆了一聲,低低應了一聲,“嗯。”
——
唐易說不上是因為那聲低聲的應答里隱約可辨的哽咽,還是這個秘密帶來的壓力已經讓他難以忍受,他甚至沒來得及做好準備,打個腹稿,就在顧言廷從次卧出來的時候,突兀的拉住了他,說,“我們談談。”
他們談的很順利。
顧言廷全程都很沉默,唐易說話的時候忍不住盯着他的臉部表情看,於是看他他上下滾動的喉結,以及微微顫抖到後來幾乎握不住杯子的右手。
最後唐易說完的時候,顧言廷忽然笑了笑。
他說,“哎,我沒事。”
唐易忍不住有些吃驚,又聽他說道,“快元旦了,你跟我一塊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自然是好。
顧言廷一別兩年,期間只在逢年過節給家裏打過電話。這次出差回來的時候他曾回家了半個下午,看了看顧爸爸和顧媽媽,晚上的時候又匆匆趕回了市裡。
唐易當時有種顧言廷“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愧疚感,此時前前後後一聯繫,一起回顧家也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
於是他火速買了一台按摩座椅和一個足浴盆讓廠家送貨過去。然後又叫了趙秘書過來接走了維維。直到東西都收拾好裝好車的時候,唐易卻突然猶豫了。
他慢吞吞的一件一件的選衣服,又拉着顧言廷作參考,最後費了半個小時終於把衣服選好。顧言廷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悅里,看他穿好了於是自顧自的先下了樓。誰知道剛剛下樓摸到車門,就見唐易從陽台探出個頭,喊他,“你再上來一趟。”
顧言廷只能鎖好車再次噔噔噔的上樓。唐易開門的時候正皺着眉頭,開口卻是,“我穿這樣行嗎?”
“……”顧言廷不敢不耐煩,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行!”
“有沒有太正式了?西裝領帶的,跟去談判似的。”唐易又在鏡子跟前站了站,最後在顧言廷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果斷說道,“你等會兒,我再去換一身。”
……
唐易很緊張,這兩年間他其實往顧家送過不少東西,但是大多假以他人之手,而在正式層面上,他和顧家二老的上次見面還是和顧言廷鬧分手的那一次。
好在這股緊張並沒有持續很久,顧言廷開車帶他往回走的時候,一路介紹着兩邊的風景,一路數着越來越稀少的路燈和樹木,然後七拐八拐的停到了一個筒子樓的職工宿舍前。
這一片已經很少有人住,只有寥寥幾戶人家在牆皮剝落的陽台上晾曬着毛巾或者衣服。
唐易愣了一下,隨後就見顧言廷用手給他指了指,提示他:“看,那就是我家。”
唐易側了側頭,終於在顧言廷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個黑漆漆的陽台。顧言廷笑了笑,過了會兒才說,“我當時被送來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這裏真舊。”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混蛋,不知道有沒有說過什麼難聽的話,或者做過什麼混蛋事。不過恐怕好不到哪兒去。”顧言廷的胳膊撐着車窗,眯了眯眼,笑道,“我爸媽沒把我丟出去,也真是仁慈。”
唐易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些,一時怔怔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顧言廷沒有停頓很久,他看了外面一眼,說,“他的人際網很廣,錢也多。如果真要找一對失散的母子,不會這麼多年都沒有音信。這又不是什麼難事。所以多半是他並不想找。當年我媽應該是他在南方養的小三,不管她是否知情,這段婚姻終究都是錯的。”
“我中學的時候敏感、自卑,後來逐漸發展到自閉。多半和這個有關。我被送養的時候已經五六歲,完全懂人事的年紀了。自己的親生的父親和母親先後消失,只有自己被拋來丟去,最後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那種感覺,想必也很難受。”
唐易沒說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又使勁握了兩下。他想起了自己出差時顧言廷可憐巴巴發短訊的時候。
“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的以前,”顧言廷反手也抓了抓唐易,最後十指相扣的拉着,“知道我的想法。”
“我知道。”唐易笑了笑。
顧言廷也笑了笑,跟他一塊又看了會兒外面。天色快黑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安安靜靜的往下落。顧言廷搓了搓手,重新發動車子開了出去。
他們倆人一路坑坑窪窪的到顧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顧媽媽燉了一桌子的菜,和顧爸爸在家守着等着。顧言廷和唐易敲開門的時候,看到二老穿的嶄新的,像是過年一樣過來迎接他們。
按摩椅廠家已經提前送貨上門了,擺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顧媽媽一邊責備着唐易又亂花錢,一邊高興的推着顧爸爸上去演示給唐易看看。
一頓飯連吃帶說笑的一直到將近十點才撤下去。顧言廷搶着把碗筷都洗了,又把顧爸爸和顧媽媽推到卧室讓他們先睡覺之後,才小心翼翼的鑽進了次卧。
唐易正坐在他的小書桌前看書,抬頭看見是他微微笑了笑。
顧言廷也沖唐易笑了笑。他沒着急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藉著枱燈側照過來的光線,細細打量着唐易的側臉。
唐易的嘴角微翹,在心情好的時候會彎出一個十分漂亮的弧度。在顧言廷的心裏,那是一種完美的唇形,哪怕像在這會兒安靜恬淡的神情上,他遠遠看去也會覺得心底發軟。
他想起唐易笑微微地問他“我們試一試”時的樣子。
那天是秋日的下午,唐易在學校的銀杏路上一本正經的走着,金燦燦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不乏取景拍照的同學。顧言廷跟在唐易後面偷偷瞧他,誰知道到了拐彎的地方唐易突然停了下來。顧言廷跟的緊,差點一頭撞到他的懷裏去。
唐易當時就笑彎了眼睛。顧言廷不自覺的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他抓住。
“顧言廷,跟我試一試好不好?不好我們再分。”
“好。”
他們都曾歷經磨難,也曾錯失彼此,如今仍有各種現成或者即將發生的不如意事等着他們。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們終於再次走到了一起,並溫馨愜意的窩在這間小屋裏。
外面大雪紛飛,卧室的窗戶上很快凝結出了一層水汽。
顧言廷笑着湊過去,側臉在唐易的嘴角輕輕的親了一口,“在看什麼?”
“看書,”唐易笑着捏了捏他的臉,翻到最後一頁給他看
——“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才會破曉。破曉的,不止是黎明。太陽只不過是一顆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