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點化

第4章 點化

宋翎沒料到自己爬屋頂上都能撞到人,一驚之下腳下打滑,差點栽了個跟頭,卻被人一把拉住了。他站穩,回頭一望,只見身後人一身墨色儒袍,卻是個書生。

這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年紀,身材高瘦,一身儒衫穿得鬆鬆垮垮,一頭長發束也不束,隨意披散着,下頜更是有凌亂散碎的胡茬——這在讀書人裏面,恐怕也是罕見的不修邊幅了。雖然正兒八經的讀書人應該做不出爬屋頂這種事。

宋翎看得疑惑,揚眉問道:“你是誰?”

來人非但不答他問,反而左左右右將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你是宋翎,洺筠撿回來的小乞兒。”

宋翎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溫洺筠的名,詫異之餘神色又謹慎了些許,道:“我是宋翎,請問您是?”

男人見他立刻換上了尊稱,哈哈大笑,乾脆地在屋頂坐下,饒有興趣道:“我不僅知道你是宋翎,我還知道你到桓安不過一個月,在這附近的乞兒里是出了名的膽子大會來事,而且嘴巴甜,會討人喜歡,玉珍閣的小娘子很喜歡你,每天都會給你留些點心。”

他笑眯眯地看着宋翎變得有些不自在的臉色,續道:“你是從北方流浪過來的,從口音來看我猜你老家在谷山一帶。谷山常年乾旱,已經陸續鬧了幾年匪患,流民倒真是不少,不過你嘛……”

男人打個呵欠,把宋翎的手抓過來放在掌中仔細看:“你不常做農活,看上去也沒學過打獵砍柴,所以應該在谷山沒呆多久。我來猜一猜……你應該會一點木匠手藝?”

宋翎黑着臉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粗聲粗氣道:“我學過一點木雕,做過兩年的木工學徒。”然後被買他的木匠打得受不了,找了個機會自己跑了。

男人“哦”了一聲,摸摸下巴:“那還真是個手藝人啊,嘖嘖,小小年紀本事不小,長得居然也這麼俊,過幾年不知道得迷死多少小姑娘。”

他一面自說自話,一面笑着伸出手來:“自從聽說洺筠撿了個小書童我就想見見你了,果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你好。”

宋翎瞪了男人的手一會兒,方不情不願地伸出手草草和男人握了一握。這人不知是什麼來歷,一見面就把他的底細看得透透的,他心驚之餘,又覺難堪。這人彷彿無所不知一般,他卻連這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心裏當真不服氣得很。

男人見他氣鼓鼓的,笑道:“不問我是誰了?”

宋翎抿了抿唇,將下巴一揚:“不用問我也知道,你會看人,我就不會了?”

男人哈哈大笑:“好,洗耳恭聽!”

宋翎也裝模作樣打量一下男人,“你手上連半個繭子都沒有,恐怕一輩子沒做過粗活,是個讀書人。”他思忖着道:“你的口音純正,應該是桓安本地人,或者來桓安的時間已經很長……”

宋翎一開始也是有樣學樣,漸漸的思路愈發清晰,說的話也流暢起來:“你流連市井,連乞丐里的軼聞也熟,住的地方可能就在玉珍閣附近那一塊,所以我猜你身上沒有功名,要麼是家境不太好。”他說著看一眼男人的鞋子,肯定地道:“你身上的衣服雖然料子很好,鞋子卻不然,所以你一定家境不太好,我說得對么?”

宋翎一面說,男人一面笑,眼中逐漸流露出欣賞之色,末了拍一拍手,道:“了不起。”

他笑眯眯道:“我確實是個沒有功名的窮書生,不過小子,有兩點你看錯了。”他伸出手來,“第一,我非但干過粗活,還干過很長時間的粗活,我可是個土生土長的農人,雖然這些年都在握筆,手上的痕迹消得差不多了。”

“第二,我不是桓安本地人,來桓安一共半年,說起來,咱們也是前後腳進的桓安呢。”

男人伸個懶腰,“小傢伙確實聰明,不過其實一個人的外表、衣着、談吐都可以是假的……哦對了。”男人笑笑,“我姓譚,是教洺筠和你讀書的師父,你可以叫我譚先生。”

宋翎差點嗆了口水,“你就是譚先生?”

講學的先生不都是年紀一大把鬍子花白的老學究么?堂堂丞相府邸,請個西席難道不應該請個聲名在外的大儒之類?

譚先生清楚看到了宋翎的疑惑,反而面有得色,“怎麼,為師如此的年輕俊俏風流倜儻,沒想到吧?”

宋翎面對這不靠譜的先生,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譚先生卻不計較,安靜了片刻,聽瓦片下方傳來溫洺筠的讀書聲,笑問宋翎:“你怎麼不陪他讀書?”

宋翎悶悶道:“我不識字。”

“以你的出身,讀書識字的機會來之不易,為什麼不去聽?”譚先生問。

這人雖不靠譜,不修邊幅,卻並不惹人討厭,對宋翎的態度也一直柔和。宋翎頓了頓,道:“識字我要學,只是這些四書五經……我讀了也沒用。”

譚先生搖頭晃腦:“讀書的用處大着啊,可以考取功名,換得今後富貴尊榮,你橫豎不能做一輩子乞丐,也不能做一輩子書童。”

不想宋翎卻不受他忽悠,反問:“說得這麼好聽,你為什麼不去考取功名?”

這孩子唇角露出一絲涼薄而清醒的冷笑:“坊間都說‘家無貴戚勿考學’。朝廷舉官都看出身,出身一般的人,就算拼了命考上了功名,也不過是個笑話。並且考學也是要良民才能考的,我之前無籍,不過是個流民,現在入了奴籍,也不過是一輩子的下人,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做讀書考功名的夢了?”

宋翎做乞丐的時候,給自己設想過無數條路。他或許會成為一個手藝人,有了錢或許能去做點買賣,但三百六十行,哪怕賣身去做小倌似乎都不是不可行,唯有這萬人嚮往的讀書的路,從一開始就是堵死的。

所謂富貴尊榮,都是命中注定。這世上大部分掙扎求生的人,從生下來就沒有飛黃騰達的可能。

譚先生不料這小乞兒對大楚官制這麼清楚,吃了一驚,沉默一會兒,方道:“確實,朝廷任人多看家世,科舉出身的官員不受重用,可這其中並非沒有例外。”

他笑道:“溫大人的一個心腹下屬,就是科舉出身的庶民。”

宋翎皺眉,“溫大人?”因為溫洺筠的關係,他實在對溫洺筠這好厲害的爹殊無好感。

譚先生神情卻是一肅:“溫大人是個好官,勤政愛民,用人也不拘一格,敢於啟用科舉出身的庶民。”他笑道:“你瞧,我姓譚的一無功名二無家財,不也在這溫府里教書么?”

這話卻讓宋翎好奇了:“你是怎麼認識溫大人的?”

譚先生懶懶道:“幾個月前,我才到桓安,在衡水街上支了個鋪子賣字畫,生意倒是不錯,還能餬口。”

“有一天,一個人路過,問我會寫什麼。我說只要你說個名字,歷朝名家的字體我都會寫。他說他想知道的是我會寫什麼內容,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說個名字,四書五經經史子集諸子百家,只要不是太偏門的書,我都倒背如流。”

宋翎聽得稍微屏息,這譚先生年紀輕輕,如若真是個農家出身,真不知是有了何等際遇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人聽了,說我說大話,就考校我。我一一將他的問題答了,問他,您究竟要寫什麼字?他笑了笑,讓我寫四個字,大好河山。”

譚先生說罷,拍了拍宋翎的肩,“大好河山,大好男兒,豈能沒有抱負?你小子才這個年紀,人又聰明,前途不可限量,正是好好學東西的年紀,怎知將來就沒有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等着你?就算你做不了頂尖的大人物,如果你能考學做官,體恤百姓,不也能免許多孩子像你今日這樣,流離失所,露宿街頭?”

宋翎聽到最後一句,稍微紅了眼眶,沉默許久,道:“先生說的是。”

他現在有吃有穿了,可也不能任由自己成為一個泯然眾人的小角色。他還有仇未報,恩未還,還未能住上屬於自己的大宅子,還未能償還那夜雪地里鮮紅的血色,怎能將所有時間都花費在玩鬧上?

從這天起,宋翎真正開始用功讀書。十歲啟蒙已經是比較晚的了,他跟不上溫洺筠的進度,譚先生就單獨給他開小灶,但宋翎腦子靈光,這些之乎者也的東西一旦用心學,就進步得極快,譚先生教得開心,他學得也開心,師徒倆相處頗好,一時連溫洺筠讀書也比之前認真了。

這變化讓錦華苑眾人又驚又喜,連張媽看宋翎都順眼了,又成日被宋翎變着花樣講好話聽,漸漸的就喜歡上了這小猴子。

高興了沒幾天,譚先生據說突然來了朋友,休息了一天,沒來講課。

於是勤奮用功了幾天的宋翎如同一隻終於從五指山下鑽出來的潑猴,故態復萌,開始尋思着闖禍。

這幾日裏,那傳說中的溫大人仍然不見蹤影,宋翎繞着悶悶不樂的溫洺筠轉了一圈,下了決斷:“我們出府玩去吧!”

等張媽發現這倆小崽子不在府里,宋翎已經帶溫洺筠偷偷溜進了城中一家小酒樓。酒樓里聚了不少人,倆小擠進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坐在酒樓大堂的說書人一拍驚堂木。

“今天咱們要說的,可是天字第一號的風雲人物,諸位恐怕已經猜到了,當朝第一號傳奇人物,當屬溫珏溫相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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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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