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渾水

第31章 渾水

天意四年,一場震驚大楚的大案拉開了帷幕。

後世史書對這場大案有諸多記載,稱其為“滅於案”。單單於氏一門的興衰起落,在大楚漫長的歷史中其實並不出奇,此案之所以值得大書特書,是因為它的規模之大、牽連之廣、耗時之長遠遠超過了其它案件,其影響之深遠,幾乎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這一場腥風血雨要耗費太多時間才能迎來最終的落幕,謝華韻一封籌備數年的奏章,只是一個引子而已。

一個微不足道的引子,如果在不適當的時機放出來,大約只能造就一個胡言亂語誣陷“忠良”的逆臣,然而只要時機合適,人物合適,這星星之火就足以燎原。

一個來自最底層的賤民,只要時機合適,或許也能改變世界。

溫珏坐在窗側,緩緩翻看手中的奏章。

謝華韻站在他身側,一如既往地給他斟茶,態度恭敬卻不拘謹,討好卻不刻意。

溫珏將這漫長的奏章翻完的時候,謝華韻剛好把茶斟好,輕輕放在溫珏左手邊。

溫珏拿起茶杯,輕啜了一口,似笑非笑:“這可比我想的要詳細得多。”

謝華韻微笑:“既然要點火,不妨點得大一點,清理起來也方便。”

“可火起得太大,恐怕反而會被滅啊。”溫珏若有所思,看向謝華韻,“不知我在你這裏,是不是也有這樣一份奏章?”

“大人說笑了,大人為國事鞠躬盡瘁,心繫黎民百姓,於檀那老兒怎能與您相提並論。”謝華韻伸手拿回那份奏章,平靜看一眼窗外,“水至清則無魚,我不過想攪亂這攤渾水,讓水裏的魚換上一批。”

他話音落下,溫珏並未立即接話,屋子裏靜了一靜。

一片寂靜中,可以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讀書聲,仔細聽來,卻是一片稚嫩的童音,參差不齊地念着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溫珏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隨即搖搖頭,“也罷,亂點也好,於家固然要整治,其它人也需要敲打敲打,可憐我大楚堂堂盛世,內里居然沒有一個清白的。”

謝華韻諷刺搖頭:“世人皆崇世家風流,這清白二字,豈不大煞風景?”

怎麼清白得起來?

所謂貴族,權勢富貴,缺一不可,享用的是普通人根本沒想過的東西。一個在這樣家庭里長成的人,成人後再是囊中羞澀,也決計不能墮了這份昂貴的面子,否則就貽笑大方了,於是需得想辦法弄更多的權,保更多的富貴。

如果當真兩袖清風了,那日子過起來恐怕就離找跟繩子上吊不遠了。

可惜的是能在這朝廷里活下來的人恐怕都不是會找繩子上吊的主兒,百鍊成鋼的老狐狸們最大的優點是從不輕易放棄,到嘴的肉絕不輕易吐出來,遇上麻煩想辦法,沒有路就把路鑿出來,實在不行,窮途末路了,還可以花錢保命,甚至鋌而走險。

這些老狐狸們感到危險、使出十八般武藝一起上的後果就是,謝大人在早朝上點起的這麼一點火花,險些當場就被摁滅了。

一場早朝從朝陽初升開到了正午日上三竿,老狐狸們前面亂了陣腳,被謝華韻牽着鼻子走,後來反應過來,不再理論究竟要不要查的問題,而是把事情引上了議程:怎麼查?

這裏面學問可就大了,細節繁瑣,關鍵在於一個拖字訣,只要能考究的地方就磨上一番,如此這般,吵來吵去,毫無結果。

宋翎坐在龍椅上,聽這些人一件小事來回扯,窮儘力氣地折騰,也算是開了眼。

他指東就有人說西,他下令就有人反駁,不是這裏不好,就是那裏不對,要麼就是恕臣直言此事不妨……,這些大臣人心一齊,眾志成城,他這個皇帝倒成了十足的孤家寡人。

或許這本就是這個至尊至高的位置原本的含義。

沒人可以看清,沒人可以揣測,沒人可以平視,這世上最難模仿也最好模仿的人。

宋翎漠然看着台下一出鬧劇,緩緩攥緊了掌心。

可笑,就算是在看一場醜惡滑稽的戲,他甚至也是緊張的。

“陛下怎麼看?”有人又將一連串的問題扔給“陛下”,抬頭看一眼皇帝的神情,卻愣了。

按理說鬧成這樣子,恐怕是佛也得光火了,下面的人就在等皇帝忍不住趕人,只要衝突鬧得更大,他們能夠對皇帝造成的影響就更大,最好讓這小孩知難而退,不料這麼一抬頭,卻發現聖上連臉色都沒變一下,並且從頭到尾都十分耐心地回答問題,下面抗議一波一波地湧上,他也臉色都不變一下,時而強硬,時而退讓。

不驕不躁,不嗔不怒,不喜不悲。

不好對付。

自從扳倒溫珏后,小皇帝的性子就越發讓人琢磨不定了。

一場對峙,由罵仗演變成口水戰之後,又逐漸變成了宋翎、各方大臣之間的討價還價,等最後退朝,才算勉強定下來幾點:於檀收押,於氏一門暫且軟禁,刑部侍郎主審,其餘待定。

等最後大臣們拖着疲憊無比的腳步往皇宮外走,琢磨着這次的結果,才一拍腦門,驟然驚覺:皇上要對付的始終是於家!這是自斷臂膀,可也是斬外戚固皇權!

本來於家勢大根深,沒那麼容易死,可這麼一折騰,於家之外的事卻將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過去,再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就算皇帝放他們一馬,也無異於留了個把柄在人手上……不,比起這個,還是得先活動通融,把自己摘出來要緊,於家死就死吧,可別牽連到自己。

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於太后得知父親變故,情緒過激,突發急病,病逝。

這一下,誰都知道,於家死定了。

數天的明爭暗鬥風雲變幻,落到宋翎處,則是無盡的掣肘與無數的會面,磕磕絆絆中,唯一做成的,恐怕就是於家的分崩離析。

清晨微雨,宋翎滿面疲倦,緩緩行在桓安街道上。

出宮對他來說是一件風險很高並且實行起來頗為困難的事,可他剩餘的自由時間不多了。如意齋的管理人才物色好,還有事情需要安排,那日找到的小乞兒們可以很好地派上用場,這將是第一支只屬於他自己的勢力,從今以後,他還需……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街邊小販的叫賣聲打斷他的沉思。宋翎側頭,看着那鮮紅的果實,竟覺有些陌生。

哦,本來也是陌生的,他流浪乞討的年頭,連這種粗糲小食吃上一次都高興得像要過年一樣,現在看來,一模一樣的東西,卻彷彿已經難以入口。

“這位少爺,不要來一串冰糖葫蘆么?”小販分明看見宋翎身上不起眼的便服,卻彎起眼睛笑,一副見到了大主顧的高興勁兒。

宋翎微笑着搖了搖頭,他自從當上“皇帝”之後,似乎罕有如此輕鬆的時候,正想離開,忽然心中警兆頓生,下意識向後一避。

適才笑容可掬的小販將手裏的木杆子一揮,毫不留情地向他襲來!

宋翎色變,他這次出來為保密考慮,特意避開了溫珏手下的保鏢,也就是說,如果他死在這裏,恐怕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他的性命!

該死,大意了,於家已經徹底控制起來了,是其它貴族么?這次確實得罪了不少貴族,但他打一棒子后又放軟態度,安撫了不少人,重新樹立了屬於他自己的威信,這個時候,究竟會是誰?

然而危急關頭,想這些也救不了命。清晨人少,這看似普通的小販身手卻一點不含糊,是個專業的刺客。宋翎扭頭就跑,卻始終無法擺脫刺客,他十四年有限的人生里,不是摸爬滾打風餐露宿,就是用盡一切時間惡補知識禮儀模仿楚辰,根本沒有習武的時間和機會,再加上常年被囚,身中怪毒,體質也不算好,很快就在刺客手下落了下風。

宋翎氣喘吁吁,心念電轉:“無論雇你的人許了你什麼,我許你兩倍。”

刺客面色一變也不變,冷冷抬起木棍向他襲來,宋翎大喝:“十倍!”

刺客的動作頓了頓,宋翎緩緩眯起眼,平靜道:“我許你十倍,你如果知道你為什麼動手,就知道我應該付得起這個價錢。”

刺客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毫不留情手起竹竿落,宋翎只覺後勁一痛,接着整個人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他奶奶的——暈過去的那一瞬間,偽·皇帝陛下久違地在心裏真誠地罵了一句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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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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