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換皮

第26章 換皮

“你是怎麼發現的?”

於太后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眼神冰冷:“我的孩子,會對我送上的食物推三阻四,心存戒備么?”

宋翎瞥一眼那碗浪費了的蓮子粥,淡淡道:“可是一個母親,會送自己的孩子毒|葯么?”他輕笑,“朕鼻子很靈。”

這一個“朕”字彷彿觸了於太后的底線,女人平素端莊姣好的面孔扭曲了,神色輕蔑而厭惡:“你算得了什麼東西?也配稱朕?”

宋翎臉色一變,而後笑了。

“朕是名正言順的皇帝,這一點永遠不會變。”他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完,而後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若有所思,“這麼說,你早就發現了?”

於太后冷笑:“當然,你以為你的演技很好么?”

宋翎卻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我演得很好,一開始你沒有任何的懷疑,否則你不會對我說那麼多話,也不會忍到今天才動手。”他平靜地看着於太后被激怒的表情,“也不是因為我額頭上的傷,你送來的這碗粥里一開始就有東西。”

宋翎說著頓了頓,“那麼你是不久之前發現的……我露出的破綻,難道就是這雙手?”

他手上陳年的舊繭早已被溫珏想辦法弄掉了,丞相大人神通廣大,找得到最珍貴的葯,只不過他和楚辰到底是兩個人,就算有什麼偏差,也是沒辦法的事。

據他所知,楚辰手上是沒有痣和疤痕的,這點和他看上去一致,不過如果手的大小不一樣,而身邊人又足夠細心的話,自然能夠發現。正因為如此,他才藉著“宮裏戒備不嚴”的借口,把貼身服侍的人徹底換了一批。可惜太後娘娘是換不了的……宋翎擰起眉,不對,於太后雖然極其關心楚辰,但畢竟身份尊貴,他行事又小心,並沒有給太後娘娘仔細看自己的“手”的機會。

“原來是因為這個。”宋翎思忖片刻,露出個苦笑。

智者千慮必有一疏,也是命啊。

他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冠,用袖袍將自己的手遮住,淡淡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已經讓人把這裏圍起來了?”於太后諳熟權力爭鬥,行事必然經過深思熟慮,這碗蓮子粥不可能是結束,而是所有殺招的開端。

宋翎姿態尊貴優雅,一舉一動都冷靜泰然,眼神高傲,乍一看和楚辰實在一模一樣,於太后卻看得雙目噴火,面罩寒霜:“我兒怎麼樣了?”

宋翎漠然道:“太後娘娘如此聰明,怎會想不到呢?”

於太後面色慘白,一字一句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要是不說,我也有的是時間跟你耗。就算他掉一根汗毛,我也要你十倍奉還!”她急促喘氣,剛要揚聲喊“來人”,忽然覺得胸膛劇痛,喉嚨發緊,一時用儘力氣竟說不出話來,驚恐地倒在了地上,彷彿一尾離水的魚,無聲掙扎。

女人那由脂粉與權勢支撐起來的端莊美貌這時也只剩下了一片死灰,面色凄涼,眼神憤怒,望着自己“獨子”的樣子彷彿望着一個噩夢。

她一輩子的期望碎得如此輕易,又如此荒唐,可宋翎清楚地明白,這一場荒唐來得一丁點不輕易,這個計劃是如此的瘋狂而艱難,可是它終究還是發生了,並且走到了這一步。

宋翎被於太后那刻骨憎恨的眼神看着,面上近乎完美的面具第一次稍稍破裂。他咬着牙,有些不忍地閉起眼,安靜了一會兒,方走上前,用完好的一隻手輕輕握住於太后的手。

於太后陷入瀕死的瘋狂里,見他走近,拚命地伸出手來想去掐他的脖子和臉。宋翎頓了頓,沒有躲閃。

他想起這個女人推心置腹地和他說話,努力為他考慮安排所有事,雖身份尊貴,卻仍然每天不辭辛苦地來看他,噓寒問暖,周到妥帖。

他應付這些關心應付得很辛苦,又很心虛,總是擔心自己一時不慎就會露餡,可是漸漸的又開始依賴這個女人,漸漸期待着她的到來,期待着她的笑容和溫言細語。

因為他沒有母親。

那個將他一賣了之的婦人在他的記憶里幾乎不存在,這似乎是第一次,有女性長輩對他這麼好,不求回報,沒有計較。

一切都只因為他是楚辰。

於是他一時都有些飄飄然了,不忍心打破這溫馨的假戲,總想演得再長久一點,可是,這麼一個深愛自己兒子的女人,怎麼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兒子?所以這場戲終究還是要被揭穿的。

他終究不是楚辰。

於太后惡狠狠地將手抓向宋翎的眼睛,宋翎把頭往後仰,稍微避開,低聲道:“母……太後娘娘,就快結束了,對不起,請您……安心走吧。”

於太后雙眼通紅,眼裏的怨毒幾乎要戳穿宋翎,宋翎頓了頓:“屋裏的熏香,是為您準備的,抱歉……”

他又道了一次歉。這時於太后已經沒力氣抓他了,女人平素精心修剪的長指甲已經在掙扎中斷了幾個,顯得血跡斑斑。她無聲尖叫了一下,抬不起手來,只得用染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宋翎的手,死命往下掐,看着宋翎的眼裏除了絕望與憤怒,還有無聲的哀求。

宋翎觸及那凄婉的眼神,閉了閉眼,輕聲道:“楚辰還沒死。”

於太后重重舒一口氣,終於鬆手,陷入了昏迷。

說是昏迷,其實她不可能再有醒來的機會,她會在突如其來的高熱中死去,享年不過三十餘歲。

一個生在深宅,活在深宮,死在深宮的女人。

宋翎把自己被抓傷的右手從女人手裏抽出來,審視了一下自己的手——這雙手上最特別的,恐怕是指節處隱隱的腫脹。

他記起了自己挨過的一個又一個大雪紛飛衣不蔽體的寒冬,記起了自己徒勞地搓揉雙手,卻仍逃不過生凍瘡的命運。這麼多年了,即使凍瘡好了,留下的痕迹卻始終未能徹底消退,並且一到冬天就有死灰復燃的架勢。

養尊處優,出入有暖爐的小皇帝,怎麼可能生就這麼一雙手?

所以他的小心翼翼,精心謀划,最後居然就敗在了這可笑的凍瘡上面。

於太後有多愛楚辰,就有多恨他。

“可是,太後娘娘。”宋翎輕輕為昏迷不醒的女人理一理凌亂的髮絲,輕聲道:“如果楚辰沒了,我又沒有受命殺你,你是會執意殺了我這個‘冒牌貨’呢,還是會選擇做我的母親呢?”

這是一個有趣的可能。

於太后的立身之本是楚辰,如果真的楚辰已經不可尋,那麼這皇位連同於家的所有權勢都得易主,那麼,於太后是會無論如何都斬了他為楚辰報仇,還是接受“楚辰”的存在,保住所有楚辰帶來的權力呢?

可惜於家與溫家勢不兩立,宋翎受制於溫珏,不可能手下容情,而地上的女人也……不可能再回答這個問題。

門開了,小雯戰戰兢兢地進來換香。

她換好熏香,一抬頭恰好看見倒着的於太后,當即尖叫一聲“太後娘娘!”,時機準確,反應合宜。

外面重重圍着的守衛聽見這一聲喊,都慌亂地衝進殿,宋翎撲通一下跪在女人面前,將於太后的身體抱起,慌亂地輕喊:“母后,母后!”

他滿面焦急之色,眼圈發紅,回頭一望衝進來的人,驟然扭曲着臉大喊:“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快去叫太醫!”

於是人們急匆匆地去請了太醫,又急匆匆地將昏迷的太後娘娘轉移到床上,宋翎焦急萬分,一路都親自跟着,守到晚上,熬得兩眼通紅,才被身邊的太醫勸去休息,翻來覆去,焦慮痛苦。

寢宮裏空蕩蕩的,宮女小雯為他點燈,添茶,見狀輕輕露出個冷笑,將茶杯擱在桌上。

“何必呢?”她譏諷道。

宋翎整個人癱倒在床上,筋疲力竭:“我是真累了。”

小雯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確實見他神情疲憊,可這個人太過複雜,深不可測,她從來不知道他所表露的情緒究竟是真是假,一言一行毫無破綻,總是讓她覺得心底發涼。

宋翎緩緩閉上眼睛,“今後這宮闈里,我就只信得過你一人了,明依姐。”

小雯的手一抖,幾乎要拿不住手裏的宮燈,於是她只得將宮燈放在桌子上,急促地喘氣,眼裏忽然聚集起了淚水。

她看着宋翎的臉,看得越是仔細,視線就越是模糊,漸漸淚如雨下。

她是為了復仇進入這座宮闈的,或者說,她是被迫為了復仇進入這座宮廷的——溫珏終究留了她一條小命。楚辰的父親葬送了她全族,她很難對楚辰這張臉抱有好感。

可是她看着宋翎那張同楚辰一模一樣的臉,終於忍不住想起那夜那個哭泣的少年,那事事不能如意、高傲而孤獨的萬乘之尊……如今皇帝換了個皮,那楚辰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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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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