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孤寡

第24章 孤寡

清晨,天將蒙蒙亮,大雪初歇。

皇帝寢宮。

“全燒沒了?”夙夜未眠的小皇帝聽得回報,勃然大怒,“人沒找到,東西反而燒沒了?”

楚辰自幼年起便活在溫珏的陰影下,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性,然而輕易不動怒的人一旦動怒便是真火,下首跪着的男人眉頭緊蹙,沉聲道:“陛下恕罪,此事實乃卑職失職。”

男人身材高大,武官打扮,話是對着楚辰說的,垂下的眼睛卻看向小皇帝身旁一道華麗的裙擺。

裙擺的主人——於太后嘆了口氣,輕聲安撫楚辰,“事已至此,多加責備也無用,不妨先思考對策。”她清了清嗓子,“崔武,你先下去部署兵力。第一,桓安城門不能開。第二,皇宮戒備絕不能掉以輕心。第三,加緊暗中找人,明白么?”

“是,太後娘娘!”崔武肅容應下,又向楚辰一禮,“請陛下恕臣先行告退。”

“……你下去吧。”楚辰心中怒意仍未消,看一眼身旁的母親,硬生生把這口氣咽了下去,只是看着崔武的背影,神色有些陰沉。

這人是於家家臣,效力於家數十年,是於家最衷心的心腹,是他母親的左膀右臂……卻獨獨不是他楚辰的人。

可他只能將關乎自己性命安危的差事交到這樣的人手裏,因為除了於家人,他無人可用。

楚辰眯了眯眼,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神冷冽。

“皇上?”於太后輕聲提醒。

楚辰回過神來,看向一旁侯旨的太監,冷靜道:“傳令下去,昨夜丞相府失火,丞相修病在家,不幸遇難。朕深感悲痛,念及溫先生為國鞠躬盡瘁,素日操勞,特將先生風光大葬。”

“溫先生的事雖可惜,但國不可一日無相。傳朕旨意,復用於檀於大人接任丞相之位。”

“是!”

幾道命令吩咐下去,楚辰垂眼,舒一口氣。

昨夜他趁親政之機,借於震悄然帶回桓安的精兵為棋,本來的打算是讓溫珏“病故”,以絕後患。

如今事情雖出差錯,現在最緊要的卻不是將溫珏趕盡殺絕。

溫珏隻手遮天不假,但他始終只是個臣子,明面上沒有足以與楚辰抗衡的籌碼。溫珏死不死不影響大局,只需了結溫黨勢力,他自然能夠高枕無憂!

而現在他一有兵權在手,二來昨日將溫黨幾個心腹都灌得“大醉”,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楚辰雷厲風行,以數條罪狀將溫嶺手中的羽林衛控制權給削了,又借丞相府失火一事借題發揮,免職成安,又飛快將二人軟禁。他隱忍多年,至此總算揚眉吐氣,卻丁點不敢怠慢,細細部署,追查溫珏下落。

順着桓安查了一路,卻發現溫珏似乎早有后招,趁着他為加冕之禮忙碌時離開桓安溜了。楚辰有心遣人追查,卻覺如今情勢初定,大張旗鼓追查未免打草驚蛇,思前想後,派了千機衛暗中搜尋。

所謂千機衛,是先帝爺留下來的暗衛組織,由武功高強的江湖人組建而成,隱姓埋名,只忠於皇帝一人。

千機衛來無影去無蹤,最擅暗中行事,將這差事教給他們,楚辰也放心。

歸根結底,他現在手裏所擁有的,唯一完全忠於他的勢力,也唯有千機衛了。

朝堂上起落風雨,暗潮湧動,幾家興衰,落入平民百姓眼中的時候,變作了溫珏溫大人風光無限的葬禮。

楚辰唯恐天下人不知這噩耗,將溫珏的葬禮準備得極為鋪張。溫珏十餘年宦海沉浮,為人雖心狠手黑,為官卻有仁名,加之家世聲望、種種傳說堆疊,在民間的口碑竟是極好的。

是以溫珏這突如其來的葬禮一辦,竟弄出了個十里長街萬人相送的場面,極為轟動。

溫洺筠跟着漫漫人潮,遙望着那靈柩,真不知心裏是什麼滋味。

他身為兒子,竟連“父親”的葬禮都排不上號,更荒謬的是,他竟不知他父親死了。

訃告上說溫珏葬身火海,可既然他親眼所見,那夜大火里根本沒有人,那溫珏究竟是死還是活的呢?

那塊玉佩的主人,究竟又……是死是活呢?

溫洺筠微微擰眉,輕聲問:“以師父所見,他們現在究竟在哪兒?”一府人,總不可能平白無故消失。

譚先生老神在在,“令尊何等人物,行事必有后招,你又何必過於擔憂?”他見溫洺筠欲言又止,笑了:“稍安勿躁,咱們再等兩天,我自有來消息的法子。”

溫洺筠好奇:“什麼法子?”

譚先生淡淡一笑:“你聽說過冷月閣么?”

溫洺筠眼神一動,“冷月閣?”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是絕密的消息,只要有人想要,那麼恐怕就有人賣。”譚先生輕笑,“自古成敗論英雄,我們且看這局棋如何收場吧。”

乍眼看去,朝堂上的成敗分外清晰。

小皇帝親政,於家掌權得勢,於檀復任丞相,於震飽受嘉獎,在朝溫黨則是貶的貶,散的散,除了謝華韻無一倖免。於氏一族被壓制這麼多年,至如今,終於揚眉吐氣,春風得意。

轉眼半月,於楚辰而言,如果不是溫珏仍然不知所蹤,局面實在是一片大好。

就連這最後一絲瑕疵,似乎也要被補上了。

“母后,千機衛似乎已經追查到溫珏的去處了。”楚辰放下手中的密函,若有所思。

“如此再好不過。”於太后眼中閃過淡淡喜色,輕笑道:“咱們可絕不能輕易放過溫珏。”

“這是自然。”楚辰點頭,目中卻並無笑意。他親政以來的種種,似乎進行得出奇順利,只是那個像陰翳一樣籠罩了他數年的男人……難道會就這麼輕易地被打敗?這一切太過順利,反而讓他心中有一股異樣的煩躁之感。

於太后心裏卻似乎無他這一層顧慮,她側頭看一眼楚辰,忽道:“皇上年紀也不小了,如今已然親政登基,是時候選妃立后了。”

楚辰愕然:“母后,如今局勢未穩,何必急在一時?”

於太后笑:“溫珏撐死了就是個臣子,如今他已失勢,就翻不起風浪來了。比起這個,皇上您的終生大事事關國祚,怎能怠慢?你剛親政,快些把婚姻大事定下來,也好安臣子的心啊。”

於太后輕聲細語,楚辰越聽,眉頭卻越擰越緊,擰成一個死結,沉聲問:“母后心中可有人選?”

於太後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輕聲道:“你舅舅膝下有一獨女,年十六,聽說教養得極好,正好合適。”

果然……

楚辰想要冷笑,卻又忍住了,他冷冷淡淡地一抿唇,“可那是朕的表妹!”

“表親而已,連姓都不同,有什麼值得顧忌的?”於太后輕嘆一聲,“你舅舅從龍有功,若沒有他,單憑咱們母子,哪裏拿得下這桓安?就算今後,咱們也有的是地方要依仗他。如今這爵位已封到了頂,沒什麼其它可給的了,既然如此,不妨親上加親,好事一樁啊。”

於太后說話不溫不火,卻句句在理,楚辰沉默聽着,卻覺心頭火氣越來越旺,竟是再也壓抑不住,冷笑一聲。

於太后一怔,皺眉:“怎麼了?”

楚辰長出一口氣,冷聲道:“母后,此事之後再議,朕想靜一靜。”

這話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於太后皺眉看他一眼,終究點頭:“那我先去休息,皇帝不妨好好想想。”

楚辰坐在空空蕩蕩的寢宮裏,看着母親儀態端莊的背影緩緩走遠,只覺自己與母親似乎也漸行漸遠。他眼睛發紅,緊抿着唇不肯露出破綻,卻覺得心頭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

小皇帝自幼學着帝王心術長大,可以說一輩子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年紀小小就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氣,可這並不意味着他冷心冷情。

他十歲登基,卻始終被溫珏壓制,日復一日隱忍,可以說與母親相依為命,才走到了今天。

四年隱忍求全,一朝揚眉吐氣。可那些曾經被他忽視的矛盾卻逐漸浮出水面,讓他覺得憤怒、委屈,更令這麼個自幼被當做帝王培養的小皇帝心生殺意。

溫珏掌權時,把他供成了個菩薩。如今換了於檀掌權,他這皇帝的用途,似乎也就和個菩薩差不了多少。

於家讓他娶他自己的表妹,他就必須得娶。於家為了鞏固地位大肆培植黨羽,他也必須得容忍。

那麼,他辛辛苦苦謀求來的親政,究竟有什麼意義?他滿以為自己已經脫困,可以大展宏圖,卻發現自己仍在牢中,只是束縛自己的東西變了。

楚辰苦笑看着這空蕩冰冷的寢宮,忽而憤然將手邊的杯子摔了出去,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先前他和於太后談話,已將服侍的下人清了出去,這次動靜不小,卻驚動了一名外間的宮女。她見狀驚呼一聲,有些慌亂地跪下去拾瓷片碎片,“陛下您沒事吧?”

楚辰依稀記得這個宮女叫小雯,不常貼身伺候他,大部分時候都做打掃一類的粗活。他制止了宮女繼續收拾瓷片,忽道:“拿酒來!”

“可是……”小雯驚愕地看着他。

楚辰冷笑一聲,“朕叫你拿酒來,沒聽到么?”

小雯愣了愣,溫順地低下頭,“是,陛下。”

楚辰如願以償地喝到了酒。

酒是好酒,陳酒佳釀,一飲忘平生,彷彿整個人都浮在夢裏。

楚辰漸漸喝得酩酊大醉,斥退了所有前來勸阻的宮女太監,只留下了小雯。

小雯侍奉在他身旁,卻不怎麼說話,也不邀寵獻媚,只沉默地斟酒,神情柔順而平靜。

楚辰飲下一杯酒,問她:“你不想知道朕為什麼要喝酒?”

小雯低聲道:“陛下是天子,做事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楚辰眼帶嘲諷,冷笑:“天子?朕這十幾年來,又何曾有過一日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

什麼九五至尊、君臨天下都是笑話。他這個皇帝當成這個樣子,也是一絕了。

小雯看着他鋒利而迷惘的目光,悄然垂下眼帘,片刻后,這名宮女垂眼為他又斟了一杯酒。

“我想這杯酒,至少是合了陛下的心意的吧?”她平靜道,“我敬陛下。”

楚辰怔了怔,無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楚辰酒量不錯,卻沒這麼牛飲過,這麼一杯酒喝下去,實在是醉得有些厲害,酒杯沒拿穩,一時跌落下去。小雯正欲去撿酒杯,耳畔卻響起楚辰稍微沙啞的聲音,“你是誰?”

小雯渾身一僵,輕聲道:“陛下,您醉了。”

楚辰白皙的面孔微紅,一雙眼睛卻極亮,牢牢盯着她,“你是誰?”

“奴婢名叫小雯……”小雯話沒說完,察覺自己被人勾着下巴仰起了臉,她呼吸微亂,怔怔望着眼前大醉的少年帝王,眼神複雜至極。

小宮女也不過二八年華,正值青春,模樣精緻漂亮,眸光盈盈,眼裏似乎含着一層哀傷的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楚辰痴痴望着那雙眼睛,忽然鬼使神差地低頭,吻了上去。

一醉逢佳人,卻恨*短。

深夜,楚辰自迷醉中醒來的時候,很是愣了一會兒神。他感受到女人的體溫,可他仍然覺得冷,他怔了一會兒,眼角忽然淌下淚來。

小雯也醒了,低垂着頭,神情複雜哀傷。

而後楚辰輕輕捧起了她的臉。

少年帝王彷彿對待什麼珍寶一般,輕輕地抹去她面上的淚痕,而後看着她的眼睛,柔聲問:“你願意跟着朕么?永不背叛。”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有點哀求的意思,可一句話說完,似乎覺得不妥。楚辰擰了擰眉,不待小雯回話,清了清嗓子,沉下聲音道:“朕命你跟着朕,永不背叛。”

小雯看着這少年矛盾的神情,看着他那驕傲而又脆弱的眼睛,忽然忍不住笑了。

她眼神複雜,神情似哭似笑,低聲道:“是。皇上,奴婢一生忠於皇上……永不背叛。”

這一夜註定漫長。

夜幕沉下,將這一時旖旎掩蓋了。

第二天早朝,春風得意的於檀於大人手撫三捋長須,志得意滿地打算上朝。

於大人懷裏請求皇帝選后的奏章早已寫好,就等着早朝呈上去,了卻一樁心事。不料左等右等,接了一輪又一輪同僚黨羽的馬屁,沒等來皇帝,反而等來了皇帝生病,今日罷朝的消息。

於檀聽着這風向不對,連忙打聽。傳旨的太監也知於家與皇帝的關係,也就神神秘秘,半推半就地把消息給他了。

這一聽可是不得了,於大人嚇得心肝打顫,滿身肥肉連帶着一身華貴的官袍都震了一震。

皇帝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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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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