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君子

第15章 君子

溫珏是一個大忙人。

這位丞相大人日理萬機,每日天不亮就會前去上朝,退朝後會花大量時間批閱奏章。每天都有見不完的下屬與政敵,處理不完的政事,以及應付不完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可謂能者多勞,疲於奔命。

等天色暗去,這忙碌一天的丞相大人回到自己富麗堂皇的府邸,卻連對月小酌一下的機會也沒有——宮裏有宮裏的事,府里有府里的事,更何況他還要教一個小鬼讀書識字。還是那句話,能者多勞。

也正因為如此,溫大人的時間尤其珍貴,珍貴到他吝嗇分哪怕其中一點給自己的獨子。這天星夜,當他打算回到自己的書房處理最後一點事物,卻發現溫洺筠跪在書房面前求見時,溫珏着實有一些詫異。

說他冷血也好,涼薄也罷,溫珏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可即使如此,既然對方有心在等他,他仍然溫言問了一句:“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么?”

如果說溫洺筠的溫和有禮多是性情所致,那溫珏的虛情假意似乎只是一種習慣,又或一種涵養,不管這個男人在心裏盤算着多麼骯髒的事,他似乎總能溫言微笑,風度翩翩。

溫洺筠抬頭看一眼這假人似的父親,神情似乎稍微恍惚,不過很快,眼神重又清明。這小公子大病一場后,瘦了一圈,本來稍微有點圓潤的面頰與下巴收尖,露出一點稜角鋒芒:“父親,我聽說,日前譚先生住所着火,譚先生不知所蹤。”

溫珏嘆了一聲,露出遺憾神情,“你的消息真靈通,這事我也聽說了,子期年紀輕輕,卻出了這種事,委實令人扼腕。”

溫洺筠聽着這不痛不癢的感嘆,面上忽然閃過憤怒之色,驀地站起身來抬頭直視溫珏,罕見地拔高了聲音:“譚先生教我做人,待我如父。張媽等一眾下人對我真心真意,從無瀆職。宋翎是我朋友,雖出身市井,性情脫跳,卻並無其它過錯。”

“然後這些人……我身邊的所有人,在那天之後,都陸續消失了。”溫洺筠聲音平靜,面上卻再無丁點笑容,“張媽說宋翎被您趕出府去了,可桓安城裏似乎也沒重新多出一個叫宋翎的小乞兒。張媽這樣在府里幹了多年的老人,臨走竟連一刻都沒有逗留,更沒有在桓安親朋處駐足,而是直接啟程返鄉,沒了動靜……”

他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趕走他們,但他們……與其說是被趕走,不如說是消失了。”

“這麼多人,招呼不打一聲就這樣消失了,不可能是巧合。”溫洺筠眼神奇亮:“我想來想去,夜不能寐,始終想求一個答案。父親……”他沉聲問道:“那天晚上,你把宋翎留下,是何用意,而你又究竟……在謀划著什麼?”

這小公子一改往日溫潤隨和,頭向上仰着,雙手握拳,站得筆挺,整個人像一把劍,露出了罕見的鋒芒。

溫珏仔細看了看這個短短時間內模樣大變的孩子,微笑:“在那之後我就不允你出門,你還能查到這些,總算比我想像得要聰明。”

溫洺筠稍一握拳,聲音發澀:“如果知道得太多了,是不是我也會消失?”

“不不,你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對你不利?”溫珏搖頭一嘆,“可你也比我想像得要愚笨。你覺得,那小乞兒那天被你撿到,只是偶然么?為什麼他好巧不巧就倒在你馬車的面前?為什麼他幾乎沒受傷,他的同伴卻救不活了?”

“你再好好想想,他為什麼要沒事攛掇你出府?害你們惹上風波,差點被人抓住?為什麼所有的巧合都集中在了這個平平無奇的小乞丐身上?”溫珏說著又是一嘆:“府里混進來的來歷不明的人也有不少,我尋思着是時候清理一下了,不想你徹底想岔了。”

溫珏的聲音極輕,然而字字句句剖開,內里卻是無比惡毒。溫洺筠先是聽得恍惚,而後心驚肉跳,剎那間竟近乎動搖。

如果這樣,似乎就能解釋通了……一切的不對勁。

不,不對的,不是這樣!溫洺筠使勁地搖頭,將那蠱惑的聲音甩出腦海,他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宋翎寶貝似地拿着那半塊玉佩,信誓旦旦地向他效忠,沖他傻笑的樣子……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啊!怎麼可能是假的!那樣真切熾烈的真心……不可能是假的!

溫洺筠抿一抿唇:“我不信,您在說謊。”

“信不信你自己心裏知道。”溫珏笑笑,“左右你也不信我,又為什麼跑來問我呢?你身為溫家子弟,應該說什麼做什麼,不用我再教你吧?你年紀也不小了,成日和街邊小叫花廝混,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么?”

“之後我願受一切責罰。”溫洺筠咬牙,終是忍不住問出了那個盤旋心底許久的問題,“那……那您能不能告訴我,宋翎他現在,還在人世么?”

這次溫珏沉默一會兒,笑了:“宋翎從來沒有存在過。”

從頭到尾,這世上都沒有宋翎這個人。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絕不會有。

溫珏說罷,再也不想浪費他寶貴的時間,拂袖而去,不料剛走出一步,忽聽身後“砰”的一聲,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

只見溫洺筠眼圈發紅,硬撐着不讓眼淚流出來,跪地端端正正地給他磕了個頭。

“什麼意思?”溫珏道。

溫洺筠神色平靜:“我深感自己軟弱無能,胸無大志,只愛和街邊小叫花廝混,實在愧為溫氏子弟。思來想去,我想換一條路走,請父親應允。”

“哦?”溫珏饒有興趣,笑了。

溫洺筠咬一咬牙,肅然道:“我願習武!”

溫珏挑一挑眉:“本朝武不如文。”雖然武力是一切“文”的根基。

溫洺筠低聲自嘲:“我人微言輕,無意入朝。只希望將來遇事,不會再有這麼無能為力的時候。”

溫珏看着這個小小少年堅定平靜的表情,忽然大笑:“有趣,那麼我給你請師父,最好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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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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