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跪

第10章 長跪

明依腦子裏一團亂麻,跌跌撞撞從牆根爬起來往院外走,但慌張太過,步子都軟綿綿的,身上更是一陣一陣地發冷,被夜風一吹,冷徹心扉。

她是下人不假,但出身並不低,溫家幾乎是把她當半個小姐養着,琴棋書畫都沒落下。正因為受寵,她才敢偷偷溜進內院,也正因為她知書達理,對朝政並非一無所知,才從門內傳來的模糊的隻言片語中,窺探到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老爺話里的殺意是真的。

他是真的要斬草除根,抹殺府里見過宋翎的下人,確保這瞞天過海之計絕不會敗露!不管此計成或不成,老爺都絕不會允許此計敗露。

幾個下人的命,在所謂“天下大權”的面前,當真是比鴻毛還輕,不值得他為此施捨任何的慈悲。就算是小少爺的死活,老爺也是不在意的吧?

可是這要命的事被她知道了……明依深深吸氣,這相府她不能再待了,趁着現在天還未亮,她要離開相府然後連夜出桓安!

明依跌跌撞撞,居然真的順利走出了內院,走到一個岔路口,她的步子又遲疑了。

清冽的月光照亮兩條岔路,一條通往錦華苑,一條通往溫府後門。

因為溫洺筠只在錦華苑活動,所以也只有錦華苑的下人見過宋翎。現在她不能倖免,錦華苑裏的其它下人自然也……

總是訓斥她卻從來不會忘記給她做好吃的的張媽,還有沉默卻溫厚的張叔,還有其它人……

明依的眼淚唰地下來了,遲疑一會兒,終於抽噎着向錦華苑飛奔而去。

她想,不管大家信不信她說的話,她提醒一句讓大家馬上跑,也算是對自己良心的一個交代。無論如何,她不能只顧着自己逃命,坐視親人朋友去死……這種事做一次已經足夠,她說什麼都不能做第二次。

明依懷抱着這個念頭,卻甚至沒能跑回錦華苑。

她不知道的是,就算她不跑回來報信,她其實也沒有逃出溫府的機會,溫府的守衛或許有些玩忽職守,溫珏可不是傻子。

溫珏站在回錦華苑必經的別院中央,神情關切地看着她:“跑累了吧,不休息一會兒么?”

明依睜着一雙淚眼,看着那個柔軟溫和毫無破綻的笑容,止不住渾身顫抖,忽然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求老爺饒命,求老爺饒命!明依真的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您大可把我當成一個痴子傻子。老爺在明家滿門被屠之際收留明依,對明依恩同再造,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明依就算自己死,也絕不會出賣老爺,求老爺饒命!”

明依磕頭磕得太狠,額頭已經血跡斑斑,生死關頭,她的腦子轉得空前的快,任何想到的可能可以救命的話都脫口而出:“老爺最清楚明依底細,明依罪臣之女,如無老爺搭救,這時已經屍骨無存……”

她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明家滿門,冤罪而斬。這幾年來,父母兄弟的血債我一日不敢忘。只求老爺饒我一命,給我一個……給我一個……”

明依咬了咬唇,輕聲道:“向楚家復仇的機會。”

這半句話說得異常艱難,等她終於把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怔忪,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深深叩首。

楚是國號,亦是國姓,所謂楚家,自然就是帝王家。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都知道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她也都說了,她往日裏將這個救她性命,給了她新家的相爺視若神明,在這個當口,她左右孤立無援,是生是死,也只能等待對方的裁決了。

一陣沉默之後,明依聽到了上方傳來的幽幽一聲嘆息。

隨即她感到有一雙大手輕輕撫上了她的發頂,而後是溫珏柔和的聲音:“明依,我看着你長大,與明太醫也交情匪淺,怎麼會害你呢?”

明依怔怔抬起一張狼狽不堪的面孔,溫珏含笑看着她,輕柔抹去她眼角的淚:“你瞧你,額頭都磕破了,小姑娘家要是破相了可不好。你先起來,這事我與你慢慢分說。”

男人溫柔悅耳的聲音漸漸飄忽,連同着無數罪惡,都歸於沉寂。

天際一輪圓月逐漸隱入了雲層里,寒夜如墨,冷風如刀!

錦華苑裏靜悄悄的,眾人都在沉睡,對之後席捲錦華苑的一場風暴一無所知。溫洺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忽聽外面傳來腳步聲,還以為是宋翎回來了,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卻是起夜的張媽。

他失望地坐回床上,悶悶不樂,可到底夜深了,沒有叨擾其它人的道理,最終熬了半宿,實在熬不住了,方淺淺睡去。

一覺醒來,卻是睡得頭暈眼花,額頭滾燙,把張媽嚇得夠嗆:“少爺燒起來了,快請郎中!明依,快拿毛巾和水!哎呀明依這小妮子又跑去哪裏鬼混了?”

溫洺筠約是昨夜罰跪受了寒,晚上又吹了半宿的風,燒得頗有些厲害,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累得整個錦華苑都忙得不可開交。等他終於稍微好轉,已經是下午了。張媽見他睜眼,長長舒一口氣:“我的少爺誒,你這是要嚇死我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說著就要喂溫洺筠粥,真是她趁煎藥的時候一起熬的蓮子粥,入口即化,溫洺筠嗜甜,喜歡吃這些溫補的甜品。往日裏這是溫洺筠最喜歡的東西,不料她將勺子遞過去,溫洺筠卻搖頭避開了,低聲問:“宋翎呢?”

張媽怔了怔,眼神有些閃躲:“那小子不知道又跑哪兒野去了,少爺你先吃點東西填肚子吧。”

溫洺筠安安靜靜地看着她,不為所動:“宋翎呢?”

張媽看着他平靜而執拗的眼神,終於泄氣:“那野小子私自帶你出去,被老爺下令趕出府去了。少爺,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那孩子實在太不懂規矩了,在我們這府上待不長……哎呀你給我停下!”

張媽萬萬沒想到,自己話說了一半,溫洺筠已經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晃晃悠悠往外走了。張媽大急,連忙追出去,“少爺,你就算要為那小崽子求情,也得等病好了吧!我幫你去遞話怎麼樣,你可別親自去啊?”

張媽好說歹說,什麼招都用盡了,仍不能改溫洺筠的主意。這小少爺平日看着溫和漂亮,實際上性子擰得嚇人,一有決斷,當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張媽沒轍,只能等溫洺筠碰壁回來。

小少爺畢竟還嫩,在這溫府上,老爺才是真正的說一不二,無法違逆。

溫洺筠拖着病體去找父親,卻連父親的面都沒見着,冷冰冰的門扉宛如一道天塹,擋在他和父親面前,他連見自己父親一面,都不獲准。

“少爺,老爺說了,你再不走,就又要罰你了。”傳話的下人也是滿面尷尬,“走吧,少爺,老爺今天事務繁忙,真的沒空見你。”

溫洺筠筆直地跪在門前,搖了搖頭:“不見我爹一面,我就不走。”

下人看着他撐得筆直,卻仍顯得搖搖欲墜的身影,以及一張燒紅的小臉,心裏叫苦不迭,又去向溫珏報了一次,對方仍是淡淡的一句“不見”。這父子倆祖宗都出奇地能耗,反而害得他裡外不是人。

溫洺筠這一跪,就跪到了深夜。

來時他只覺心裏似乎有莫大的委屈和憤怒,甚至怨懟,可到後來,他腦子和身子都越來越沉,漸漸的似乎已經難以思考為什麼跪,只是用盡全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不管因為什麼跪的,他不能垮,也不能服輸……哪怕他要面對的是自己的父親,他也不能服輸。

一旦服輸,就真的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至星夜,門終於開了,溫洺筠昏昏沉沉,看了一眼走出的溫珏。

後者也在看他,見他慘樣,忽然嘆氣,將自己的外袍一松,披到他身上,“回去吧,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溫洺筠渾身顫抖:“求您,把宋翎還給我!”

溫珏笑笑,拍一拍他的肩,搖了搖頭,扭頭走了。

“父親……”溫洺筠看着他毫不留戀的背影,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抓溫珏的袍子,然而他身體虛弱,一拉之下,沒有拉到,反而自己整個人栽倒了下去。

霎時間天旋地轉,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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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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