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服
?“......昔日紫朝末帝黃荃聽信術士之言,大興土木,招致民怨叢生,仍舊執意不悔。最後為求一人長生不老,連這江山都傾覆了,連帶黃氏一族,也不得不完全消失。”
簡兒輕輕嘆息,雙目卻近乎戲謔地掃過風清嘉的面龐。
“如此想來,對帝王來說,不可求之物,唯‘長生’二字。”
“我初見你,先生是十九歲;最後一次在蒼平見你,先生二十三歲;離開皇都十年,先生......該是三十二歲了。”
“可你一點兒都沒老。”
“若是我那坐了帝位的哥哥知道了這些......先生,後果你擔得起么?”
窗外月色正好,而夜風蕭瑟之聲,嗚咽不止。
風清嘉的手扣住了簡兒的脖子,力道不大,卻也令人掙脫不得。
她眼睛微闔,十分平靜。
明束素神色不動,並不驚懼,只是目光微閃,瞧着她腕上的石榴色蜜蠟手串。
早年並未見過。
那飾物色澤飽滿,溫潤瑩亮,每一顆珠子都篆着一個“佛”字,字體秀美,該是女子手筆,細細繞了三道,總共該是一百零八顆,圓滿得不得了。
而手串纏下的小臂,十分光滑細緻。
“懷璧有罪,你和你哥哥又能有多大區別?與其助你后,鳥盡弓藏,不如現在直接殺你更容易些。而長生之說不過怪談,想壓下去,自然就能壓下去。”
風清嘉不為她言辭所動,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隱隱笑意,把利害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簡兒與他人怎麼能相同?”
明束素用下巴輕輕搔着她的手背,唇角輕勾,語意似怨。
能見此愛嬌之態,風清嘉覺得自己也是十分有福氣。
不過,色字頭上一把刀。
明束素這幅模樣,自然不是輕易給人看的。
“一旦這消息傳出,牽扯的是整個風氏一族的性命。這世上有哪一個敢說自己不貪生?更何況,你風氏是十二郡族之一,本就號稱神妖之遺脈,若真有什麼長生不老的特異體質,也是令人十分信服的事。何況只要先生還在,那便不是難以驗證的謠言。”
“那時其他十一郡,除去隱沒的前朝黃氏、只存在於傳說中的鰩、岻、泰三族,剩下七族的反應定然是首求自保,其次或是袖手旁觀,或是落井下石,亦或是趁火打劫。如此想來,即便風宕老爺子再有法子,也是長不出三頭六臂,來維護風家每位子弟的安全吧。”
毒得很。
風清嘉放在榻側的手緊了緊,旋又放開。
她略轉了轉脖子,五官輪廓就在月光中模糊起來,仿若要消失一般。
“還有。”
明束素身子不知為何極輕地抖了一下,聲音卻盛着篤定。
“先生是極愛自己的子弟的。”
“簡兒福淺,不能被正式收入先生門下。但先生在宮中三年,簡兒也在旁聽了先生的課三年,蒙受了不少指點。那年先生離開蒼平,簡兒心知定然是有了變故,不曾盼望過你能出席我的及笄禮,可先生......竟是沒有錯過。”
九年前。
亦是風清嘉離都的第一年。
“你以為我怕家族覆滅,雙手染血?你以為我對你有多麼深刻的師生之情?這些確實是足以動人的條件,可我與家裏的關係,還有勞什子‘師生之情’,與你想的都大大不同。”
風清嘉並不回頭,只低低地笑起來,而聲音冰涼,如入骨之刺,滿是嘲諷。
“可記得先生對你說過,人性不過‘自私’二字?”
“記得。先生還說過,最喜歡坦誠之人。”
明束素輕輕一掙,風清嘉也順勢收了手。她勉力坐起,露出一抹極明艷的笑容來。
“我手上能打動先生你的條件,一是空口無憑的許諾,二是魚死網破的威脅,三是......冀望於舊時情誼。”
“可簡兒明白,即使是平分半壁江山的許諾,先生也定然是不屑;以我如此勢弱,再狠的威脅在你看來也不過是小打小鬧;至於情,先生唇薄心涼,連子冉的葬禮也不曾傳信,束素劣行斑斑,一點不值。”
“我在一路上思左思右,終覺得勝算只在一句話上。”
“什麼?”
風清嘉看着她這般自信容色,抿了下唇,隱隱在笑。
聽言語倒是長進不少。
時間對這人很是慈悲,那樣甚好。
“先生,你想助我。”
明束素深深呼吸,雙手微微握緊,從陰影里,爍着那雙眸子,笑意極深。
“我曉得你的性子。越是看起來不會成功的事情,先生就越喜歡去做。”
“先生家族強大,從小衣食不愁,金銀珠寶不過平常玩樂之物;先生十餘歲名滿蒼平,十九歲被欽點教皇子念書,出入宮廷,利祿已無所求;當年大哥子冉向你求親,先生婉然謝絕,男女情愛之事,自然也不能入先生的眼。”
“若說世間還要難的事......在這極端不利的條件下,化腐朽為神奇,改換江山,親手造就一個帝王,應該還是夠格的吧。”
“哦?”
風清嘉撫了撫腕間佛珠,皺了皺眉,有些不悅。
“或許你說得不錯,我確有過此等狂念,以為萬物皆在掌中,甚至漸漸覺得什麼都沒有意思。可那是少年之時,現在我已在而立之年,明白不如意事十之□□,更知平淡是福,於天下如是,於我一身也如是。”
明束素瞬時面色慘白。
這分明是婉拒。
識人之明,御人之術,是每個統治者應有的。
明束素自認比她的兄弟們更有天賦,可此刻卻一子落索。
不管風清嘉是真不在乎還是假裝不在乎,但她是失敗了。
“您好好休息罷。”
風清嘉嘆了口氣,安撫性地笑了,外表溫和,亦是她一貫作風。
明明什麼都沒變......
“先生......”
明束素開口道,忍住聲音顫抖。
“今日的曲子很好,想來這十年,先生過得很是安逸快活。”
風清嘉已走到門前,腳步停住,人卻不回頭。
只豎著耳朵,聽她語意,不知是嘲是嘆。
“可惜簡兒不能過清貧安樂的日子,我不似先生,舍不下那富貴榮華:若是一日不食佳肴美饌,我肚子便嚷,一日不穿華服錦袍,身子便癢,一日不見美人秀材,精神便差。”
“我也舍不下胸中抱負:先父草莽而起,聯豪族、殺末帝、擊外夷,建不世之功,如今天下看似安樂,實則局勢比戰時更加兇險三分,簡兒又為何不能順時而起,干一番事業?”
“我更舍不下心中不甘:子冉才智中平,性子內弱,被人算計橫死;子染果斷有餘,心機不夠,只能持續一時,必當不起千秋家業;子元厭惡世俗,太過清高,雖然機敏,卻至多自保,也非良選。唯簡兒自知性子偏執,手段陰狠,面若春花更兼毒蠍心腸,最合適那張寶座不過!”
風清嘉聽她越說越激動,心下劃過不安。
餘光瞥去,明束素方才煞白的臉色已然迴轉,卻反漲的通紅,而額上冒着點點細汗,分明是氣血翻滾,胸中憤懣之相。
明束素知她看來,平靜了不少,道。
“先生,簡兒想要這江山,簡兒也當得起這江山。”
風清嘉立在原地,忽然發現,那人眼中的執念之深,很是駭人。
一如當年。
她十九歲初入宮門,每日上午教授明子染、子元課業,依明彰旨意,長住鴻園。
明束素每日琴課,正好是她的午間休息時候,練琴之地,也不過一牆之隔。
她的琴學得很差,音律一點不準。
堂堂皇女,教授她之人,都是琴學大家,平日也無其他課業負擔,卻能奏成這副模樣。
風清嘉那時少年心性,實在難以忍受,顧不得冒犯,偷偷寫了心得,請宮人傳去。
傳完她便悔了。
若是把皇女氣出個好歹,想來父親是要扒了她的皮的。
誰知明束素次日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那廂琴聲依舊,她人卻尋了空子,溜進了鴻園。
那年她才十一歲,外面套着宮女的衣裳,眼尖瞧見了風清嘉,納頭便拜。
“早聞大名,束素心慕先生,懇求能在旁聽學。”
一聽自稱,唬得風清嘉差點也跟着跪下。
三皇女殿下,怎會是這副模樣來了?
那時風清嘉便知道,明束素的琴彈得其實一點不差。
“執者必失,你不是不懂這道理,況你一向身子弱,又何必......”
風清嘉喃喃。
“我想爭一次。”
明束素聽她語氣軟了下來,似是動搖了不少,趁勢道。
“先生,簡兒可以應下你的任何條件。”
“任何條件?”
風清嘉輕擺袖子,疾步走到她身邊,手指連點幾個穴位,扶她躺在床上,拿被褥細細裹好。見明束素臉色平復,眼神終於困倦起來,先是放心,隨即又道: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學識是我教的,你又能還我什麼?”
“還......”
明束素扯着她的袖子,輕咬下唇,目光閃爍。
“現在還不了,所以先生要跟在簡兒身邊,看着簡兒才行。”
風清嘉鼻尖嗅到一股香氣,知是距離太近,連忙稍退。
一面思她言語,不知為何臉就紅了起來。
“先生,簡兒的衣裳......是誰換的?”
明束素低着聲音,齒間含混。
“我非啃了她的脖子不可。”
於是風清嘉落荒而逃。
明束素大獲全勝,心情甚好,很快入了夢鄉。
王霽半夜聽到走廊響動,打了個哈欠,翻了身子,暗暗放下心來。
沒被妖精吃了,清嘉姐姐還是知道利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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