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如此婦人
冬日正午射進院子的暖陽,亦遮擋不了從心底不斷鑽出來的寒氣。
衣着寒酸的孫少恩,顫抖着雙手將碗裏、碟子裏的肥皂糊糊,紛紛倒進剛截好的竹筒里。
十來斤的豬油,製成肥皂液,除去不成形的,恰好裝滿了十個竹筒。假若不是那雙爪子不給力,濺了好些出來,或許會更多。
在冰水裏浸泡多時的雙手,如同墳地里挖掘出來,焦黑焦黑的。
孫少恩凝視良久,苦着臉,這發紺發紫的,像是要壞死的前奏,又麻麻的,都快沒了知覺,越想越害怕,不由哆嗦了下,害怕從此以後廢了。若真被廢了,那啥不是……即便養家活口也是難事啊!
天清寒冽,冰冰冷冷的身子,心裏空空落落起來,不知可故觸動了心弦,撩撥了某條神經,這一剎那,愈加想念梅蕊。
而想念是一種埋在骨髓里的毒。
對於梅蕊,她中毒已深,深入五臟六腑,冬天的時候,會化成寒氣從身體裏冒出來,把每一寸皮膚,每一寸骨都凍得疼痛起來。
合著手掌,對着嘴哈了口暖氣。將盛滿肥皂液的竹筒藏到茅屋處,任其自然成熟,到時,顏色會加深,水分逐漸蒸發,體積縮減也便於脫模。
洗凈碗碟放回原處,弄髒的地方該收拾的收拾,打掃的打掃,扔的扔。望了望晾在竹竿的衣物,似乎比往日洗的要乾淨些。
跺了跺腳,轉身入了裏屋,縮在床榻上,揪緊被褥,卷好身子,恐怕染了風寒,又怕雙爪子被剁。
今早煎榨了一鍋油,如今是沒了食慾,也不知梅子姐是否捨不得銀錢,也像她般,省了這頓午飯?
正是響午,用竹木搭了架子再苫蓋茅草的茶棚里,坐滿了各色各樣的人,有錦袍、襦襖、短褂,甚至赤臂挺胸的,多為鄉野之人。
一行五人,環顧一圈兒,走近靠邊的八仙桌,依次坐下。
原本一片鬧哄哄的吵雜有片刻的安靜,這種幾個年輕婦人帶着孩子出門在外的,實為少見。
旁桌一留着兩撇八字鬍的,在她們進來后便賊眉賊眼,手裏提着的茶壺倒滿了水並溢出桌面也不覺,兩隻賊眼在她們身上東瞧西看。
她們這一行都是婦人孺子,陳欣被盯得縮手縮腳的,心裏又惱又怕,想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這些欲行不軌之人也不敢亂來,才定下心來。
梅蕊秀眉緊蹙,掃了一圈,鄰座都是一些南來北往的販夫走卒,天南地北的一通胡吹亂侃曾經遇到的、聽來的或真或假的新鮮事兒。
見着那對熟悉而忙碌的老夫婦,不禁心中一動,腦子閃過那碗放了個紅雞蛋的湯麵。
猶記得,年初之時,家裏斷了吃的,大清早的趕到鎮上,用草藥換了些粗糧,又到綉坊找了些活兒,趕了好些路,當時又飢又渴又冷,辛得這對老人心善,賞她一碗面吃。
或許老人的善舉並非只針對她,或是可憐,甚至是施捨,但在她窮困潦倒時雪中送炭,這份古道熱腸着實叫人感動。
由此那碗普通的湯麵,在千里冰封、萬里飄雪的瞬間,亦升騰起愛的暖氣,讓饑寒交迫的她感到人間的溫暖。
儘管最後她是付了銀錢的,但那份心意她依然感激不已……
老翁穿梭在客人之間,添些吃食、上茶水,忙得不可開交,卻眉開眼笑。端着托盤,及時的行到梅蕊這一桌,將空竹所制的茶杯放在各人面前,後手攔端着瓦水壺,逐一為她們續滿茶水。
老媼得空之餘,往外探頭一看,見一年輕婦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家糟老頭,不禁疑慮。做的既是過路客的生意,什麼樣的客人她都見過,卻還頭一遭碰上這小年輕愛看老頭的。細看之下,直覺那小婦人有些面善,未作細想便被人叫了去,只好作罷。
多年來的日升日落,來來往往,車水馬龍,茶起水落,見的人何其多,一個半個相似或相識的,也不覺得多大的事。
老夫婦向來熱心腸,對些可憐之人便會送些吃食,也從不求回報。或許對於當時送面一事早記不得,但對梅蕊本人也算記憶深刻,那凄慘的小婦人總是惹得她心生憐憫,只是當時的梅蕊着實墮落,此時卻滿臉春風,人養好了,整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似的,怪不得相見了不識故人。
那時恰逢雷聲大作,得了恩卻來不及道謝,後來總覺遺憾。此時得空,原本想當面感激一番,見兩老人忙碌異常,梅蕊不好打擾,便也作罷,想來老人並非要她的感激,這份恩情只好記在心底了。
這裏賣得的茶點,雖說是粗糙,卻是暖和。
藍希嵐連灌了好幾口熱茶,直嘆舒服,又照顧着小花小啄一口。抬頭見梅蕊對着一處直愣愣的,也不由的順着看過去。
卻是那光着膀子的大漢,大碗大碗的喝酒。由於喝得太猛,酒水從嘴角溢出,順着鬍渣一直流到胸膛,也毫不在意,顯然已喝得微醺。
藍希嵐直覺荒唐,想了想又覺不大可能,蕊娘未到如虎似狼的年紀,而孫大郎還年輕,又不像李王氏的男人那般不中用,她這弟媳不大可能那啥欲求不滿。
想些有的沒的,不禁羞紅了臉,趁人不注意低了頭,雙手搓了搓兩邊臉頰,暗罵自個不知廉恥。再抬頭望過去時,才知梅蕊雖向著那處,雙眼卻是無神的,看來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對於剛才齷齪的想法,藍希嵐有些愧疚和不能言說的尷尬,訕訕的笑了笑。
無端笑出聲,惹得梅蕊回過神來,望了眼她,其餘人也紛紛看向她。
藍希嵐更覺尷尬,臉又熱上一度,無奈擺手道,“無事,你們看看想要吃點啥,利索的,這頓算我的”說完特意看向梅蕊。
今日有才嫂子演大財主上癮了,小孩兒自是歡喜,紛紛要了熱騰騰的湯麵和大饅頭。
半日不見梅蕊出聲,藍希嵐爽朗道,“蕊娘,莫同嫂子客氣,愛吃啥,儘管吩咐老伯端上來,趕緊吃完,咱還到處走走”
梅蕊無從得知她心裏的彎彎道道,只當過分熱情皆因她家的雞賣了好價錢,不想她破費,忙拒絕道,“嫂子好意,奴家心領了,奴家從家裏帶了些吃的,你們自便”說完從懷裏掏出孫少恩為她備的吃食。
貼身藏着的煎餅,似乎還熱乎。煎餅的清香、雞蛋的濃香、蔥花的異香,直往鼻子裏拱,惹得小孩兒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口水。
見她變戲法兒的掏出金黃金黃的煎餅,藍希嵐不由哼了聲,難怪無動於衷,原來藏了好吃的。
大伙兒都看着,梅蕊也不好吃獨食,都分了些。
藍希嵐確實是稀罕,顧不得臉皮,左手掐住煎餅底部,右手攥住煎餅上部,迫不及待使勁的一咬,煎餅在嘴裏來回嚼動,“真香啊,有嚼頭,還有餡兒,軟呼呼”
“關鍵還是熱着的,烙煎餅要好一會功夫,今朝好早起來了吧?”陳欣小咬一口,也不由問道。
眾人如此賞臉,梅蕊亦是樂呵,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實話道,“並非奴家烙的”
“莫非你家男人,孫大郎?”藍希嵐驚呼出聲,烙煎餅是婦道人家的活,倘若那個男人娶了笨手笨腳的拙媳婦,實在烙不成個,或媳婦陳年老病,沒法子。即便隔三岔五的央求左鄰右舍的嬸子嫂嫂搭把手,男人也不願彎下腰學烙煎餅。
這一驚一乍的,引來旁桌紛紛張望。梅蕊很是惱怒,這人怎跟她家大圓臉一樣,不分個場合。
陳欣也是驚訝,但又氣惱藍希嵐的沒臉沒皮,怒其不爭的瞪了她好幾眼。那些個男人原本就總將目光投到她們身上,這會更引人注目了。
見兩人沒個好臉色,慢半拍的藍希嵐才覺剛才有些出格,歉意的訕笑了聲,但她又是個直腸子的,藏不住話,又圍過來低聲問道,“弟媳婦使的什麼手段?把大兄弟擺弄得這般聽話!教教俺,回頭也調理調理俺家那不聽招呼的叫驢!”
前些年,仗着新婚燕爾,她也威逼利誘過她家愣頭青。但那耍猴般,扭扭捏捏的,不是有的地方糊了,就是白不刺啦的,拎起來看整個千瘡百孔,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老爺們烙煎餅當真是新鮮事,像孫少恩做的這樣,比她們這些娘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更是了不得。甭說林家那大老粗,她家的更是提不得,陳欣不由嘆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像唱大戲。
梅蕊這個臉薄的‘拙媳婦’是大氣不敢出,在一旁臊得通紅,又厭自己貪一時嘴快,說錯了話,大圓臉的好不該說與旁人知。
也知梅蕊的臉皮薄,打趣一陣,過足嘴癮,這事便也過去,然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年節要做的事兒,無非是待會要補辦些什麼年貨,還有年後怎麼著掙錢之類的。
茶棚外依然人流絡繹不絕,有挑擔趕路的,有駕牛車送人的,有趕着毛驢拉貨的。
李小花跟着三位嬸子狼吞虎咽地大快朵頤,小手和小嘴都是油,一點不惦記自己的阿娘,是飽了還是餓着。
李王氏今日着實是倒霉了些,出門時也不知留心拜託下家翁,讓李老爺子拈指一算,看看是否宜出門。
待趕到家禽市時,好多小販收攤走人,人漸稀少,她也不好再將雞鴨挑回家去,再說,她也沒了這力氣。
李王氏無法,只好自吹自擂,“快來買雞,快來買鴨,上好的雞鴨咯,農家土雞土鴨,自家養的,今個兒只收半價,買一隻鴨送一隻雞”
一好事者,近前之後,嬉笑着問道,“真有買一送一這回事?”
見客來,李王氏終於露出笑容,急忙點頭,喜得那胸脯一顫一顫的。
男人一番指點,品其美醜,頓覺光看着興猶未絕,興奮的掏出幾個銅板,又拉起李王氏的手。
李王氏大急,“你拉着我作甚?”
“你不是說買一送一,我買一隻鴨把你送給我,沒錯啊?”再上前半步,挨着她的肩,竟伸手要抓她的奶*頭。
李王氏一時大驚失色,又怒道,“你買鴨憑啥將老娘送你,老娘比不過一隻鴨?”
“你個娘們不就是只雞嘛,我都饞了你好一會兒了”男子嘀咕道,原來這浮滑惡棍男人在鴨飛雞跳那時就起了淫毒之心,因而一路跟隨,見人漸稀少,才追逐上前,謔浪玩弄。
李王氏急遽用兩手掙脫其臂,又大呼非禮。
有熱鬧可看,路人彙集,都環顧兩人。
行人漸多,好色男人恐怕將事鬧大,狼狽逃逸。李王氏癱軟在地,也沒了賣雞買鴨的心思。
梅蕊這一行人吃飽喝夠,結了賬,便出了茶棚。
已是最近年末,這買賣年節,多是鞭炮、春聯、香燭、燒紙、贈送親朋好友的各種禮品,和女兒家的頭花飾物等。
到祭器市,買了蠟燭、香、值錢。在爆仗市買了鞭炮。
男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愛攀比,看誰家的炮竹燒的響,燒的時間長,贏了便說明這家有錢,臉上有光。
梅蕊撿了掛大的,好讓孫少恩到祠堂去燒,給大圓臉掙足了面子。
街道兩旁,各色小販子在沿街叫賣,梅蕊等人在攤位和店鋪之間穿梭。買好了要買的,梅蕊愣是沒再花錢買別的。
經過畫市,見有攤主用濃墨當場書寫,以此來招攬顧客。一行人見着新鮮,又駐足看了兩眼。
遠遠聞到一陣幽幽古香,尋香而往,發現一家裝扮相當奢華的香粉鋪。
往裏瞄了一下,只見鋪中鶯鶯燕燕,一大堆姑娘小姐們圍在那邊買胭脂水粉。
庄稼人少有塗脂抹粉的,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梅蕊不由自主入店內。
店中胭脂水粉種類繁多,有紙盒裝的、木盒裝的、瓷盒裝的,普通的,高檔的,應有盡有,玲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胭脂萃取了花瓣的鮮艷與芬芳的紅色顏料研製而成,任你是傾城傾國的絕世佳人兒,任你如何巧笑嫣然,若想讓那六宮粉黛都失了顏色,定離不開這一抹醉人的胭脂紅”
“這消魂的顏色,香軟的味道,和抹於兩頰后暈染出的淡淡細細的嬌柔,惹得多少女子心旌神搖,多少男子魂飛魄散”
……
掌柜的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滔滔而談,給那些個鶯鶯燕燕耐心解說。
梅蕊被那一匣艷色痴着迷着,不知她抹上后的冶色能否誘着惑着大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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