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當然,不義之財不在福運珠吸收範圍之內,商隊所賺,歸福城所有,鍾慶然不會強佔。關鍵就在於,鍾慶然是福城百姓最大的債主,包括福城官府在內,都欠他不少錢。在沒償清這筆債務之前,不管是官方收入,還是百姓工錢,都會截流一部分,用以還債。繞來繞去,錢財的最終去向,還是鍾慶然,得到實惠的卻不止他,雙贏的事情,他怎麼可能不幹?
如果光這樣,鍾慶然還不敢這麼做。他會如此決議,便是仗着福城過剩的產能。除了糧食暫時還有很大缺口,需要靠進山挖野菜、狩獵和下海捕魚來補充,其他方面,尤其是作坊,還真有很多連每日開工都做不到,不是作坊資金鏈斷裂,而是若如此做,生產出來的物品,僅靠福城百姓,壓根就消化不了。
既然內部無法吃下,那將目光放在其他部落上,既能收攏資金,又可以讓百姓清償債務,一舉兩得之事,鍾慶然何樂而不為?
“唳!”
空中傳來幾聲嘹亮的鷹鳴,鍾慶然凝神細聽,啼聲歡快,就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朋好友,他不用想就明白,這是點白和鳴雷在嬉戲打鬧。
鍾慶然擱下筆,“噌”地起身,疾步出門,待到院中,見童氏在廊下挑揀所剩無幾的豆子,笑容滿面地說道:“阿奶,明宇回來了,我去迎一迎。”
“明宇回來了?那你快去。”童氏也不挑豆子了,將簸箕放好,撣了撣身上的灰,“我去廚房看看,今兒個做點好吃的,為明宇洗塵。”
“阿奶,您也別累着,其他事讓王媽做便是。”鍾慶然步子邁得又快又大,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人已經轉入拐角,只余話音飄蕩在院中。
童氏搖了搖頭,輕聲嘀咕了幾句:“哎呦,這小夫妻倆也真是,這才幾天沒見面,就跟離了幾年似的,怎麼說來着,瞧我這破腦瓜子,嗯,想起來了,這估摸着就是‘小別勝新婚’?”
邊嘀咕着,童氏邊往前院走去。鍾家下人不經主子召喚,不得隨意出入正院,眼下還沒到午飯的點,正院中除了童氏和鍾慶然外,空無一人,如今,鍾慶然也出門了,只余童氏一人,乍一看來,還以為是哪個寂寥的農家小院。
一出正院,童氏便看到,在倒座房門前忙活的丫頭,便停住腳步,沒再上前,直接吩咐道:“翠英,叫王媽一起去街上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海鮮野味,讓她挑好的買上一些,這事辦妥當后,你就過來灶前幫忙。”
“是,老夫人,婢子馬上就去。”翠英脆聲應下,轉身去往後院。
如今的鐘家後院,早已不復當初被人光顧后的衰敗模樣,玻璃溫室重又立起,裏面各色作物長得鬱鬱蔥蔥,溫室後邊,是馬廄牛棚,原先,這裏住滿了大型牲口,現在大都已經轉移到牛馬場中,剩下那些,主要用來充當鍾家人出行的座駕。
鍾家下人不多,連前院的倒座房都住不滿。童氏定下的規矩是,下人只要做完份內事,可以自行歇息,她不會多管,但不經主子們同意,不得隨意出門。
有了這個規定,童氏找起人來非常方便,儘管沒有在前院看見王婆子,她也一點不擔心。
前院和正院都有廊道通向後院,翠英腿腳很利索,不出片刻,便在溫室中找到王媽。
“翠英,你怎麼過來了?”王媽直起身,“是主子們叫我?”
“王媽,先別忙活這些了,老夫人讓你去買些海鮮野味,要新鮮品質好的。”翠英麻利地交代完,說道,“我看老夫人臉上帶笑,估計是好事,您呀趕緊去,將差事辦好了,說不定會有賞賜。”
看着翠英匆匆交代完,便轉身離去,王媽不敢耽擱,將傢伙什收拾齊整后,放回原位,便回房拿了銀子去街上。
雖說福城糧食吃緊,但街上除了官營雜貨鋪外,還開了些鋪子,大多數都是隨意在地上支個攤子,賣些家中多餘的物品,譬如誰家打了獵物,家中人吃不完,或者捨不得吃,便會拿到街上去售賣。
攤子不是很多,因為不少都是直接賣給雜貨鋪,自己擺攤販賣,不過是想多掙點銀子罷了,畢竟,官營雜貨鋪不是善堂,他們也要有出息才行,否則開鋪子,還要倒搭費用進去,那開這個鋪子也沒有多大意義,在商言商,雜貨鋪不會仗勢欺人,卻也不能硬要他們拿錢接濟百姓,怎麼著,至少得賺回店鋪夥計們的工錢不是?
雜貨鋪生意不錯,拋開從百姓那收購的物品,最為吸引人的便是,海鹽等經銷權在官府手中的官營物品。
通常來說,官營雜貨鋪價格比較實惠,一般,百姓會先進雜貨鋪瞧瞧,若沒有合心意的,這才會到其他攤子上轉悠。
如此一來,攤上生意豈不是會一落千丈?實則不然,大傢伙都不是傻子,敢自行擺攤售賣,說明自家攤子所賣物品非常有競爭力,不是比雜貨鋪品質更好,便是雜貨鋪中少有,甚至沒有。
福城建立至今,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剛出頭,社會階層還沒有固化,各家各戶家境差距不大,但總有人捨得花用,或者偶爾吃頓好的打打牙祭,加上比較富裕的幾家,攤子生意倒也做得,再說,實在賣不掉,不是還有雜貨鋪這條退路嗎?
今天不年不節的,家中也沒客人,老夫人突然囑咐她買些優質食材,王媽便多了個心眼,一番盤算,發現家中就缺少夫人,莫不是少夫人要歸家了?她抬頭眯眼打量空中,這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讓她發現了點什麼。蔚藍的天空中,似乎有兩個小黑點,王媽並不覺得,是她迎面對着太陽,盯久了導致眼花。
知道八成是少夫人即將帶隊回城,王媽便有了主意。鍾家主子少,也好伺候,她可不想丟了這份好差事,光為了這點,她做起事來,也都盡心盡責,把主子們服侍好了,她的日子才能有保障。
要知道,鍾家名下僕婦眾多,主子仁厚,想進鍾家宅子伺候的不知道有凡幾,她可不想因差事出了差錯,而被主子打回去。宅子裏的活多輕鬆啊,吃的又不差,這樣的好事,打着燈籠也難找。這人嗎,過慣了輕省的日子,再倒回去過苦日子,有幾人能熬得下去?
王媽睜大眼睛,仔細挑選海味野物。家中不缺蔬菜,雞鴨鵝都有,這些用不着買,這幾隻海蟹個頭挺大,瞧着不錯,幾位少主子都喜歡,買了。呦,那是泥鰍?看這活蹦亂跳的,真是難得一見,平日裏可是想買都未必能買到,趕緊買了,也好讓主子們嘗嘗新鮮……如此,倒騰了好一陣,王媽才將食材湊齊,腳下生風般打道回府。
童氏見了,臉上笑容越發濃厚,贊道:“王媽辦事就是利落,這些我瞧着都不錯,這幾樣中午就做,剩下那些晚上再吃。”
鍾家規矩沒那麼多,鍾家人的吃食,一般都是他們自己買,用到王媽等人的機會不多,這也是王媽如此盡心的一大緣故,表現好了,受到主家重用,她就不用擔心,哪天莫名其妙被人給擠下位子。想她在原先的主家當廚娘,那一手做點心小菜的廚藝,就是進酒樓當廚子,也不會遜色多少,也不知礙了誰的道,打了一頓板子,輾轉幾手,竟被賣到邊城,這等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苦寒之地。
邊城百姓是比較富足,奴僕就不好說了,運氣好,那沒說的,更大可能是被賣做苦力,那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生命之火隨時都能熄滅。王媽年紀不小了,可她從沒想過要死,即便經過長途奔波,染了一身風塵,又因吃喝太差,身體虛弱,依然打起精神,擦亮眼睛尋找可能的買主,哪成想,竟被兩位少主子看中買了下來。
遙想當初,王媽得知他們一行人的目的地時,要說不後悔,那不可能。可她知道,逆着主子的意思而為,那實在太蠢,逃奴能有好下場的沒幾個,更不用說還是在即將進入冬季的北地,跑了,基本宣告生命的終結。
至於那些臨陣反悔的僕婦,王媽一點都不看好。明知前路危險重重,也只有極小一部分人被蘇管事帶回去,便可知,大多數人眼睛都是雪亮的。那可是幾乎與世隔絕的瀚海州,豈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一次性買下千多人,這麼大手筆,若沒個依仗,花費的銀子豈不是打了水漂?就連王媽這麼個除了一手廚藝,再沒其他本事的奴僕都知道,若真有這麼一條安全的道路,通向瀚海州,必然會引起各國覬覦,顯見得這事是機密,必是瞞着人而為之。那些自以為做了明智選擇的人,估計這會不知道有多後悔,王媽不厚道地想到。
王媽所猜不錯,蘇管事和鍾慶然避着人行事,怎麼可能留下破綻?那些被他領走的僕婦,如今正在礦場幹活,蘇管事沒落井下石,可礦場那種地方,百姓也只會趁着年富力強的時候,幹上幾年,攢夠錢就回家,即便這樣,也很容易落下病根。
問題是,他們是奴僕,蘇管事的意思很明確,用不着虐待他們,唯有一點,不允許這些人和外人相見,更不能放走一人,進了礦場之後,有生之年,都要在礦場中度過,少一人,都唯礦場管事是問。沒了希望,那些人的日子可想而知,無望之中,有多少人能熬得下去?
若王媽知道,她最多同情一二,別的,她什麼都不會說。路是自己選的,他們有今天的下場,怪得了誰?就像王媽自己,若沒有豁出去,搏那一線生機,怎會有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王媽是廚娘,她在鍾家,卻沒多少發揮自身才能的機會,她沒有急於表現自己,主子們讓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勤勤懇懇干好自己手上的活計,再仔細一點,別被人給鑽了空子,她的地位便會很穩固。
王媽從沒想過,主家有這樣的能耐,在瀚海州開闢出偌大的家業,掌管着一城百姓生死。目前看來,鍾家主子少,沒有任何紛爭,下人之間也相處平和,沒有出現今日你踩我一腳,明日我打你一拳,如此勾心鬥角的場面。
像鍾家這樣的好主家,想找可不容易,她一定要把鍾家給看好了,可不能讓心懷不軌之人進來。一旦主家失勢,他們這些下人下場定然凄慘無比。這和普通富貴之家落難不同,鍾家作為福城最高首領,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一直高高在上,要麼被碾入塵埃,再沒翻身機會,為鍾家效力的婢僕,同樣不會有好果子,尤其是得重用之人。
還有一點,讓王媽一直惴惴不安,那就是福城有太多規矩,與當前習俗格格不入。當王媽得知,所有奴僕都能自贖自身的那一刻,心中可是起了滔天波浪。她也有成為良民的一天,這種情況,在以前,她可是想也不敢想。
這天底下,有多少人,會心甘情願為奴為婢?王媽不是孑然一身,她倒是不在乎是賤民還是良民,可她還有一個兒子,有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她怎麼可能不心動?王媽從沒想過,要離開鍾家自謀營生,她家就兩個人,無權無勢的,被人欺了也沒處告狀,背靠主家,生活便有了保障。兒子有了自由身,她補貼一些,這日子就能過起來,哪天再討個兒媳婦,她便無憾了。
可要是鍾家垮了,呵呵,王媽再沒見識,也能猜知,所有規矩會被推倒重立,指不定比大周朝規矩還要嚴厲,良民變賤民的日子指日可待。
和王媽持同樣想法的人不少,特別是那些脫去賤籍,成了平頭百姓之人,都極力擁躉鍾慶然,甭管他年紀輕輕,嘴上無毛,關係到切身利益,誰會不長眼去反對?更何況,鍾家地位穩固,又豈是誰想反就能反?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話說,鍾慶然來到馬廄,騎上踏雪便朝南門駛去。他的幾個親衛見狀,忙不迭起身,步履匆匆喚了馬匹跟在身後,直等到出了吉慶坊,才趕上。
鍾慶然抬頭瞧了眼,在空中翱翔的兩隻鷹,心中估算着,這裏距離差不多,便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點白和鳴雷聞之,以長鳴回應。不過須臾間,兩隻鷹便從兩個小黑點,變成巴掌大,轉瞬間,再放大一倍,馬匹奔馳不到一里,點白和鳴雷便在鍾慶然頭頂盤旋。
點白歡快地鳴叫幾聲,得到鍾慶然回應后,即刻俯衝而下,及至距離鍾慶然不過一丈,才陡然降低速度,堪堪平穩地停在,鍾慶然伸出的手掌上。點白親昵地拿鷹鉤嘴,輕啄了幾下鍾慶然掌心。
鍾慶然有好些天沒見到點白,見它這般舉動,不由輕笑出聲。不過一想到這兩隻鷹,那副傲嬌德性,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它們呀,也就這種時候和餵食時,才會和他套近乎,討好他,表現出親切的一面,其他時候,可實在傲得很,輕易不會搭理他。好在,點白和鳴雷性子雖彆扭,卻很聽他的話,使使小性子,倒也無妨,誰讓他不是這兩隻鷹的救命恩人呢?
點白會和鳴雷相聚,鍾慶然便知道,簡明宇一行人已經進入福城勢力範圍,果然如此,再往前走了幾里路,雙方便迎面碰上。
鍾慶然和簡明宇並肩而行,側目打量一番,見人精氣神都不錯,遂問道:“此行如何?瞧着像是事情都辦成了?”
簡明宇含笑應是,將一路上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鍾慶然聽得入神,只是聽到後來,眉頭不自覺擰起。
“怎麼了?”簡明宇笑意微斂。
“無事,你的嗓音變了,什麼時候的事?”
“有變化嗎?沒人跟我說過,我都不知道。”
簡明宇的言下之意,鍾慶然豈會不明白。若非事關己身,未曾留意,就憑簡明宇敏銳的五感,不可能察覺不到。
“明宇,真沒想到,你比我發育還快。”鍾慶然笑得一臉深意。按理來說,簡明宇從小受苦,發育會減緩,即便這幾年日子好過了,也沒這麼快趕上同齡人的進度。不過,這是好事,進入變聲期,意味着二次發育,離徹底成年不遠了。簡明宇都如此,鍾慶然想必也快了,“回頭我給你配點葯,免得你傷了嗓子。”
兩人有說有笑,其他人很有眼色,遠遠墜在兩人後面。打擾人小夫妻這種缺德事,還是少做為妙,做多了,怕是會遭天打雷劈。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商隊家屬集隊而來,將簡明宇一行人團團圍住,嘰里呱啦的,吵得鍾慶然腦門疼,他哪會委屈自己,和簡明宇說了幾句,便快馬加鞭,雙雙脫離出這片嘈雜的地界。
耳邊沒了嗡嗡聲,鍾慶然如釋重負,這才提韁放慢馬速,和簡明宇緩步而行。虧得現在還只是初夏,日頭並不曬人,不然,鍾慶然哪會有這般興緻,早就快馬加鞭跑回家,窩在家中陰涼地方不願動彈。
說起陽光,鍾慶然不是沒有遺憾,福城這邊只有夏冬兩季,春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夏天倒是好過,冬天就太過難熬,長達近半年的冰期,想想就頭大,要是沒有玻璃溫室,福城百姓就甭想過好日子。
瀚海州土地相對貧瘠,目前為止,勘察出的土質,最好為中等田,上等田是一畝都沒有,中等田和下等田,幾乎對半開,這還是在,用山中沃土肥田的情況下,若不然,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這也就怪不得,瀚海州人口一直發展不上去。要知道,中小部族雖遭受大部族的打壓欺負,大部族可沒有,他們可以盡情發展自己部落。情況卻不甚理想,最大的部落豐城,人口也還不到一萬,拋開一切人為因素,瀚海州土地貧瘠,生產力過於落後,這才是制約人口發展的根本因素。人力終歸有限,當糧食生產跟不上人口擴張時,便會因為飢餓,出現減員。
辦法不是沒有人想過,分族就是最好的應對之法。瀚海州幅員遼闊,當一個部落到達承載極限時,將人口分流,是最為理想的方法。問題是,有多少人有這個魄力,放着好日子不過,去窮鄉僻壤過被盜匪盤剝的日子?
部落主事者們都享受慣了,放任平民當分部首領,他們又不肯,幾百年下來,就形成了現在的格局。如今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從大部落脫離出去的部落,只有寥寥無幾。這也是為何,中小部落能在大部落中買到奴僕的一大原因,人口在瀚海州有多貴重,沒有哪個首領不清楚。正因為清楚,大部落才會在賣出一部分饑民,賺取財物的同時,卻又控制着數量,他們可不想因小失大,讓中小部族過於發展壯大,從而威脅到他們的地位。
簡明宇一進入鍾家正院,便聞到濃郁的菜香,眼中閃過笑意。
童氏聽到動靜,出門探看,見是慶然和明宇,忙笑眯眯地說道:“明宇,辛苦了,先去洗個澡,再去見見老頭子,跟他說道說道,然後去你公婆那走一趟,等回來,正好可以用午飯。”
“好的,阿奶。”簡明宇欣然應下,轉而對鍾慶然說道,“慶然,我帶了一些部落特產回來,等會東西送到的時候,你帶爺爺奶奶先行挑選一番,再留出一部分送給爹娘和叔叔們,其餘那些先擱着,等會我來處理。”
“這點小事,不用非得你來處理,我現下正好閑着,你趕緊忙你的去,看,都出汗了。”鍾慶然主動攬下此事,等目送簡明宇拎着熱水進房,這才對着童氏說道,“阿奶,離午飯還早,不用這麼著急,您先歇會,我去看看東西到了沒。”
“那成,你等我一下。”童氏解下圍裙,擦乾淨手,興緻極高地說道,“走,阿奶也跟你瞧瞧去,我倒要看看,瀚海州特產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