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輕視
王春華雖是心裏頭不痛快,但也曉得些分寸,知道一直把梁熙堵在外面使難堪也不好,容易把鄰居的注意招來,到時再讓人傳了什麼風言風語出去,怕影響到自己女兒的事業。
所以柳父一過來,她找着台階下,道了句“老柳你自個兒先好好招呼你外甥女吧”,便轉身回屋進了廚房,下巴微揚,作出一副女主人高高在上的模樣。
與之相比,溫吞懦弱的柳父幾乎沒什麼氣勢,只是輕聲道:“小熙,進來吧。”
梁熙看了看柳父斑白的雙鬢,應了一聲,而後跟着他進了室內。
新房很大,將近兩百平米的樣子,鋪的是木質地板,刷的是淡跡碎花牆紙,客廳選的是暗硃色布藝沙發,整個裝潢頗具歐式田園風。客廳外頭還有個陽台,陽台上擺了個中型花瓶,裏面插着新折的臘梅,花黃如蠟。
柳父在正對電視前的沙發坐下,指着茶几上的年貨,和藹如天底下任何一位善待晚輩的長輩,說道:“小熙,自己隨便吃哈,想着你今天要回來,昨晚我又去添了些,買多了。”
梁熙在他右側的沙發上跟着坐下,笑道:“這房子挺寬敞的。”
“嗯……”比起妻子來,柳父的嘴要笨多了,語速也慢,“唔,薇薇孝順,出了大頭。”
“表姐來錢快,但付出的也多。”梁熙神色淡淡,然後漫不經心地轉移話題道,“現在這房子應該比我家還要大上四五十平吧。”
柳父愣了愣。
梁熙微笑着解釋道:“就是我爸媽還在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住的那房。”
柳父不自然地別過目光,神色有一瞬的慌亂,支支吾吾道:“啊……啊……是吧……”
說罷,他像是突然口渴了似的,擰開茶几上的保溫瓶喝了兩口。
梁熙靜靜地觀察着男子的一舉一動,心裏透亮如明鏡,卻沒再追問下去,而是又話鋒一轉,道:“今天我下飛機的時候,碰上個熟人。”
柳父暗中鬆了一口氣,隨手抓了一把葡萄乾遞給梁熙,語氣也跟着輕鬆下來:“熟人?誰啊?”
“高中時的好朋友。”梁熙不嗜甜,所以只要了一小部分,“現在在B市念書。”
“噢……”
“讀的是新聞專業,現在都大四了。”
“是女孩子嗎?新聞專業的話,工作有點辛苦啊。”
梁熙笑了笑:“現在有誰賺錢是不辛苦的嗎?其實如果當年我參加高考的話,可能也會考慮報傳媒類的專業呢。”
柳父的動作又是一滯。
“不過媽媽應該是希望我念經濟的。”梁熙逕自說了下去,語氣跟普通人家嘮家常扯閑談時無異,“我記得媽媽以前也是學的這方面。”
柳父僵硬地點了點頭:“姐姐學的是會計,姐夫學的是機械。”
梁熙道:“想來我父母都是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我爸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按說我家應該算得上是高知家庭了吧?可惜啊,我拖了後腿……”
柳父心虛得來不停地搓手。當年梁熙要高考時他正好在外地出差,不知道王春華把梁熙困在家裏,但是就算後來回家知道了,他也因為怕老婆而沒有為親外甥女出頭,甚至還默許了王春華變本加厲,把梁熙送到B市給自家女兒打工的舉動。
這時梁熙提起這茬,他只有低頭不語,裝聾作啞。
梁熙冷眼看着眼前這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目光透着鄙夷:“舅舅,你……”
“梁熙!”話才剛出口,就被廚房裏傳來的使喚聲給打斷了,“別在外頭傻坐着!家裏澱粉用完了,你去小區外面的超市那裏買一袋回來,麻利兒點!去晚了人家要關門過除夕!”
梁熙心知這是王春華故意給自己找事干,也不惱,而是把話暫先收了回來,朝柳父道:“舅舅,不聊了,我先去幫舅媽買澱粉。”
柳父有些過意不去:“要不還是我……”
“梁熙!”廚房那頭的聲音陡然抬高兩倍,“是耳朵聾了還是嘴巴啞了?成心不讓咱們家吃成年夜飯是吧?!”
真是夠刁鑽。
梁熙翻了個白眼,回道:“知——道——了——”
*
等梁熙買完澱粉回來的時候,柳薇薇已經起了,正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手上拿着削好的蘋果在啃。
梁熙還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就又被王春華使喚進廚房幫手了,削完皮就擇菜,擇完菜又洗盤,明明每樣都做得妥妥帖帖,可王春華就是要雞蛋裏挑骨頭,最後還直罵梁熙手笨。
“真是個蠢丫頭。”王春華一邊蒸菜,一邊罵咧咧的,“愣頭愣腦的,做事點兒都不靈光,跟頭豬似的。”
梁熙面無表情地舀着水:“連豬都懂擇菜洗碗,那在外面躺着看電視,什麼都不會的表姐,又是什麼呢?”
王春華沒想到刁難了那麼久,對方會突然回口,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哦,我的意思是,照舅媽的說法,表姐連豬都不如。”
王春華瞬間就火了,一巴掌沖梁熙呼了過來:“你個小畜生說什麼?!”
梁熙哪是會乖乖挨打的主,當即反應靈敏地往後一閃,讓王春華撲了個空。
但她也不能讓王春華摔着——解氣是解氣,但無論是否摔個好歹,最後只會徒生事端,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當柳薇薇和柳父聞聲而來,看到的就是梁熙清瘦的身板費力地接着中年發福的王春華,好在女生身後抵着有桌壁。
柳父趕忙上去把老婆給攙了起來,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梁熙搶先一步道:“地上瓷磚濺了點水,有點滑,剛剛舅媽不小心滑了下,還好沒事。”
王春華氣得來腦袋冒煙:“你個私孩子,沒有家教的白眼兒狼!你就睜着眼睛說瞎話吧!明明是你,明明就是你害得!”
柳薇薇最受不了她媽扯着嗓子說話了,立馬不耐地擺手道:“好了好了,廚房裏鬧開鍋了,真是吵死了!每年除夕能清靜點兒嗎?吵得我耳膜都要破了!”
王春華當即不做聲了。
說來真是一物降一物,柳父怕老婆,王春華怕女兒。
而柳薇薇現在是有點怕梁熙的。
六點四十左右,豐盛的年夜飯終於上桌了,熱騰騰的一桌,有魚有肉,有菜有酒。
王春華黑着臉坐下,和梁熙之間隔着一個柳父,另一隻手邊坐着素顏的柳薇薇。
梁熙是最後一個動筷的,結果剛夾了一塊酥肉,就聽王春華故意使壞,開口道:“那個,梁熙啊,咱家就一瓶酒了,不太夠喝,你出去再買一瓶吧。”
柳父皺眉,低聲道:“我夠喝了。”
王春華瞪了他一眼:“誰說買給你喝的,是我想喝!”
“你不是不怎麼會喝酒嗎?平常在家你從來都……”
王春華又是兇巴巴地剜了他一眼,柳父這才噤聲。
梁熙把酥肉在飯上擱着,放下筷子,作出為難的樣子:“舅媽,這除夕晚上的,我上哪兒去找酒買啊?”
王春華站着說話不腰疼:“上街買唄,總有要做生意的,大商場裏的超市不關門。”
梁熙拒絕得很爽快:“我不去。”
“你敢不去?!”王春華可算是找到泄恨口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着梁熙鼻頭就訓起來,“喲,你當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現在跟長輩說話都這種語氣了!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忘了當初你死爸媽時兩眼汪汪時是誰收養的你嗎!這些年是誰在養你?你知不知道!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人家都說知恩圖報,你現在就是這樣報我們的?!”
梁熙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後,她舉起那杯酒,對着柳母道:“舅媽,這杯是敬你的,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你是我的長輩,是我舅舅的老婆,所以按照吃飯的規矩,我是要敬你的。”
“今天我是來拜年的。提了賀禮,道了祝福,幫你買了澱粉,在廚房打了下手,我自認已盡足了一個晚輩的禮節,所以在理,而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諷刺我、命令我,實在有失為一個做長輩應有的模樣。”
王春華愣了一下,然後揮手一把將那杯酒打灑在桌上,怒道:“你對我說教?!”
柳薇薇勸道:“媽……”
王春華一副好打抱不平的樣子:“薇薇,你別為梁熙說話!她竟然把你作為跳板,胳膊肘往外拐,跑去給別人明星幹活!簡直就是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梁熙嗤笑一聲,“王春華,你搞清楚了,我不是賣到柳家賣命的奴隸,我是你大姑姐的女兒,是你老公的親外甥女!”
“那又怎麼樣?”王春華還有理了,“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家養你那麼多年,你不該回報我們嗎!”
梁熙冷笑:“那麼多年?其實算算也就初三加高中三年罷!四年的收留,竟要斷我一生的前程,你這哪是施恩,分明是在放貸!”
反駁完后,梁熙接着道:“好,既然你要親兄弟明算賬,那我便同你算算。四年裏,我在柳家穿的是表姐淘汰下來的衣服,吃的是學校飯堂,睡的是小雜間,每個學期在學校拿的獎學金還要上繳,算一算,四年的住宿費學雜費和各種日用品費用加起來,柳家在我身上應該只花費了十萬不到。”
她的眼神越來越冷,如冰棱一般直戳柳氏夫婦的脊背:“然而我家房產變賣和保險公司賠款的金額,還有我爸媽原有的存款,加起來不知道有多少個十萬了。當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會懷疑,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筆錢。照理來說我應該成為一個有錢人,而不是寄居籬下被當狗一樣對待的可憐小孩。”
“那麼請問我親愛的舅舅舅媽,我父母留給我的遺產,為什麼我一分都沒拿到呢?”
梁熙平靜地看向柳氏夫婦,眼底卻有寒風呼嘯。
柳薇薇直接整個人都呆了。
王春華掙扎道:“辦葬禮……”
“別跟我說辦葬禮把錢都給用了!”梁熙冷聲打斷道,“當時我初二,不是兩歲!記得還是很清楚的!要是那麼簡單的場面都得那麼多錢,那全中國還有誰死得起?”
柳父臉色慘白:“小熙,事情是這樣的……”
梁熙看向他,這下終於有機會把下午未說出口的話一吐為快了:“舅舅,愛妻畏妻可以,但是過分懼內就是懦弱了!王春華無德,你就是無能!不說我媽地下有知了,你助紂為虐,這麼對你的親外甥女,難道不怕遭天譴嗎!”
柳父肩膀抖了抖,垂着腦袋,看起來十分窩囊。
梁熙打從心底輕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