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果可能,劉涼恨不能永遠也不要醒來,她希望那些自己親眼所見的,親耳聽見的,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夢醒了,她仍然是問梅閣里等着公子回來看燈的圓子。
可惜睜開眼看到的卻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這裏是父皇的紫宸宮,她雖沒來過幾次,卻仍記得紫宸宮暖閣里那架犀角燈。
聽奶娘說過,這架犀角燈是從瓊華宮挪過去的,過年宮宴的時候,趕上父皇心情好,會傳自己來這裏說會兒話兒,只不過,如今的擺設看上去有些不同,彷彿重新收拾過。
隔着明黃的紗帳隱隱約約聽見屏風外有人說話,一個聲音是莫宣卿,另一個聽着像是皇後娘娘,不,她根本不是大周的皇后,她是莫宣卿安□□宮裏助他復國的內應。
莫嫣然跪在地上:“請殿下念在鄭進跟了奴婢這麼多年,饒他一命。”
莫宣卿看了她一眼:“大秦復國,你居功至偉,我已叫禮部擬旨,待登基大典過後,便正是冊封你為郡主,封號正安,你若喜歡留在京城,朕叫人為你建郡主府,若你不想待在京城,也可賜你封地。”
莫嫣然慘然一笑:“從公子救下嫣然那一刻,嫣然就是公子的人,從未想做什麼郡主,更未想過離開公子,若公子當真憐憫嫣然,就在這宮裏尋一處,安置嫣然,哪怕是最低賤的宮奴,嫣然也甘之如飴,嫣然別無所求,只求公子饒了鄭進。”
莫宣卿目光一沉:“鄭進擅闖問梅閣搶擄圓子進宮,不要他的命,已是念在他陪你多年,此事莫要再提。”
嫣然猛然抬頭:“圓子?公子是不是糊塗了,她哪裏是什麼圓子,她是劉宿之女,是瓊華宮的九公主,是大周餘孽,公子親手斬殺劉宿,大周皇宮裏的嬪妃,皇子,公主,都已經下了天牢,只等聖旨一下,便立刻推到午門之外斬立決,他們是叛賊子女,本就不應該活在世上,嫣然倒要問問公子,為何劉涼能例外,公子莫非忘了,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啊。”
莫宣卿冷冷看着她:“未治罪於你,已是看在你助朕復國有功,至於旁事,輪不上你插手,莫忘了自己的本份。”
墨染一見公子臉色已經頗有些不耐就,正要扯她出去,就聽裏頭圓子的聲音響起:“她說的是,既然父皇是逆賊,我這個大周的九公主何能例外,該一起下天牢斬立決才是。”
墨染一驚,這姑奶奶怎麼偏這會兒醒了,忙幾步過去想要攔她,卻被劉涼的氣勢所懾,這時候她不是天真可愛的圓子,她是瓊華宮的九公主,那種自然而然流露的尊貴,讓墨染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劉涼看也未看他,而是仰着頭看着莫宣卿。
莫宣卿眸光一沉,揮揮手,墨染急忙把莫嫣然拖了出去,到了外頭才道:“奴才得勸您一句,雖說您助公子復國有功,可也得講個分寸,這君臣主僕的本份若是忘了,可是大不敬。”
大不敬?莫嫣然冷笑了一聲:“大不敬的是裏頭那丫頭,怎不見公子治罪。”
墨染被她一句噎住,臉色也不禁沉了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從大秦復國,這天下就是公子的了,奴才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敬不敬的,也是公子說了算,就算她是叛賊之女,大周餘孽,公子若執意當她是圓子,她就是圓子,需知,公子如今已是大秦之主,想要個女人算什麼大事。”
莫嫣然哼了一聲:“這話可新鮮,莫非公子忘了,若不因一個梅瓊華,大秦當初怎會滅國,又怎會有後來的大周,就連當年的老神仙都曾說,梅家的女人俱是不祥之人,是禍水,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公子就不怕重蹈先帝覆轍嗎。”
墨染倒是笑了:“這就不勞郡主費心了,您是不是忘了,您如今可不是皇後娘娘了,公子留什麼女人,可跟您沒幹系,來人,送郡主出宮。”
過來兩個小太監:“郡主請跟奴才來。”
莫嫣然看了暖閣一眼,目光一閃跟着太監走了。
墨染不禁搖頭:“這位心可大,怕將來得有麻煩。”
忽聽清風道:“早就瞧出來了,若不是她叫鄭進去問梅閣,鄭進縱有天大的膽子,如何敢打暈了我,搶擄圓子。”
墨染白了他一眼:“還說呢,公子沒有治罪,是沒顧上,等事兒過去,有你的罪受。”
清風卻嘆了口氣:“受罰我倒是不怕,橫豎就是皮肉之苦罷了,我倒是擔心圓子。”
墨染想起剛圓子的神情,不禁嘆道:“這麼多日子倒是錯看了這丫頭,如今方知道,到底是公主之尊,這性子軟中帶硬,只怕難如公子之意。”
莫宣卿定定看了她許久,目光一軟,伸手來拉她柔聲道:“莫使性子,想來餓了,我叫清風給你拿芝麻糕來可好?”
劉涼看着他,忽的笑了一聲,笑的格外凄涼:“莫宣卿,到了今時今日,何必還如此哄我,我劉涼再糊塗,如今也該明白了。”
莫宣卿臉色一變:“你忘了,曾答應過我只做圓子的嗎。”
劉涼苦笑了一聲:“我當時並不知道你是前秦的宣太子,也不知道你會親手殺了我父皇,即便對我再不好,他也是我的父皇,還有,那些後宮嬪妃,我那些兄弟姐妹,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親人?莫宣卿冷笑了一聲:“當年你父皇因為梅瓊華興兵叛亂,闖入大秦後宮,你可知,他做過什麼?他把我慕容一族屠戮殆盡,還在我的面前□□了我的母妃,若不是我當時躲在正安宮密室,被奶娘死死捂住嘴,早已身首異處。”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向她走來:“你的父皇是逆賊,是禽獸,便把你父皇凌遲,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只把斬於劍下,已是朕最大的仁慈,至於你的那些親人,他們可曾有一日善待過你,你把他們當親人,你在他們眼裏,是梅氏餘孽,是禍水,是不祥之人,便是你的父皇,何曾把你當成女兒,若不是因為你母親是梅家人,若不是你跟梅瓊華有幾分相像,你以為他會眷顧你幾分,在他眼裏只有一個梅瓊華,你們這些兒女以及那些老百姓,是死是活跟他有什麼干係,你看看,帝都外有多少森森白骨,你看看,這滿朝的大臣還有幾個忠於你父皇,你父皇手上早已沾滿了鮮血,我慕容一族的,天下百姓的,你恨我殺了你父皇,我慕容一族的血債又該找誰去討回來,你說,你告訴我。”
莫宣卿猛然抓住她,他目呲欲裂,眼裏迸發出的仇恨,一寸寸凌遲着劉涼,讓她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是啊!自己跟他的冤讎血債,怕算幾輩子都算不清楚了。
劉涼頓覺心如死灰:“我也是逆賊之女,你也把我關到大牢裏去吧,既然該死,還活着做什麼,我情願被你斬立決,也不想這麼苟且偷生。”
“你……”莫宣卿氣的眼前發黑:“你這是在要挾朕嗎?”
朕?劉涼看向他,他再也不是問梅閣里任自己撒嬌的公子,他是朕,是大秦的皇上,是九五之尊,他比父皇更名正言順,或許他說的對,父皇奪了他慕容氏的江山,落得這個下場是活該。
怪不得墨染跟清風總是用一種悲涼的目光看着自己,因為從自己的身份揭開那一刻起,就註定了這個結果。
自己用什麼要挾他,還有什麼可值得要挾的,她是逆賊,本就該死不是嗎,想到此,搖搖頭:“這裏是紫宸殿,我這樣一個逆賊留在這裏不妥當,我有我該去的地方,你叫人送我去就好,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沒有錯,你該報仇,但我不能只做你的圓子,我是劉涼,哪怕大周沒了,哪怕父皇死了,我依然是瓊華宮的九公主,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既然早就該死,倒不如痛快些的好。”
莫宣卿心裏忽覺有些怕,這樣的圓子是他從未見過的,她眼裏的決絕,讓覺得自己,彷彿就要失去她了。
這一生,他唯一不舍,唯一想要留下的就是她,為了留下她,他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無視國讎家恨,只要她肯做他的圓子,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卻,她竟然不願意,她寧可死,也不想留在自己身邊,他的小丫頭跟大周的九公主,她終究選擇了後者。
在她心裏,大周,她父皇,她那些惡毒的兄弟姐妹,那些冷漠的嬪妃,任何一個都比他重要的多,那麼,自己你跟她在問梅閣的那些朝朝暮暮又算什麼?那些夜裏的耳鬢廝磨又算什麼?
想着陡然怒了起來,冷冷看了她許久:“你果然是你父皇的女兒,你跟你父皇一樣狠毒,你以為死就解脫了嗎,你以為你父皇欠下的血債,用死就能償清嗎?”
劉涼看着他越發冰冷的臉,自己曾經異常熟知的溫柔,早已退的一絲不剩,他冰冷的目光讓劉涼忍不住渾身發寒。
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朕剛剛復國,當心懷仁慈,便賜你們一個恩典,墨染擬旨,逆賊劉宿已死,念及天災,朕秉仁慈之心,為天下百姓祈福,不好再造殺戮,逆賊之子流放邊關做苦役,逆賊之女發配教坊司為妓,欽此。”
墨染手一抖,筆差點丟出去,看了劉涼一眼。
劉涼卻笑了,款款下拜:“劉涼謝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