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糖畫
劉涼記得,小時候瞧過宮裏的小太監寒冬臘月里,撅廊檐上垂下的冰凌子吃,咔嚓咔嚓吃的格外香甜,想來一定好吃,多次想弄下來一根嘗嘗,是不是跟夏天的冰碗兒一樣甜,卻一直無法如願。
瓊華宮裏的小太監不知多少,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了,送到宮裏,指望着混條活命,命賤如草,吃什麼誰在乎。
可劉涼是皇上最寵的九公主,若有閃失,整個瓊華宮裏的奴才,恐都保不住命,給那些管事的太監嬤嬤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讓公主吃這樣不幹凈的東西,故此,劉涼剛說要吃這個,那些人就嚇的面無人色,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不住的磕頭求饒。
劉涼雖然天真,心卻最軟,哪禁得住他們如此,也就悻悻然打消了念頭,卻一直引為遺憾,今兒正好瞧見了,便想了起來,左右看看沒有旁人,就兩個洒掃的小子,年紀不大,瞧着極好糊弄的樣兒,便狐假虎威的指使兩人給她撅冰凌子下來。
雖說這倆小子平常饞了,也會吃這個解饞,卻斷然沒想到,公子跟前的圓子姑娘,讓他們撅冰凌子是為了吃,還當她是好奇,想拿着玩呢。
如今問梅閣里當差的,誰不知圓子姑娘是公子跟前得意的丫頭,上趕着巴結都尋不着門路呢,這忽得了機會,自然歡天喜地,劉涼說什麼是什麼,別說夠冰凌子,就算劉涼這會兒讓他們倆拿大頂,也毫不猶豫。
卻沒想到這位姑娘真是吃,拿到手就塞進了嘴巴里,咔嚓咔嚓三兩下就嚼了,吃完了點點頭,雖說跟夏天的冰碗子不大一樣,有些沒滋味,可冰冰涼涼的,也不難吃,吃了一根意猶未盡,指着上頭:“再給我夠兩根下來。”
話音剛落,就見莫宣卿走了下來,劉涼倒不覺得如何,挪過去嘻嘻笑着:“圓子都不知道這廊檐上冰凌子這般好吃呢。”
莫宣卿見她的手指凍的紅彤彤,倒像五根纖細的小胡羅卜,上頭的冰水滴答滴答的,微微皺了皺眉,拿出帕子給她擦了擦,並未說什麼,只是瞧了那兩個小子一眼。
兩個小子一哆嗦,撲通跪在了地上:“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奴才不知圓子姑娘是要吃的,若知道,給奴才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劉涼愣了愣,見兩個小子跪在雪地里一個勁兒磕頭,心裏不忍,忙道:“你們做什麼磕頭,是我讓你們幫我弄的啊。”
兩個小子卻仍然磕頭,劉涼沒轍了,求助的看向莫宣卿:“那個,公子,您別罰他們好不好,是我要吃的,不是他們的錯。”
莫宣卿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般,只是抓着她的手,仔細把她手上的水擦乾淨,方溫聲道:“不說出去逛市集嗎,走吧。”說著,先一步出去了,到門口不見她跟過來,停下腳看了她一眼。
劉涼看了看雪地里跪着的兩個小子,剛想說什麼,墨染忙道:“公子並未開口責罰,已是開恩,若你再求情,公子惱了,他們真要挨罰了。”
圓子略躊躇,抬腳跟了出去,雖不明白為什麼,卻記得小時的事,小時她調皮好動,喜歡登梯爬高的亂跑,自然短不了摔跤,每當自己摔了,父皇都會責罰伺候的宮女太監,就在瓊華宮裏的院子裏打板子,那啪啪的板子聲,夾雜着宮女太監的告饒聲,傳到耳朵里,聽的一清二楚,後來聽見宮女暗地裏議論,那天父皇的板子打死了兩個宮女。
後來她盡量不讓自己摔跤,哪怕摔了,也會讓奶娘榔頭幫着遮掩過去,因為她真有些怕那樣的父皇,他的臉色那麼冷,目光那麼冷,冷的她忍不住害怕,那不是平常寵溺着自己的父皇,頗為陌生。
記得那時奶娘把她抱在懷裏低聲一遍一遍的跟自己說:“小九啊你要記得,你父皇不僅是你父皇,他還是皇上,是皇上。”
劉涼不大明白奶娘的話,仰着小臉問:“皇上不就是父皇嗎,有什麼不一樣的?”
奶娘看了她良久,長長嘆了口氣:“等小九長大就明白了。”
如今自己長大了,卻仍然不大明白,但卻仍害怕責罰宮女太監時的父皇,父皇的表情就像剛才的公子,讓她忍不住害怕。
莫宣卿發現,小丫頭自從上了暖轎,便刻意坐遠了,習慣了她總挨着自己,這樣驀一疏遠,竟有些不習慣了,或者,可以說不喜歡,他不喜歡小丫頭此時害怕他的目光,非常不喜歡。
略想了想,開口:“圓子是覺得我不該責罰他們嗎?”
劉涼低聲嘟囔了一句:“是我讓他們摘的啊,本不是他們的錯。”
莫宣卿目光閃了閃:“我也並未真的責罰他們。”
劉涼歪頭想了想,是啊,莫宣卿是沒責罰,大概是想起了父皇當初的樣子,才認定他也跟父皇一樣,生怕因為自己一時饞嘴,害死兩條無辜的性命,才會如此害怕。
想明白了,便不那麼怕了,湊過去問:“這麼說,公子不責罰他們了?”
莫宣卿低頭看她,小丫頭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上頭的兩排睫毛卷而翹,彷彿兩排小扇子,隨着她眨眼,忽閃忽閃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彷彿兩泓清泉,清澈明亮,一望見底,頭上兩隻圓圓的髮髻,用兩根淡青色的發繩系住,尾端垂下同色流蘇,隨着她的小腦袋一盪一盪的,分外可愛。
莫宣卿伸手撥了撥她頭上流蘇:“你不說是你的錯嗎,那就罰你吧?”
小丫頭一聽,大眼睛立馬閃了閃:“那個,怎麼罰?”
那怯生生既怕,又想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樣子,便是莫宣卿都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卻為了逗她,頗正經的問:“圓子說,該如何罰?”
劉涼眼珠咕嚕嚕轉了幾個轉,小心翼翼的道:“要不然罰圓子給公子撫琴聽如何?”說著,又小小聲的道:“若是罰圓子幹活,不定又要禍害多少東西呢。”
墨染跟清風在轎外聽着,不禁對看了一眼,心說,這丫頭還真有自知之明,如今只要易碎的東西,都不能讓這丫頭碰,只要到了她手,必然就成了碎碎平安,心裏同時祈禱,公子千萬別罰她幹什麼,不然,可不知又要禍害多少好東西呢。
正想着,便聽公子道:“撫琴便罷了,罰你日日給我束髮吧。”
劉涼愕然看着他,暗道他還真不怕成禿子啊,那天自己給他梳了一回頭,墨染就怕了,再不敢讓她靠近公子的頭髮,卻沒想到公子竟然罰她這個。
不過,這個責罰,她還蠻喜歡的,只要公子不怕變成禿子就行,公子的頭髮順滑無比,髮絲劃過手指的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舒服,想到自己以後天天都能摸公子的頭髮,劉涼恨不能眨眼就到明天早上才好。
劉涼見她笑的那樣兒,目光柔和,伸手撥了撥她髮髻上的流蘇,這丫頭大概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麼,臉上都寫着呢,根本瞞不了人,卻還自以為藏得嚴實,着實好笑。
忽聽外頭墨染回稟:“公子,前頭便是市集了。”
劉涼立馬興奮起來,伸手撥開轎子的窗帘,探頭往外看,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兒,莫宣卿不禁好笑,吩咐停轎。
轎子一停下,劉涼就跳了出去,墨染跟清風忍不住瞪她,扶着公子下來,清風才嘟囔了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從沒來過市集呢,用得着這麼著急嗎。”
劉涼嘿嘿笑了兩聲,心裏說,本來就沒來過嗎,想她自小都在瓊華宮裏,哪有機會出來逛市集啊,奶娘活着的時候,還曾去過兩次奶娘的村子,後來奶娘沒了,纏着榔頭,雖偶爾能出來逛逛,可,以榔頭謹慎的性子,絕不會讓她來市集的。
即便沒來過市集,劉涼卻知道,這是最好玩的地方,小時候,奶娘每次出宮都會給她帶回一些玩意,有拿面捏的活靈活現的孫猴子,有胖墩墩的泥娃娃,若趕上燈節,還有扎的可愛非常的娃娃燈,點着提在手裏,明亮亮的好看。
自己小時候最盼着奶娘出宮,因為等奶娘回來的時候,一定會給她帶來,從未見過卻最新鮮有趣的東西。
奶娘說那些都是市集上隨處可見的東西,不算金貴,老百姓的孩子都能買得起,那時候,她心裏萬分羨慕老百姓家的孩子,覺得他們比自己幸福多了。
而市集在劉涼心裏,一直是最好最有趣的地方,所以,莫宣卿昨兒一說帶她來市集逛,她才那麼高興。
看着不遠處叫賣聲不絕的鬧熱街道,劉涼哪還能忍得住,甩開步子飛快衝了過去,這個攤子看看,那個攤子瞧瞧,一雙眼睛都不夠使了,只恨自己怎麼沒生出八隻眼睛十六隻手來。
墨染見她到處亂鑽,對什麼都好奇,生怕她走丟了,只得讓清風跟着公子,自己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心裏卻不禁奇怪,這市集有什麼新鮮的,東西也都是最尋常可見的,哪至於如此。
這丫頭的樣子,彷彿從未來過,從未見過這些東西一般,什麼都新鮮,什麼都好奇,便這丫頭再沒見識,也不會孤陋寡聞到如此地步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從哪個與世隔絕的山溝里跑出來的呢。
正想着,忽這丫頭用力扯他的胳膊:“墨染,墨染,你看那邊小孩子手裏拿的,竟然是只鳳凰……一邊說著,兩隻眼睛嗖嗖的放光。
墨染還以為看見什麼稀罕東西了呢,順着看過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這丫頭還真是土包子啊,那不就是糖畫嗎?”
糖畫?一聽見這兩個字,劉涼腦子裏立馬就冒出了能吃,忙扯着墨染的袖子:“那咱們去買一個嘗嘗好不好?”
墨染沒好氣的把袖子從她手裏拽出來,再給這丫頭扯下去,自己這袖子就別要了,見公子微微點頭,只得跟着她過去畫了老大一隻烏龜的糖畫,讓她拿在手裏。
見她舔了一口烏龜的蓋子,笑的眉眼彎彎,一臉滿足,墨染心裏暗罵了一句土包子,臉上卻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忽然發現,這丫頭雖然是個土包子,卻真實可愛,一個糖畫就能滿足成這樣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