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半夜的急診輸液室里很安靜,安靜得彷彿可以捕捉到透明液體從輸液袋裏滴落的“滴答”聲。
馮曉冬腰板挺得筆直,盡量保持巋然不動的坐姿,她歪頭瞅了眼枕在自己肩上昏睡的陸語。
從天花板上灑下來的白熾光將陸語的膚色襯得蒼白如紙,汗珠從她光潔的額頭上冒出來,垂散在臉側的幾縷碎發被沾濕,打成細細的小捲兒,貼在她瘦小的臉上。她的眉如黛,很細,緊緊擰着,眉心凝着病態的柔弱,以及一抹白熾光也化不開的陰晦。
馮曉冬忍不住嘆口氣,這女人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難不成跟她在工作室地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有關?照片上的少年美得令人驚艷,可她為什麼一點沒聽陸語提過呢?
陸語向來眠淺,加上坐着睡不舒服,她被那聲嘆息吵醒,支着昏沉沉的腦袋看向輸液袋,“怎麼還沒輸完?”
馮曉冬及時打住神思,她扭了扭僵硬的肩膀,手貼向陸語前額,故作輕鬆道:“快好了,你的燒好像退了點。”
陸語“嗯”了聲,把輸液管的滴速調快了些。
馮曉冬是今晚回到工作室后發現陸語暈倒在暗房裏的,要不是她趕緊生拉活拽把陸語揪起來送到醫院,她非得燒傻了不成。
馮曉冬本不想再給陸語添堵,可她是根直腸子,那點擔心全寫在臉上了:“陸姐,要是再找不到房子,咱倆不會真要去睡大橋洞了吧?”
陸語指尖輕輕一頓,把碎發掖到耳後,她看向馮曉冬,她的聲音被偏高的體溫燒得乾乾澀澀的:“要是睡大橋,你還跟着我么?”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馮曉冬愣了一下。
馮曉冬是外地人,大專畢業她和所有懷揣夢想的年輕人一樣,想要留在b市這座繁華都市闖蕩一番。可是她的學歷不高不低,經驗半點沒有,找工作那會兒處處碰壁,還差點被一間不正規的小公司倒騙了錢。如果不是她後來有幸趕上陸語的工作室招人,可能早就得捲鋪蓋回老家了。
想到這些,馮曉冬朝陸語咧嘴一笑:“跟啊,必須跟!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陸語莞爾,嗓音似乎清潤了些:“我會想辦法的。”
這個節骨眼上,陸語能想出的辦法,也不見得是多好的辦法。小劉說找房子就像找男票,陸語覺得這話不錯,可又有多少人能找到真正完美無缺的男票呢,到頭來還不是吵吵鬧鬧湊合相處着。所以陸語也不糾結了,心想選套差不離的房就行了。
生活就是不斷的妥協,別無他法。
沒過兩天,陸語就在租房網上物色到一處房,性價比貌似不錯,就是地方有點遠,在四環外。她的燒已經退了,跟馮曉冬開着工作室那輛半新不舊的國產suv去看了趟房后,陸語決定簽約。
殊不知,簽約當天早上,她又接到了地產經紀約看房的電話。
手機鈴響起時,陸語正在給攝影器材裝箱,她原本是想推掉小劉的,可架不住對方那句“我已經在你工作室樓下了”,她只能抓起件外套匆匆出門。
小劉不知從哪兒弄來輛車,陸語沒上車,她透過降下一半的車窗跟他說:“我已經找到房了,一會兒就要去簽約了。”
小劉聞言臉一垮,但只是片刻的臭臉,他忽然挑了挑眉毛,拍着胸脯誇下海口:“這次我介紹的房源包你滿意!你要是不去瞅瞅,保准得後悔。要不這樣,你先上車跟我去看房,如果不和你心意,我立馬送你去簽約,咋樣?”
陸語看了看錶,時間倒是來得及,“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啦。你還欠我一杯咖啡呢,你就這麼不想請我啊?”地產經紀全憑一張嘴混人生,軟磨硬泡。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陸語無奈地摁了摁眉心,“那好吧。”
她此刻的感覺就像是相親相了無數次也沒遇到自己的mr.right,卻在心灰意冷準備隨便找個人嫁了時,媒婆突然竄出來搶婚,她經不住對方巧舌如簧的美言,於是抱着一絲不厚道的僥倖心理去相親,典型的騎驢找馬。
十來分鐘的車程,行至一半,陸語的手機再次響起。
電話是療養院打來的,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接到這樣的電話。自從陸父去世后,陸奶奶便一病不起,常年住在療養院,今年過完年她老人家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更是每況愈下。清醒時,她會拉着陸語的手嘆息:“李雁那個女人造了那麼多孽,老天為什麼還不收拾她?可憐你攤上這麼個后媽……”糊塗時,她會問陸語:“小語呀,你放暑假了么?奶奶好久沒給你聽寫生詞了……”
奶奶,是陸語在這世上唯一剩下的親人了。
護工一板一眼地彙報陸奶奶的近況,陸語握着手機專註聆聽,她垂斂睫毛,徒勞地遮擋從車窗照進來的陽光以及她眸底的那抹悵然。末了,她對護工說:“我過些天會去看她。”
“……”
陸語結束通話時,小劉剛好拉起手剎,他指着窗外說:“到嘞!你看,就是那處房——”聲音未落,他已經跟只猴子似的竄出車門。
陸語把神思從那通電話里抽離出來,順着小劉的方向歪頭投去一瞥,只匆匆掠過那幢房子,她便再自然不過地開門下車。可陡然間,陸語的神經像是被人狠狠地撩撥了一下似的,轉瞬她就再度抬眸,逆着大太陽強行看向那間四合院。
古樸的院落靜靜地沐浴在午後的艷陽中,四角飛檐被陽光和婆娑的樹影抹去了稜角,像是展翅的鳥兒斜斜地飛向高枝。只有那青磚灰瓦依舊斑駁,銘刻着歲月流淌的痕迹與那時光也帶不走的兒時記憶,靜謐安好。
這是陸家老宅。
該不會是做夢吧?
陸語抬手,搓了搓眼睛,卻怎麼也搓不掉眼中的驚詫與欣喜。一步一步的,她朝着那扇紅漆木大門走過去,她的腳步是前所未有的緩慢,似乎生怕自己走快一點,就要把面前這個美夢踏碎了似的……
走在前面的小劉並未發覺身後人的異狀,帶陸語沿着庭院、廂房四處梭巡,他竹筒倒豆般介紹說:“陸小姐,你要把工作室開設在這裏簡直太棒了,用你們藝術家的話說這叫‘懷舊’,能激發創作靈感呢。在b市這種獨門獨戶的四合院越來越稀罕了,這回難得趕上人好心善的房主,開出的租價不高,而且你可以立馬入住……”
小劉唱了老半天獨角戲,也不見陸語吱個聲,忍不住嗽了嗽嗓子:“陸小姐?陸……”孰料,轉過身的一剎那,小劉的聲音忽地卡了卡殼。
怔忪少頃,他才摸着腦袋問陸語:“咳,你怎麼……哭了啊?”
被對方這麼一問,陸語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濕濕的,情緒使然她連流淚都不自知。
小劉不會安慰人,看着滿臉淚痕又有點不知所措的陸語,他一肚子疑惑最終化作擲地有聲的兩個字:“租、嗎?”
“租。”陸語點點頭,毫不遲疑。
老宅本來就是陸語的首選,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與之比擬,陸語暗暗慶幸,幸好她還沒跟別家簽約。現在老宅由“買”變成“租”,雖然不是最好的結果,但也不算壞,起碼那扇她以為自己再也踏不進來的門,已經向她敞開了。
走出四合院,陸語的步子依舊邁得很慢,她一步三回頭回望老宅,不自覺地向上彎起嘴角。許是她太過專註,就連不遠處的樹蔭下停着一輛黑色轎車她都渾然不覺。
透過暗色車窗,唐奕承的視線就這麼凝在陸語臉上,長久的,一瞬不瞬。她笑得眉眼彎彎,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明澈得彷彿剛在清泉里浸過,漾着淺淺的水光,似幸福,似喜悅。
那水光,未經任何情緒過濾,直觸唐奕承眼底。
那是他只有在午夜夢回時才會見到的、久違的笑容,她笑起來的樣子還是那麼美。原本遙不可及的笑顏,此刻一點一點近了,近在咫尺,彷彿他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唐奕承眼角微微一眯,幽深的瞳仁里散漫着某種不具名的情緒。
副駕上的宋遠摸了摸下巴,他不明白老闆為什麼臨時推掉了一場應酬,叫司機把車開來這裏。不過他眼力極好,已經認出了陸語,她今天看起來挺開心的,跟上次瑟縮在衚衕里哭泣的小蘑菇判若兩人。
宋遠到底沒忍住,回頭問道:“唐總,您為什麼要把房租給她?”老闆不差錢,顯然不是衝著那點租金來的。
唐奕承會說他只是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她笑起來的樣子么?
只是短短的一剎那而已,唐奕承心裏泛起的那絲波瀾便生生被他強壓下去,那是不該有的動容和心軟。他眯起的眼睛在轉向宋遠的那個瞬間恢復了常態,目光溫涼而料峭。
唐奕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倒問他:“你知道這世上有兩種獵人么?”
“什麼獵人?”宋遠越發疑惑。
“一種獵人在捕捉到獵物後會把馬上它解決掉,另一種獵人在捉到獵物后卻並不急於捕殺,而是會讓獵物喘口氣,當獵物以為有希望逃脫時獵人再解決掉它。”唐奕承的聲音和表情一樣淡。
車裏沒開冷氣,宋遠卻隱隱感覺到一團冷空氣從后脊樑冒出來。他雖然不是心理學研究專家,但他可想而知第二種獵人更聰明,也更殘酷。
唐奕承吩咐司機開車的指令落下,他再度看向窗外——秋日的陽光被屋檐和老樹遮蔽后將衚衕切割成兩半,衚衕一邊是陽光,一邊是陰影。
陸語站在陽光處,而他隱在陰影處。
一如多年前,她沐浴在曼哈頓的日光傾城裏,而他苟且在那間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是命運颳起了那陣風,讓他們在大西洋的徐徐海風裏相遇,讓分別生活在陰暗與陽光兩極的少男少女在生命的某個點上交融,相依,甚至是愛到彼此的靈魂里。
那麼現在呢?
唐奕承所做的這一切,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將陸語捧到陽光處,再狠狠地把她拽入黑暗的深淵,讓她也體會一把他當年的痛么?又或者,明明這麼多年過去了,可他還是見不得她難過、也沒有辦法丟下她不管?
也許,連唐奕承自己都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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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道回府,陸語激動的心緒漸漸平緩下來,她不免對小劉嘴裏那位“人好心善的房主”滋生出幾分好奇。
“你知道房主是什麼人嗎?”陸語隨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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